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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金庸 -【碧血劍】《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49 AM     標題: 金庸 -【碧血劍】《全文完》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樂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來朝,進貢龍腦、鶴頂、玳瑁、犀角、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悅,嘉勞良久,賜宴奉天門。
  那浡泥國即今婆羅洲北部的婆羅乃,又稱文萊(
  浡泥、婆羅乃、文萊以及英語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譯
  ),雖和中土相隔海程萬裡,但向來仰慕中華。宋朝太平興國二年,其王向打(
  即蘇丹,中國史書上譯為“向打”
  )曾遣使來朝,進貢龍腦、象牙、檀香等物,其後朝貢不絕。
  麻那惹加那乃國王眼見天朝上國民豐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無不令他歡喜贊歎,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戀不去。到該年十一月,一來年老,二來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祖深為悼惜,為之輟朝三日,賜葬南京安德門外(
  今南京中華門外聚寶山麓,有王墓遺址,俗呼馬回回墳
  ),又命世子遐旺襲封浡泥國王,遣使者護送歸國,賞賜金銀、器皿、錦綺,紗羅等物。遐旺王奏稱:小國後山,頗有神異,乞皇上賜封,表為一國之鎮。
  成祖便封其山名為“長寧鎮國山”,親制碑文,並題詩一首,詩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處。煦仁漸義,有順無迕。賢王,惟化之慕。
  導以象胥,*來奔赴。同其婦子,兄弟陪臣。稽顙闕下,有言以陳。
  謂君猶天,遣其休樂。一視同仁,匪偏厚薄。顧茲鮮德,弗種所雲。
  浪舶風檣,實勞懇勤。稽古遠臣,順來怒趑。以躬或難,矧曰家室?
  王心亶誠,金石其堅。西南蕃長,疇與王賢?矗矗高山,以鎮王國。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國攸寧。於斯萬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詩文,便刻在浡泥國長寧鎮國山的一塊大石碑上。此後洪熙、正德、嘉靖年間,均有朝貢。中國人去到浡泥國的,有些還做了大官,被封為“那督”。到得萬歷年間,浡泥國內忽起內亂,《明史·浡泥傳》載稱:“其王卒,無嗣。族人爭立,國中殺戮幾盡,乃立其女為王。漳州人張姓者,初為其國那督,華言尊官也,因亂出奔,女王立,迎還之。其女出入王宮,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謀。女主懼,遣人按問其家,那督自殺。國人為訟冤。女主悔,絞殺其女,授其子官。”這位張那督的女兒為何神經錯亂,向女王誣告父親造反,以致釀成這個悲劇,想必另有曲折內情,史書並未詳載,後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張氏在浡泥國累世受封那督,頗有權勢。為國人所敬。華人在彼邦經商務農,數亦不少,披荊斬棘,甚有功績,和當地土人相處融洽。費信《星槎勝覽》一書中記雲:“渤泥國……其國之民崇佛像,好齋沐。凡見唐人至其國,甚有愛敬。有醉者,則扶歸家寢宿,以禮待之若故舊。”有詩為證,詩曰:“
  浡泥滄海外,立國自何年?夏冷冬生熱,山盤地自偏。積修崇佛教,扶醉待賓賢。取信通商舶,遺風事可傳。”
  浡泥國那督張氏數傳後是為張信,膝下惟有一子。張信不忘故國,為兒子取名朝唐。
  到張朝唐十二歲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屢試不第,棄儒經商,隨著鄉人來到浡泥國。這人不善經營,本錢蝕得干干淨淨,無顏回鄉,就此流落異邦。有人薦他去見張信,想要謀個生計。張信和他一談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為西賓,教兒子讀書。張朝唐開蒙雖遲,卻是天資聰穎,十年之間,四書五經俱已熟習。那老師力勸張信遣子回中土應試,若能考得個秀才、舉人,有了中華的功名,回到浡泥來那可是大有光彩。張信也盼兒子回鄉去觀光上國風物,於是重重酬謝了老師,打點金銀行李,再派僮兒張康跟隨,命張朝唐隨同老師回漳州原籍應試。其時正是崇禎六年,逆奄魏忠賢雖已伏誅,但在天啟朝七年之間禍國殃民,殺害忠良,天下元氣大傷,兼之連年水旱成災,流寇四起。張朝唐等三人從廈門上岸,雇船西上漳州。不料只行出數十裡,四鄉忽然大亂,一群盜賊湧上船來,不由分說,便將那教書先生殺了。張朝唐主僕幸好識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兩人在鄉間躲了三日,聽得四鄉饑民聚眾要攻漳州、廈門。這一來,只將張朝唐嚇得滿腔雄心,登化烏有,眼見危邦不可居,還是急速回家的為是。其時廈門已不能再去,主僕兩人一商量,決定從陸路西赴廣州,再乘海船出洋。兩人買了兩匹坐騎,膽戰心驚,沿路打聽,向廣東而去。幸喜一路無事,經南靖、平和,來到三河壩,已是廣東省境,再過梅縣、水口,向西迤邐行來。張朝唐素聞廣東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見,盡是饑民,心想中華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於一線,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卻是安居樂業,無憂無慮,不由得大是歎息,心想中國山川雄奇,眼見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還是去浡泥椰子樹下唱歌睡覺安樂得多了。這一日行經鴻圖嶂,山道崎嶇,天色漸晚,他心中焦急起來,催馬急奔。一口氣奔出十多裡地,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主僕兩人大喜,想找個客店借宿,哪知道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張康下馬,走到一家掛著“粵東客棧”招牌的客店之外,高聲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響應,只聽見“喂,店家,店家”的回聲,店裡卻毫無動靜。正在這時,一陣北風吹來,獵獵作響,兩人都感毛骨悚然。張朝唐拔出佩劍,闖進店去,只見院子內地下倒著兩具屍首,流了一大灘黑血,蒼蠅繞著屍首亂飛。腐臭撲鼻,看來死者已死去多日。張康一聲大叫,轉身逃出店去。張朝唐四下一瞧,到處箱籠散亂,門窗殘破,似經盜匪洗劫。張康見主人不出來,一步一頓的又回進店去。張朝唐道:“到別處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舖,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屍身子赤裸,顯是曾遭強暴而後被殺。一座市鎮之中,到處陰風慘慘,屍臭陣陣。兩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馬向西。主僕兩人行了十幾裡,天色全黑,又餓又怕,正狼狽間,張康忽道:“公子,你瞧!”張朝唐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遠處有一點火光,喜道:“咱們借宿去。”
  兩人離開大道,向著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張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賊窟,豈不是自投死路?”張康嚇了一跳,道:“那麼別去吧。”張朝唐眼見四下烏雲欲合,頗有雨意,說道:“先悄悄過去瞧一瞧。”於是下了馬,把馬縛在路邊樹上,躡足向火光處走去。
  行到臨近,見是兩間茅屋,張朝唐想到窗口往裡窺探,忽然一只狗大聲吠叫,撲了過來。張朝唐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亂叫。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手中舉著一盞油燈,顫巍巍的詢問是誰。張朝唐道:“我們是過路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遲疑,道:“請進來吧。”張朝唐走進茅屋,見屋裡只有一張土床,桌椅俱無。床上躺著一個老頭,不斷咳嗽。張朝唐命張康去把馬牽來。張康想起剛才見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的不敢出去。那老頭兒挨下床來,陪著他去牽了馬來。老婆婆拿出幾個玉米餅來饗客,燒了一壺熱水給他們喝。張朝唐吃了一個玉米餅,問道:“前面鎮上殺了不少人,是甚麼匪幫干的?”老頭兒歎了口氣,道:“甚麼匪幫?土匪有這麼狠嗎?那是官兵干的好事。”張朝唐大吃一驚,道:“官兵?官兵怎麼會這樣無法無天、奸淫擄掠?他們長官不理嗎?”老頭兒冷笑一聲,說道:“你這位小相公看來是第一次出門,甚麼世情也不懂的了。長官?長官帶頭干呀,好的東西他先拿,好看的娘們他先要。”張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頭兒道:“告有甚麼用?你一告,十之八九還陪上了自己性命。”張朝唐道:“那怎樣說?”老頭兒道:“那還不是官官相護?別說官老爺不會准你狀子,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你沒錢孝敬,就別想出來啦。”
  張朝唐不住搖頭,又問:“官兵到山裡來干麼?”老頭兒道:“說是來剿匪殺賊,其實山裡的盜賊,十個倒有八個是給官府逼得沒生路才干的。官兵下鄉來捉不到強盜,擄掠一陣,再亂殺些老百姓,提了首級上去報功,發了財,還好升官。”那老頭兒說得咬牙切齒,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只怕張朝唐識得官家,多言惹禍。張朝唐聽得悶悶不樂,想不到世局敗壞如此,心想:“爹爹常說,中華是文物禮義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信修睦,仁義和愛。今日眼見,卻是大不盡然,還遠不如浡泥國蠻夷之地。”感歎了一會,就倒在床上睡了。剛蒙朧合眼,忽聽見門外犬吠之聲大作,跟著有人怒喝叫罵,蓬蓬蓬的猛力打門。老婆婆下床來要去開門,老頭兒搖手止住,輕輕對張朝唐道:“相公,你到後面躲一躲。”張朝唐和張康走到屋後,聞到一陣新鮮的稻草氣息,想是堆積柴草的所在,只聽見格啦啦一陣響,屋門已被推倒,一人粗聲喝道:“干麼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給打了記耳光。老婆婆道:“上差老爺,我……我們老夫妻年老胡塗,耳朵不好,沒聽見。”哪知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聽見就該打。快殺雞,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兒道:“我們人都快餓死啦,哪裡有甚麼雞?”只聽蓬的一聲,似乎老頭兒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又聽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兩七錢稅銀,大家心裡不痛快,你拿他出氣也沒用。”那老王道:“這種人,你不用強還行?這幾兩銀子,不是我打斷那鄉下佬的狗腿,這些土老兒們肯乖乖拿出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這些鄉下佬也真是的,窮的米缸裡數來數去也得十幾粒米,再逼實在也逼不出甚麼來啦,只是大老爺只得罵咱們兄弟沒用……”正說話間,忽然張朝唐的馬嘶叫起來。幾名公差一驚,出門查看,見到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來倒有一筆油水,當即興興頭頭的進屋來尋。張朝唐大驚,一扯張康的手,輕輕從後門溜了出去。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在山裡亂走,見無人追來,才放了心,幸虧所帶的銀兩張康都背在背上。
  兩人在樹叢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來。主僕兩人行出十多裡,商量到前面市鎮再買代步腳力。張康不住痛罵公差害人。正罵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裡走來四名公差,手中拿著鏈條鐵尺,後面兩人各牽著一匹馬,那正是他們的坐騎。張朝唐和張康面面相覷,這時要避開已經來不及,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們打量,一名滿臉橫肉的公差斜眼問道:“喂,朋友,干甚麼的?”
  張朝唐一聽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個老王。張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們公子爺,要上廣州去讀書。”老王一把揪住,挾手奪過他背上包裹,打開一看,見累累盡是黃金白銀,不由得驚喜交集,喝道:“甚麼公子爺?瞧你兩個都不是好東西!這些金銀哪裡來的?定是偷來騙來的,好,現今拿到賊贓啦,跟我見大老爺去。”他見這兩人年幼好欺,想把他們嚇跑。哪知張康道:“我們公子爺是外國大官,知府大人見了他也客客氣氣。見你們老爺去,那是再好也沒有啦!”一名中年公差聽了這話,眉頭一皺,心想這事只怕還有後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雛兒,發筆橫財再說,突然抽出單刀向張康劈去。張康大駭,急忙縮頭,一刀從頭頂掠過,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擋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張朝唐轉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這次張康有了防備,側身閃過,仍是沒給砍中。主僕兩人沒命價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著追來。張朝唐平時養尊處優,加上心中一嚇,哪裡還跑的快,眼見就要給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騎馬奔馳而來。那中年公差見有人來,高聲叫道:“反了,反了,大膽盜賊,竟敢拒捕?”另外幾名公差也大叫:“捉強盜,捉強盜。”他們誣陷張朝唐主僕是盜匪,心想殺了人誰敢前來過問?
  迎面那乘馬越奔越近。馬上乘客眼見前面兩人奔逃,後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強人,催馬疾馳,奔到張朝唐主僕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個,拉住兩人後領,提了起來。四名公差也已氣喘喘的趕到。
  馬上乘者把張朝唐主僕二人往地上一擲,笑道:“強盜捉住了。”跳下馬來。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滿臉濃須,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四名公差見他身手矯捷,氣力甚大,當下含笑稱謝,將張朝唐主僕拉了起來。那乘馬客見張朝唐一身儒服,張康青衣小帽,是個書僮,哪裡像是強盜,不禁一怔。張康叫了起來:“英雄救命!他們要謀財害命。”那人喝問:“你們干甚麼的?”張康叫道:“這是我家公子,是去廣州趕

[ 本帖最後由 紫色的水 於 2008-10-16 12:38 PM 編輯 ]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0 AM

考……”話未說完,已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向乘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們衙門的公事。”乘馬客道:“你放開手,讓他說。”張朝唐道:“在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豈是強人……”一名公差喝道:“還要多嘴?”反身一記巴掌,向他打去。乘馬客馬鞭揮出,鞭上革繩卷住公差手腕,這一掌便未打著。乘馬客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張康道:“我家公子要去廣州考秀才,遇上這四人。他們見到我們的銀子,就想殺人。”說到這裡,跪下叫道:“英雄救命!”
  乘馬客問公差道:“這話可真?”眾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後,乘他不覺,突然舉刀摟頭砍將下來。乘馬客聽得腦後風生,更不回頭,身子向左微挫,右足“烏龍掃地”,橫掃而出,正中老王足脛,將他踢出數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強盜來啦。”兩個舉起鐵尺,一個揮動鐵鏈,向乘馬客圍攻過來。
  張朝唐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憂。乘馬客卻挺然不懼,左躲右閃,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終傷他不著。那老王站起身來,搶刀上前夾攻。乘馬客大喝一聲,老王吃了一驚,一刀沒砍准,乘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顧護痛,雙手掩面,當啷一聲,手中單刀跌落在地。乘馬客搶過單刀,回手揮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鐵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持鐵鏈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戰,不顧同伴死活,和老王兩人撒腿就逃。乘馬客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擲,躍上馬背。張朝唐忙上前道謝,請問姓名。乘馬客見兩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視,說道:“這裡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談。”張康拿回包裹,牽過馬來,三人並轡而行。張朝唐說了家世姓名。乘馬客道:“原來是張公子。在下姓楊,名鵬舉,江湖上人稱摩雲金翅,是武會鏢局的鏢頭。”張朝唐道:“今日若非閣下相救,小弟主僕兩人准是沒命的了。”
  楊鵬舉道:“這一帶亂的著實厲害,兵匪難分,公子還是及早回去外國的為是。在下也正要去廣州,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便可結伴而行。”張朝唐大喜,一再稱謝。這幾日來他嚇得心神不定,現今得和一位鏢客同行,適才又見到他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心安。三人行了二十幾裡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著干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張康找到個破瓦罐,撿了些干柴,想燒些水來喝,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叫:“強盜在這裡了!”張康嚇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楊鵬舉回過頭來,只見剛才逃走的公差一馬當先,領了十多名軍士,騎了馬趕來。楊鵬舉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二人先走,抽出掛在馬鞍旁的單刀,在後掩護。眾軍士高叫:“捉強盜哪!”縱馬急追。楊鵬舉等逃出一程,見追兵越趕越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面有條岔路,叫道:“走小路!”張朝唐縱馬向小路馳去,張康和楊鵬舉跟隨在後,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伙兒分他金銀。”楊鵬舉見追兵將近,索性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那公差嚇得倒退,其余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敵不過人多,混戰中腿上中了一槍,傷勢雖然不重,卻已不敢戀戰,雙腿一夾,提韁縱馬向前急沖,揮刀將一軍士左臂砍斷,其余軍士嚇得紛紛後退,楊鵬舉已回馬疾馳。眾軍士見他逃跑,膽氣又壯,吶喊追來。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張氏主僕,這時道路愈來愈窄,眾軍士畏懼楊鵬舉勇猛,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彎曲曲,追兵吶喊之聲雖然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馳中前面突然出現三條小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刻間追兵也已趕到,那公差略一遲疑,領著軍士向一條岔路趕了下去。楊鵬舉道:“他們追了一陣不見,必定回頭。咱們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向另一條岔路急馳而去。過不多久,後面追兵聲又隱隱傳來,楊鵬舉甚是惶急,見前面有三間瓦屋,屋前有一個農夫正在鋤地,便下馬走到農夫身前,說道:“大哥,後面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躲一躲。”那農夫只管鋤地,便似沒聽見他說話。張朝唐也下馬央告。那農夫突然抬起頭來,向他們從頭至足打量。就在這時,前面樹叢中傳來牛蹄踐土之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了出來。那牧童約莫十歲上下年紀,頭頂用紅繩扎了個小辮子,臉色黝黑,一雙大眼卻是炯炯有神。那農夫對牧童道:“你把馬帶到山裡去放草,天黑了再回來吧。”小牧童望了張朝唐三人一眼,應道:“好!”牽了三匹馬就走。
  楊鵬舉不知那農夫是甚麼用意,可是他言語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勢。竟然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張朝唐急的連說:“怎麼辦,怎麼辦?”那農夫道:“跟我來。”帶領三人走進屋內。廳堂上木桌板凳,牆上掛著蓑衣犁頭,但收拾得甚是潔淨,不似尋常農家。那農夫直入後進,三人跟了進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臥房。那農夫撩起帳子,露出牆來。伸手在牆上一推,一塊大石翻了進去,牆上現出一個洞來。那農夫道:“進去吧!”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屋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農夫關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領軍士追到。那老王向農夫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邊過去嗎?”那農夫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就過去啦!”公差軍士奔出了七八裡地,不見張朝唐等蹤跡,掉轉馬頭,又來詢問。那農夫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名軍士罵道:“他媽的,多問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內,隱隱聽得馬匹奔馳之聲,過了一會,聲音聽不見了,那農夫始終不來開門。楊鵬舉焦躁起來,使力推門,推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楊鵬舉創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作響的開了,透進光來。那農夫手持燭台,說道:“請出來吃飯吧。”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張氏主僕隨後走到廳上。只見板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兩只肥雞。楊鵬舉和張康都暗暗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夫和牧童,還有三人,都作農夫打扮。張朝唐和楊鵬舉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
  一個面目清懼、五十來歲的農夫道:“小人姓應。”指著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人道:“這位姓朱。”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則說姓羅。張朝唐道:“我還道各位是一家人,原來均非同姓。”那姓應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張朝唐見他們說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似尋常農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氣,姓應的則氣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士人。張朝唐試探了幾句,姓應的唯唯否否,並不接口。飯罷,姓應的問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須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十分得意,說道:“這算得甚麼,想當年在江西我獨力殺死鄱陽三凶,那才教露臉呢。”當下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敗中取勝,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又說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從來不敢招惹。正說得高興,那小牧童忽然嗤的一聲笑。楊鵬舉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談論江湖上的事跡。張朝唐對這些事聞所未聞,聽得很有興味,張康更是小孩脾氣,連連驚歎詢問。
  楊鵬舉後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劃。幾個農夫卻似乎聽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後。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氣,這塊石頭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姓應的見他面色有異,說道:“山裡老虎多,有時半夜裡撞進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樹枝呼呼作響,門窗俱動,隨即聽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著門外牛馬驚嘶起來。姓應的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背後取出一柄鋼叉,嗆啷啷一抖,說道:“今兒不能讓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於色,大聲答應,奔進右邊屋裡,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鐵槍。姓朱的提開大石,一陣狂風砰的一聲把門吹開,風夾落葉,直卷進來,蠟燭頓時熄滅。張康驚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後縱出門去。
  楊鵬舉提起單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掙,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得。黑暗中聽得那姓朱的說道:“別出去,大蟲很厲害。”楊鵬帶又是往外一奪。那姓朱的沒給他拉動,也沒更向裡拉,只是抓著不放。楊鵬舉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開了手。只聽得門外那姓倪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的嗆啷聲、疾風聲、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著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虎,顯是在門外惡斗。過了一會,聲音漸遠,似乎那虎受創逃走,兩人追了下去。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只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張康早嚇得臉無人色,張朝唐和楊鵬舉也是驚異不定。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聲,過了半晌,遠處腳步聲響,轉瞬間小牧童沖進屋來後,笑逐顏開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張朝唐見他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
  正思念間,只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只大老虎。他將老虎往地下一擲,張朝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裡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也不動,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臉色鄭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剛才你打錯了,知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3 AM

道嗎?”小牧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著大蟲放鏢。”姓倪的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面放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後,須得立時往橫裡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壞它一只眼睛,卻站看不動。大蟲負痛之後,撲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命還在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贊他幾句:“你這幾支鏢准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大了,腕力自會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著老虎糞門上的一支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它肚裡,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啦。”小牧童道:“明兒我要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後堂。
  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心下惴惴,看來這批人路道著實不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張氏主僕胡裡胡塗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真糟了。張朝唐卻不以為意,極力稱贊小牧童的英勇,撫著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甚麼?你名叫承志,是不是?”那牧童笑而不答。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著枕之後立即酣睡。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裡,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凶險,又想浡泥國老虎也是不少,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張朝唐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看,書面上寫著《紀效新林》四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名,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寇的名將,後來鎮守薊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麼?”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蠻邦之人可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只聽楊鵬舉低聲道:“這裡果然是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低問:“怎麼樣?”
  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只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張朝唐一看,只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聲不得。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著,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隱私,只怕惹出禍來。”楊鵬舉道:“這裡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甚麼氣息?”楊鵬舉道:“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台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制過,是以須眉俱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腳發軟,張朝唐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著燭台走了出來。
  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頭皮一拚。哪知姓朱的並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奔了十幾裡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後面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裡敢停,縱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夫。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後跟來。楊鵬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著他回去。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著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麼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張公子主僕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干保鏢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甚麼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吧!”姓應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洩漏一言半語?”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好,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麼?”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時砍下三個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干系……”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氣慨。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楊鵬舉不願再行停留,轉身對張朝唐道:“咱們走吧。”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極,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
  姓應的道:“張公子來自萬裡之外,我們驚嚇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國,說我們中土人士都是窮凶極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吧。”說著從袋裡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一塊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甚麼用處。姓應的道:“眼前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家。這幾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麼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兒用處。過得幾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名,得之無益,反是惹禍。”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張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辭出來,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適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見單刀兀自在地,閃閃發光,楊鵬舉拾了起來,心想:“我自誇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裡,屁也不值!”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上,張朝唐找了客店,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趕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裡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絕塵而去。行了五六裡路,後面馬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眉目之間英悍之氣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張朝唐道:“這人倒也古怪,怎麼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張公子,待會你自行逃命罷,不用等我。”張朝唐驚道:“怎麼?又有強盜麼?”楊鵬舉道:“走不上五裡,必有事故,不過咱們後無退路,也只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兩裡多路,只聽見噓哩哩一聲,一支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從林中竄出,攔在當路。楊鵬舉催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武會鏢局姓楊,路經貴地,並非保鏢,沒向各位當家投帖拜謁。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的是一伙,是以措詞謙恭,好言相求。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子。”他說的是浙南土話,楊鵬舉和張朝唐愕然相對,不知他說些甚麼。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楊鵬舉見他們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須憑本事!”當先那人喝道:“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號,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剛只一呆,突覺左腕劇痛,單刀當的一聲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彈子打中了手。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籐纏樹”,向他腰間盤打而至。楊鵬舉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卷起單刀,抄在手中,長笑一聲,縱馬疾馳,掠過張康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揮了兩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卻毫不停留,催馬向前奔馳。
  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眼間三人跑得無影無蹤。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3 AM

楊鵬舉只是歎氣,無話可說。張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裹,這……這……怎麼回家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算不錯的啦,走著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又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後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那三人又追了轉來。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搶了金銀也就罷了,難道當真還非要了性命不成?”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包裹,交給張康。張康卻不敢接,眼望主人。張朝唐點點頭,張康這才接了過來。
  當先那人道:“剛才聽得這位言道,一位是楊鏢頭,一位是張公子,都是真姓麼?”張朝唐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三人聽了,均有詫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先那人說道:“在下姓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劉。張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我們無禮。”張朝唐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際,也不知說甚麼話好。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聖峰嶂去了,咱們一路走吧。”張朝唐和楊鵬舉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盜伙,遠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張朝唐道:“我和這位朋友要趕赴廣州,聖峰嶂是不去了。”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裡迢迢的趕來粵東,你們到了這裡,怎不上山?”上山做甚麼,八月十六有甚麼干系,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張朝唐硬了頭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姓黃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甚麼山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山宗”是甚麼東西。楊鵬舉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聖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凶險,也只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也似並無惡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著向張朝唐使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氣。”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只做幾個手勢,說了幾句古裡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將近聖峰嶂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向聖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執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的,但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地,人人都是風塵僕僕。張楊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栗栗危懼。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霉之極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裡,待次日一早上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來,湧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似在等甚麼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韁。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孫,名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去了。
  晚飯過後,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勢。張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人家是讀書人,話總容易說得通。”
  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只聽到房裡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幾下,讀書聲就停了。房門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談談,最好不過。”張朝唐一揖進去,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見寫著“遼東”、“寧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奏章。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據實說了。孫仲壽說道:“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張兄還是暫回浡泥,俟中華聖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的為是。”張朝唐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洩露,小弟擔保張兄決無危害。”張朝唐謝了,卻不敢多問。孫仲壽問起浡泥國人的風土人情,聽張朝唐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不知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浡泥國一般,安居樂業,不憂溫飽,共享太平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張朝唐才告別回房。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聽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節,張朝唐、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中午時分,半山裡有十多人擔著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陣,繼續再行。
  此後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查到張楊三人時,孫仲壽點一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了。張朝唐暗叫:“好險!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傍晚時分,已到山頂,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中間一人身材魁梧,似是眾人的首領,見到孫仲壽上來,快步下來迎接,攜手走入屋內。山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廟。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並無碉堡望樓等守御設備,卻又不像是盜幫山寨。楊鵬舉在山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哪知渾不是這麼一回事,心下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更有一件奇事,這些人萬裡來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每人神色間都顯得十分悲戚憤慨。張楊三人被引進一間小房,一會兒送進飯菜。四盤都是素菜,還有二十多個饅頭。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干甚麼,對孫仲壽所說“千古奇冤”雲雲,更是難明所指。次日張楊二人起身後,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只見到處都是大漢。有的頭上疤痕累累,有的斷手折足,個個是身經百戰、飽歷風霜的模樣。張楊兩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就回進房中,一直不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楊鵬舉肚裡暗罵:“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般嘴裡淡出鳥來的素菜。”
  傍晚時分,忽聽得鐘聲。不久一名漢子走進房來,說道:“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張楊二人跟他出去。張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張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幾間瓦屋,來到寺廟跟前。張朝唐抬頭一看,見一塊橫匾上寫著“忠烈祠”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誰?”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張楊二人暗暗心驚,原來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張朝唐抬頭看時,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裝束,但頭戴金盔,身穿緋袍,外加黃罩甲,左手捧著一柄寶劍,右手手執令旗。那神像臉容清懼,三綹長須,狀貌威嚴,身子微側,目視遠方,眉梢眼角之間,似乎微帶憂態。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張朝唐隔得遠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掛滿了旌旗、盔甲、兵刃、馬具之類,旌旗或紅或藍,也有黃色鑲紅邊,有的是白色鑲紅邊。張朝唐滿腹狐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黑壓壓的跪得滿地,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著跪下。孫仲壽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些甚麼,張朝唐卻愈聽愈驚。
  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壞神州萬裡之長城,甘為黃帝苗裔之罪人”。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唐聽得驚疑不定。哪知祭文後面愈來愈凶,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甚麼“功勳蓋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藍玉、劉基等功臣之事;後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璫,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是入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這篇祭文理直氣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裡去,他雖運在外國,但中土大事,卻也知聞。祭文後半段卻是“我督師威震寧遠,殲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後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4 AM

張朝唐聽到這裡,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斃清太祖努爾哈赤、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如生,雙目遠矚,似是痛惜異族入侵,占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復生而督師遼東,以御外侮。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原來祭文最後一段是與祭各人的誓言,立誓:“並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贊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橡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叩首。”眾人俯身叩頭。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殺虎牧童。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是淚痕滿面,悲憤難禁。孫仲壽對張朝唐道:“張兄大才,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請予刪削。”張朝唐連稱:“不敢。”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說道:“小弟邀張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筆,於我袁督師的勳業更增光華。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師蒙冤遭難,普天共憤,中外同悲,並非只是我們舊部的一番私心。”張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來為此,不由得好生為難,袁崇煥被朝廷處死,是因崇禎胡塗昏庸,不明忠奸是非,聽信了奸臣和太監的挑撥,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時,也曾聽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的說起過。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說冤枉,便是誹謗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紙詔書來到浡泥國,連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可是孫仲壽既這麼說,在勢又不能拒絕,情急之下,忽然靈機一動,想起在浡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一部是《三國演義》,一部是《精忠岳傳》。他讀書有限,不能如孫仲壽那麼駢四驪六的大做文章,當下微一沉吟,振筆直書:“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復,諸葛星殞。嗚呼痛哉,伏維尚饗。”他說的是古人,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據此而定罪名。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沒甚麼學問,也寫不出甚麼好句子來,只盼他稱贊幾句袁督師的功績,也就是了,待見他寫下了這六句,十分高興。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於諸葛亮和岳飛,自是推崇備至,無以復加。清人為金人後裔,皆為女真族,滿清初立國時,國號便仍稱為“金”。岳飛與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於昏君奸臣之手,兩人才略遭遇,頗有相同之處,倒不是胡亂瞎比的。
  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大家轟然致謝,對張楊兩人神態登時便親熱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孫仲壽道:“張兄文筆不凡,武穆諸葛這兩句話,榮寵九泉。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要令後人得知,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連萬裡之外的異邦士民也盡皆仰慕。”張朝唐作揖遜謝。各人叩拜已畢,各就原位坐下。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某某營某將軍”、“某某鎮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張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部。他被害之後,各人憤而離軍,散處四方,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聖峰嶂相聚,祭奠舊主。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尚有甚麼重大圖謀。當贊禮人叫到“薊鎮副總兵朱安國”時,一人站了起來,張朝唐和楊鵬舉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夫,楊鵬舉心想:“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那麼我敗在他手裡,也不枉了。”
  只聽他朗聲說道:“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步,書也讀了不少,我和倪、羅兩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師。”孫仲壽道:“咱們兄弟中,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朱將軍不必太謙。”朱安國道:“袁公子學武聰明得很,我們只稍加點撥,他馬上就會了。我們三個已經傾囊以授,的確要另請名師,以免耽誤他功夫。”孫仲壽道:“好吧,這事待會再議,誅奸的事怎麼了?”那姓倪的殺虎英雄站起身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羅參將前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兩人的首級在此。”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眾人有的轟然叫好,有的切齒痛罵。孫仲壽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上。張朝唐這才明白,他們半夜裡在箱中發現的人頭,原來是袁黨的仇人,那定是與陷害袁崇煥一案有關的奸人了。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獻首級,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聽這些人的稟報,人頭中有一個是當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賢的黨羽,曾誣奏袁崇煥通敵賣國,眾人對他憤恨尤深。各人稟告完畢,孫仲壽說道:“小奸誅了不少,大仇卻尚未得報,韃子皇太極和昏君崇禎仍然在位。如何為大元帥報仇雪恨,各位有甚麼高見?”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孫相公!”孫仲壽道:“趙參將有甚麼話請說。”那矮子說道:“依我說……”剛說了三個字,門外一名漢子匆匆進來稟道:“李闖將軍派了人來求見。”眾人一聽,都轟叫起來。孫仲壽道:“趙參將,咱們先迎接闖軍的使者。”趙參將道:“對。”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大門開處,兩條大漢手執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三個人來。楊鵬舉已久聞李闖的名頭。知他名叫李自成,這幾年來殺官造反,威勢極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滿臉麻皮,頭發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褲,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壞,到處打滿了補釘,腳下赤足;穿一雙草鞋,腿上滿是泥污,純是個莊稼漢模樣。他身後跟著兩人,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白淨;另一個廿多歲,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農夫模樣。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實,怎麼他們竟是橫行秦晉的“流寇”。
  當先那人走進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臉漢子從背後包袱中取出香燭,在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頭來。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三人拜畢,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李將軍知道袁督師在關外打韃子,立了大功,心裡很是佩服。後來袁督師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氣憤得很。李將軍派我們來代他向督師的神位磕頭。現今官逼民反,我們為了要吃飯,只好抗糧殺官。求袁大元帥英魂保佑,我們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個個殺了,給大元帥和天下的老百姓報仇。”說完又拜了幾拜。眾人見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們督師,都心存好感,聽了他這番話,雖然語氣粗陋,卻是至誠之言。
  孫仲壽上前作揖,說道:“多謝,多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劉芳亮。李將軍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帥忌辰,因此派我前來在靈前拜祭,並和各位相見。”孫仲壽道:“多承李將軍厚意盛情,在下姓孫名仲壽。”那白淨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孫祖壽將軍的弟弟。孫將軍和韃子拚命而死,我們一向是很敬仰的。”孫祖壽是抗清大將,在邊關多立功勳,於清兵入侵時隨袁崇煥捍衛京師。袁崇煥下獄後,孫祖壽憤而出戰,在北京永定門外和大將滿桂同時戰死,名揚天下。孫仲壽文武全才,向為兄長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戰得脫,憤恨崇禎冤殺忠臣,和袁崇煥的舊部散在江湖,撫育幼主,密謀復仇。他精明多智,隱為袁黨的首領。孫祖壽慷慨重義,忠勇廉潔,《明史》上記載了兩個故事:孫祖壽鎮守固關抗清時,出戰受傷,瀕於不起。他妻子張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湯給他喝,同時絕食七日七夜,祈禱上天,願以身代。後來孫祖壽痊愈而張氏卻死了。孫祖壽感念妻恩,終身不近婦人。
  他身為大將時,有一名部將路過他昌平故鄉,送了五百兩銀子到他家裡。在當時原是十分尋常之事,但他兒子堅決不受。後來他兒子來到軍中,他大為嘉獎,請兒子喝酒,說:“不受贈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這一次非軍法從事不可。”《明史》稱贊他“其秉義執節如此。”
  孫仲壽為人處事頗有兄風,是以為眾所欽佩。
  注:明成祖應浡泥國蘇丹之請,封其山為“長寧鎮國山”,親制碑文,並題詩一首,譯意如下:“在熱帶的海上,是浡泥國所處的地方。人民親近仁義,只有歸順,沒有違逆。賢王勤懇謹慎,仰慕中華教化。大明管理外國的官員加以指導,就到中國來朝拜了,帶了你的妃子、世子、兄弟、陪臣,來到大明宮殿階下磕頭,陳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樣,將溫暖和愉樂普賜天下,對任何人都一樣眷顧,沒有偏愛,沒有歧視。’但我自己反省,德行不夠,沒有你所說的這樣偉大。你冒著風浪,遠涉重洋,乘船來到,實在是很辛苦。查考歷來遠邦的臣屬,歸順的時候就來朝拜,不服的時候就不來了,自己前來都不容易,何況還帶了家室?你國王秉志貞誠,象
  金石一樣堅固。西南各國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你?你國內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鎮寧邦國。現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發揚你國王的美德。但願你國王美德光大,國秦民安,今後千秋萬歲,都歸附我大明。”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5 AM     標題: 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

 眾人正要敘話,劉芳亮的黑臉從人忽然從後座上直縱出去,站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不知發生甚麼事,都站了起來。只見那黑臉少年指著人群中兩個中年漢子喝道:“你們是曹太監的手下人,到這裡來干甚麼?”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均知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和客氏之後,宮中朝中逆黨雖然一掃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來的習氣,對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從他信王府帶來的太監,其中最得寵的則是曹化淳。此人統率皇帝的御用偵探和衛士,即所謂“廠衛”,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將帥的隱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為皇帝下旨誅殺,或是任意逮捕,關入天牢,所謂“下詔獄”,都是由於曹化淳的密報。曹太監的名頭,當時一提起來,可說是人人談虎色變。那兩人一個滿腮黃須,四十上下年紀,另一個卻面白無須,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變,隨即鎮定,笑道:“你是說我嗎?開甚麼玩笑?”黑臉少年道:“哼,開玩笑!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在客店裡商量,要混進山宗來,又說已稟告了曹太監,要派兵來一網打盡,這些話都給我聽見啦!”
  黃須人拔出鋼刀,作勢便要撲上廝拚。那白臉胖子卻哈哈一笑,說道:“李闖想收並山宗的朋友,居心險惡,哪一個不知道了?你想來造謠生事,挑撥離間,那可不成。”他說話聲又細又尖,儼然太監聲口,可是這幾句話卻也生了效。袁黨中便有多人側目斜視,對李自成的使者起了疑心。劉芳亮雖出身農家,但久經戰陣,百煉成鋼,見了袁黨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語已打動眾心,便即喝道:“閣下是誰?是山宗的朋友麼?”這句話問中了要害,那人登時語塞,只是冷笑。孫仲壽喝道:“朋友是袁督師舊部麼?我怎地沒見過?你是哪一位總兵手下?”那白臉人知道事敗,向黃須人使個眼色,兩人陡地躍起,雙雙落在門口。黃須人揮刀向黑臉少年砍去。那白臉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動卻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雙筆,向黑臉少年胸口點到。黑臉少年因是前來拜祭,為示尊崇,又免對方起疑,上山來身上不帶兵刃。眾人見他雙手空空,驟遭夾擊,便有七八人要搶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黃須客的手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向白臉人的雙目。這兩招遲發先至,立時逼得兩名敵人都退開了兩步。袁黨眾人見他只一招之間便反守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兩人見沖不出門去,知道身處虎穴,情勢凶險之極,剛退得兩步,便又搶上。黑臉少年使開雙掌,在單刀雙筆之間穿梭來去,攻多守少。那兩人幾次搶到門邊,都被他逼了回來。白臉人心中焦躁,筆法一變,雙筆橫打豎點,招招指向對方要穴。黃須客施展山西武勝門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臉少年下盤。眾人眼見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間,見劉芳亮神色鎮定,反而坐下來觀戰,均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定是有恃無恐,且看一下動靜再說。
  三人在大殿中騰挪來去,斗到酣處,黃須人突然驚叫一聲,單刀脫手向人叢中飛去。朱安國躍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時,黑臉少年踏進一步,左腿起處,一腳把黃須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勢又起,白臉人吃了一驚,只想逼開敵人,奪門逃走下山,當下奮起平生之力,雙筆一先一後反點敵人胸口,黑臉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筆筆端,使力一扭,已把一只判官筆搶過。這時對方右筆跟著點到,他順手將筆梢砸了過去。雙筆相交,當的一聲,火星交迸,白臉人虎口震裂,右筆跟著脫手。
  黑臉少年一聲長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褲腰,雙手一分,只聽得嗤的一聲,白臉人一條褲子已被扯下來,裸出下身。眾人愕然之下,黑臉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監,大家瞧瞧!”眾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臉人的下身,果見他是淨了身的。哄笑聲中,眾人圍了攏來,眼見這黑臉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極,心下都甚敬佩。這時早有人擁上去把白臉人和黃須人按住。孫仲壽喝問:“曹太監派你們來干甚麼?還有多少同黨?怎麼能混進來的?”兩人默不作聲。孫仲壽一使眼色,羅參將提起單刀,呼呼兩刀把兩人首級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孫仲壽拱手向劉芳亮道:“若不是三位發現奸賊,我們大禍臨頭還不知道。”劉芳亮道:“那也是碰巧,我們在道上遇見這兩個家伙,見他們神色古怪,身手又很靈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僥幸發覺了他們的底細。”
  孫仲壽向劉芳亮的兩位從人道:“請教兩位尊姓大名。”兩人報了姓名,膚色白淨的叫田見秀,黑臉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國過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說了許多贊佩的話。劉芳亮和孫仲壽及袁黨中幾個首腦人物到後堂密談。劉芳亮說道,李將軍盼望大家攜手造反,共同結盟。袁黨的人均感躊躇。眾人雖然憎恨崇禎皇帝,決意暗中行刺,殺官誅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來都是大明命官,要他們造反,卻是不願,只求刺死崇禎後,另立宗室明君。何況李自成總是“流寇”,雖然名頭極大,但打家劫捨,流竄擄掠,干的是強盜勾當,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黨眾人離軍之後,為了生計,有時也難免做幾樁沒本錢買賣,卻從來不公然自居盜賊。雙方身分不同,議論良久難決。最後孫仲壽道:“咱們的事已給曹太監知道,如不和李將軍合盟以舉大事,不但刺殺崇禎給袁督師報仇之事難以成功,只怕曹太監還要派人到處截殺。咱們勢孤力弱,難免一一遭了毒手。劉兄,咱們這樣說定成不成?我們山宗幫李將軍打官兵,李將軍事成之後,須得竭力滅了滿洲韃子。咱們話又說明在先,日後李將軍要做皇帝,我們山宗朋友卻不贊成,須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孫姓朱的來做。”
  劉芳亮道:“李將軍只是給官府逼不過,這才造反,自己是決計不做皇帝的,這件事兄弟拍胸擔保。人家叫我們流寇,其實我們只是種田的莊稼漢,只求有口飯吃,頭上這顆腦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們東奔西逃,那是無可奈何。憑我們這樣的料子,也做不來皇帝大官。至於打建州韃子嘛,李將軍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樣,平時說起,李將軍對韃子實是恨到骨頭裡去。”孫仲壽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袁黨眾人更無異言,於是結盟之議便成定局。裡面在商議結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倪浩拉著崔秋山的手,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裡。
  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是初會,可是一見如故,你別當我們是外人。”崔秋山道:“兩位大哥從前打韃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欽佩的。今日能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兄弟實是高興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請問,崔大哥的師承是哪一位前輩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業恩師,是山西大同府一聲雷白野白老爺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國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說道:“一聲雷白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一句話崔大哥請勿見怪。白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還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於藍,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但剛才我看崔大哥打倒兩個奸細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傳。”崔秋山微一遲疑,道:“兩位是好朋友,本來不敢相瞞。我師父逝世之後,我機緣巧合,遇著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點撥了我一點武藝,要我立誓不許說他名號,所以要請兩位大哥原諒。”
  倪朱兩人見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麼說,我們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膽相問。”崔秋山道:“兩位有甚麼事,便請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一等,我們去找兩位朋友商量幾句。”朱倪二人把那姓應和姓羅的拉在一邊。朱安國道:“這個崔兄弟武藝高強,咱們這裡沒一個及得上。聽他說話,性格也甚是豪爽。”倪浩道:“就是說到師承時有點吞吞吐吐。”於是把崔秋山的話復述了一遍。
  那姓應的名叫應松,是袁崇煥帳下的謀士,當年寧遠築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寧遠一戰,他點燃紅夷大炮,轟死清兵無數,因功升到參將。應松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麼說?”朱安國道:“這事當先問過孫相公。”應松道:“不錯。”
  轉到後殿,見孫仲壽和劉芳亮正談得十分投契,於是把孫仲壽請出來商量。這些武將所擅長的是行軍打仗,沖鋒陷陣,說到長槍硬弩,十蕩十決,那是勇不可當,但武學中的拳腳器械功夫,卻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孫仲壽道:“應師爺,這件事關系幼主的終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應松點頭答應,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三人同去見崔秋山。應松道:“我們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幫這個忙,所以……”崔秋山見他們欲言又止,一副好生為難的神氣,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甚麼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
  應松道:“崔兄很爽快,那麼我們直說了。袁督師被害之後,留下一位公子,那時還只有七歲。我們跟昏君派來逮捕督師家屬的錦衣衛打了一場,死了七個兄弟,才保全袁督師這點骨血。”崔秋山嗯了一聲。應松道:“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明得很,一教就會,這幾年來,我們的本領差不多都已傳授給他了。雖然他年紀小,功夫還不到家,但再跟著我們,練下去進境一定不大。”崔秋山已明白他們的意思,說:“各位要他跟我學武?”朱安國道:“剛才見崔大哥出手殺賊,武功勝過我們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這個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師在天之靈,定也感激不盡。”說罷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連忙還禮,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來不該推辭,不過兄弟現下是在李將軍軍中,來去無定,有時跟官軍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伍裡,則怕我沒空教他,二則實在也太危險。”應松等均想這確是實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道:“有一人功夫勝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連連搖頭,自言自語:“不成,不成。”應松與朱安國忙問:“那是誰?”崔秋山道:“便是我先前說的那位奇人。這位前輩的功夫實在深不可測,他教了我兩個多月,兄弟只學到一點兒皮毛。”朱安國大喜,問道:“這位奇人是誰?”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氣很是奇特,雖然教我武藝,可是不肯讓我叫他師父,也不准我向人洩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為徒,只怕無法辦到。”倪浩問道:“這位奇人住在哪裡?”崔秋山道:“他行蹤無定,到甚麼地方,也從來不和我說。”應松等四人眼見此事無望,只得作罷。應松把袁承志叫了過來,和崔秋山見面。崔秋山見他靈動活潑,面貌黝黑,全無半分富貴公子嬌生慣養的情狀,很是喜歡。問他所學的武藝,袁承志答了,問道:“崔叔叔,你剛才抓住那兩個奸細,使得甚麼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這樣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學?”袁承志一聽這話,忙道:“崔叔叔,請你教我。”崔秋山向應松笑道:“我跟劉將軍說,在這裡耽幾天,就把這路掌法傳給他吧!”袁承志和應朱倪三人俱各大喜,連聲稱謝。次日一早,孫仲壽和張朝唐、楊鵬舉等三人告別,說道:“咱們相逢一場,總算有緣。這裡的事只要洩漏半句,後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張楊兩人喏喏連聲。孫仲壽每人贈了五十兩銀子的盤費,還派了兩位兄弟送下山去。張朝唐和楊鵬舉徑赴廣州,途中更無他故,楊鵬舉遭此挫折,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憑這點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僥幸之極,此番若非袁承志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變成沒眼睛的廢人,想想暗自心驚,當即向鏢局辭了工,便欲回家務農。張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見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國游覽散心。楊鵬舉眼見左右無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6 AM

事,自己又無家累,當即答允。三人在廣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楊鵬舉住了月余,見當地太平安樂,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興歸意,便在張朝唐之父張信的那督府中擔任了一個小小職司。每日當差一兩個時辰,余下來便是喝酒賭錢,甚是逍遙快樂。劉芳亮和孫仲壽等說妥結盟之事,眾人在袁崇煥神像前立下重誓,決不相負。劉芳亮正要和袁黨著意結納,聽說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藝,甚是歡喜,當下和田見秀先下山去。袁黨各路好漢,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歸故鄉,籌備舉事;也有的言明不願造反作亂,只是決不洩露機密,也不和眾兄弟作對為敵。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強。孫仲壽、朱安國、倪浩、應松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志日後的出處。袁承志自崔秋山答應教他伏虎掌後,歡喜得一夜沒睡好覺。翌日大家忙著結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眾人紛紛下山,臨行時每人都和幼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孫仲壽和應松命人點了紅燭,設了交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幾天功夫,傳授一個大概。但他能不能在這幾天之內學會,學了之後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後的練習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份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松道:“只要教得一招兩式,就是終身為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罷了。
  眾人知道武林中的規矩,傳藝時別人不便旁觀,道了勞後,便告辭出來。
  崔秋山等眾人出去,正色說道:“承志,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不能盡數領會其中的精奧,功夫也著實還差得遠,但在江湖上對付尋常敵人,也已足夠。他老人家傳授這套掌法之時,曾叫我立誓,學會之後,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
  袁承志一聽,已明其意,當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志,學會了伏虎掌法之後,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立誓的規矩,道:“否則就給崔叔叔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見。袁承志急轉身時,崔秋山已繞到他的身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經過朱安國和倪浩、羅大千三位師父的指點,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虛晃,右手圈轉,竟不回身,聽風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這招不錯!”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他肩頭一拍,人影又已不見。袁承志凝神靜氣,一對小掌伸了開來,居然也護住了身上各處要害,眼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當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牆壁,突然轉身,靠著牆壁,笑道:“崔叔叔,我見到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身後,停住腳步,笑道:“好,好,你很聰明,伏虎掌一定學得成。”於是一招一式的從頭教他。這路掌法共一百單八式,每式各有三項變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三十四變。袁承志默默記憶,學了幾遍,已把招式記得大致無誤。崔秋山連比帶說,再把每一招每一變的用法細加傳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強,崔秋山一說,便能領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見袁承志正在練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單八招的變化,於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決,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歡,當他練到入神之時突然一躍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側身避過,回手便拉敵人的右腿,一眼瞥見是崔秋山,急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當下踏上一步,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贊道:“不錯,就是這樣。”口中指點,手下不停,和他對拆起來,見袁承志出招有誤,便立即糾正。兩人拳來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單八式、三百二十四變翻來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見這套掌法變化多端,崔秋山運用時愈出愈奇,歡喜無已,用心記憶。拆解良久,崔秋山見他頭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劃講解。講了一個多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兩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飯之外,不停的拆練掌法。如此練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你,日後是否有成,全憑你自己練習了。臨敵之際,局面千變萬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機靈,一味蠻打,決難取勝。”袁承志點頭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裡,今後盼你好好用功。傳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說,武學高低的關鍵,是在頭腦之中而不在手腳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練更加要緊。可惜我的腦筋實在不大靈光,難有甚麼進境,盼你日後練得能勝過了我。”袁承志和崔秋山相處雖只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傾囊相授,教之勤,顯見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手,不覺眼眶紅了,便要掉下淚來。崔秋山見他對自己甚是依戀,也不由得感動,輕輕撫摸他頭,說道:“象你這樣聰明資質,武林中實在少見,可惜我們沒機緣長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將軍那裡。”崔秋山笑道:“你這樣小,那怎麼成?我們跟著李將軍,時時刻刻都在拚命,飽一頓饑一頓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正說話間,忽聽得屋外有野獸一聲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麼?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晃機一動,道:“咱們去把豹子捉來,我有用處。”袁承志大為興奮,忙問:“甚麼用處?”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見他不帶兵刃,又問:“崔叔叔,你用甚麼兵器打豹子?”崔秋山不從正門出去,走到內進孫仲壽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麼?”朱安國等在房內聚談,聽得叫聲,開門出來。崔秋山笑道:“請各位幫一下手,把外面那頭豹子逼進屋來,我有用處。”倪浩是殺虎能手,連說:“好,好。”拿了獵虎叉,搶先出門。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別傷那畜生。”倪浩遙遙答應,不一會,呼喝聲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國、羅大千三人也縱出門去。袁承志拿了短鐵槍想跟出去。孫仲壽道:“承志,別出去,咱們在這裡看。”袁承志無奈,只得和孫仲壽、應松三人憑在窗口觀望。
  只見三人拿了火把,分站東西北三方。倪浩使開獵虎叉,在山邊和一頭軀體巨大的金錢豹正自翻翻滾滾的拚斗。他一柄叉護住全身,不讓豹子撲近,卻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見到火光,驚恐想逃,卻被朱、崔、羅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見崔秋山手中沒兵器,大吼著向他撲來。崔秋山閃身避開利爪,右掌在豹子額頭一擊,豹子登時翻了個筋斗。轉身向南。南面房門大開,豹子不肯進屋,東西亂竄,但給眾人逼住了,無路可走。崔秋山縱身而上,在豹子後臀上猛力一腳。豹子負痛,吼叫一聲,直竄進屋去。
  那時應松已把各處門戶緊閉,僅留出西邊偏殿的門戶。豹子見兩人手持火把追來,東爬西搔,胡胡吼叫,奔進西殿。羅大千隨後把門關上,一頭大豹已關在殿內。
  眾人都很高興,望著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進去打豹!”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一驚。孫仲壽道:“這怕不大妥當吧?”崔秋山道:“我在旁邊瞧著,這畜生傷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槍,就去開門。崔秋山道:“放下槍,空手進去!”
  袁承志一怔,隨即會意是要他以剛學會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膽怯。崔秋山道:“你害怕了麼?”袁承志更不遲疑,拔開殿門上的插頭,推門進去,只聽“胡”的一聲巨吼,一團黑影迎面撲來。他右腳一挫,讓開來勢,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羅漢傳經”。這掌雖然打中,可是手小無力,豹子不以為意,回頭便咬,袁承志竄到豹子背後,拉住豹尾一扯。
  這時崔秋山已站在一旁衛護,惟恐豹子猛惡,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見他一路伏虎掌已使得頗為純熟,豹子三撲三抓,始終沒碰到他一點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腳,心下暗暗歡喜。孫仲壽等見袁承志空手斗豹,雖說崔秋山在一旁照料,畢竟關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觀。朱安國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緊急時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騰挪起伏,身法靈活,初時還東逃四竄,不敢和豹子接近,後來見所學掌法施展開來妙用甚多,閃避攻擊,得心應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他見手掌打上豹身毫無用處。突然變招,改打為拉,每一掌擊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來。豹子受痛,吼叫連連,對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憚,見他手掌伸過來時,不住吼叫退避,露齒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極快,豹子總是閃避不及,一時殿中豹毛四處飛揚,一頭好好的金錢豹子,被他東一塊西一塊的扯去了不少錦毛。眾人都笑了起來。
  豹毛雖被抓去,但空手終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薩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沖去。豹子受驚,退了一步,隨即飛身撲來,一剎那間,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驚,雙鏢飛出。那豹伸右腳撥落雙鏢。這時袁承志卻已不見。眾人凝目看時,只見他躲在豹子腹底,一雙腿勾住了豹背,腦袋頂住了豹子的下頦,叫它咬不著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竄,在地下打滾,袁承志始終不放。他知時間一久,自己力氣不足,只要一松手腳,不免傷在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來!”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兩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竄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連環兩掌,把豹子打得頭昏腦脹,翻倒在地,隨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壞,不壞,真難為你了。”孫仲壽等人俱已驚得滿頭大汗,均想:“崔秋山為人雖然不錯,但在李闖手下,整日價干的盡是亡命生涯,大膽妄為。他不知袁公子這條命可有多尊貴。”又想:“袁公子經他教了八天,武藝果然大有長進。”崔秋山打開殿門,在豹子後臀上踢了一腳,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竄出去,忽然外面有人驚叫起來。眾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傷了人,忙出去看時,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滿山都是點點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槍閃閃發亮,原來官兵大集,圍攻聖峰嶂來了。看這聲勢,要脫逃實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黨人想來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無警報,而敵兵突然來臨。孫仲壽等都是身經百戰,雖然心驚,卻不慌亂,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則當年在寧遠大戰,十幾萬韃子精兵,也給我們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們這些廣東官兵?”其時遼東兵精,甲於天下,袁崇煥的舊部向來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裡。孫仲壽當即發令:“羅將軍,你率領煮飯、打掃、守祠的眾兄弟到東邊山頭放火吶喊,作為疑兵。”羅大千應令去了。孫仲壽又道:“朱將軍、倪將軍,你們兩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過份逼近,射後立刻回來。”朱倪二人應令去了。孫仲壽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給你。”崔秋山道:“要我保護承志?”孫仲壽道:“正是。”說著和應松兩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驚,連忙還禮,說道:“兩位有何吩咐,自當遵從,快休如此。”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6 AM

只聽得喊聲大作,又隱隱有金鼓之聲,聽聲音是山上發出,原來羅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鐘抬出來狂敲猛打,擾亂敵兵。孫仲壽道:“袁督師只有這點骨血,請崔大哥護送他脫險。”崔秋山道:“我必盡力。”
  這時朱安國和倪浩已射完箭回來。孫仲壽道:“我和朱將軍一路,會齊羅將軍後,從東邊沖下,應先生和倪將軍一路,從兩邊沖下。我們先沖,把敵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從後山沖下,大家日後在李闖將軍那裡會齊。”眾人齊聲答應。袁承志得應松等數載教養,這時分別,心下難過,跪下去拜了幾拜,說道:“孫叔叔、應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說不下去。孫仲壽道:“你跟著崔叔叔去,要好好聽他的話。”袁承志點頭答應。
  只聽得山腰裡官兵發喊,向山上沖來,應松道:“我們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眾人各舉兵刃,向下沖去。倪浩見崔秋山沒帶兵器,把虎叉向他擲去,說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還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擲還給他。倪浩已去得遠了,於是右手持叉,左手拉著袁承志向山後走去。只見後山山坡上也滿是火把,密密層層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飛蝗,亂射上來,崔秋山於是退回祠中,跑到廚下,揭了兩個鍋蓋,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鍋蓋遞給袁承志,說道:“這是盾牌,走吧!”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黑暗中竄去。不一會,官兵已發現兩人蹤跡,吶喊聲中追了過來,數十支箭同時射到。崔秋山擋在袁承志身後,揮動鍋蓋,一一擋開來箭,只聽得登登登之聲不絕,許多箭枝都射在鍋蓋之上。兩人直闖下山去。眾官兵上來攔阻,崔秋山使開獵虎叉,叉刺桿打,霎時間傷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鐵槍雖然難以傷人,卻也盡可護身。官兵見是個幼童,也不怎麼理會他。片刻間兩人已奔到山腰。剛喘得一口氣,忽然喊聲大作,一股官兵斜刺裡沖到,當先一名千戶手持大刀,惡狠狠的砍來。崔秋山舉叉一架,覺他膂力頗大,一叉“毒龍出洞”,直刺過去。那千戶舉刀格開,叫道:“弟兄們上啊!”崔秋山不願戀戰,舉起鍋蓋向那千戶面前一晃。那千戶向右閃避,崔秋山大喝一聲,手起叉落,從他脅下插了進去,待拔出叉來,轉頭卻不見了袁承志,心中大驚,只見左邊一群人圍著吆喝。
  他大踏步趕過去,挺叉亂戳,官兵紛紛閃避,奔到近處,果見袁承志給圍在垓心,手中短鐵槍已被打落,正展開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對敵,畢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學未熟,左支右絀,情勢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話,刷刷兩叉,刺倒兩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來,崔秋山陡然回頭,刷刷兩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兩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桿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來,直摜在山石之上。那兵慘叫一聲,立時跌死。眾官兵見他如此勇悍,嚇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挾在脅下,展開輕功提縱術,直向黑暗無人處竄去,不一會便和眾官兵離得遠了。崔秋山放下袁承起,問道:“沒受傷吧?”袁承志舉手往臉上抹汗,只覺粘膩膩的,月光下一看,滿手是血,看崔秋山時,臉上、手上、衣上,盡是血跡斑斑,說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緊,是敵人的血,你身上有哪裡痛麼?”袁承志道:“沒有。”崔秋山道:“好,咱們再走!”兩人矮了身子,在樹叢中向下鑽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樹叢將完,崔秋山探頭一望,見山下火把明亮,數百名官兵守著,悄聲道:“不能下去,後退。”兩人回身走了數百步,見有一個山洞,洞前生著一排矮樹,便鑽進洞去。袁承志畢竟年幼,雖然身在險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著了。崔秋山把他輕輕抱起,倚在自己懷裡,側耳靜聽。只聽呼喊之聲連續不斷,過了一會,眼見山頂黑煙冒起,紅光沖天,想是袁崇煥的祠堂已給官兵燒了。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山上吹起號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過數十仗,知是收隊下山的號令。不一會,大隊人馬聲經身旁過去,絡繹不絕,原來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過一會,忽聽外面樹叢中有人坐了下來,崔秋山右手提起鋼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邊,防他在夢中發出聲響,凝神靜聽。只聽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賊留下一個兒子,到哪裡去了?”這句話聲音很響,登時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輕輕按住他嘴。聽得那人喝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先砍斷你一條腿。”一個聲音罵道:“你砍就砍!我們在邊庭上一刀一槍打韃子,豈來怕你?”聽口音正是應松的聲音。袁承志悄聲道:“應叔叔!”那人又罵:“你真的不說?”應松呸的一聲,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臉上,接著一聲慘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傷。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掙,掙脫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聲:“應叔叔!”直竄出去。火光中見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應松砍落,他和身縱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擊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覺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奪去。袁承志順手一刀,砍在他肩頭,雖然力弱,沒把一條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聲大叫。眾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驚,登時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個幼童,當即回轉身來,刀槍齊下,眼見就要把他砍成碎塊。突然火光中一柄鋼叉飛出,各官兵只覺虎口劇震,兵刃紛紛離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後心,直縱出去。眾官兵放箭時,兩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這一露形,奉太監曹化淳之命前來搜捕的東廠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蹤下來。但見他脅下挾著一個幼童,但仍是縱跳如飛,迅捷異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勁,擲了出去。崔秋山聽得腦後生風,立即矮身,那支箭從頭頂飛過去,就這麼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鋼鏢,連珠發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兩支鋼鏢,避開了第三支,正待發回,敵人的袖箭、飛蝗石已紛紛打來。崔秋山手接叉撥。閃避暗器。拉著袁承志向山下逃去。這時他們離官兵大隊已遠,可是四名番子始終緊追不捨。其中一人大叫道:“識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讓你少吃些苦頭。”崔秋山暗暗把鋼鏢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兩鏢一上一下,疾如閃電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喲”一聲,腿上一鏢早著,登時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頓,又分頭掩來。崔秋山見敵人追近,對袁承志說:“我去奪那人的刀來給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敵。那使雙刀的一招“雲龍三現”,刷刷刷連壞三招,崔秋山竟搶不入去,另一個使鐵鞭的卻已欺近袁承志身旁。崔秋山見一時奪不下敵刃,而那邊袁承志卻已危急,驀地回身,滴溜溜一個旋身,已欺到那使鐵鞭的人背後,一招“金龍探爪”,五指向他後心抓去。那人鐵鞭正向袁承志後心掃去,忽覺身後來了敵人,單鞭一立,轉過身來。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異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連連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飛起一腿,踢中了他後臀。那人怒吼一聲,橫鞭反擊,突覺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這時,那使雙刀的與使鬼頭刀的三件兵刃同時向崔秋山背後打來,這時腿上中鏢那人也已爬起,挺槍向袁承志左脅刺去。此時危機四伏,好個崔秋山,在這間不容發的緊急關頭,竟然於輕重緩急料得絲毫無誤,吭聲吐氣,嘿的一聲,右掌一招“降龍伏虎”,正打在那使鐵鞭的人胸口。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絕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擋得住,全身騰空,向那腿上中鏢的人槍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縮槍,這才騰的一聲,跌在地下,沒給槍尖穿個透明窟窿。崔秋山單鞭奪到,反掄過來,當的一聲,將三把刀同時架開,縱過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竄去。四名番子見崔秋山霎時之間奪鞭使掌,同時拆開了四人的進襲,武功精強,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紛紛發出暗器。崔秋山黑暗之中聽得嗖嗖之聲不絕,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竄高躍低的閃避,但畢竟手中抱了人,縱跳不便,避開了右邊打來的三枚菩提子,只覺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傷處剛剛痛過,立即發癢,心中大驚,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這一來,毒發更快,再跑得幾步,左腿一陣麻痺,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袁承志大驚,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見他跌倒,高呼大叫,隨後趕來。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擋住他們。”袁承志雙掌一錯,躍到崔秋山身後,預備迎敵。崔秋山心想:“憑你這點功夫,居然想保護我。”但心中也自感動。轉眼之間,敵人已經追到,兩個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頭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轉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擊來。袁承志一躍避過。崔秋山撐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鐵鞭筆直的向使雙刀的擲去。那人待要避讓,已然不及,鐵鞭從他額頭上插了進去。使鬼頭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撲上,十指緊緊鉗住他喉嚨,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來,崔秋山手上加勁,那人這一刀雖然砍中,卻已無力,片刻間便即氣絕而死,其余兩人本已受傷,又見敵人如此凶悍,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來追,連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傷勢不重,但左腿已全無知覺。他咬緊牙關。抬起刀撐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來。這時敵人雖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來,當地決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虛懸,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邊,讓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前趕路。
  走了一陣,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牽動左手也漸漸無力,只得以右手支撐。袁承志只覺肩頭越來越重,但他一聲不哼,奮力扶持著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陣,兩人實已筋疲力盡。袁承志忽見山邊有間農捨,說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們進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點點頭,勉力拖著半邊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門邊,全身脫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驚,俯身連叫:“崔叔叔!”那農捨的門呀的一聲開了,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袁承志道:“大娘,我們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傷,求求你讓我們借宿一晚。”那農婦叫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命他幫著把崔秋山扶進去,拼起三條長凳,讓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虧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沒昏亂,叫袁承志把油燈移近左腿處察看。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那左腿已腫大了幾乎一半,紫中帶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請那農家少年裹好他臂上傷口,再用布條在他左腿腿根處用力纏緊,以防毒氣攻心,然後抓住箭羽,拔了出來,跟著流出來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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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巴夠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把傷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來,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後,血色才漸漸變紅。崔秋山歎了一口氣道:“這毒藥總算還不是最厲害的那種。你快漱口。”那農婦在旁瞧著,不住念佛。次日午後,那少年報說官兵已經退盡。崔秋山腿腫漸消,但全身發燒,胡言亂語起來。袁承志沒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農婦道:“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氣還沒去盡,總得到鎮上請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麼去?”那農婦心腸甚好,借了一輛牛車,命少年送了他們到鎮上。那少年把他們送入客店之後,徑自去了。崔袁兩人出來時身上都沒帶錢,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發愁。店伙來問吃甚麼東西,袁承志答不上來,只好推說不餓,一個人坐著想哭。
  過了良久,崔秋山終於醒來,袁承志忙問他怎麼辦。崔秋山道:“你身上帶著甚麼值錢的東西沒有?”袁承志道:“這項圈成嗎?”說著從衣內貼肉處除了下來。崔秋山一看,見項圈是金的,鑲著八顆小珍珠,項圈鎖片上刻著“富貴恆昌”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歲之慶”,一行是“小將趙率教敬贈”,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歲時,他父親部下大將趙率教所贈。趙率教和祖大壽、何可綱、滿桂三人是袁崇煥部下的四大名將。當年寧錦大捷,趙率教部殺傷清兵甚眾,官封左都督、平遼將軍。崇禎二年十月,清兵繞過山海關,由大安口入寇京師,袁崇煥率四將千裡回援,反為崇禎見疑而下獄。趙率教和滿桂出戰。先後陣亡。祖大壽與何可綱憤而率部自行離去,後來袁崇煥在獄中寫信去勸,祖何二將才再歸朝。
  趙率教是袁崇煥部下名將,天下知聞,但這時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細想,便道:“叫店伙陪你到當舖去,把項圈當了吧,將來咱們再來贖回。”袁承志說:“好,我就去。”於是請店伙同去鎮上的當舖。當舖朝奉拿到項圈,一看之下,吃了一驚,問道:“小朋友,這項圈你從哪裡來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臉色登時變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說道:“你等一下。”拿了項圈到裡面去,半天不出來。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著急,又過了好一會。那朝奉才出來,說道:“當二十兩。”袁承志也不懂規矩,還是那店伙代他多爭了一兩銀子。袁承志拿了銀子和當票,順道要店伙陪去請了大夫,這才回店,哪知身後已暗暗跟了兩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見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額上仍然火燙,大夫還沒到來。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門外面張望,忽見七八名公差手持鐵鏈鐵尺,搶進店來。一人說道:“就是這孩子!”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嗎?”
  袁承志嚇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那個金項圈來,說道:“這項圈你從哪裡偷來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來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煥是你甚麼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進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聽得外面公差喊了起來:“聖峰嶂的奸黨躲在這裡,莫讓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掙下地來,卻哪裡能夠?腳剛著地,便即跌倒。這時眾公差已湧到店房門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縱出門來,雙掌一錯,擋在門口,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他們捉了崔叔叔去。”
  門外是個大院子,客店中伙計客人聽說捉拿犯人,都擁到院子裡來瞧熱鬧,見七八名公差對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發威,均覺奇怪。只見一名公差抖動鐵鏈,往袁承志頭上套去。袁承志退後一步,仍是攔在門外,不讓公差進門。那公差抖鐵鏈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門飯的拿手本事,豈知一個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這一下竟沒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來揪他頭上的小辮子。袁承志見這許多公差氣勢洶洶,本已嚇得要哭,但見對方伸手抓到,頭一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橫拖單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怒火更熾,飛腿猛踢,罵道:“小雜種,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蹲下身來,雙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勢,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個身軀登時凌空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來也沒這麼大氣力,全是乘著那公差一踢之勢,斜引旁轉,把他狠狠摔了一交。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旁觀眾人齊齊轟然叫好。他們本來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況官府公差橫行霸道,素為眾百姓所側目切齒,這時眼見公差反而落敗,而且敗得如此狼狽,不由得大聲喝采。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這孩子倒有點邪門,互使眼色,手舉單刀鐵尺,一湧而上。旁觀眾人見他們動了家伙,俱都害怕,紛紛退避。袁承志雖學了數年武藝,究竟年幼,又敵不過對方人多,無可奈何之中,只有奮力抵擋。不久肩頭便吃鐵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聲來。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左邊廂房中奔出一條大漢,飛身縱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雙手亂抓亂拿,也不知他用了甚麼手法,頃刻之間,已把眾公差的兵刃全部奪下。幾名公差退得稍遲,被他幾拳打得眼青口腫。這大漢啊啊大叫,聲音古怪。一名公差喝道:“我們捉拿要犯,你是甚麼人?快快滾開。”那大漢全不理會,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擲出。那公差猶如斷線鳶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飛出牆外,砰蓬一聲,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那大漢走到袁承志跟前,雙手比劃。口中啞啞作聲,原來是個啞巴,似在問他來歷。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訴他才好,甚是焦急。那大漢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從伏虎掌的起手式開始,練了起來,打到第十招“避撲擊虛”就收了手。袁承志會意,從第十一招“橫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練了四招。那啞巴一笑,點點頭,伸臂將他抱起,神態甚是親熱。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裡面有人。那啞巴抱著他進房,只見崔秋山坐在地下,臉色猶如死灰,吃了一驚,放下袁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卻認得他,做做手勢,指指自己的腿。那啞巴點點頭,左手牽著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幾十斤重的一條大漢,但啞巴如抱小孩,毫不費力,步履如飛的出去。
  兩名公差躲在一旁,見那啞巴向西走去,遠遠跟在後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腳之所,再邀人大舉拿捕。
  這時崔秋山又昏了過去,人事不知。啞巴聽不到身後聲息,袁承志拉拉啞巴的手,嘴巴向後一努。啞巴回過頭來,瞧見了公差,卻似視而不見,繼續前行。
  走出兩三裡路,四下荒僻無人,啞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縱身躍到那兩名公差面前。兩公差轉身想逃,哪裡來得及,早被他一手一個,揪住後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兩聲慘叫,都跌得腦漿迸裂而死。
  啞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飛的向前疾走。這一來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雖勉力對付,兩條小腿拚命搬動,但只跑了裡許,已氣喘連連。啞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雙手分抱兩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會,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山腰中有三間茅屋,啞巴徑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時,屋前一人迎了過來,走到臨近,原來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她向啞巴點了點頭,見到崔袁兩人,似感訝異,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領著他們進屋。那少婦叫道:“小慧,快拿茶壺茶碗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在隔房應了一聲,提了一把粗茶壺和幾只碗過來,怔怔的望著崔袁兩人,一對圓圓的眼珠骨溜溜的轉動,甚是靈活。袁承志見那少婦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潤,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靈秀。那少婦向袁承志道:“這孩子,你叫甚麼名字?怎麼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啞巴的朋友,於是毫不隱瞞的簡略說了。那少婦聽得崔秋山中毒受傷,忙拿出藥箱,從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紅色的藥粉,混在一起,調了水給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將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黃色的藥末,過了一陣,用清水洗去,再敷藥末。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聲來。那少婦向袁承志一笑,說道:“不妨事了。”打手勢叫啞巴把崔秋山抱入內堂休息。
  那少婦收拾藥箱,對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嬸嬸好啦。這是我女兒,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這裡。”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隨即下廚做面。袁承志吃過後,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著了。
  次晨醒來時發覺已睡在床上。小慧帶他去洗臉。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傷勢好些麼?”小慧道:“啞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驚道:“當真?”小慧點點頭。袁承志奔到內室,果然不見崔秋山和啞巴的蹤影。他茫然無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慧忙道:“別哭,別哭!”袁承志哪裡肯聽?小慧叫道:“媽媽,媽媽,你快來!”安大娘聞聲趕來。小慧道:“他見崔叔叔他們走了,哭起來啦!”
  安大娘柔聲說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傷,很厲害,是不是?”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暫行救他,讓他傷口的毒氣不行開來。不過時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殘廢,因此啞巴伯伯背他去請另外一個人醫治。等他醫好之後,就會來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會好的。快洗臉,洗了臉咱們吃飯。”
  吃過早飯後,安大娘要他把過去的事再詳詳細細說一遍,聽得不住歎息。就這樣,袁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來。安大娘叫他把所學武功練了一遍,看後點點頭說:“也真難為你了。”此後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練武,練得好不好,卻從不加指點,在他練的時候也極少在旁觀看。小慧本來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練武之時,卻總被媽媽叫了開去。袁承志從小沒了父母,應松、朱安國等人雖然對他照顧周到,但這些叱吒風雲的大將,照料孩子總不如何在行。現下安大娘對他如慈母般照顧,親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這時候所過的,可說是他生平最溫馨的日子了。如此過了十多天,這一日安大娘到鎮上去買油鹽等物,還預備剪幾尺布來,給袁承志縫一套衫褲。那日他在聖峰嶂遇難,連滾帶爬,衣服已給山石樹枝撕得破爛。安大娘雖早給他縫補好了,但滿身補釘,總不好看。安大娘叮囑兩個孩子在家裡玩,別去山裡,怕遇上狼。兩個孩子答應了。安大娘走後,兩個孩子果然聽話不出,在屋裡講了幾個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後來拿些小碗小筷,假裝煮飯。小慧道:“你在這裡殺雞,我去買肉。”所謂殺雞,是把蘿卜切成一塊一塊,而買肉則是在門口撿野栗子。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8 AM

小慧去了一會,好久不見回來,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見答應,想起安大娘的話,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沖出門去。
  剛走出大門,一驚非同小可,只見小慧被一條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漢挾在脅下,正要下山。袁承志大喊一聲,挺叉向那大漢背後刺去。大漢猝不及防,總算袁承志人矮,沒刺到背心,臀部卻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頭鈍,刺不入肉。大漢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單刀,轉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學過槍法,將一柄火叉照著“岳家神槍”槍法使了開來,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漢對打起來。那大漢力大刀勁。袁承志仗著身法靈便,居然也對付著拆了十來招。那大漢見戰不下一個小孩,心中焦躁,雙腿一蹲,刀法忽變。那大漢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漢砍向敵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覺察之後,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覺得對付一個小小孩童,不必小題大做,是以並不躺下地來。
  這一來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間,忽見安小慧拿了一柄長劍,一劍“仙人指路”,向大漢身上刺去。大漢罵道:“呸!你這小妞也來找死。”單刀橫砍過去。他不欲傷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長劍。哪知小慧身手靈活,長劍忽地圈轉,挽了個劍花,一招“三寶蓮台”,回刺大漢後胯,同時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龍出洞”刺將過去。那大漢一時之間竟給兩個小孩鬧了個手忙腳亂。袁承志起初見小慧過來幫手,擔心她受傷,但三招兩式之後,見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達摩劍法”使得也頗純熟,他小孩好勝,不甘落後,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緊了。那大漢見兩個小孩的槍法和劍法竟然都是頭頭是道,然而力氣太小,總歸無用,於是封緊門戶,又笑又罵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陣,兩個小孩果然支持不來了。
  那大漢提起單刀,對准小慧長劍猛力劈去,小慧避讓不及,長劍和單刀一碰,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向天空飛去。袁承志大駭,火叉“舉火撩天”,在大漢面前一晃。大漢舉刀架開,飛腳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顧性命的舉叉力攻,但心中慌亂,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漢哈哈大笑,搶上一步,揮刀向他當頭砍下。袁承志橫叉招架,大漢左手已拉住叉頭,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覺虎口劇痛,火叉脫手。那大漢不去理他,隨手把火叉擲在地下,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雖痛,但見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隨後趕來。大漢罵道:“你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單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傷,鮮血直冒。大漢笑道:“小鬼,你還敢來麼?”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縮,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是緊追不捨。那大漢怒從心起,惡念頓生,想道:“今日不結果這小鬼,看來他要糾纏不休。”大喝一聲,回身挺刀狠砍,數招拆過,腳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絆倒,再不容情,舉刀砍落。小慧大驚,雙手拉住大漢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漢吃痛,哇哇怒吼,袁承志乘機滾了開去。大漢反手打了小慧一個耳括子,又舉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側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額上帶過,左眉上登時劃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大漢料想他再也不敢追來,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猶如瘋了一般,緊緊抱住大漢左腳,百忙中還使出伏虎掌法,一個“倒扭金鐘”,將他左腳扭轉。要知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著廣東人那股寧死不屈的倔強性子,雖然情勢危急,仍是不讓小慧給敵人擒去。
  那大漢又痛又氣,右腿起處,把他踢了個筋斗,舉萬正要砍下,忽聽背後有人喝斥,跟著後腦上咚的一聲,一陣疼痛,後頸中跟著濕淋淋、粘膩膩地,不知是不是給人打得後腦勺子流血,心下驚惶,回過頭來,只見安大娘雙手揚起,站在數丈之外。那大漢知她厲害,捨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連揚,三枚雞蛋接連向他面門打去。大漢東躲西閃,避開了兩枚,第三權再也閃避不開,撲的一聲,正中鼻梁,滿臉子都是蛋黃蛋白。安大娘從籃中一掏,摸到最後一枚雞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勁不弱,雖是一枚雞蛋,可也已打得他頭暈眼花。那大漢罵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雞蛋請老子吃,卻用雞蛋打老子!”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幾下,舉刀向安大娘殺來。安大娘手中沒兵刃,只得連連閃避。
  袁承志見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漢後心刺去,這時他見來了幫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攔,“岳家神槍”的槍法使得似模似樣。安大娘緩出了手,靈機一動,把買來給袁承志做衣服的一匹布從籃中取了出來,迎風抖開,拋入身後的小溪,跟著撿起三塊石子向大漢打去。大漢既要閃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連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濕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門來欺侮小孩子,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呼喝聲中,一匹布已向大漢迎面打去。她的內力雖還不足以當真“束濕成棍”,把一匹布當作棍子使,但長布浸水。揮出來卻也頗有力道。胡老三皺起眉頭,抬腿把袁承志踹倒,與安大娘斗了起來。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時心中憤恨,一匹濕布揮出來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連被布端打中兩下。水珠四濺,只覺背心隱隱發痛,出手稍慢,單刀突被濕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單刀脫手。
  他縱擊兩步,獰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來接他女兒回去。陰魂不散,總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潑婦,我們錦衣衛的人你也敢得罪,當真不怕王法麼?”安大娘秀眉直豎,將濕布橫掃過去。胡老三早防到她這著,話剛說完,已轉身躍出,遠遠的戟指罵道:“他媽的,今天你請我吃生雞蛋,老子下次捉了你關入天牢,請你屁股吃筍炒肉,十根竹簽插進你的指甲縫,那時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饒你一遭。”罵了幾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趕,回頭來看小慧與袁承志。小慧並沒受傷,只是嚇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會,才撲在母親懷裡哭了出來。袁承志卻滿臉滿身都是鮮血。安大娘忙給他洗抹干淨,取出刀傷藥給他裹好,幸而兩處刀傷口子都不深,流血雖多,並無大礙。安大娘把他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剛才捨命相救的情形說了。安大娘望著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俠義心腸。咱們在這裡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對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們就得走。”
  小慧隨著她母親東遷西搬慣了的,也不以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隨身物件,打了兩個包裹。三人吃過晚飯後,秉燭而坐。她並不閂門,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見她秀眉緊蹙,支頤出神,一會兒眼眶紅了,便似要掉下淚來,心想:“那胡老三說,安嬸嬸的丈夫派他來接小慧回去,不知為了甚麼。她丈夫欺侮安嬸嬸,等我長大了,練好了武藝,定要打她丈夫一頓,給安嬸嬸出氣。只是小慧見我打她爹爹,不知會不會不高興。”又想:“那胡老三說他是錦衣衛的,哼,錦衣衛的人壞死了,我媽媽便是給他們捉去害死的。終有一天,我要大殺錦衣衛的人,給媽媽報仇。”袁崇煥被崇禎處死後,兄弟妻子都被皇帝下旨充軍三千裡。錦衣衛到袁家拿人,袁崇煥的舊部先已得訊,趕去將袁承志救了出來,袁夫人卻未能救出。當年錦衣衛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樣,已深印在袁承志小小的腦海之中。二更時分,門外輕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人飄然進來,原來便是那個啞巴。他身材魁梧壯實,行路卻輕飄飄的,落地僅有微聲。袁承志見到啞巴,心中大喜,撲上去拉住了他,連問:“崔叔叔呢?他好麼?”竟忘了他是啞的。啞巴咧開了嘴只是傻笑,顯然再見到袁承志也很高興,過了一會,才向安大娘指手劃腳的作了一陣手勢。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沒事,你放心。”和啞巴打了一陣手勢,啞巴不住點頭,雙手連連鼓掌,拍拍聲響。袁承志卻不知他對甚麼事如此衷心贊成。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9 AM     標題: 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

安大娘拉著袁承志,走到內室,並排坐在床沿上,說道:“承志,我一見你就很喜歡,就當你是我的親兒子一般。今天你不顧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遠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你跟著啞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捨不得你啊。我要啞伯伯帶你到一個人那裡。他是你崔叔叔的記名師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學了兩個月武藝,就這般了得。這位老前輩的武功天下無雙,我要你去跟他學。”袁承志聽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過兩個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過你資質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歡。啞伯伯是他僕人,我請他帶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啞伯伯會把你送回到我這裡。”袁承志點點頭。
  安大娘又叮囑道:“這位老前輩脾氣很古怪,你不聽話,他固然不喜歡,太聽話了,他又嫌你太笨,沒骨氣,只好碰你的緣法吧。”從腕上脫下一只金絲鐲子來,給他戴在臂上,輕輕一捏,金絲鐲子已經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學好,成為大孩子時,別忘記安嬸嬸和小慧妹子!”袁承志道:“我永遠不會忘記。要是那位老前輩肯收我,安嬸嬸你有空時,就帶小慧妹妹來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紅,說道:“好的,我會時時記著你。”
  安大娘寫了一封信,交給啞巴轉呈他主人。四人出門,分道而別。袁承志與安大娘及小慧雖然相處並無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極為親切,日間一戰,更是共經生死患難,分別時均感戀戀不捨。啞巴知道袁承志受了傷,流血甚多,身子衰弱,於是把他抱在手裡,邁開大步,行走若飛。
  這般曉行夜宿,不斷的向北行了一個多月。袁承志傷處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個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啞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隨便找個巖洞或是破廟歇了。在客店打尖時,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啞巴對吃甚麼並無主見,拿來就吃,一頓至少要吃兩斤面。袁承志打手勢問他到甚麼地方,他總是向北而指。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後來已無道路可循。啞巴手足並用,攀籐附葛,盡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攬住了他頭頸,見山勢如此凶險,雙手拚命摟緊,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絕頂,只見峰頂是塊大平地,四周古松聳立,穿過松林,眼前出現五六間舊屋。啞巴臉露笑容,似是久客在外、回歸故鄉一般。他拉著袁承志的手走進石屋,屋內塵封蛛結,顯是許久沒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掃帚,裡裡外外打掃干淨,然後燒水煮飯。在這險峰頂上,也不知糧食和用具是如何搬運上來的。過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來,做手勢問師父在甚麼地方。啞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啞巴卻搖頭不許。袁承志無奈,只得苦挨下去,與啞巴言語不通,險峰索居,頗苦寂寞,憶及與安大娘母女相處時的溫馨時日,恨不得能插翅飛了回去。一天晚上,睡夢中忽覺燈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來,只見一個老人手執蠟燭,站在床前。那老人須眉俱白,但紅光滿面,笑嘻嘻的打量著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來,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個頭,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可來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說道:“你這娃兒,誰教你叫我師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為徒?”袁承志聽他語氣,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說道:“是安嬸嬸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給我添麻煩。好吧,瞧你故世的父親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頭,那老人道:“夠了,夠了,明天再說。”
  次日早晨天還沒亮,袁承志就起來了。啞巴知道老人答應收他,喜得把他拋向空中,隨手接住,連拋了四五次。那老人聽得袁承志嬉笑之聲,踱出房來,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紀,居然已知道行俠仗義,救人婦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麼本事,倒使出來給我瞧瞧。”袁承志給他說得面紅過耳,忸怩不安。那老人笑道:“不讓我瞧你的功夫,怎麼教你啊?”袁承志才知師父並非跟自己開玩笑,於是把崔秋山所傳的伏虎掌法從頭至尾練了起來。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練完,笑道:“秋山不住誇你聰明,我先還不信,他只教了你幾大,便有這般成就,確是不錯的了。”袁承志一聽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問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說話,不敢打斷他的話頭,等他一停口,忙問:“崔叔叔在哪裡?他好嗎?”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闖將軍那裡打仗去啦。”袁承志聽了,很是歡喜。
  啞巴擺了一張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畫,畫上繪的是一個中年書生,神態飄逸。那老人點了香燭,對著畫像恭恭敬敬的磕了頭,對袁承志道:“這是咱們華山派的開山祖師風祖師爺,你過來磕頭。”袁承志向畫中人瞧了兩眼,心道:“你可比我師父年輕得多啦,怎麼反而是祖師爺?”當下過去磕頭,不知該磕幾個頭,心想總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著叫他停止才罷。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開口說話,袁承志又跪下磕頭,算是正式拜師。那老人微笑著受了,說道:“從今而後,你是我華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過兩個徒弟,此後一直沒再遇到聰穎肯學的孩子,這些年來沒再傳人。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也是我的關門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學,別給我丟人現眼。”袁承志連連點頭。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劍仙猿。你記著點,下次別讓人家問住,你師父叫甚麼呀?啊喲,對不住,這個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聲,笑了出來,心想安大娘說他脾氣古怪,心裡一直有點害怕,哪知其實他和藹可親,談吐很是詼諧。神劍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當世實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俠仗義,近二十年來從未遇過對手,只因所作所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別人往往不知是受了他的好處,是以名氣卻不甚響亮。他脾氣本很孤僻,這次見袁承志孤零零一個孩子很是可憐,加之敬他父親袁崇煥為國殺敵,冤屈而死,是個大大的忠臣,是以對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無子無女,一劍獨行江湖,臨到老來,忽然見到一個聰明活潑的孩童,心中的喜歡,實在不下於袁承志的得遇明師,不由得竟大反常態,和他有說有笑起來。
  穆人清又道:“你那兩個師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歲。他們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們說不定會怪我,到這時還給他們添個娃娃師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將來給他們的徒子徒孫比下去,他們可更有道理來怪我這老胡塗啦。”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問:“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嗎?”穆人清道:“他要跟著闖王打仗,沒時候跟我好好兒學,我只傳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說,憑他資質,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啞巴道:“象他,天天瞧著瞧著,也學了不少招兒去啦,不過和我兩個徒弟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袁承志見啞巴兩次手擲公差,出手似電,一直對他佩服得了不得,聽師父說自己兩位師兄比他本領還高得多,那麼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師兄,至少也可趕到啞巴了,心中十分快慰。穆人清道:“咱們華山派有許多規條,甚麼戒淫、戒仕、戒保鏢,現下跟你說,你也不懂。我只囑咐你兩句話:要聽師父的話,不可做壞事。你可得記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聽師父的話,也不敢做壞事。”
  穆人清道:“好,現下咱們便來練功夫。你崔叔叔因時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腦兒的傳給了你。這套掌法太過深奧繁復,你年紀太小,學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長拳十段錦。”袁承志道:“這個我會,倪叔叔以前教過的。”穆人清道:“你會?學得幾路勢子,就算會了嗎?差得遠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長拳十段錦的奧妙,江湖上勝得過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臉兒脹得通紅,不敢再說。
  穆人清拉開架式,將十段錦使了出來,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樣。袁承志暗暗納罕,心想這有甚麼不同了?穆人清道:“你當師父騙你是不是?來來來,你來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師父賭氣,笑著不動。穆人清道:“快來,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聽說是教功夫,便搶上前去,伸手去摸師父長衫後襟,眼見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縮,就只這麼差了兩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數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師父忽然不見,在他頭頸後面輕輕捏了一把,笑道:“我在這裡。”袁承志一個“鷂子翻身”,雙手反抱,哪知師父人影又已不見,急忙轉身,見師父已在兩丈之外。他甚覺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縱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蕩了開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趕,一轉身,忽見啞巴在打手勢,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動,暗想:“師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當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視師父身法,十段錦他練得本熟,然見師父進退趨避,靈便異常,同樣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來,卻另有異常巧思。袁承志追趕之際,暗學訣竅,過不多時,在追趕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師父的縱躍趨退之術,果然登時迅捷了許多。穆人清暗暗點頭,深喜孺子可教。這時袁承志趕得緊,穆人清也避得快,兩人急奔疾趨,廣場上只見兩條人影,飛來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笑,全神貫注的追捉師父。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笑道:“好徒弟,乖孩子!”袁承志見這一套十段錦中,竟有如許奧妙,不由得又驚又喜。穆人清道:“好啦,這些已夠你練啦。”把他放下地來,叫他復習幾遍,自行入內。
  袁承志把這路拳法從頭至尾練了十多遍,除了牢記師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撓腮,一夜沒好好睡,就是在夢中也是在練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學,又到廣場上練了起來。越打越是起勁,忽聽得背後一聲咳嗽,忙轉過身來,見師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後,叫了一聲:“師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這幾招都還不錯。但這一招快是快了,下盤露出了空隙。敵人如是好手,他的腳這樣一勾,你就糟糕,所以應該這樣。”連說帶比的教了起來。袁承志大是欽服,這一天又學了不少訣竅。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歲了。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傳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雖是掌法,卻是修習內功之用。自來各家各派修練內功,都講究呼吸吐納,打坐練氣,華山派的內功卻別具蹊徑,自外而內,於掌法中修習內勁。這門功夫雖然費時甚久,見效極慢,但修習時既無走火入魔之虞,練成後又是威力奇大。蓋內外齊修,臨敵時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內勁相附,能於不著意間制勝克敵。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無往不利、無堅不摧了。袁承志練武時日尚淺,“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壯健異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時下山,一去便是兩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後查考武功,見他用功勤奮,進境迅速,每次都是獎勉有加。這一年端午節,吃過雄黃酒,穆人清又請出祖師爺的畫像,自己磕了頭,又命袁承志磕頭。說道:“今天教你拜祖師,你知為了甚麼?”袁承志道:“請師父示知。”
  穆人清從至內捧出一只長長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蓋一揭開,只見精光耀眼,匣中橫放著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長劍。袁承志驚喜交集,心中突突亂跳,顫聲道:“師父,你是教我學劍。”穆人清點點頭,從匣中提起長劍,臉色一沉,說道:“你跪下,聽我說話。”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劍為百兵之祖,最是難學。本派劍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歷代祖師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別派武功,師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領,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傳到後來精妙之著越少。本派卻非如此,選弟子之時極為嚴格,選中之後,卻是傾囊相授。單以劍法而論,每一代便都能青出於藍。你聰明勤奮,要學好劍術,不算難事,所期望於你的,是日後更要發揚光大。更須牢記:劍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無窮,以之行惡,其惡亦無窮。今日我要你發一個重誓,一生之中,決不可妄殺一個無辜之人。”
  袁承志道:“師父教了我劍法,要是以後我劍下傷了一個好人,一定也被人殺死。”穆人清道:“好,起來吧。”袁承志站了起來。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決不會故意殺害好人。不過是非之間,有時甚難分辨,世情詭險,人心難料,好人或許是壞人,壞人說不定其實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寬容之心,就不易誤傷了。”袁承志點頭答應。穆人清又道:“崇禎皇帝殺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壞人,他殺得一點兒也不錯,哪知卻大大的錯了。崇禎皇帝這些年來殺了不少大臣大將,有的固是壞人,好人可也給他殺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無絲毫寬厚之心,他這麼亂殺一通,這大明江山,難免斷送在他手裡。”袁承志黯然點頭,知道師父提出崇禎殺他父親的事來,是要他將“是非難辨、不可妄殺”的教訓深深記在心頭,再也不會忘記。
  穆人清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挺出,劍走龍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無雙的劍法展了開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09:59 AM

日光下長劍閃爍生輝,舞到後來,但見一團白光滾來滾去。袁承志跟著師父練了三年拳法,眼光與以前已大不相同,饒是如此,師父的劍法、身法還是瞧不清楚,只覺凝重處如山幬≒牛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0 AM

木桑道:“劍法拳術,你老穆天下無雙,我老道甘拜下風,這孩子只消能學到你功夫的兩三成,江湖上已難覓敵手。但說到輕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穆人清道:“誰不知道你‘千變萬劫’,花樣百出!”木桑笑道:“‘千變萬劫’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雙,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萬萬不可混為一談。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師,事事講究冠冕堂皇、氣派風度,於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讓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這樣罷,你讓承志每天和我下兩盤棋,我讓他三子。我贏了,那就是陪師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贏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輕功,連贏兩局,輕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們下棋講究博彩,那便是彩頭了。你說這麼著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這老道當真滑稽,說道:“好,就是這麼辦。我本來怕承志下棋耽誤了功夫,現下既有如此大好處,你們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聽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木桑這天一勝一負,棋局既終,對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輕身功夫,雖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練,可也夠你終身受用無窮。仔細瞧著。”話剛說畢,也不見他彎腿作勢,忽然全身拔起,已竄到了大樹之巔,一個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當下把這一招“攀雲乘龍”的輕身功夫教了他,雖說只是一招,可見腰腿之勁,步法眼神,都有無數奧妙。袁承志用心學習,一時卻也不易領會。
  第二天袁承志連輸兩局,一無所獲。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邊角全部放棄,盡占中央腹地,居然兩局都勝。木桑不服氣,又下兩局,這次是一勝一負,結算下來,木桑該教他三招。木桑教了他兩招輕功,見他記住了,說道:“你知我對敵時使甚麼兵器?”袁承志搖搖頭。木桑道人抓起棋盤,笑道:“本來我也使劍,但近年卻已改用這家伙。”
  袁承志早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以為他喜愛奕道,隨身攜帶棋局,為怕棋盤損壞,是以特用鋼鑄,哪知竟是對敵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這是我的暗器!”隨手擲出,十幾顆棋子向天飛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舉起棋盤一接,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十幾顆棋子同時落在棋盤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頭,半晌說不出話來。本來十幾顆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時定有先後,鐵棋子和銀棋子碰到鋼棋盤,必是叮叮當當的亂響一陣,哪知十幾顆棋子落下來竟是同時碰到棋盤,然則拋擲上去時手力的平勻,實是驚人。更奇的是,十幾顆棋子落在棋盤之上,竟無一顆彈開落地,但見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勢,一顆顆棋子就似用手擺在棋盤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練力,再練准頭,發出去的輕重有了把握,再談得上准不准。”於是把投擲棋子用力使勁的心法傳授了他。木桑在華山絕頂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與這位小友對弈,流連忘返,樂而忘倦,而一身輕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傳了給他。
  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練了拳劍,下午和木桑在樹下對弈。這時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勝,每次還是要讓他先行,那更是勝少敗多了。縱然“千變萬劫”,變來變去,也仍是不免落敗。敗得越多,傳授武功的次數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藝上變化有限,武學卻實是廣博,輸棋雖多,盡有層出不窮的招數來還債。
  這天教的仍是發暗器的“滿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時撒出七顆棋子,要顆顆打中敵人穴道。這項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間所能學會,袁承志在這功夫上已下了兩個多月苦功,可是同時發出三四顆棋子,每次總只能有一二顆打中。木桑做了個木牌,牌上畫了人形,叫啞巴舉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貞、玉枕!”袁承志三顆棋子發出,打中了天宗、玉枕兩穴,肩貞一穴卻打偏了。木桑又喊:“關元、神封、中庭。”啞巴一邊跑,一邊把木牌亂晃。袁承志展開輕身功夫,追趕上去,手一揮,木桑已叫了起來:“關元穴沒中。”正要再喊,忽聽得袁承志驚叫一聲,搶上去將啞巴一把拉住,向後力扯。啞巴一呆,回過頭來,只見一頭大猩猩站在身後,神態猙獰,張牙舞爪,作勢欲撲。啞巴舉起木牌劈頭向猩猩打下,突然左臂一緊,已被木桑拉了回來。
  木桑叫道:“承志,你對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師伯考查他功夫,答應了一聲,雙掌一錯,輕飄飄的縱到猩猩之前。猩猩見他來得快速,轉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聲,在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轉身揮長臂來抓。袁承志托地跳開,正要乘隙迎擊,忽覺身後生風,似有敵人來襲。他不及回頭,左腳一點,躍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見襲擊他的原來是另一頭大猩猩。
  他上山後練了這些年武功,只與師父拆解,卻從未與人當真動過手,兩頭猩猩雖然獰惡,他卻也不畏懼,展開伏虎掌法與兩獸斗了起來。此時的掌法勁力,與當年在聖峰嶂忠烈祠中斗豹之時,自己不可同日而語。
  呼喝聲中,穆人清也奔了出來,見袁承志力斗兩獸,手掌所到之處,猩猩無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也自欣喜:“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兩頭猩猩吃了苦頭,不敢迫近,只是竄來跳去,俟機進撲。
  穆人清見袁承志掌法盡可制得住兩頭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劍法,於是奔進去取出長劍,叫道:“接劍!”將劍擲向空中。袁承志縱起身來,右手一抄,接住劍柄,長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針引線”,向一頭猩猩肩上刺了過去,那猩猩急忙後退。
  袁承志一柄劍使了開來,登時把兩頭猩猩裹在劍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別傷它們性命。”袁承志答應一聲,長劍使得更加緊了,這時候他要刺殺猩猩,已是易如反掌。兩頭猩猩轉眼間臂上、肩上、腿上、頭上,劍創累累,他始終未下絕招,每手都是淺傷即止。
  兩頭猩猩頗有靈性,起初還想奮力逃命,後來見微一縱開,劍鋒隨到,只要停步,對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殺手,忽然同時叫了幾聲,蹲在地下。雙手抱頭,不再進撲,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轉動,望著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啞巴見袁承志制服了兩頭畜生,高興得拍手頓足,奔進去取出一捆麻繩來,將兩頭猩猩縛住。雙猩起初還露齒咆哮,但啞巴用力一捏,猩猩筋骨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縛,只是嘰嘰咕咕的叫個不休。
  木桑與穆人清都贊袁承志近來功力大進,著實勉勵了幾句。袁承志很是高興,用金創藥敷上雙猩傷口,又采些果子給它們吃了。養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漸除,解去繩子後,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給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與木桑見雌猩猩如此毛茸茸的一頭龐然大物,竟取了這般小巧玲瓏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養越馴,袁承志一發命令,雙猩立即遵行無違。這一天,兩頭猩猩攀到峰西絕壁上采摘果子,這絕壁一面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卻如一大堵平牆,毫無可容手足之處。雙猩摘果嬉戲,小乖忽然失足,從樹上跌了下來,直向絕壁一面溜下。這絕壁離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嚇得魂飛魄散,趕到山壁上看時,見小乖幸喜並未掉下,兩條長臂攀在山壁上一個洞裡。這洞穴年深月久,本來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來時在山壁上亂抓亂爬,湊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掛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狽。大威無法可施,飛奔下山,來討救兵。袁承志正在練劍,見它滿身被荊棘刺得斑斑血跡,神態驚惶,不住跳躍,口中吱吱亂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啞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著峭壁,亂跳亂叫。袁承志和啞巴奔近一看,見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幾條長繩,和啞巴、大威從斜坡爬上絕壁,將三條長繩接了起來,懸垂下去。小乖這時已累得筋疲力盡,一見繩子,雙手雙腳死命拉住。啞巴和大威一齊用力,將它拉了上來。小乖身上被山石擦傷了數處,受傷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見它手掌上釘著兩枚奇形暗器,鑄成小蛇模樣,伸手一拔,竟拔不下來,小乖卻已痛得亂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驚,心想:“難道來了敵人?”忙打手勢問小乖,暗器是誰打來的?小乖指手劃腳,示意說伸手到洞中時刺上的。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這絕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頂、下離地面都是甚遠,怎會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會,難以索解,便去見師父和木桑道人。
  兩人聽他說明情由,見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稱奇。木桑道:“我從來愛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門的暗器都見識過,這蛇形小錐今日卻是首次見到。老穆,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納罕,說道:“把它起出來再說。”木桑回到房中,從藥囊裡取出一把鋒利小刀,割開小乖掌上肌肉,將兩枚暗器挖了出來。小乖知是給它治傷,毫沒反抗。木桑給它敷上藥,用布扎好傷口。小乖經過這次大難,甚為委頓。大威給它搔癢捉虱,拚命討好,以示安慰。那兩枚暗器長約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雙叉,每一叉都是一個倒刺。蛇身黝黑,積滿了青苔穢土。木桑拿起來細細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處污泥,那蛇形錐漸漸燦爛生光,竟然是黃金所鑄。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這麼重,原來是金子打的。使這暗器的人好闊氣,一出手就是一兩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凜,說道:“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說是夏雪宜?聽說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剛說了這句話,忽然叫道:“不錯,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錐的蛇腹上現出一個“雪”字。另一枚蛇錐上也刻著這字。
  袁承志問道:“師父,金蛇郎君是誰?”穆人清道:“這事待會再說。道兄,你說他的暗器怎會藏在這洞裡?”木桑沉思不語,呆呆出神。袁承志見師父和木桑師伯神色鄭重,便也不敢多問。晚飯過後,穆人清與木桑剪燭對談,說了許多話,袁承志都不大懂,聽他們說的都是仇殺、報復等事。
  木桑忽道:“那麼你說金蛇郎君是為避仇而到這裡?”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機智,似不必遠從江南逃到此處,躲在這荒山之中。”木桑道:“難道這人還沒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來神出鬼沒,咱們在江湖中這些年,只聽到他的名頭,果然說得上是威名遠震,卻從來沒見過他面。聽人說他已死了,可是誰也不知道怎麼死的。”木桑歎道:“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時窮凶極惡,有時卻又行俠仗義,是好是壞,教人捉摸不定。我幾次想要找他,都沒能找到。”穆人清道:“咱們別瞎猜啦,明兒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啞巴四人帶了繩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頂。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點點頭,說道:“小心了。”將繩索縛在他腰裡,與啞巴兩人緊緊拉住,慢慢將他縋下去。木桑一手持著精鋼棋盤,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見腳下霧氣一團團的隨風飄過,卻不看見地,雖然他輕功卓絕,絕峰險嶺,於他便如平地,這時卻也不由得心驚,轉頭向洞裡張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覺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鑽不進去的,於是用布包住了手,輕輕到洞裡一探,碰到幾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錐,輕輕拔了出來,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沒有了。再伸手進去,直到面頰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麼,縱聲叫道:“拉我上來。”穆人清緩緩收索,拉了上來,拉到離崖頂二丈多時,木桑右腳在峭壁上一點,竄了上來,棋盤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錐,笑道:“老穆,咱哥兒們發財啦,這麼多金子。”穆人清臉色卻甚是沉重。雙眉微蹙,說道:“這怪人將這些東西放在這裡,不知是甚麼意思。洞裡還有甚麼?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饒,洞口太小,鑽不進去。”穆人清滿腹心事,低頭不語。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1 AM

袁承志忽道:“師伯,我成嗎?”木桑喜道:“你也許成,但這樣高,你敢下去嗎?”袁承志道:“我敢,師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尋思:“這個江湖異人把他的防身至寶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處之側,豈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內有險,讓這孩子孤身犯難,倒令人擔心。”說道:“只怕洞裡有危險呢。”袁承志忙道:“師父,我小心著就是啦。”穆人清見他神色興奮,躍躍欲試,就點頭道:“好吧,你點一個火把,伸進洞去,倘若火熄,千萬不可進去。”袁承志答應了,右手執劍,左手拿著火把,縋繩下去。他遵照師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進洞裡。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頂風勁,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穢氣吹盡,火把並不熄滅。於是他慢慢爬了進去,見是一條狹窄的天生甬道,其實是山腹內的一條裂縫,爬了十多丈遠,甬道漸高,再前進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轉彎,他不敢大意。右手長劍當胸,走了兩三丈遠,前面豁然空闊,出現一個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舉起火把一照,登時吃了一驚,只見對面石壁上斜倚著一副骷髏骨,身上衣服已爛了七八成,那骷髏骨宛然尚可見到是個人形。他見到這副情形,一顆心崩崩亂跳,見石室中別無其他可怖事物,於是舉火把仔細照看。骷髏前面橫七豎八的放著十幾把金蛇錐,石壁上有幾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簡陋人形,每個人形均不相同,舉手踢足,似在練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層層的都是圖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這裡有甚麼用意。圖形盡處,石壁上出現了幾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湊過去一看,見刻的是十六個字:“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這十六字之旁,有個劍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劍插入了石壁,直至劍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劍柄向外一拔,卻是紋絲不動,竟似鑄在石裡一般。正想再看,聽得洞口隱隱似有呼喚之聲,忙奔出去,轉了彎走到甬道口,聽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聲答應,爬了出去。原來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頂見繩子越扯越長,等了很久不見出來,心中焦急,木桑也縋下去察看。他爬不進去,只得在洞口叫喊。袁承志爬了出來,對木桑道:“洞裡有許多古怪東西。”扯動繩子,上面穆人清和啞巴忙把兩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將洞中的情形說了出來。
  穆人清道:“那骷髏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傑,畢命於此。”木桑道:“他留的這十六字是甚麼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樣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麼寶物。石壁上所刻圖形,當是他的武功了。這十六字留言頗為詭奇,似說誰得到他的遺贈,就得算他門人,而且說不定會有禍患。”木桑道:“按字義推詳,該當如此,只不知這怪人還有甚麼奇特花樣。”穆人清歎了口氣,道:“咱們也不貪圖他的甚麼重寶秘術。承志,明兒你再進去,把這位前輩的遺骨葬了,點了香燭在他靈前叩拜一番,也對得起他了。”袁承志答應了。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鋤頭,和啞巴兩人爬上了峭壁。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裡沒有危險,沒再和他們同去。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費時不少,特地帶了三個火把,爬進洞後,用鋤頭在地下挖了個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護住,轉身瞧那骷髏。心想:聽師父說,這人生前是一位怪俠,不知何以落得命喪荒山,死在這隱秘的洞穴之中,骸骨無人殮埋,心下惻然,在骷髏面前跪下,叩了幾個頭,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無意中得見遺體,今日給前輩落葬,你在地下長眠安息吧!”禱祝方罷,一陣冷風颼颼的刮進洞來,只覺寒氣逼人,不禁毛骨悚然。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鋤頭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堅硬的巖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撿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鋤下去,地面應鋤而開,竟然甚是松軟,忙加勁挖掘,挖了一會,忽然叮的一聲,鋤頭碰到一件鐵器。移近火把一看,見底下有塊鐵板,再用鋤頭挖了幾下,撥開旁邊泥土,原來竟是一只兩尺見方的大鐵盒。
  他把鐵盒捧了出來,見那盒子高約一尺,然而入手輕飄飄地,似乎盒裡並沒藏著甚麼東西。打開盒蓋,那盒子竟淺得出奇,離底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來高的盒子,怎地盒裡卻這般淺?料得必有夾層。
  盒中有個信封,封皮上寫著八字:“得我盒者,開啟此柬。”拆開信封,裡面有張白箋,年深日久,紙箋早已變黃。箋上寫道:“盒中之物,留贈有緣。惟得盒者,務須先葬我骸骨,方可啟盒,要緊要緊。”信封中又有兩個小封套,一個封套上寫著“啟盒之法”,一個封套上寫著“葬我骸骨之法”。袁承志舉起盒子一搖,裡面果然有物,心想:“師父憐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給你收葬,又不是貪得你的物事。”於是拆開寫著“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見裡面又有白箋,寫道:“君如誠心葬我骸骨,請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後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蟲蟻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於是又向地下挖掘,這次泥土較堅,時時出現山石,挖掘遠為費力。他此時武功頗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將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聲,鋤頭又碰到一物,撥開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鐵盒,不過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見方,暗想:“這位怪俠當真古怪,不知這盒中又有甚麼東西。”打開盒蓋看時,只驚得一身冷汗。原來盒中一張箋上寫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當酬以重寶秘術。大鐵盒開啟時有毒箭射出,愈中書譜地圖均假,上有劇毒,以懲貪欲惡徒。真者在此小鐵盒內。”袁承志不敢多看,將兩只鐵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蓋上泥土,點上了香燭,拜了幾拜,捧了鐵盒,回身走出。火光照耀下見洞口是用石塊砌成,想是金蛇郎君當日進洞之後,再用巖石封住。否則的話,從這具骷髏看來,他身材高大,又怎進得洞來?只是時日已久,洞外土積籐攀,又生滿了青苔,卻看不出來,只道洞口是天生這麼細小的。袁承志挖開石塊,開大洞口,以備師父與木桑道人進來查看。出洞後啞巴將他拉上。他拿了兩只鐵盒,去見師父。穆人清與木桑正在弈棋,見他過來,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經過一說,兩人看了幾封書柬,都是暗暗心驚,又把大鐵盒中寫著“啟盒之法”的封套拆開,裡面一張紙寫道:“鐵盒左右,各有機括,雙手捧盒同時力掀,鐵盒即開。”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頭,道:“承志這條小命,今日險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開啟盒子,只怕難逃毒箭。”
  叫啞巴搬了一只大木桶來,在木桶靠底處開了兩個孔,將鐵盒掃開了蓋放在桶內,再用木板蓋住桶口,然後用兩根小棒從孔中伸進桶內,與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時用力一抵,只聽得呀的一聲,想是鐵盒第二層蓋子開了,接著嗤嗤東東之聲不絕,木桶微微搖晃。
  袁承志聽箭聲已止,正要揭板看時,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會!”話聲未絕,果然又是嗤嗤數聲。隔了良久再無聲息。木桑揭開木板。果然板上桶內釘了數十支短箭,或斜飛,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內。木桑拿了一把鉗子,輕輕拔了下來,放在一邊,不敢用手去碰,歎道:“這人實在也太工心計了,惟恐一次射出。給人避過,將毒箭分作兩次射。”
  穆人清搖搖頭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鐵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說,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於就該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實非端士。承志本來小孩心性,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開盒子來張上一張,可說天幸。”從木桶中取出鐵盒,見盒子第二層蓋下鋼絲糾結,都是放射毒箭的彈簧機括。木桑鉗去鋼絲,下面是一本書,上寫《金蛇秘笈》四字,用鉗子揭開數頁,見寫滿密密小字,又有許多圖畫。有的是地圖,有的是武術姿勢,更有些兵刃機關的圖樣。再打開小鐵盒時,裡面也有一本書,形狀大小,字體裝訂,無不相同,略加對照,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穆人清道:“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費諾大功夫,造這樣一本偽書,安置這許多毒箭。其實人都死了,別人對你是好是壞,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木桑道:“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才落得如此下場。不過這偽書與鐵盒,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來對付敵人的。臨死之時,料來也無暇再干這些害人勾當。”
  穆人清點頭歎息,命袁承志把兩只鐵盒收了,說道:“此人行為乖僻,他的書觀之無益。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應了。
  此後練武弈棋,忽忽數年,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袁承志棋藝日進,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饒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讓之跡,越來越難遮掩。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七字外號,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袁承志的棋藝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只怕自己的棋藝並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說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這一日大敗之余,推枰而起,竟飄然下山去了。這時已是崇禎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歲了。這十年之間,袁承志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與日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這些時日中,連年水災、旱災、蝗災相繼不斷,百姓饑寒交迫,流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朝廷卻反而加緊搜括,增收田賦、加派遼餉、練餉,名目不一而足,秦晉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禎八年正月,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滎陽,李自成聲勢大振,次年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軍。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回山後也和袁承志說起民生疾苦,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一己之力,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肅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過十年來他一步沒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一位少年高手。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內出來,向他做做手勢。袁承志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內,見師父身旁站著兩名大漢。這華山絕頂之上除木桑之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感詫異。穆人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你過來見見。”袁承志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那兩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袁承志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說道:“大家起來。”袁承志站起身來,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神情卻是英武矯挺。穆人清對袁承志笑道:“你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份多大,別客氣過頭啦!你們誰也別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麼師門之誼,只不過這麼稱呼、尊他為長輩而已。如此算來,兩人還比袁承志小著一輩。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師父,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有得到准許,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你報父仇的良機。你曾幾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禎皇帝,我始終沒准許,你可知是甚麼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穆人清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你坐下聽我說。”袁承志依言坐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1 AM

穆人清道:“這幾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野心叵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以抗御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歷、天啟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為了私仇,進宮把他刺死,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在宦官奸臣手裡,只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你豈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親終身以抵御清兵、平定遼東為己志,他在天之靈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聽師父一言提醒,不覺嚇出了一身冷汗。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許你去行刺復仇,就是這個道理。但現下局面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一兩年內,便可進取北京。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哪裡還怕遼東滿洲人入寇?”袁承志聽得血脈賁張,興奮異常。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經頗有根底,雖然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你,以後就全憑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一關,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才能圓熟如意,融會貫通。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待得混元一氣游走全身,更無絲毫窒滯,你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見到不平之事,便須伸手。行俠仗義,乃我輩份所當為,縱是萬分艱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袁承志答應了,聽師父准許他下山,甚是歡喜。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的門規,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幫會邪正、門派淵源、武功家數都說了給他聽,這時又擇要一提,最後說道:“你為人謹慎正直,我是放心得過的。只是你血氣方剛,於‘色’字一關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只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敗名裂。你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袁承志凜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後,就如平時一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一切弄好再到師父房裡請安,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袁承志望著師父的空床出了一會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了啞巴。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處十余年,早已親如兄弟,知他不捨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感悵惘。
  忽忽過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練習武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這天用過晚飯,坐在床上又練一遍混元功,但覺內息游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心下甚喜。正要熄燈睡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卻未見蹤跡。袁承志不放心,帶了兩頭猩猩山前山後查看,果沒發現有何異狀,也就回來睡了。
  睡到半夜,忽聽到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袁承志翻身坐起,側耳細聽,忽然間一陣甜香撲鼻,暗叫:“不好!”閉氣縱出,哪知腳下陡然無力,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驚訝,室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一條黑影竄將出來,黑暗中刀風颯然,當頭砍到。袁承志只感到頭腦發暈,站立不定,危急中強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擊一掌。那人揮刀直劈下來,削他手臂。袁承志猝遇強敵,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黑暗中聽聲辨形,欺進一步,左掌噗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只是手臂酸軟,使出來的還不到平時一成功力,饒是如此,那人還是單刀脫手,身不由主的直摜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問道:“點子爪子硬?”袁承志待要撲出追敵,突覺一陣迷糊,暈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方才醒來,只感混身酸軟,手足一動,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已被繩子縛住。只見室中燈火輝煌,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篋的到處搜檢。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責無用,師父下山沒多天,就給人掩上山來擒住了,那還說甚麼闖江湖報父仇。這時兀自頭暈目眩,於是潛運內功,片刻間便即寧定。
  當下假裝昏倒未醒,眼睜一線偷看,只見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歲年紀,面容干枯,另一個頭頂光禿,身軀高大,瞧身形就是適才與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麼貴重東西,值得他們來搶?這裡就只有師父留下給我做盤纏的五十兩銀子。但這二人絕非尋常盜賊,這禿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說是來找師父報仇,為甚麼不殺我,卻到處搜尋東西?”暗運功力,想崩斷手上所縛繩索繩子。不料敵人知他武功精強,已在他雙手之間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發聲響。袁承志微微一掙,便即發覺,於是停手不動,尋思脫身之計。那禿子忽然高興得大叫起來:“在這裡啦!”從床底下捧出一個大鐵盒來,正是金蛇郎君的遺物。瘦子臉露喜容,與禿子坐在桌邊,打開鐵盒,取出一本書來,見封面上寫著《金蛇秘笈》四字。禿子哈哈大笑,說道:“果然在這裡,師哥,咱們這十八年功夫可沒白費。”揭開秘笈,見書頁上畫著許多圖形,寫滿小字,喜得晃頭搔耳,樂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說著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驚。禿子回過頭來,那瘦子手腕翻處,波的一聲,一柄匕首插進了禿子背脊,直沒至柄,隨即躍開數尺,拔出長劍,護住門面。禿子驚愕異常,忽然慘笑,說道:“二十幾個師兄弟尋訪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這寶貝,你要獨吞,竟對我下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當然連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瞞過五位老爺子,只怕沒這麼容易,我……瞧你有甚麼好下場……哈哈……”
  靜夜中聽到這慘厲的笑聲,袁承志全身寒毛直豎。那禿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卻總是夠不到,驀地裡長聲慘呼,撲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瘦子怕他沒死,又過去在他背上刺了兩劍,哼了一聲,道:“我不殺你,怕你不會殺我麼?那又何必客氣?”隨即又在禿子的屍身上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說我瞞不過那五個糟老頭子?你瞧我的!”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陰惻惻的笑了兩聲,彈去了蠟燭上的燈花,打開秘笈看了起來,他身子微微晃動,滿臉喜色。他翻了幾頁,有幾頁粘住了揭不開來,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閱,這般翻了幾張,袁承志突然想起,書本上附有劇毒,他如此翻閱,勢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那瘦子聽到了,轉過頭來,見袁承志臉上盡是驚惶之色,便緩緩站起,從禿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兩步,說道:“我跟你無怨無仇,可是今日卻不能饒你性命。”說著眼露凶光,舉起匕首,獰笑兩聲,說道:“此時殺你,只怕你到了陰間也不知原因。老實跟你說,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張春九。我們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對頭,他奸淫了我們師妹,逃得不知去向。我們十多年來到處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這小子手裡。金蛇郎君在哪裡?”說著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臉露畏懼,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現。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經歷,自會出言恐嚇,縱不能將他驚走,也可使他心有顧忌,不敢隨便加害自己,但此時六神無主,哪想得到騙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屍骨也是我葬的。”張春九大喜,又問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點點頭。張春九喝問:“他怎麼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張春九滿臉猙獰之色,惡狠狠的道:“你這小子住在華山之上,決非好人,料來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窩,殺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報仇,到衢州來找我張春九吧。哈哈,不過我今後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變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聲未畢,突然打了個踉蹌。
  袁承志知道危機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運到了雙臂之上,猛喝一聲,繩索登時迸斷,揮掌正要打出,張春九忽然仰天便倒。袁承志怕他有詐,手持斷繩,在面前揮了兩下,呼呼生風。卻見他雙腳一登,便不動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來,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開自己腳下繩索,奔到外室,見啞巴也已被縛,雙目圓睜,動彈不得,忙給他解了縛。又見大威與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驚,去端了一盆冷水從頭上淋將下去,兩頭猩猩漸漸蘇醒。
  袁承志打手勢把經過情形告訴啞巴。等天明後,兩人把兩具死屍抬到後山。袁承志想這大鐵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裡,與兩具死屍一起埋葬,想起夜來情事,不由得暗暗心驚:“這二人所以綁住我與啞巴,不即一刀殺死,自是為了預備拷問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們另有圖謀,這時葬在這坑中的,卻是我與啞巴的屍首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3 AM     標題: 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

袁承志在十三歲上無意中發現鐵盒,這些年來早把這件事忘得干干淨淨,眼看這張春九與禿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定是藏有重大秘密,否則他們不會連續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後,又如此你搶我奪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寫著甚麼?”此念一動,再也不能克制,於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塵封蛛結的小鐵盒找了出來。這只盒子小得多,張春九和禿頭一時沒發見。兩人一見到大鐵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尋別物了。袁承志打開鐵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開閱讀,前面是些練功秘訣以及打暗器的心法,與他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異,約略看去,秘笈中所載,頗有不及自己所學的,但手法之陰毒狠辣,卻遠有過之。心想,這次險些中了敵人的卑鄙詭計,日後在江湖上行走,難保不再遇到陰惡的對手,這些人的手法自己雖然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為了克敵護身,卻不可不知,於是對秘笈中所述心法細加參研。一路讀將下去,不由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世上原來竟有這種種害人的毒法,當真是匪夷所思,相較之下,張春九和那禿子用悶藥迷人,可說是毫不足道了。
  讀到第三日上,見秘笈所載武功已與自己過去所學全然不同,不但與華山派武功無絲毫共通之處,而且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那也並非僅是別有蹊徑而已,直是異想天開,往往與武學要旨背道而馳,卻也自具克敵制勝之妙。他一藝通百藝通,武學上既已有頗深造詣,再學旁門自是一點即會。秘笈中所載武功奇想怪著,紛至疊來,一學之下,再也不能自休,當下不由自主的照著秘笈一路練將下去。練到二十余日後卻遇上了難關,秘笈中要法關竅,記載詳明,但根基所在的姿勢卻無圖形,訣要甚是簡略,不知招式,只得略過不練。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劍法”,心想:此劍法以“金蛇”為名,金蛇郎君定是十分重視,必有獨到之處。照式練去,初時還不覺甚麼,到後來轉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間,甚是不顧,有些招式更是絕無用處,連試幾次總感不對,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許多圖形,莫非與此有關?一想到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啞巴,帶了繩索火把,又去洞中。這時他身材已經高大,幸而當年曾將洞口拆大,於是鑽進洞內,舉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對圖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訣的圖解。他心下大喜,照圖試練,暗暗默記,花了幾個時辰,將圖形盡數記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兩拜,謝他遺書教授武功。正要走出,一瞥間見到洞壁上的那個劍柄,當日年幼力弱,未能拔出,此時緊緊握住劍柄,潛運內力,嗤的一聲響,拔了出來,劍柄下果然連有劍身。
  突然之間,全身涼颼颼地只感寒氣逼人,只見那劍形狀甚是奇特,與先前所見的金蛇錐依稀相似,整柄劍就如是一條蛇盤曲而成,蛇尾勾成劍柄,蛇頭則是劍尖,蛇舌伸出分叉,是以劍尖竟有兩叉。那劍金光燦爛,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來竟是黃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鑄,劍身上一道血痕,發出碧油油的暗光,極是詭異。
  觀看良久,心中隱生懼意,尋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強,當年手持此劍橫行江湖,劍刃不知已飲了多少人血。這一道碧綠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鮮血所化?是仁人義士,還是大奸大惡?又還是千百人的頸血所凝聚?
  持劍微一舞動,登時明白了“金蛇劍法”的怪異之處,原來劍尖兩叉既可攢刺,亦可勾鎖敵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傷敵,比之尋常長劍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覺得“金蛇劍法”中頗多招式甚不可解,原來用在這柄特異的金蛇劍上,盡成厲害招術。舞到酣處,無意中一劍削向洞壁,一塊巖石應手而落,這金蛇劍竟是鋒銳絕倫。他又驚又喜,轉念又想:“金蛇郎君並未留言贈我此劍,我見此寶劍,便欲據為己有,未免貪心,還是讓它在此伴著舊主吧。”提起劍來,奮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這一插使盡了全力,劍雖鋒銳,但劍身終究尚有尺許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劍刃微微搖晃,劍上碧綠的血痕映著火光,似一條活蛇不住扭動身子,拚命想鑽入石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那十六個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這位金蛇前輩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過多少驚世駭俗的奇事?到頭來又何以會死在這山洞之中?
  他金蛇劍這麼一插,自知此時修為,比之這位怪俠尚頗有不及,對《金蛇秘笈》中所載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覺間,心中對這位怪俠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出得洞來,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將秘笈中所錄的武功盡數學會了,其中發金蛇錐的手法尤為奇妙,與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說各有千秋。讀到最後三頁,只見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口訣,參照前面所載,有些地方變化精奧,頗增妙悟,但一大半卻全不可解。埋頭細讀這三頁口訣,苦思了兩天,總覺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關鍵,但把一本秘笈翻來覆去的細看,所有功訣法門實已全部熟讀領會,更無遺漏。他重入山洞,細看壁上圖形,仍是難以索解。這天晚上,他因參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安穩,只見窗外一輪明月射進室來,照得滿地銀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練成,為了這部金蛇秘笈,卻在山上多耽了兩個月功夫,只怕師父久等不至,為我擔心。師父曾說金蛇郎君為人怪僻,他的書觀之無益。我一時好奇心起,學了書上武功,師父說不定會大不高興。我又何必苦思焦慮,去探索這旁門功夫中的不解之處?”
  但他武學修為既到如此境界,見到高深的武功秘奧而竟不探索到底,實所難能,心想:“眼不見為淨,我一把火將它燒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來點亮油燈,拿起秘笈放在燈上焚燒。但燒了良久,那書的封面只薰得一片烏黑,竟是不能著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書居然紋絲不動。他此時混元功已成,雙手具極強內家勁力,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鐵片也要拉長,不料想這書居然不損,情知必有古怪,細加審視,原來封面是以烏金絲和不知甚麼細線織成,共有兩層。他拿小刀割斷釘書的絲線,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燒,這一下登時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絕學燒成了灰燼。再看那書封面,夾層之中似乎另有別物,細心挑開兩層之間連系的金絲,果然中間藏有兩張紙箋。
  一張紙上寫著:“重寶之圖”四字,旁邊畫了一幅地圖,又有許多記號。圖後寫著兩行字:“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訪女子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心想:“這話口氣好大!”只見箋末又有兩行小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另一張紙箋上寫的,卻密密的都是武功訣要,與秘笈中不解之處一加參照,登時豁然貫通,果然妙用無窮。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種種武功秘奧,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緩緩在心中流過,清可見底,更先半分渣滓,直到紅日滿窗,這才醒覺。只是這些武功似乎過份繁復,花巧太多,想來那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處弄得峰回路轉,使人眼花撩亂。經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遺法,而對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層體會。他望著兩頁白箋,一堆灰燼,呆呆出神,暗歎金蛇郎君工於心計,一至於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處,誘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終於找到藏寶地圖。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鑽研武功的精微,那麼多半也不會發現地圖。他把兩張紙箋仍然夾在兩片封面之間,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劍來,練熟了劍法,才將金蛇劍插還原處。又過兩日,袁承志收拾行裝,與啞巴告別。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離去,心下難過。大威與小乖頗通靈性,拉住了吱吱亂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難分難捨。啞巴帶了兩頭猩猩直送到山下,這才灑淚而別。
  袁承志藝成下山,所聞所見,俱覺新奇,只見一路行來,見百姓人人衣服襤褸,餓得面黃饑瘦。行出百余裡後,見數十名百姓在山間挖掘樹根而食。他身邊有些師父留下的銀兩,卻也無處可買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鳥獸為食。又行數十裡,只見倒斃的饑民不絕於途,甚感淒惻。行了數日,將到山西境內,竟見饑民在煮了餓死的死屍來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過。
  這一日來到一處市鎮,只見饑民大集,齊聲高唱,唱的是:“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朝求升,幕求合,近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家都歡悅。”一名軍官帶了十多名兵卒,大聲吆喝:“你們唱這種造反的歌兒,不怕殺頭嗎?”揮動鞭子,向眾百姓亂打。眾饑民叫道:“闖王不來,大家都是餓死,我們正是要造反!”一擁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打,有的咬,登時將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袁承志見了這等情景,心想:“無怪闖王聲勢日盛。百姓饑不得食,也只好殺官造反了。”向一名饑民問道:“這位大哥,可知闖王是在哪裡,我想前去相投。”那饑民說道:“聽說闖王大軍眼下在襄陵、聞喜一帶,不久就要過來。我們大伙也正要去投軍呢。”袁承志又問:“剛才聽得大家唱的歌兒甚好,此外還有沒有?”那饑民道:“還有好多呢。那都是闖王部下的李公子所作。”於是又唱了幾首,歌意都是勸人殺官造反,迎接闖王。袁承志沿途打聽,在黃河邊上遇到了小部闖軍。帶兵的首領聽說是來找闖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軍中。闖王聽得是神劍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來,雖在軍務倥傯之際,仍然親自接見。袁承志見他氣度威猛,神色和藹,甚是敬佩。闖王說他師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語中對自己這愛徒頗為獎許,是以闖王對他甚加器重,言下頗有招攬之意。袁承志聽得師父不在,登時忽忽不樂,再問起崔秋山,則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蘇杭一帶籌措軍餉去了。袁承志說要去尋師,稟明師父之後,再來效力。闖王也不勉強,命制將軍李巖接待,又送了五十兩銀子作路費。袁承志謝過受了。那李巖雖是闖軍中帶兵的將官,但身穿書生服色,談吐儒雅。原來他是前兵部尚書李精白之子,本是舉人,因賑濟災民,得罪了縣官和富室,被誣陷入獄。有一位女俠仰慕他為人,率領災民攻破牢獄,救了他出來。那女俠愛穿紅衣,眾人叫她為紅娘子。李巖實逼處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紅娘子結成夫婦,投入闖王軍中,獻議均田免賦,善待百姓。闖王言聽計從,極為重用。闖軍本為饑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過為求一飽,原無大志,所到之處,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東西流竄,時勝時敗,始終難成氣候。自得李巖歸附,李自成整頓軍紀,嚴禁濫殺奸淫,登時軍勢大振。李巖治軍嚴整,又編了許多歌兒,令人教小兒傳唱,四處流播。百姓正自饑不得食,官府又來拷打逼糧,一聽說“闖王來時不納糧”,自是人人擁戴。因此闖軍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李巖對袁崇煥向來敬仰,聽說袁督師的公子到來,相待盡禮,接入營中,請夫人紅娘子出見。那紅娘子英風爽朗,豪邁不讓須眉。三人言談投機,當真是一見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門之外,見識甚淺。李巖和紅娘子跟他縱談天下大勢,袁承志當真茅塞頓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4 AM

開。在李巖營中留了三日,直至闖軍要拔營北上,這才依依作別。袁承志初出茅廬,對李巖的風儀為人,暗生模仿之心,過得潼關,便去買了一套書生衣巾,學著也作書生打扮,徑來江南尋訪師父。江南地方富庶,雖然官吏一般的貪污虐民,但眾百姓尚堪溫飽,比之秦晉饑民的苦況,卻是如在天堂了。這日來到贛東玉山,吃過飯後,到碼頭去搭船東行,見江邊停了一艘大船,相問之下,說是上饒一個富商包了到浙江金華去辦貨的,袁承志便求附載。船老大貪著多得幾個船錢,和包船的富商龍德鄰商量。龍德鄰見他是個儒生,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開航,忽然碼頭上匆匆奔來一個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請你行個方便,多搭我一人。”袁承志聽這人聲音清脆悅耳,抬頭看時,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這人十八九歲年紀,穿一件石青色長衫,頭頂青巾上鑲著塊白玉,衣履精雅,背負包裹,皮色白膩,一張臉白裡透紅,俊秀異常。龍德鄰也見這少年服飾華貴,人才出眾,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來。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過百斤上下,但這船一沉之勢,卻似有兩百多斤重物壓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會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後,船就開了。
  那青衫少年走進中艙,與龍德鄰、袁承志見禮,自稱姓溫名青,因得知母親病重,是以趕著回去探望,他見了龍德鄰不以為意,一雙秀目,卻不住向袁承志打量,問道:“聽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廣東,從小在陝西居住,江南還是生平第一次來。”溫青問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貴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訪一個朋友。”正說到這裡,忽然兩艘小船運櫓如飛,從坐船兩旁搶了過去。溫青眼睛盯著小船,直望著兩船轉了一個彎,被前面的山崖擋住,這才不看。吃中飯時,龍德鄰很是好客,邀請兩人同吃。袁承志一餐要吃三人碗,雞魚蔬菜都吃了不少,溫青卻只吃一碗,甚是秀氣文雅。剛吃過飯,只聽得水聲響動,又是兩艘小船搶過船旁。一艘小船船頭站著一名大漢,望著大船狠狠的瞪了幾眼。溫青秀眉一豎,滿臉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為甚麼見了這兩艘小船生氣?”溫青似乎察覺到了,微微一笑,臉色登轉柔和,接過船伙泡上來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葉粗澀,皺了眉頭,把茶杯放在桌上。到了傍晚,船在一個市鎮邊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覽,龍德鄰不肯離開貨物,邀溫青時,他嘴唇一扁,神態輕蔑,說道:“這種荒野地方,有甚麼可玩的?”似是譏他沒見過世面。袁承志覺這少年驕氣迫人,卻也不以為忤。他見江南山溫水軟,景色秀麗,與華山的雄奇險峻全然不同,一路上從不肯錯過了游覽的機緣,當下上岸四下閒逛,喝了幾杯酒,買了幾斤枇杷回船,想請龍德鄰和溫青吃時,見兩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寢。睡到中夜,睡夢中忽聽遠處隱隱有忽哨之聲,袁承志登時醒轉,想起師父所說江湖上的種種變故情狀,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不久櫓聲急響,下游有船上來。只見溫青突然坐起,原來他並未脫衣,又見他從被窩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長劍,躍到船頭。袁承志一驚,心想:“莫非他是水盜派來臥底的,要打劫這姓龍的商人?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穆人清離山之時,曾說世間方亂,道路不靖,帶著長劍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師父之囑,隨身只帶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習練劍法的長劍留在華山,當下一摸身邊匕首,坐起身來。只聽得對面小船搖近,船頭上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姓溫的,你講不講江湖義氣?”溫青叱道:“講又怎樣,不講又怎樣?”那人叫道:“我們辛辛苦苦的從九江一路跟蹤下來,你倒好,半路裡殺出來吃橫梁子!”
  這時龍德鄰也已驚醒,探頭張望,見四艘小船上火把點得晃亮,船頭上站滿了人,個個手執兵刃,登時嚇得不住發抖。袁承志已聽出其間過節,安慰他道:“莫怕,沒你的事!”龍德鄰道:“他……他們不是來搶我貨物……貨物的強人麼?”溫青喝道:“天下的財天下人發得,難道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兩千兩金子拿出來,大家平分了。咱們雙方各得一千兩,就算便宜你。”溫青叫道:“呸,你想麼?”小船上兩名大漢怒道:“沙大哥,何必跟這橫蠻的東西多費口舌!他不要一千兩金子,那麼一個子兒也不給他。”手執兵刃,向大船上縱來。龍德鄰聽他們喝罵,本已全身發抖,這時見小船上兩人跳將過來,更是魂飛魄散,大叫道:“袁……袁相公,強人……強人來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將他拉到自己身後,低聲道:“別怕。”只見溫青身子一偏,左足飛起,撲通一聲,左邊一人踢下了江去,跟著右手長劍斬落。來人舉刀一擋,哪知他長劍忽地斜轉,避過了刀鋒,順勢削落,只聽得喀擦一聲響,那人連肩帶刀,都被削了下來,跌在船頭,暈死了過去。溫青冷笑一聲,叫道:“沙老大,別讓這些膿包來現世啦。”對面那大漢哼了一聲,道:“去抬老李回來。”小船上兩人空手縱將過來,溫青只是冷笑,並不理會,讓兩人將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濕淋淋的爬上小船。沙老大叫道:“我們龍游幫和你石梁派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們當家的沖著你五祖面子,不來跟你為難,可別當我們是好惹的。”袁承志聽他提到石梁派,心中一凜:“那天到華山來的張春九,不是自稱石梁派麼?”
  溫青道:“你別向我賣好,打不過,想軟求麼?”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上的規矩辦事?”溫青冷笑道:“我愛怎樣就怎樣,偏有這許多廢話?”沙老大道:“咱們話說在先,我們龍游幫已盡到了禮數,跟你好說好話,只盼雙方不傷了和氣。你五祖可不能再說我們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聽他口氣,似乎對溫青的一個甚麼五祖很是忌憚。溫青笑道:“憑你這點玩藝兒,就能欺得了我麼?”袁承志聽雙方越說越僵,知道定要動手,從兩邊言語中聽來,似是龍游幫想劫一批黃金,卻給溫青中間殺出來挾手奪了去,龍游幫不服氣,趕上來要分一半贓。溫青上船時身子如此沉重,想來包裹中就藏著這二千兩黃金了。心想兩邊都非正人,自己裝作不會武功,只袖手旁觀便是。沙老大大聲呼喝,手握一柄潑風大環刀,躍上船來,十多名大漢跟著紛紛躍過,站在他身後。沙老大一抱拳,說道:“你石梁派武功號稱獨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領教閣下高招!”溫青哼了一聲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還是你們大伙兒齊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還有甚麼朋友請他出來作個見證,別讓江湖上朋友說姓沙的不要臉。”他掉頭對著艙口,說道:“叫艙裡的朋友出來吧!”兩名大漢走進艙去,對袁承志和龍德鄰道:“我們大哥要你們出去。”龍德鄰全身發抖,不敢作聲。袁承志道:“他們要打架,只不過叫咱們作個見證,沒甚麼要緊。出去吧。”拉著他手,走上船頭。溫青似乎等得不耐煩了,不讓沙老大再交待甚麼場面話,冷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進招。”刷刷兩劍,分刺對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卻頗為靈動,潑風刀一招“鐵牛頂頸”,反轉刀背,向溫青砸來,這一招既避來劍,又攻敵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溫青叱道:“有甚麼本事,一古腦兒的都抖出來吧,我可不領你情。”口中說著,手上長劍連攻數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聲,肩頭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頭也割傷了一道口子,他嘰哩咕嚕的罵了幾句,一柄潑風刀施展開來,狠砍狠殺,招招狠毒。溫青劍走輕靈,盤旋來去,長劍青光閃爍,已把對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兩人拆了數招,已知溫青武功遠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勁,看來倒是十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滯。溫青以巧降力,時候稍長,沙老大額頭見汗,呼吸漸粗,身法已不如初戰時的矯捷。刀光劍彩中只聽得溫青一聲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劍。他臉色大變,縱出三步,右手一揚,三枚透骨釘打了過來。溫青揚劍打飛兩枚,另一枚側身避過。他打飛的兩枚透骨釘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當胸飛去。
  溫青驚呼一聲,心想這一次要錯傷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用兩根手指,便輕輕巧巧的將那枚透骨釘拈住了。沙老大帶來的大漢中多人手執火把,將船頭照得明晃晃地有如白晝,溫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來他武功著實了得。”沙老大見溫青注視著袁承志,面露驚愕之色,乘他不備,又是三枚透骨釘射了過去。
  袁承志急叫:“溫兄,留神!”
  溫青急忙轉過頭來,只見三枚透骨釘距身已不過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時呼叫,至多躲得過一枚,下面兩枚卻萬萬躲避不開,急忙側頭讓過了一枚,揮劍擊飛了另外兩枚,轉身向袁承志點頭示謝,挺起長劍,向沙老大直刺過去。沙老大一擊不中,早已有備,提起潑風刀一輪猛砍。溫青恨他歹毒,出手盡是殺著。拆了數招,沙老大右膀中劍,嗆啷啷一響,潑風刀跌落船板。溫青搶上一步,揮劍將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長聲慘叫,暈了過去,他手下眾人大驚,擁上相救。溫青掌劈劍刺,登時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著不忍,說道:“溫大哥,饒了他們吧!”溫青毫不理會,繼續刺殺,又傷了兩人。余人見他凶悍,紛紛跳江逃命。溫青順手一劍,割下沙老大的首級,跟著兩腳,把他首級和屍身都踢入江中。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5 AM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勝,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轉頭看龍德鄰時,他早已嚇得全身癱軟,動彈不得。跳入江中的龍游幫眾紛紛爬上小船,搖動船櫓,如飛般向下游逃去。袁承志道:“他們要搶你財物,既沒搶去,也就罷了,何苦多傷性命?”溫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沒見他剛才的卑鄙惡毒麼?要是我落入他手裡,只怕還有更慘的呢。你別以為救了我一次,就可隨便教訓人家,我才不理呢。”袁承志默然不語,心想這人實在不通情理。溫青拭干劍上血跡,還劍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說道:“袁大哥,適才幸得你出聲示警,叫我避開暗器,謝謝你啦。”袁承志臉上一紅,還了一揖,心下發窘,無言可答,只覺這美少年有禮時溫若處子,凶惡時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麼性子。溫青叫船夫出來,吩咐洗淨船頭血跡,立即開船。船夫見了剛才的狠斗,哪敢違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錨揚帆,連夜開船。溫青又叫船夫取出龍德鄰的酒菜,喧賓奪主,自與袁承志在船頭賞月。他絕口不提剛才惡斗,也不談論武功,喝了幾杯酒,說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著呢。明月幾時愛出來,便出來,不愛出來便不出來。袁大哥,你說是不是?”袁承志聽他忽然掉文,只得隨口嗯了一聲。他小時跟應松念了幾年書,自從跟穆人清學武後,雖然晚間偶然翻閱一下書籍,但不當它正經功課,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溫青道:“袁兄,月白風高,如此良夜,咱們來聯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聯句?甚麼叫聯句?我可不會。”溫青一笑不答,替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見前面江上一葉小舟破浪而來,雖是逆水,但駛得甚快。溫青臉色一變,冷笑數聲,只管喝酒。座船順風順水,沖向下游,轉眼間兩船駛近。溫青擲下酒杯,突然飛身躍起,雙腳在船篷上點了幾點,落在後梢,從船老大手裡搶過舵來,只一扳,座船船頭向左偏斜,對准了小船直撞過去。小船忙要避讓,哪裡還來得及,只聽一聲巨響,兩船已然相撞。袁承志叫得一聲:“啊喲!”已見小船上躍起三個人影,先後落在大船船頭,身手均頗迅捷。這時小船一側,翻了過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遠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這三人外,尚有兩人,一個掌舵,一個打槳。這兩人不及躍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聲“救命”便沉落江底。這一帶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識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袁承志暗罵溫青歹毒,無端端的又去傷人,等兩人從水中冒上,當即伸手扯斷帆索,咬在口中,雙足在船舷上一撐,飛身落向江中,一手一個,抓住落水的兩人頭發,借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個圈子,提著兩人回到座船,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內勁,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只聽四人齊聲喝采。一是溫青,他已從船梢躍回船頭,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
  袁承志放下兩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時,見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胡子,一個是中年大漢,身材粗壯,另一個則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
  那老者陰惻惻一笑,說道:“這位老弟好俊身手,請教尊姓大名,師承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說道:“晚生姓袁,因見這兩位落水,怕有危險,這才拉了起來,並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請勿見怪。”那老者見他十分謙恭,頗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聲,對溫青道:“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原來有了這麼硬的一個幫手。他是你的相好麼?”溫青登時滿臉通紅,怒喝:“我尊稱你一聲長輩,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些!”袁承志心想:“看這些人神氣,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渦之中。”於是朗聲說道:“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甚麼交情。我奉勸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
  那老者還未接口,溫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這個人可當真蠻不講理。”當下默然不語。
  那老者聽了袁承志口氣,知他不是溫青幫手,喜道:“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有瓜葛,那好極啦,等我們事了之後,我再和袁朋友詳談,咱們很可以交交。”言下頗有結納之意。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溫青身後。
  那老者對溫青道:“你小小年紀,做事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過你,你趕了他走,也就罷了,干麼要傷他性命?”溫青道:“我只一個人,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我不狠一些成麼?還說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給拾下來。等我撿了,又是陰魂不散的追著來要,想吃現成麼?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他語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頓搶白,那老者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罵道:“你這小娃兒,你溫家大人把你寵得越來越沒規矩啦。我要問問你爺爺去,是誰教你這般目無尊長?”溫青道:“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想擺擺空架子,來撿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擊在船頭桌上,桌面登時碎裂。溫青道:“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過這點玩藝兒,又何必在小輩面前賣弄?你要顯功夫,去顯給我爺爺們看。”那老者道:“你別抬出你那幾個爺爺來壓人。你爺爺便怎樣?他們真有本事,也不會讓女兒給人糟蹋,也不會有你這小雜種來現世啦!”溫青慘然變色,伸手握住了劍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動,顯是氣惱已極。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袁承志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練得多,怎麼給人一激就哭了起來?這老頭兒跟人吵嘴,怎地又去罵人家的父母?年紀一大把,卻不分說道理,亂七八糟的,盡說些難聽話來損人。”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但眼見溫青被人欺侮,卻動了鋤強扶弱之念。那老者陰森森的道:“哭有甚麼用?快把金子拿出來。我們自己也不貪,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再說,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搖手道:“我不要!”溫青氣得身子發顫,哭道:“我偏偏不給。”那大漢哼了一聲,見大船雖已收帆,但仍順水下流,舉起船頭的大鐵錨,在空中舞了一個圈,向岸上擲去。那鐵錨連上鐵鏈,不下兩百多斤,他擲得這麼遠,力氣確然非同小可。鐵錨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時停了。那大漢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溫青舉起左袖,拭干了淚水,說道:“好,我拿給你們。”奔進船艙,過了一會,雙手捧著一個包裹出來,看模樣甚是沉重。那大漢正要伸手去接,溫青喝道:“呸,有這麼容易!”手上使勁,那包裹直飛出去,撲通一聲大響、落入江心,叫道:“你們有種就把我殺了,要想得金子嗎?別妄想啦!”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來。
  溫青一擲出包裹,早已撥劍在手,刷刷兩劍,還刺大漢。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漢回架來劍,躍開兩步。那老者向溫青側目斜視,冷笑道:“果然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有這樣的老子,就生這樣的小畜生。今日再讓你這小輩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榮啦。”也不見他身子晃動,突然拔了起來,落在溫青面前。溫青挺劍刺去,那老者空手進招,運掌成風,攻勢凌厲之極。溫青雖有長劍在手,卻被他逼得連連倒退。拆得十多招,溫青右腕忽被他手指點中,長劍當啷落地。那老者腳尖一挑,把劍踢了起來,左手握住劍柄,右手搭定劍尖,雙手裡彎,拍的一聲,劍身登時折斷。溫青吃了一驚。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個記號,只怕你日後忘了老夫的厲害!”手持斷劍,向他臉上劃去。溫青驚呼閃避,老者步步進逼,毫不放松,左手遞出,劍尖青光閃爍,眼見便要劃到溫青臉上。
  袁承志心想:“再不出手,他臉上非受重傷不可。”從囊中掏出一枚銅錢,向老者手中斷劍上投去。
  當的一聲,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斷劍之上,撞擊之下,虎口一痛,斷劍竟自脫手。溫青本已嚇得面色大變,這時喜極而呼,縱到袁承志身後,拉著他的手臂,似乎求他保護。那老者姓榮名彩,是龍游幫的幫主,在浙南一帶,除了石梁派五祖、呂七先生等寥寥數人,武功數他為高。他十指練就大力魔爪功,比尋常刀劍還更厲害。哪知竟被對方一枚小小暗器將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登時面紅過耳,卻又不禁暗暗心驚:“這小伙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那大漢和婦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驚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中,今日有這硬手在這裡,無論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幾句場面話,就此退走。那婦人叫道:“老爺子,咱們走吧,沖著這位袁朋友,今日就饒了這娃兒。”溫青叫道:“見人家本領好,就想走啦,你們龍游幫就會欺軟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剛脫大難,隨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給人留絲毫余地。那婦人給他說得神情狼狽,動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滿臉怒容。榮彩也感難以下台,強笑道:“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緣,咱倆來玩一趟拳腳如何?”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余年苦功,頗具自信,心想你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在拳腳上卻決不能輸了給你。
  袁承志尋思:“如和這老者一動手,就算是助定了溫青。這少年心胸狹隘,刁鑽狡猾,為了一些金子便胡亂殺人。決不能是益友。何必為他而無謂與人結怨。”於是拱手說道:“晚輩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點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丑?”榮彩微微一笑。心想:“這少年倒很會做人。”他乘此收篷,說道:“袁朋友太客氣了!”狠狠瞪了溫青一眼,說道:“終有一天,教你這娃兒知道老夫的厲害。”轉頭對那大漢與婦人道:“咱們走吧。”溫青道:“你有多大厲害,我早就知道啦。見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動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趕回家去,先服幾包定驚散,再把頭鑽在被窩裡發抖。”他嘴上絲毫不肯讓人,立意要挑撥他與袁承志過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強,榮彩不是敵手。這一來不但榮彩尷尬萬分,連袁承志也自發惱。榮彩怒道:“這位袁朋友年紀雖輕,可是很講交情,來來來,咱們來玩一手,別讓無知小輩說我沒膽子。”袁承志道:“老前輩何必和他一般見識,他是說玩話。”榮彩道:“你放心,我決不和你當真。”溫青冷冷的道:“還說不怕呢,沒動手,先套交情,趕快還是別過招的好。我活了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哼,哼,這算甚麼?我可說不上來啦。榮老爺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請這位袁相公回去,請他來當龍游幫的幫主呢?”榮彩怒氣沖天,揮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緣將近他面門,倏地收回,叫道:“袁朋友,來來來,我請教請教你的高明招術。”到了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縱到船頭中間,說道:“老前輩掌下留情。”榮彩道:“好說,好說。你進招吧,大家初次見面。無冤無仇,點到即止便是。”溫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討饒呢,苦苦哀求你別打痛了他的老骨頭。”榮彩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向溫青吐了過去。溫青嘻嘻一笑,側身避過。袁承志知道若再謙遜,那就是瞧人不起,展開五行拳,發拳當胸打去。榮彩和旁觀三人本來都以為他武功有獨到之秘,哪知使出來的竟是武林中最尋常不過的五行拳。敵對三人登時意存輕視,溫青臉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6 AM

榮彩心中暗喜,雙拳如風,連搶三下攻勢,滿擬自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獨步,三四招之間就可破去對方五行拳,那知袁承志輕描淡寫的一一化解。再拆數招,榮彩暗暗吃驚,原來對方所使雖是極尋常的拳術,但每一招均是含勁不吐,意在拳先,舉手抬足之間隱含極渾厚的內力。五行拳本以猛攻為主,但他全不搶攻,只是展開架式,使榮彩雙手欺不近身。榮彩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讓著自己,如被溫青一說穿,老臉可掛不住了,驀地拳招一變,改掌為抓,雙手手指盡是抓向對方要害,一招一式,越來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練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給他留下顏面,如不讓他一招,溫青免不得還要說嘴。”他自藝成下山,此刻是初次與人動手過招,決意遵照師父叮囑,容讓為先,眼見榮彩右手向自己肩頭抓來,故意並不退避。榮彩大喜,心中倒並不想傷他,只擬將他衣服撕破一塊,就算贏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頭,突覺他肌肉滑溜異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魚那樣,一下子就被他滑了開去,正自一驚,袁承志已跳開兩步,說道:“我輸了!”榮彩拱手道:“承讓,承讓!”溫青道:“他是真的讓你,你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知道了就好啦!”榮彩臉一板,正待發作,忽見岸上火光閃動,數十人手執兵刃火把,快步奔來。當先一人叫道:“榮老爺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們把這小子剮了,給沙老大報仇!”溫青見對方大隊擁到,雖然膽大妄為,心中也不禁惴惴。榮彩叫道:“劉家兄弟,你們兩人過來!”岸上兩人應聲走到岸邊,見大船離岸甚遠,撲通兩聲跳入江內,迅速游到船邊,水性極是了得,單手在船舷上一搭,撲地跳了上來。榮彩道:“那包貨色給這小子丟到江心去啦,你哥兒倆去撿起來!”說著向江心一指。劉氏兄弟躍落江中,潛入水內。溫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快救救我吧,他們要殺我呢!”袁承志回過頭來,月光下見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氣,便點了點頭。溫青拉住他的手道:“他們人多勢眾。你想法子斬斷鐵鏈,咱們開船逃走。”袁承志還未答應,只覺溫青的手又軟又膩,柔若無骨,甚感詫異:“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樣,當真希奇。”這時榮彩已留意到兩人在竊竊私議,回頭望來。溫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舉起船頭桌子,向榮彩等三人推去。那大漢與婦人正全神望著劉氏兄弟潛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驚叫一聲,一齊掉下水去。榮彩縱身躍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兩聲,溫青握著的桌腳已然折斷。榮彩知道那大漢與婦人不會水性,這時江流正急,劉氏兄弟相距甚遠,不及過來救援,忙把桌子拋入江中,讓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隨即雙拳呼呼兩招,向溫青劈面打來。溫青提了兩條桌腿,護住面門,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鐵鏈,“混元功”內勁到處,一提一拉,那只大鐵錨呼的一聲,離岸向船頭飛來。榮彩和溫青大驚,忙向兩側躍開,回頭看袁承志時,但見他手中托住鐵錨,緩緩放在船頭。鐵錨一起,大船登時向下游流去,與岸上眾人慢慢遠離。榮彩見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決計討不了好去,雙足一頓,提氣向岸上躍去。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躍不上岸,提起一塊船板,向江邊擲去。榮彩下落時見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驚惶,突見船板飛到,恰好落在腳下水面之上,當真大喜過望,左腳在船板上一借力。躍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躍出,他飛擲船板,居然能及時趕到。溫青哼了一聲,道:“不分青紅皂白,便是愛做濫好人!到底你是幫我呢,還是幫這老頭兒?讓他在水裡浸一下,喝幾口江水不好嗎?又不會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這人古怪,不願再理,心想這種人以少加招惹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無禮數說,當下也不接口,回到艙裡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謝了龍德鄰,取出五錢銀子給船老大。龍德鄰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辭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謝。溫青對龍德鄰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給船錢,哼,你就是要給,我也不要你的。”從包裹中取出一只十兩重的銀元寶來,擲給船老大,道:“給你。”船老大見這麼大一只元寶,嚇得呆了,說道:“我找不出。”溫青道:“誰要你找?都給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說道:“不用這許多。”溫青罵道:“囉嗦甚麼?我愛給這許多,就給這許多,你招得我惱起上來,把你船底上打幾個窟窿,教你這條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見他力殺數人,凶狠異常,不敢多說,連謝也不敢謝,忙把元寶收起。溫青在桌上打開包裹,一陣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黃金,十兩一條的金條總有二百來條,他右拳在金條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兩份,將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雙手把另一堆金條推到袁承志面前,說道:“給你!”袁承志不解,問道:“甚麼?”溫青笑道:“你當我真的把金子拋到了江裡嗎?傻死啦!讓他們去江底瞎摸,摸來摸去只是衣服包著的一塊壓艙石。”說著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後合,伏在桌子上身子發顫。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機智,心想這人年紀比自己還輕著一兩歲,連榮彩這樣的老手也給他瞞過,說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幫你並非為了金子。”溫青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裝偽君子?”袁承志不住搖頭。龍德鄰雖是富商,但黃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個一定不要,一個硬要對方拿去,這樣的事情固然聞所未聞,此刻親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溫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總是給了你。”突然躍起,縱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飛身追出,兩個起落,已搶在他面前,雙手一攔,說道:“別走,你把金子帶去!”溫青沖向右,他攔在右面,溫青沖向左,又被他搶先擋住。溫青幾次闖不過,發了脾氣,舉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舉左掌輕輕一架,溫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後連退三步,這才站住。他知道無法沖過,忽然往地下一坐,雙手掩面,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袁承志大奇,連問:“我震痛了你嗎?”溫青呸了一聲:“你才痛呢!”一笑躍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邊隱去。眼見他一身武功,殺人不眨眼,明明是個江湖豪客,哪知又哭又笑,竟如此刁鑽古怪,不由得搖搖頭回到船內,把金條包起,與龍德鄰拱手作別。
  他在衢州城內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這一千兩黃金如不歸還,心中如何能安?我不過見他可憐,才出手相助,豈能收他酬謝?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裡去?他如再撒賴,我放下金子就走。”翌日問明了石梁的途徑,負了金子,邁開大步走去。石梁離衢州二十多裡,他腳步迅速,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石梁是個小鎮,附近便是爛柯山。相傳晉時樵夫王質入山采樵,觀看兩位仙人對弈,等到一局既終,回過頭來,自己的斧頭柄已經爛了,回到家來,人事全非,原來入山一去已經數十年。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石梁相連,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當地故老相傳是神仙以法力移來,石梁之名,由此而起。
  袁承志來到鎮上,迎面遇見一個農婦,問道:“大嫂,請問這裡姓溫的住在哪裡?”那農婦吃了一驚,說道:“不知道!”臉上一副嫌惡的神氣,掉頭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舖,向掌櫃的請問。那掌櫃淡淡的道:“老兄找溫家有甚麼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還一些東西。”那掌櫃冷笑道:“那麼你是溫家的朋友了,又來問我干甚麼?”袁承志討了個沒趣,心想這裡的人怎地如此無禮,見街邊兩個小童在玩耍,摸出十個銅錢,塞在一個小童的手裡,說道:“小兄弟,你帶我到溫家去。”那小童本已接過了錢,聽了他的話,把錢還他,氣忿忿的道:“溫家?那邊大屋子就是,這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這才明白,原來姓溫的在這裡搞得天怒人怨,沒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無禮。他依著小童的指點,向那座大屋子走去,遠遠只聽得人聲嘈雜。走到近處,見數百名農人拿了鋤頭鐵靶,圍在屋前,大叫大嚷:“你們把人打得重傷,眼見性命難保,就此罷了不成?姓溫的,快出來抵命!”人群中有七八個婦人,披散了頭發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將過去,問一個農夫道:“大哥,你們在這裡干麼?”那農夫道:“啊,你是過路的相公。這裡姓溫的強凶霸道,昨天下鄉收租,程家老漢求他寬限幾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牆上,受了重傷。程老漢的兒子侄兒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只怕三個人都難活命。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評評這個理看。”
  正說之間,眾農夫吵得更厲害了,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更有人把石頭丟進牆去。
  忽然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條人影倏地沖出,眾人還沒看清楚,已有七八名農人給他飛擲出來,跌出兩三丈外,撞得頭破血流。袁承志心想:“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時,見那人身材又瘦又長,黃澄澄一張面皮,雙眉斜飛,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們這批豬狗不如的東西,膽敢到這裡來撒野?活得不耐煩了?”眾人未及回答,那人搶上一步,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袁承志見他擲人如擲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與溫青是甚麼干系,倘若前晚他與溫青在一起,那麼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6 AM

人群中三名農夫搶了出來,大聲道:“你們打傷了人,就這樣算了嗎?我們雖窮,可是窮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幾聲冷笑,說道:“不打死幾個,你們還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個中年農夫後心,隨手甩出,把他向東邊牆角摜去。就在這時,兩個青年農夫一齊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橫,兩柄鋤頭向天飛出,隨即抓住兩人胸口向門口旗桿石上擲去。袁承志見這人欺侮鄉民,本甚惱怒,但見他武功了得,若是糾纏上了,麻煩甚多,只想等他們事情一了,便求見溫青,交還黃金之後立即動身,哪知這瘦子竟然驟下殺手。眼見這三人撞向牆角堅石,不死也必重傷,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顧不得生事惹禍,飛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農夫右腿往後一拉,丟在地下,跟著一招“岳王神箭”,身子當真如箭離弦,急射而出,搶過去抓住兩個青年農夫背心,這才挺腰站直,將兩人輕輕放落。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絕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輕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這一來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溫家地點已知,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於是一放下農夫,立即轉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個農夫死裡逃生,呆在當場,做聲不得。那瘦子見他如此武功,驚訝異常,暗忖自己投擲這三人手法極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擲去,此人居然後發先至,將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來頭。見他轉身而去,忙飛身追上,伸手向他肩頭拍去,說道:“朋友,慢走!”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並不閃避,肩頭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卻也不運勁反擊,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驚,說道:“閣下是這批家伙請來,和我們為難的麼?”袁承志拱手道:“實在對不起,兄弟只怕鬧出人命,大家麻煩,是以冒昧扶了他們一把。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領,何必跟這些鄉民一般見識?”
  那瘦子聽他出言謙遜,登時敵意消了大半,問道:“閣下尊姓?到敝處來有何貴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溫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這裡的麼?”那瘦子道:“我也姓溫,不知閣下找的是誰?”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溫青溫相公。”那瘦子點點頭,轉身對數十名尚未散去的鄉民喝道:“你們想死是不是?還不快滾?”
  眾農民見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來,適才見了兩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紛紛散去,走遠之後,便又大罵,行得越遠,罵得越響。鄉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們罵些甚麼。
  那瘦子也不理會,向袁承志道:“請到捨下奉茶。”袁承志隨他入內,只見裡面是一座二開間的大廳,當中一塊大匾,寫著三個大字:“世德堂”。廳上中堂條幅,雲板花瓶,陳設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
  那瘦子請袁承志在上首坐了,僕人獻上茶來。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志的師承出身,言語雖然客氣,但袁承志隱隱覺得他頗含敵意,當下說道:“請溫青相公出來一見,兄弟要交還他一件東西。”那瘦子道:“溫青就是捨弟,兄弟名叫溫正。捨弟現下出外去了,不久便歸,請老兄稍待。”袁承志本來不願與這種行為不正、魚肉鄉鄰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溫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溫正實在沒甚麼話可說,兩人默然相對,均感無聊。等到中午,溫青仍然沒回,袁承志又不願把大批黃金交與別人。溫正命僕人開出飯來,火腿臘肉,肥雞鮮魚,菜肴十分豐盛。等到下午日頭偏西,袁承志實在不耐煩了,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裡,把金子留下算了,於是將黃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說道:“這是令弟之物,就煩仁兄轉交。兄弟要告辭了。”正在此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笑語之聲,都是女子的聲音,其中卻夾著溫青的笑聲。溫正道:“捨弟回來啦。”搶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溫正道:“袁兄請在此稍待。”袁承志見他神色詭秘,只得停步。
  可是溫青竟不進來。溫正回廳說道:“捨弟要去換衣,一會就出來。”袁承志心想:“溫青這人實在女人氣得緊。見個客人又要換甚麼衣服?”又等良久,溫青才從內堂出來,只見他改穿了紫色長衫,加系了條鵝黃色腰絛,頭巾上鑲著一顆明珠,滿臉堆歡,說道:“袁兄大駕光臨,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特來送還。”溫青慍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絕無此意,只是不敢拜領厚賜。就此告辭。”站起來向溫正、溫青各自一揖。
  溫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說道:“不許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溫正也臉上變色。溫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問袁大哥,你今日就在捨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裡有事要辦,下次若有機緣,當再前來叨擾。”溫青只是不允。溫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們就別耽擱他。”溫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這包東西帶走。你說甚麼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遲疑了一下,見他留客意誠,便道:”既是溫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氣了。”
  溫青大喜,忙叫廚房准備點心。溫正一臉的不樂意,然而卻不離開,一直陪著,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溫青盡與袁承志談論書本上的事。袁承志對詩詞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卻是從小研讀的,溫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談起甚麼淝水之戰、官渡交兵之類史事來。袁承志暗暗欽佩,心想:“這人脾氣古怪,書倒是讀過不少,可不似我這假書生那麼草包。”溫正於文事卻一竅不通,聽得十分膩煩,卻又不肯走開。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談了幾句武功。溫正正要接口,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
  袁承志見這兩兄弟之間的情形很有點奇怪,溫正雖是兄長,對這弟弟卻顯然頗為敬畏,不敢絲毫得罪,言談之間常被他無禮搶白,反而賠笑,言語中總是討好於他。如溫青對他辭意略為和善,他就眉開眼笑,高興非凡。到得晚間,開上酒席,更是豐盛。用過酒飯,袁承志道:“小弟日間累了,想早些睡。”溫青道:“小弟局處鄉間,難得袁兄光臨,正想剪燭夜話,多所請益。袁兄既然倦了,那麼明日再談吧。”溫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裡睡吧。”溫青道:“你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裡睡。”溫正臉色一沉,道:“甚麼?”溫青道:“有甚麼不好?我去跟媽睡。”溫正大為不悅,也不道別,徑自入內。溫青道:“哼,沒規矩,也不怕人笑話。”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斗氣,很是不安,說道:“我在荒山野嶺中住慣了的,溫兄不必費心。”溫青微微一笑,說道:“好吧,我不費心就是。”拿起燭台,引他進內。穿過兩個天井,直到第三進,從東邊上樓。溫青推開房門,袁承志眼前一耀,先聞到一陣幽幽的香氣,只見房中點了一支大紅燭,照得滿室生春,床上珠羅紗的帳子,白色緞被上繡著一只黃色的鳳凰,壁上掛著一幅工筆仕女圖。床前桌上放著一張雕花端硯,幾件碧玉玩物,筆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筆,西首一張幾上供著一盆蘭花,架子上停著一只白鸚鵡。滿室錦繡。連椅披上也繡了花。袁承志來自深山,幾時見過這般富貴氣象,不覺呆了。溫青笑道:“這是兄弟的臥室,袁兄將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門。袁承志室內四下察看,見無異狀,正要解衣就寢,忽聽有人輕輕敲門。袁承志問道:“哪一位?”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盤,說道:“袁少爺,請用點心。”把盤子放在桌上,盤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窩。
  袁承志雖是督師之子,但自幼窮鄉陋居,從來沒見過燕窩,不識得是甚麼東西。他成年以來,初次和少女談話,很有點害羞,紅著臉應了一聲。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爺……少爺,嘻嘻,吩咐我來服侍袁少爺的。袁少爺有甚麼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沒……沒甚麼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頭咭咭一笑,說道:“那是我家少爺特地炖給袁少爺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對。小菊一笑出門,輕輕把門帶上了。袁承志將燕窩三口喝完,只覺甜甜滑滑,香香膩膩,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開被頭,濃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軟又暖,生平從未睡過,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7 AM     標題: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這地方本來不敢沉睡,立即驚醒,只聽有人在窗格子上輕彈兩下,笑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負了大好時光嗎?”袁承志聽得是溫青的聲音,從帳中望出去,果見床前如水銀舖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頭下腳上,“倒掛珠簾”,似在向房內窺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來。”心想這人行事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際,又有甚麼希奇古怪的花樣。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裡,推開窗戶,花香撲面,原來窗外是座花園。
  溫青腳下使勁,人已翻起,落下地來,悄聲道:“跟我來。”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籃。袁承志不知他搗甚麼鬼,跟著他越牆出外。兩人緩步向後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周樹木蔥翠,四下裡輕煙薄霧,出沒於枝葉之間。良夜寂寂,兩人足踏軟草,竟連腳步也是悄無聲息。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一陣清風,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滿坡盡是紅色、白色、黃色的玫瑰。
  袁承志贊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溫青道:“這些花都是我親手種的,除了媽媽和小菊之外,誰也不許來。”溫青提了籃子,緩緩而行。袁承志在後跟隨,只覺心曠神怡,原來提防戒備之意,一時在花香月光中盡皆消除。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小小亭子,溫青要袁承志坐在石上,打開籃子,取出一把小酒壺,兩只酒杯,斟滿了酒,說道:“這裡不許吃葷。”袁承志夾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類的素菜。溫青從籃裡抽出一支洞簫,說道:“我吹一首曲子給你聽。”袁承志點點頭,溫青輕輕吹了起來。袁承志不懂音律,但覺簫聲纏綿,如怨如慕,一顆心似乎也隨著婉轉簫聲飛揚,飄飄蕩蕩地,如在仙境,非復人間。
  溫青吹完一曲,笑道:“你愛甚麼曲子?我吹給你聽。”袁承志歎了一口氣道:“我甚麼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麼這樣聰明?”溫青下顎一揚,笑道:“是麼?”他拿起洞簫,又奏一曲,這次曲調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長於兵戈拳劍之間,從未領略過這般風雅韻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溫青擱下洞簫,低聲道:“你覺得好聽麼?”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這般好聽的簫聲,以前我做夢也沒想到過。這曲子叫甚麼名字?”溫青臉上突然一紅,低聲道:“不跟你說。”過了一會,才道:“這曲子叫‘眼兒媚’。”眼波流動,微微一笑。
  這時兩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聞,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氣,心想這人實在太沒丈夫氣概,他相貌本就已太過俊俏,再這般塗脂抹粉,成甚麼樣子?幸虧自己不是口齒輕薄之人,否則豈不恥笑於他?又想:江南習氣奢華,莫非他富家子弟,盡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見多怪了?正自思忖,聽得溫青問道:“你愛不愛聽我吹簫?”袁承志點點頭。溫青又把簫放到唇邊,吹了起來,漸漸的韻轉淒苦。袁承志聽得出神,突然簫聲驟歇,溫青雙手一拗,拍的一聲,把一支竹簫折成兩截。
  袁承志一驚,問道:“怎麼?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麼?”溫青低下了頭,悄聲道:“我從來不吹給誰聽。他們就知道動刀動劍,也不愛聽這個。”袁承志急道:“我沒騙你,我真的愛聽呀,真的。”溫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後,你永遠不會再來,我還吹甚麼簫?”頓了一下,又道:“我脾氣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討厭我,心裡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時不知說甚麼話好。溫青又道:“因此上你永遠不會再來了。我……我再也見你不著了。”聽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後不復相見,竟是說不出的惆悵難過,袁承志不禁感動,說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麼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不會說謊。你說我心裡瞧不起你,覺得你討厭,老實說,那本來不錯,不過現下有些不同了。”溫青低聲道:“是麼?”袁承志道:“我猜你一定有甚麼心事,是以脾氣有點奇怪,那是甚麼事?能說給我聽麼?”溫青沉吟道:“我跟你說。就怕你會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一定不會。”溫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說。我媽媽做姑娘的時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來。我五位爺爺打不過這人,後來約了十多個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沒爸爸的人,我是個私生……”說到這裡,語音嗚咽,流下淚來。袁承志道:“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媽媽,是那壞人不好。”溫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裡都罵我,罵我媽。”袁承志道:“有誰這麼卑鄙無聊,我幫你打他。現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討厭你了。你如真當我是朋友,我一定再來看你。”溫青大喜,跳了起來。
  袁承志見他喜動顏色,笑道:“我來看你,你很喜歡嗎?”溫青拉住他雙手輕輕搖晃,道:“喂,你說過的,一定要來。”袁承志道:“我決不騙你。”
  忽然背後有聲微響,袁承志站起轉身,只聽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這裡偷偷摸摸的干麼?”那人正是溫正。只見他滿臉怒氣,雙手叉腰,大有問罪之意。
  溫青本來吃了一驚,見到是他,怒道:“你來干甚麼?”溫正道:“問你自己呀。”溫青道:“我和袁兄在這裡賞月,誰請你來了?這裡除了我媽媽之外,誰也不許來。三爺爺說過的,你敢不聽話?”溫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麼他又來了?”溫青道:“我請他來的,你管不著。”
  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傷了和氣,很是不安,說道:“咱們賞月已經盡興,大家同去安息吧。”溫青道:“我偏不去,你坐著。”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來。
  溫正呆在當地,悶悶不語,向袁承志側目斜睨,眼光中滿是憎惡之意。溫青怒道:“這些花是我親手栽的,我不許你看。”溫正道:“我看都看過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麼?我還要聞一下。”說著用鼻子嗅了幾下。溫青怒火大熾,忽地跳起身來,雙手一陣亂拔,拔起了二十幾叢玫瑰,隨拔隨拋,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誰也看不成,這樣你才高興了吧?”溫正臉色鐵青,恨恨而去,走了幾步,回頭說道:“我對你一番心意,你卻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沒有良心。這姓袁的廣東蠻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溫青哭道:“誰要你對我好了?你瞧著我不順眼,你要爺爺們把我娘兒倆趕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這裡,你去跟爺爺們說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嗎?”溫正歎了一口氣,垂頭喪氣的走了。溫青回到亭中坐下。過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麼對你哥哥這樣子?”溫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媽媽才姓溫,這兒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媽媽堂兄的兒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著住在別人家裡,受別人的氣了。”說著又垂下淚來。袁承志道:“我瞧他對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對他很凶。”溫青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如不對他凶,他更要無法無天呢。”袁承志見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頓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我爸爸給人害死了,那時我還只七歲,我媽媽也是那年死的。”溫青道:“你報了仇沒有?”袁承志歎道:“說來慚愧,我真是不幸……”溫青道:“你報仇時我一定幫你,不管這仇人多麼厲害,我一定幫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溫青的手微微一縮,隨即給他捏著不動,說道:“你本事比我強得多,但我瞧你對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將來可以幫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沒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朋友,現今遇到了你……”溫青低頭道:“就是我脾氣不好,總有一天會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當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會介意。”溫青大喜,歎了一口氣道:“我就是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見他神態大變,溫柔斯文,與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溫兄肯不肯聽?”溫青道:“這世上我就聽三個人的話,第一個是媽媽,第二個我親外公三爺爺,第三個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說道:“承你這麼瞧得起我,其實,別人的話只要說得對,咱們都該聽。”溫青道:“哼,我才不聽呢。誰待我好,我……我心裡也喜歡他,那麼不管他說得對不對,我都聽他的。要是我討厭的人哪,他說得再對,我偏偏不照他的話做。”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氣,你幾歲了?”溫青道:“我十八歲,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兩歲。”溫青低下了頭,忽然臉上一紅,悄聲道:“我沒親哥哥,咱們結拜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變,自然而然的諸事謹細,對溫青的身世實在毫不知情,雖見他對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結拜,那是終身禍福與共的大事,不由得遲疑。溫青見他沉吟不答,驀地裡站起身來,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驚,連忙隨後追去,只見他向山頂直奔,心想這人性情激烈。別因自己不肯答應,羞辱了他,做出甚麼事來,忙展開輕功,幾個起落,已搶在他面前,叫道:“溫兄弟,你生我的氣麼?”溫青聽他口稱“兄弟”,心中大喜,登時住足,坐倒在地,說道:“你瞧我不起,怎麼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幾時瞧你不起?來來來,咱們就在這裡結拜。”
  於是兩人向著月亮跪倒,發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重誓。站起身來,溫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說道:“我叫你二弟吧。現下不早啦,咱們回去睡吧。”兩人牽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別回去吵醒伯母了,咱們就在這兒同榻而睡吧。”溫青陡然滿臉紅暈,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隨即一笑,說道:“明天見。”飄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雲。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練功,小菊送來早點。袁承志跳下床來,向她道勞,正吃早點,溫青走進房來,道:“大哥,外面來了個女子,說是來討金子的,咱們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奪人財物,終究不妥,如何勸得義弟還了人家才好。兩人來到廳口,便聽得廳中腳步聲急,風聲呼呼,有人在動手拚斗,一走進大廳,只見溫正快步游走,舞動單刀,正與一個使劍的年輕女子斗得甚緊。旁邊兩個老者坐在椅中觀戰。一個老人手拿拐杖,另一個則是空手。溫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細打量,點了點頭。
  袁承志見那少女大約十八九歲年紀,雙頰暈紅,容貌娟秀,攻守之間,法度嚴謹。兩人拆了十余招,一時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對她劍法卻越看越是疑心。
  只見那少女欺進一步,長劍指向溫正肩頭,溫正反刀格擊,迅速之極,眼見那少女的長劍就要被他單刀砸飛。哪知溫正快,那少女更快,長劍圈轉,倏地向溫正頸中劃來。溫正一驚,向後連縱三步。那少女乘勢直上,刷刷數劍,攻勢十分迅捷。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數,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必受過本門中人的指點,否則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著劍術精奇,才和溫正勉強打個平手,莫看她攻勢凌厲,其實溫正又穩又狠,後勁比她長得多。溫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溫正敵手,微微冷笑,說道:“憑這點子道行,也想上門來討東西。”再拆數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勢已緩,溫正卻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左支右絀,連遇凶險。袁承志見情勢危急,忽地縱起,躍入兩人之間。兩人斗得正緊,兵刃哪裡收得住勢?一刀一劍,齊奔他身上砍到。溫青驚呼一聲。那兩個老者一齊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來不及救援。卻見袁承志右手在溫正手腕上輕輕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擋。兩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蕩了開去,當即齊向後躍。兩個老者都是“咦”的一聲,顯然對袁承志這手功夫甚是驚詫,兩人對望了一眼。溫正只道袁承志記著昨夜之恨,此時出手跟自己為難。那少女卻見他與溫青同從內堂出來,自然以為他是對方一黨,眼見不敵,仗劍就要躍出。袁承志叫道:“這位姑娘且慢,我有話說。”那少女怒道:“我打你們不贏,自有功夫比我高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8 AM

的人來討金子,你們要待怎樣?”袁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請教尊姓大名,令師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聲,道:“誰來跟你囉唆?”陡然躍起,向門外縱去。袁承志左足一點,已擋在門外,低聲道:“莫走,我幫你。”那少女一呆,問道:“‘你是誰?”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對烏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臉,忽然叫了出來:“你識得安大娘麼?”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興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驟然間想起男女有別,臉上一紅,放下了手。溫青見了這副情狀,臉上登時如同罩了一層嚴霜。溫正叫了起來:“我道袁兄是誰?原來是李自成派了來臥底的!”袁承志道:“我與闖王曾有一面之緣,倒也不錯,可說不上臥底。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兩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膽,替兩位說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們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溫青冷冷的道:“有這麼容易?”袁承志道:“兄弟,我給你引見,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們小時在一塊兒玩,已整整十年不見啦。”溫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並不施禮,也不答話。
  袁承志很感尷尬,問安小慧道:“你怎麼還認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傷疤,我怎會忘記?小時候那個壞人來捉我,你拚命相救,給人家砍的,你忘記了麼?”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們還用小碗小鍋煮飯吃呢。”
  溫青更是不悅,悻悻的道:“你們說你們的……青梅竹馬吧,我可要進去啦。”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麼跟這位大哥打了起來?”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師兄……”袁承志搶著問:“崔師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兒。我們護送闖王一筆軍餉到浙東來,哪知這人真壞,半路上來卻搶了去。”說著向溫青一指。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來溫青所劫黃金是闖王的軍餉,別說闖王對自己禮遇,師父又正全力輔佐於他,便沖著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無論如何要設法幫他找回來。何況闖王千裡迢迢的送黃金到江南來,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興的是仁義之師,救民於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當下心意已決,向溫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臉上,你把金子還了這位姑娘吧!”溫青哼了一聲,道:“你先見過我兩位爺爺再說。”袁承志聽說兩位老者是他爺爺,心想既已和他結拜,他們就是長輩,於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著兩個老者磕下頭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喲,不敢當,袁世兄請起。”把拐杖往椅子邊上一倚,雙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覺一股極大勁力向上托起,立時便要給他拋向空中,當下雙臂一沉,運勁穩住身子,仍向兩人磕足了四個頭才站起身來。那老者暗暗吃驚,心想:“這少年好渾厚的內力。”哈哈一笑,說道:“聽青兒說,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錯。”溫青道:“這位是我三爺爺。”又指著空手的老者道:“這位是我五爺爺。”說了兩人名號,一個叫溫方山,一個叫溫方悟。袁承志心想:“這兩人想來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兩祖。那三爺爺的武功比溫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於是也各叫了一聲:“三爺爺!五爺爺!”兩個老者齊道:“不敢當此稱呼。”臉上神色似乎頗為不愉。袁承志暗暗有氣,心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將、遼東督師。我和你們孫兒結拜,也不致辱沒了他。”轉頭向溫青道:“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還了她吧!”
  溫青慍道:“你就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點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兄弟,咱們學武的以義氣為重,這批金子既是闖王的,你取的時候不知,也就罷了。現下既知就裡,若不交還,豈非對不起人?”
  兩個老者本不知這批黃金有如此重大的牽連,只道是哪一個富商之物,此時聽安小慧、袁承志一說,心下也頗不安。他們知道闖王聲勢浩大,江湖豪傑聞風景從,這批黃金要是不還,來索討的好手勢必源源而至,實是後患無窮。溫方山微微一笑,說道:“沖著袁世兄的面子,咱們就還了吧。”溫青道:“三爺爺,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來分給我一半,那麼我這一半先交還她再說。”溫青道:“你自己要,連我的通統給你。誰又還這樣小家氣,幾千兩金子就當寶貝了?不過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來要,我就偏偏不給。”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樣才肯還?劃下道兒來吧?”溫青對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幫她,還是幫我?”袁承志躊躇半刻,道:“我誰也不幫,我只聽師父的話。”溫青道:“師父?你師父是誰?”袁承志道:“我師父是闖王軍中的。”溫青怒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幫她。好,金子是在這裡,我費心機盜來,你也得費心機盜去。三天之內,你有本事就來取去,過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氣了,希裡嘩拉,一天就花個干淨。”袁承志道:“這麼多黃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溫青慍道:“花不完,不會拋在大路上,讓旁人揀去幫著花麼?”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來。”兩人走到廳角。袁承志道:“昨晚你說聽我話的,怎麼隔不了半天就變了卦?”溫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聽你話。”袁承志道:“我怎麼不待你好?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溫青眼圈一紅道:“你見了從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護著她,哪裡還把人家放在心上?闖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樣?大不了給他殺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沒人疼。”說著又要掉下淚來。
  袁承志見他不可理喻,很不高興,說道:“你是我結義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視同仁,不分厚薄。你怎麼這個樣子?”溫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視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說,你三天內來盜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勸,溫青手一甩,走進內堂。袁承志見話已說僵,只得與安小慧兩人告辭出去,找到一家農捨借宿,問起失金經過。原來安小慧等護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為溫青所乘。
  安小慧說起別來情由,說她母親身子安健,也常牽記著他。袁承志從懷中摸出一只小金絲鐲來,說道:“這是你媽從前給我的。你瞧,我那時的手腕只有這麼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著他手臂,問道:“承志大哥,你這些年來在干甚麼?”袁承志道:“天天在練武,甚麼事也沒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這麼強,剛才你只把我的劍輕輕一推,我就一點勁也使不上來啦。”袁承志道:“你怎麼也會華山派劍法?誰教你的?”安小慧眼圈一紅,把頭轉了過去,過了一會才道:“就是那個崔師哥教的,他也是華山派的。”袁承志忙問:“他受了傷還是怎的?你為甚麼難過?”安小慧道:“他受甚麼傷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見其中似乎牽涉兒女私情,不便再問。等到二更時分,兩人往溫家奔去。袁承志輕輕躍上屋頂,只見大廳中燭光點得明晃晃地,溫方山、方悟兩兄弟坐在桌邊喝酒。溫正、溫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黃金藏在何處,想偷聽他們說話,以便得到些線索。只聽溫青冷笑一聲,抬起頭來,向著屋頂道:“金子就在這裡!有本領來拿好了。”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輕聲道:“他已知道咱們到了。”袁承志點點頭,只見溫青從桌底下取出兩個包裹,在桌上攤了開來,燭光下耀眼生輝,黃澄澄的全是一條條的金子。溫青和溫正也坐了下來,把刀劍往桌上一放,喝起酒來。袁承志心想:“他們就這般守著,除非是硬奪,否則怎能盜取?”等了半個時辰,下面四人毫無走動之意,知道今晚已無法動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處。
  次日傍晚,兩人又去溫宅,見大廳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換了兩個老人,看來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袁承志對安小慧道:“他們有高手守在隱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點點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縱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單,連忙跟下。只見她一路走到屋後,摸到廚房邊,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點燃了起來。過不多時,火光沖天而起。溫宅中登時人聲喧嘩,許多莊丁提水持竿,奔來撲救。
  兩人搶到前廳,廳中燭光仍明,坐著的四人卻已不見。安小慧大喜,叫道:“他們救火去啦!”縱身翻下屋頂,從窗中穿進廳內。袁承志跟了進去。
  兩人搶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黃金,忽然足下一軟。袁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卻沒拉著,原來腳底竟是個翻板機關。他身子騰起,左掌搭上廳中石柱,隨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礎之上。這時翻板已經合攏,把安小慧關在底下。袁承志大驚,撲出窗外查看機關,要設法搭救。剛出窗子,一股勁風迎風撲到,當即右掌揮出,和擊來的一掌相抵,兩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勢躍上屋頂,偷襲之人卻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著地後便即躍上屋頂。
  袁承志立定身軀,四下一望,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頂上竟然站滿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躍上來的正是溫正。
  袁承志身入重圍,不知對方心意如何,當下凝神屏氣,一言不發。只見人群中走出五個老人來,其中溫方山和溫方悟是拜見過的,另外兩個老人剛才曾坐在廳中看守黃金,余下一人身材魁梧,比眾人都高出半個頭。那人哈哈一笑,聲若洪鐘,說道:“我兄弟五人僻處鄉間,居然有闖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了。哈哈,哈哈!”
  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輩拜見。”他因四周都是敵人,只怕磕下頭去受人暗算,但禮數仍是不缺。溫青站了出來,說道:“這位是我大爺爺,那兩位是我二爺爺、四爺爺。”袁承志一一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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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溫方達、二哥溫方義、老四溫方施點點頭,卻不還禮,不住向他打量。溫方義怒聲喝道:“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那是晚輩一個同伴的魯莽,晚輩十分過意不去,幸喜並未成災。晚輩明日再來向各位磕頭陪罪。”這時柴堆的火已被撲滅,並未燃燒開來。
  溫正的祖父溫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溫正頗為相似,發話道:“磕頭?磕幾個頭就能算了?小娃娃膽大妄為,竟到石梁溫家來撒野。你師父是誰?”溫氏五老雖對闖王的聲勢頗為忌憚,但五兄弟素來愛財,到手了的黃金卻也不肯就此輕易吐了出去;適才見袁承志一掌震落溫正,武功委實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師承門派,再定對策。
  袁承志道:“家師眼下在闖王軍中,只求各位將闖王的金子發還,晚輩改日求家師寫信前來道謝。”溫方達道:“你師父是誰?”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來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輩不敢提他名字。”溫方達哼了一聲,道:“你不說,難道就瞞得過我們?南揚,跟這小子過過招。”心想只消一動上手,非叫你立現原形不可。人群中一人應聲而出。這人四十多歲年紀,腮上一叢虯髯,是溫方義的第二個兒子,在石梁派第二輩中可說是一流好手。他縱身上來,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側頭讓過,溫南揚左手一拳跟著打到,拳勁頗為凌厲。
  袁承志心下盤算:“這許多人聚在這裡,一個個打下去,勢必給他們累死。如不速戰,只怕難以脫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飛出,在他左拳上一擋,五指抓攏,已拿住他拳頭,順勢後扯。溫南揚收勢不住,踉踉蹌蹌的向前跌去,腳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溫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回身撲來。
  袁承志站著不動,待他撲到,轉身後仰,左腳輕輕一勾,溫南揚又向前俯跌下去。袁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時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後心。溫南揚身子剛要撞到瓦面,驟然被人提起,哪裡還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溫方義喝道:“這小子倒果然還有兩下子,老夫來會會高人的弟子。”雙掌一錯,就要上前。溫青突然縱到他身旁,俯耳說道:“二爺爺,他和我結拜了,你老人家可別傷他。”溫方義罵了一聲:“小鬼頭兒!”溫青拉住他的手,說道:“二爺爺你答應了?”溫方義道:“走著瞧!”手一甩,溫青立足不穩,不由自主的退出數步。
  溫方義穩穩實實的踏上兩步,說道:“你發招!”袁承志拱手道:“晚輩不敢。”溫方義道:“你不肯說師父名字,你發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見他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心中也道:“你走著瞧。”說道:“那麼晚輩放肆了,晚輩功夫有限,尚請手下留情。”溫方義喝道:“快動手,誰跟你囉裡囉唆?溫老二手下是向來不留情的!”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剛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從橫裡甩起,呼的一聲,向溫方義頭上擊去,勁道著實凌厲。溫方義低頭避過,伸手來抓袖子,卻見他輕飄飄的縱起,左袖兜了個圈子,右袖驀地從左袖圈中直沖出來,徑撲面門,來勢奇急。溫方義避讓不及,當即身子仰後,躲開了這招。袁承志不讓他有余裕還手,忽然回身,背向對方。溫方義一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剛要發出,忽覺一陣勁風襲到,但見他雙袖反手從下向上,猶如兩條長蛇般向自己腋下鑽來,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雙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兩聲,竟爾打中,只感到一陣發麻,對手已借勢竄了出去。
  袁承志回過身來,笑吟吟的站住。溫青見他身手如此巧妙,一個“好”字險些脫口而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著伸了伸舌頭。溫方義又羞又惱,饒是他見多識廣,卻瞧不出這三招袖子功夫出於何門何派。他又怎知袁承志第一招使的是華山派嫡系武功伏虎掌法,第二招是從木桑道人的輕功中變化出來,第三招“雙蛇鑽腋”卻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袁承志怕對方識得,每一招均略加變化,兼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溫方義如何能識?溫方達等四兄弟面面相覷,都覺大奇。
  溫方義老臉漲得通紅,須眉俱張,突然發掌擊出。月光下袁承志見他頭上冒出騰騰熱氣,腳步似乎遲鈍蹣跚,其實穩實異常,當下不敢再行戲弄,一矮身,避開兩招,卷起衣袖,見招拆招,凝神接戰,他生怕給對方叫破自己門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尋常的五行拳。這路拳法幾乎凡是學武之人誰都練過,溫氏五祖自然難以從他招式中猜測他的師承門戶。溫方義雖然出手不快,但拳掌發出,挾有極大勁風,拆得八九招,袁承志忽覺對方掌風中微有熱氣,向他手掌看去,心頭微震,但見他掌心殷紅如血,慘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心想,這人練的是朱砂掌,聽師父說,這門掌力著實了得,可別被他打到了,於是拳風一緊,招數仍是平庸,勁力卻漸漸增強。酣斗中溫方義突覺右腕一疼,疾忙跳開,低頭看時,只見腕上一道紅印腫起,原來已被他手指劃過,但顯是手下留情。溫方義心頭雖怒,可是也不便再纏斗下去了。溫方山上前一步,說道:“這位袁兄弟年紀輕輕,拳腳居然甚是了得,那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領教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道:“晚輩不敢身攜兵器來到寶莊。”溫方山哈哈一笑,說道:“你禮數倒也周全,這也算藝高人膽大了。好吧,咱們到練武廳去!”手一招,躍下地來。眾人紛紛跳下。袁承志只得隨著眾人進屋。
  溫青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拐杖裡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溫青已轉身對溫正道:“黑不溜秋的廣東蠻子怎麼樣?現下可服了吧?”溫正道:“二爺爺是寵著你,才不跟他當真,有甚麼希奇了?”溫青冷笑一聲,不再理他。眾人走進練武廳,袁承志見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打通了成為一個大場子。家丁進來點起數十支巨燭,照得明如白晝。溫家男女大都均會武藝,聽得三老太爺要和前日來的客人比武,都擁到廳上來觀看,連小孩子也出來了。最後有個中年美婦和小菊一齊出來。溫青搶過去叫了一聲:“媽!”那美婦滿臉愁容,白了溫青一眼,顯得甚是不快。溫方山指著四周的刀槍架子,說道:“你使甚麼兵刃,自己挑吧!”袁承志尋思:今日之事眼見已不能善罷,可是又不能傷了結義兄弟的尊長,剛下山來就遇上這個難題,可不知如何應付才好。溫青見他皺眉不語,只道他心中害怕,說道:“我這位三爺爺最疼愛小輩的,決不能傷你。”這話一半也是說給溫方山聽的,要他不便痛下殺手。她母親道:“青青,別多話!”溫方山望了溫青一眼,說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罷。袁世兄,你使甚麼兵刃?”袁承志游目四顧,見一個六七歲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著一柄玩具木劍,漆得花花綠綠地,劍長只有尋常長劍的一半。他心念一動,走過去說道:“小兄弟,你這把劍借給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將劍遞了給他。袁承志接了過來,對溫方山道:“晚輩不敢與老前輩動真刀真槍,就以這把木劍討教幾招。”這幾句話說來似乎謙遜,實則是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他想對方人多,不斷纏斗下去,不知何時方決,安小慧又已遭困,須得顯示上乘武功,將對方盡快盡數懾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遲生變,又不傷了對溫青的金蘭義氣。適才他在屋頂跟溫方義動手,於對方武功修為已了然於胸,倘若溫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間,那麼以木劍迎敵,並不能算是犯險托大。溫方山聽了這話,氣得手足發抖,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如此小覷老夫這柄龍頭鋼杖的,嘿嘿,今日倒還是初會。好吧,你有本事,用這木劍來削斷我的鋼杖吧。”話剛說完,拐杖橫轉,呼的一聲,朝袁承志腰中橫掃而來。風勢勁急,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鋼杖帶了起來,溫青“呀”了一聲,卻見他身未落地,木劍劍尖已直指對方面門。溫方山鋼杖倒轉,杖頭向他後心要穴點到。
  袁承志心想:“原來這拐杖還可用來點穴,青弟又說杖中有暗器,須得小心。”身子一偏,拐杖點空,木劍一招“沾地飛絮”,貼著拐杖直削下去,去勢快極。
  溫方山瞧他劍勢,知道雖是木劍,給削上了手指也要受傷,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下,剛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閃電,伸下去抓著杖尾,驀地一抖,一柄數十斤的鋼杖昂頭挺起,反擊對方。袁承志見他眼明手快,變招迅捷,也自佩服。兩人越斗越緊,溫方山的鋼杖使得呼呼風響,有時一杖擊空,打在地下,磚頭登時粉碎,聲勢著實驚人。袁承志在杖縫中如蝴蝶般穿來插去,木劍輕靈,招招不離敵人要害。
  轉瞬拆了七八十招,溫方山焦躁起來,心想自己這柄龍頭鋼權威震江南,縱橫無敵,今日卻被這後生小輩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豈非斷送?杖法突變,橫掃直砸,已將敵人全身裹住。旁觀眾人只覺杖風愈來愈大,慢慢退後,都把背脊靠住廳壁,以防被杖頭帶到,燭影下只見鋼杖舞成一個亮晃晃的大圈。溫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龍游幫幫主榮彩可高得多了。袁承志藝成下山,此時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強的對手,只是不願使出華山派正宗劍法來,以免給溫氏五老認出了自己門派,而對方鋼杖極具威勢,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劍又不能與他鋼杖相碰,心想非出絕招,不易取勝,忽地身法稍滯,頓了一頓。溫方山大喜,橫杖掃來。袁承志左手運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頭,運力下拗,右手木劍直進,嗤的一聲,溫方山肩頭衣服已被刺破,這還是他存心相讓,否則一劍刺在胸口,雖是木劍,但內勁凌厲,卻也是穿胸開膛之禍。溫方山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鋼杖已被挾手奪了過去。袁承志心想他是溫青的親外公,不能令他難堪,當下立即收回木劍,左手一送,已將鋼杖交還在他手中。這只是一瞬間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渾沒看出鋼杖一奪一還,已轉過了一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台,十分顧全了他老人家的顏面。哪知溫方山跟著便橫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經輸了招,怎麼如此不講理,全沒武林中高人的身分?”當即向左避開,突然嗤嗤嗤三聲,杖頭龍口中飛出三枚鋼釘,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頭和他身子相距不過一尺,暗器突發,哪裡避讓得掉?溫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眼見情勢危急,臉色大變。卻見袁承志木劍回轉,啪啪啪三聲,已將三枚鋼釘都打在地下。這招華山劍法,有個名目叫作“孔雀開屏”,取義於孔雀開屏,顧尾自憐。這招劍柄在外,劍尖向己,專在緊急關頭擋格敵人兵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劍反撩,橫過來在鋼杖的龍頭上一按。木劍雖輕,這一按卻按在杖腰的不當力處,正深得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要旨。
  溫方出只覺一股勁力將鋼杖向下捺落,忙運力反挺,卻已慢了一步,杖頭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頭。溫方山用力回扯,竟沒扯起,袁承志松足向後縱開丈余。溫方山收回鋼杖,只見廳上青磚深深凹下了半個龍頭,須牙宛然,竟是杖上龍頭被他蹬入磚中留下的印痕。四周眾人見了,盡皆駭然。溫方山臉色大變,雙手將鋼杖猛力往屋頂上擲去,只聽得忽啦一聲巨響,鋼杖穿破屋頂,飛了出去。他縱聲大叫:“這家伙輸給你的木劍,還要它干麼?”袁承志見這老頭子怒氣勃勃,呼呼喘氣,將一叢胡子都吹得飛了起來,心中暗笑:“這是你輸了給我,可不是鋼杖輸了給木劍!”屋頂磚瓦泥塵紛落之中,溫方施縱身而出,說道:“年輕人打暗器的功夫還不壞,來接接我的飛刀怎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09 AM

樣?”隨手解下腰中皮套,負在背上。
  袁承志見他皮套中插著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飛刀,刃長尺許,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備,卒然施發,袖箭藏在袖中,金鏢、鐵蓮子之屬藏在衣囊,他的飛刀卻明擺在身上當眼之處,料想必有過人之長,知道這時謙遜退讓也已無用,點了點頭,說道:“老前輩手下容情!”將木劍還給小孩,轉過身來。溫家眾人知道四老爺的飛刀勢頭勁急,捷如電閃,倏然便至。這少年如全數接住,倒也罷了,要是他閃避退讓,飛刀不生眼睛,那可誰也受不住他一刀。當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紛紛走出廳去,挨在門邊觀看。
  溫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揚,寒光閃處,一刀嗚嗚飛出。原來他的飛刀刀柄鑿空,在空中急飛而過之時,風穿空洞,發出嗚嗚之聲,如吹嗩吶,聲音淒厲。刀發有聲,似是先給敵人警告,顯得光明磊落,其實也是威懾恐嚇,擾人心神。袁承志見飛刀威猛,與一般暗器以輕靈或陰毒見勝者迥異,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顯功夫,難挫他驕氣,總要令他們輸得心悅誠服,才能叫他們放出小慧,交還黃金。”於是在懷中摸出兩枚銅錢,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飛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只聽錚的一聲響,飛刀登時無聲,原來銅錢已把鏤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銅錢再飛過去,與飛刀一撞,同時跌在地上。那飛刀重逾半斤,銅錢又輕又小,然而兩者相撞之後,居然一齊下墮,顯見他的手勁力道,比溫方施高出何止數倍。溫方施登時變色,兩刀同時發出。袁承志也照樣發出四枚銅錢,先將雙刀聲音打啞,跟著擊落在地。溫方施哼了一聲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說著,手下絲毫不緩,六把飛刀一連串的擲了出去。他這時已知勢難擊中對方,故意將六柄飛刀四散擲出,心想:“難道你還能一一把我飛刀打落?”卻聽得嗚錚、嗚錚接連六響,六柄飛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銅錢打啞碰跌。袁承志當日在華山絕頂,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盤棋,打了多少千變萬化之劫,再加上無數晨夕的苦練,才學會這手世上罕見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說不定還要指摘他手法未純,但溫家諸人卻已盡皆心驚。溫方施大喝一聲:“好!”雙手齊施,六柄飛刀同時向對方要害處擲出,六刀剛出手,又是六刀齊飛,這是他平生絕技,功夫再好的人躲開了前面六刀,決再躲不開後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飛刀嗚嗚聲響,四面八方的齊向袁承志飛去。
  溫方達眼見袁承志武功卓絕,必是高人弟子,突見四弟使出最厲害的刀法,心中一驚,叫道:“四弟,別傷他性命……”話聲未畢,只見袁承志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飛刀盡數抓在手中,接著雙手對著兵器架連續揚了幾揚。刀槍架上本來明晃晃的插滿了刀槍矛戟,但見白光閃爍,槍頭矛梢,盡皆折斷,原來都被他用十二把飛刀斬斷了。飛刀余勢不衰,插入了牆壁。
  突然之間,五老一齊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時喝道:“你是金蛇奸賊派來的嗎?”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確是得自《金蛇秘笈》,驀見五老神態凶惡,便似要同時撲上來咬噬一般,心下不禁驚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見廳外三個人走過,其中一人正是安小慧,被兩名大漢綁縛了押著,當是剛從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來。他心急救人,一個“一鶴沖天”,縱出廳去。溫方達與溫方義各抽兵刃,隨後追到。
  袁承志不顧追敵,直向安小慧沖去。兩名大漢刀劍齊揚,摟頭砍下。只聽得當當兩聲,兩名大漢手中的刀劍脫手飛出。這兩人一呆,見砸去他們兵刃的竟是大老爺和二老爺,嚇了一跳。溫方達與溫方義罵了聲:“膿包!”搶上追趕。原來袁承志身手快極,不架敵刃,嗖的一下,竟從刀劍下鑽了過去。那兩名大漢兵刃砍下來時,溫氏二老恰好趕到,一刀一劍,便同時向大老爺、二老爺的頭上招呼。袁承志雙手一扯,扯斷了縛住安小慧手上的繩索。安小慧大喜,連叫:“承志大哥!”這時那兩人的刀劍正從空中落下,袁承志甩出斷繩,纏住長劍,扯了回來,對安小慧道:“接著!”繩子一松,那劍劍柄在前,倒轉著向她飛去。安小慧伸手接住。這當兒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長劍剛擲出,溫方達兩柄短戟已向袁承志胸前搠到。卻聽得“啊!哼!”兩聲叫喊,原來那兩名大漢擋在路口,溫方義嫌他們礙手礙腳,一個掃堂腿踢開了。袁承志腳步不動,上身向後一縮,陡然退開兩尺。溫方達雙戟遞空,正要再戳,勁未使出,倏覺雙戟自動向前,燭光映射下,只見對方手中一截斷繩已纏住雙戟,向前拉扯。溫方達借力打力,雙戟一招“涇渭同流”,乘勢戳了過去,戟頭鋒銳,閃閃生光。袁承志側過身子,用力一扯斷繩,隨即突然松手。溫方達出其不意,收勢不及,向前踉蹌了兩步,看袁承志時,已拉了安小慧搶進練武廳內。
  溫方達本已沖沖大怒,這時更加滿臉殺氣,雙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繩崩斷,縱進廳來。溫家眾人也都回到廳內,站在五老身後。溫方達雙戟歸於左手,右手指著袁承志,惡狠狠的喝道:“那金蛇奸賊在哪裡?快說。”
  袁承志說道:“老前輩有話好說,不必動怒。”溫方義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麼人?他在甚麼地方?你是他派來的麼?”袁承志道:“我從沒見過金蛇郎君的面,他怎會派我來?”溫方山道:“這話當真?”袁承志道:“我干麼騙你?晚輩在衢江之中,無意與這位溫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結交為友,這跟金蛇銀蛇有甚麼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懷疑。溫方達道:“你不把金蛇奸賊藏身之所說出來,今日莫想離開石梁。”
  袁承志心想:“憑你們這點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聽他們口口聲聲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賊”,更是說不出的氣惱,但面子仍很恭謹,說道:“晚輩與金蛇郎君無親無故,連面也沒有會過。不過他在哪裡,我倒也知道,就只怕這裡沒一個敢去見他。”溫氏五老怒火上沖,紛紛說道:“誰說不敢?”“這十多年來,我們哪一天不在找他?”“這奸賊早已是廢人一個,又有誰怕他了?”“他在哪裡?”“快說,快說!”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們真的要去見他?”溫方達踏上一步,道:“不錯。”袁承志笑道:“見他有甚麼好?”溫方達怒道:“小朋友,誰跟你開玩笑?快給我說出來!”袁承志道:“各位身子壯健,總還得再隔好幾年,才能跟他會面。他已經死啦!”此言一出,各人盡皆愕然。只聽得溫青急叫:“媽媽,媽媽,你怎麼了?”袁承志回過頭來,見那中年美婦已暈倒在溫青懷中,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
  溫方山臉色大變,連罵:“冤孽。”溫方義對溫青道:“青青,快把你媽扶進去,別丟丑啦,讓人家笑話。”溫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丟甚麼丑?媽媽聽到爸爸死了,自然要傷心。袁承志大吃一驚:“他媽媽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溫青是他的兒子?”溫方義聽得溫青出言沖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溫門這件奇恥大辱,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對溫方山道:“三弟,你再寵這娃娃,我可要管了。”溫方山向溫青斥道:“誰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亂語。還不快進去?”
  溫青扶著母親,慢慢入內。那美婦悠悠醒轉,低聲道:“你請袁相公明晚來見我,我有話問他。”溫青點頭,回頭對袁承志道:“還有一天,明晚你再來盜吧。你就是幫著人家。你,你……發的誓都是騙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著母親走了進去。袁承志對安小慧道:“走吧!”兩人向外走出。溫方悟站在門口,雙手一攔,厲聲說道:“慢走,還有話問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輩再來奉訪。”溫方悟道:“那金蛇奸賊死在甚麼地方?他死時有誰見到了?”袁承志想起那晚張春九刺死他禿頭師弟的慘狀,心想:“你們石梁派好不奸詐凶險,那晚在華山之上,我便險些死在你們手中,又何必跟你們說真話?何況你們覬覦金蛇郎君的遺物,我更不能說。”便道:“我也是輾轉聽朋友說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廣東海外的一個荒島之上。”說到這裡,童心忽起,說道:“貴派有一個瘦子,叫作張春九,還有一個禿頭,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師兄弟倆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來一問,就什麼都明白了,用不著來問我。”溫氏五老面面相覷,透著十分詫異。溫方義道:“張春九和江禿頭?這兩個家伙不知死到哪裡去了,他媽的,回來不剝他們的皮。”袁承志心道:“你們到廣東海外幾千個荒島上去細細的找吧!要不然,親自去問張春九和那禿頭也好。”向眾人抱拳道:“晚輩失陪。”溫方悟道:“忙甚麼?”他定要問個清楚,伸臂攔住。袁承志伸掌輕輕向他手臂推去。溫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動手,這一招其實是虛招,對方手一動,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聲,恰好從空隙中穿了出去,連溫方悟的衣服也沒碰到。溫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間一抖,已把一條牛皮軟鞭解了下來,一招“駿馬脫韁”,向他後心打到。武林中的軟鞭有的以精鋼所鑄,考究的更以金絲繞成,但溫方悟內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條皮鞭。皮鞭又韌又軟,在他手裡使開來如臂使指,內勁到處,比之五金軟鞭有過之而無不及。袁承志聽得背後風聲,拉著安小慧向前直竄,皮鞭落空,聽得呼的一聲,勁道凌厲,知是一件厲害的軟兵器,他頭也不回,向牆頭縱去。溫方悟在這條軟鞭上下過數十年的功夫,被他這麼輕易避開,豈肯就此罷手?右手揮出,圈出一個鞭花,向安小慧腳上卷來。這一下避實就虛,知道這少女功力不高,這一招定然躲不開,如把她拉了下來,等於是截住了袁承志。袁承志聽得風聲,左手撩出,帶住鞭梢,他上躍之勢不停,左手使勁,竟將溫方悟提了起來。溫家眾人一見,無不大駭。溫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揚,兩柄飛刀嗚嗚發聲,向袁承志後心飛去。袁承志左手松開了皮鞭鞭梢,拉著安小慧向牆外躍出,聽得飛刀之聲,竟不回頭,腳心在飛刀刀身輕輕一擋,飛刀立時倒轉。溫方悟腳剛落地,兩柄飛刀已當頭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開飛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斷裂,原來剛才袁承志在半空中提起溫方悟,實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內勁,否則他在半空中無從借力,如何提得起一個一百幾十斤的大漢?這混元勁傳到皮鞭之上,竟然將鞭子扯斷了。溫方悟大驚,一個“懶驢打滾”,滾了開去,但一柄飛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來時一身冷汗,半晌說不出話來。
  溫方達不住搖頭。五老均是暗暗納罕。溫方義道:“這小子不過廿歲左右,就算在娘胎裡起始練武,也不過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溫方山道:“金蛇奸賊這般厲害,也栽在咱們手裡。這小子明晚再來,咱們好好的對付他。”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農家。安小慧把這位承志大哥滿口稱贊,佩服得了不得,說道:“崔師哥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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誇他師父怎麼了不起,我看他師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師哥叫甚麼名字,他師父是哪一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號叫甚麼伏虎金剛。他師父是華山派穆老祖師的徒弟,外號叫‘銅筆鐵算盤’。我聽了這外號就忍不住笑,也從來沒問崔師哥他師父叫甚麼名字。”
  袁承志點點頭,心想:“原來是大師哥的徒弟,他還得叫我聲師叔呢。”也不與她說穿,兩人各自安寢。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農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只有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顧,雖然不大願意,還是答應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時,又到溫家,只見到處黑沉沉的燈燭無光,正要飛身入內,忽聽得遠處輕輕傳來三聲簫聲,那洞簫一吹即停,過了片刻,又是三聲。袁承志心念一動,知是溫青以簫相呼,心想溫氏五老極凶惡,溫青卻對自己尚有結義之情,最好能勸得她交還黃金,不必再動手了,於是循著簫聲,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遠遠望去,見亭中坐著兩人,月光下只見雲鬢霧鬟,兩個都是女子,當即停了腳步,心想:“青弟不在這裡!”只見一個女子舉起洞簫吹奏,聽那曲調,便是溫青那天吹過的那首音調淒涼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幾步,想看清楚是誰。那手持洞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志大吃一驚,溶溶月色下一張俏麗面龐,竟然便是溫青。他登時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溫青淺淺一笑,說道:“小妹其實是女子,一直瞞著大哥,還請勿怪!”說著深深一個萬福。袁承志還了一揖,以前許多疑慮之處,豁然頓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氣太重,又過於小性兒,沒丈夫氣概,原來竟是女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個姑娘拜了把子,這可從哪裡說起?”溫青道:“我叫溫青青,上次對你說時少了一個青字。”說著抿嘴一笑,又道:“其實呢,我該叫夏青青才是。”袁承志見她改穿女裝,秀眉鳳目,玉頰櫻唇,竟是一個美貌佳人,心中暗罵自己胡塗,這麼一個美人誰都看得出來,自己竟會如此老實,被她瞞了這許多天。要知他一生之中,除了嬰兒之時,只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處過數日,此後十多年在華山絕頂練武,從未見過女子。後來在闖王軍中見到李巖之妻紅娘子,這位女俠豪邁爽朗,與男子無異。因此於男女之別,他實是渾渾噩噩,認不出溫青青女扮男裝。溫青青道:“我媽在這裡,她有話要問你。”袁承志走進亭去,作揖行禮,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見。”那中年美婦站起身來回禮,連說:“不敢當。”
  袁承志見她雙目紅腫,臉色憔悴,知她傷心難受,默默無言的坐了下來,尋思:“聽青青說,她母親是給人強奸才生下她來,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對金蛇郎君深惡痛絕,青青提一聲爸爸,就被她二爺爺喝斥怒罵。可是她媽媽聽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暈倒,傷心成這個樣子,對他顯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別情。”
  青青的母親呆了一陣,低聲問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親眼見到麼?”袁承志點點頭。她又道:“袁相公對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決不像我爹爹與叔伯們那樣,當你是仇人,請……請你把他死時的情形見告。是誰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嗎?”說到這裡,聲音發顫,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袁承志對金蛇郎君的心情,實在自己也不大明白,聽師父與木桑道人說,這人脾氣古怪,工於心計,為人介於正邪之間。他安排鐵盒弩箭、秘笈劇毒,確是用心險狠,實非正人端士。可是自從研習《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後,對這位絕世的奇才不禁暗暗欽佩,在內心深處,不自覺的已把他當作師父之一。昨晚聽到溫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為“奸賊”,心中說不出的憤怒,事後想及,也覺奇怪。這時聽青青之母問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沒見過面,不過說起來,這位前輩和我實有師徒之份,我許多武功是從他那裡學的。這位前輩死後的情形,恕我不便對伯母說,只怕有壞人要去發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後便倒。青青連忙抱住,叫道:“媽媽,你別傷心。”過了一會,青青之母悠悠醒來,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來接我們娘兒離開這地方,哪知他竟一個人先去了。青青連她爸爸一面也見不著。”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難過。夏老前輩現今安安穩穩的長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經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輩死時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種安排,顯非倉卒之間給人害死。”青青之母說道:“原來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樣報答才好。”說著站起來施了一禮,又道:“青青,快給袁大哥磕頭。”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還禮。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麼遺書給我們?”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夾層中的地圖和圖上字樣:“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訪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當時看了這張“重寶之圖”,因無貪圖之念,隨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後沒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曠世武功,絕頂聰明,竟至喪身荒山,險些骸骨無人收殮,只怕還是受了這重寶之害。天下奇珍異寶,無不足招大禍,這話師父常常提起,因此對這張遺圖頗有些厭憎之感,這時經青青之母一問,這才記起,說道:“小侄無禮,斗膽請問,伯母的閨字,可是一個‘儀’字?”青青之母一驚,說道:“不錯,你怎知道?”隨即道:“那定是他……他……遺書上寫著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帶著?”神情中充滿盼望和焦慮。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點,從亭子欄干上斜刺躍出。溫儀母女吃了一驚,只聽一人“啊喲”一聲,袁承志已伸手從玫瑰叢中抓了一個人出來,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點中穴道,手足軟軟的垂下,動彈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溫儀歎了一口氣,道:“袁相公,請你放了他吧。溫家門中,沒一個當我們母女是親人了。”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原來那人是昨晚與他交過手的溫南揚。他是溫方義的兒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溫青青怒道:“七伯伯,我們在這裡說話,你怎麼來偷聽?也沒點長輩樣子。”溫南揚一聽大怒,便欲發作,但剛才被袁承志擒住時全無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過苦頭,恨恨的望了三人一眼,轉頭就走,走出亭子數步,惡狠狠的道:“不要臉的女人,自己偷漢子不算,還教女兒也偷漢子。”
  溫儀一陣氣苦,兩行珠淚掛了下來。青青哪裡忍得他如此辱罵,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裡不干不淨的說甚麼?”溫南揚轉身罵道:“你這賤丫頭要反了嗎?是爺爺們叫我來的,你敢怎樣?”溫青青罵道:“你要教訓我,大大方方的當面說便是,干麼來偷聽我們說話?”溫南揚冷笑道:“我們?也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稱起我們來啦。溫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你們丟干淨了!”青青氣得脹紅了臉,轉頭道:“媽,你聽他說這種話。”溫儀低聲道:“七哥,請你過來,我有話說。”溫南揚略一沉吟,大踏步走進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遠,防他突然出手。溫儀道:“我們娘兒身遭不幸,蒙五位爺爺和各位兄弟照顧,在溫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從來沒跟青青說過,現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隱瞞。這件事七哥頭尾知道得很清楚,請你對袁相公與青青說一說吧。”溫南揚怫然道:“我干麼要說?你的事你自己說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溫儀輕輕歎了口氣,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過你性命,你還會有一些兒感激之心,哪知溫家的人,全是那麼忘……忘……唉!”溫南揚怒道:“他救過我性命,那不錯。可是他為甚麼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說出來,免得你自己說時,不知如何胡言亂語,盡說些謊話。”青青怒道:“我媽媽怎會說謊?”溫儀拉了她一把,道:“讓七伯伯說。”溫南揚坐了下來,說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樣識得那金蛇奸賊,現今原原本本的跟你們說,也好讓你們知道,那奸賊的用心是怎樣險毒。”青青道:“你說他壞話我不聽。”說著雙手掩住耳朵。溫儀道:“青青,你聽好啦。你過世的爸爸雖然不能說是好人,可是比溫家全家的好處還多上百倍。”溫南揚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溫。”溫儀抬頭遠望天邊,輕聲道:“我……我……早已不姓溫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1 AM     標題: 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

溫南揚說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二十六歲。爹爹叫我到揚州去給六叔做幫手。”袁承志心想:“原來石梁溫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溫南揚續道:“我到了揚州,沒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溫儀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麼案子?”溫南揚怒道:“男子漢大丈夫,敢做難道不敢說?我是瞧見一家大姑娘長得好,夜裡跳進牆去采花。她不從,我就一刀殺了。哪知她臨死時一聲大叫,給人聽見了。護院的武師中竟有幾名好手,一齊湧來,好漢敵不過人多,我就給他們擒住了。”袁承志聽他述說自己的惡行,竟然毫無羞愧之意,心想這人實是無恥已極。溫南揚又道:“他們打了我一頓,將我送到衙門裡監了起來。我可也不怕。我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揚揚的早傳開了。我想六叔既在揚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訊息後,自會來救我出獄。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終沒來。上官詳文下來,給我判了個斬立決。獄卒跟我一說,我才驚慌起來。”溫青青哼了一聲,道:“我還道你是不會怕的。”
  溫南揚不去理她,續道:“過了三天,牢頭拿了一大碗酒、一盤肉來給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處決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過老子年紀輕輕,還沒好好享夠了福,不免有點可惜,心一橫,把酒肉吃了個干淨,倒頭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我翻身坐起,聽得有人低聲在我耳邊說道:‘別作聲,我救你出去!’接著嚓嚓幾聲響,我手腳的鐵鐐手銬,都被他一柄鋒利之極的兵刃削斷了。他拉著我的手,跳出獄去。那人輕功好極,手勁又大,拉著我手,我趕路省了一大半力氣。兩人來到城外一座破廟裡,他點亮神案上的蠟燭,我才看清楚他是個長得很俊的年輕人,年紀還比我小著幾歲。他是個小白臉,哼!”
  說到這裡,向溫儀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繼續說道:“我便向他行禮道謝。那人驕傲得很,也不還禮,說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溫的了?’我點頭說是,這時見他腰間掛著那柄削斷我銬鐐的兵刃,彎彎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劍,只是劍頭分叉,模樣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劍了。”他不動聲色,聽溫南揚繼續說下去:“我問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後你也不會感激我。’當時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當然一輩子感激。那人道:‘我是為了你六叔溫方祿才救你的。跟我來!’我跟著他走到運河邊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駛去。那船離開了揚州十多裡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會再來追趕了。我問了幾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從衣囊裡拿出一對蛾眉刺來。這是六叔的兵器,素來隨身不離,怎麼會落在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幾聲,臉上忽然露出一陣殺氣,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道:‘這口箱子,你帶回家去。’說著向船艙中一指,我見那箱子很大,用鐵釘釘得十分牢固,外面還用粗繩縛住。他道:‘你趕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這口箱子必須交你大伯伯親手打開。’我一一答應了。他又說:‘一個月之內,我到你家來拜訪,你家裡的長輩們好好接待吧。’我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也只得答應。他囑咐完畢,忽然提起船上的鐵錨,喀喇喀喇,把四只錨爪都拗了下來。”溫青青聽到這裡,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好!”溫南揚呸的一聲,在地上吐了一口濃痰。青青性愛潔淨,見他如此糟蹋自己親手布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陣難過。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腳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溫南揚續道:“他向我顯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見他把斷錨往船艙中一擲,說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開箱偷看,私取寶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這鐵錨便是你的榜樣!’從囊中拿出一錠銀子,擲在船板上,說道:‘你的路費!’拔起船頭上的兩支竹篙,雙手分別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躍了起來,右手竹篙隨即入河,同時拔起左手竹篙,又向前點去。這樣幾下子,就如一只長腿鷺茲般走到了岸上。他高聲叫道:‘接著!’語聲方畢,兩支竹篙如標槍般射了過來。我見來勢勁急,不敢去接,閃身躲開,撲撲兩聲,竹篙穿入船篷。但聽得他在岸上一聲長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想:“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氣。”他只心裡想想,青青卻公然贊了起來:“這人真是英雄豪傑。好威風,好氣概!”溫南揚道:“英雄?呸!英他媽的雄。當時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雖見他說話時眼露凶光,似乎對我十分憎厭,還道他脾氣古怪,也不怎麼在意。過江後,我另行雇船,回到家來。一路上搬運的人都說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這次定是發了橫財,箱子中盛滿了金銀財寶。我花了這麼多力氣運回家來,叔伯們定會多分我一份,因此心裡很是高興。回家之後,爹爹和叔伯們很誇獎我能干,說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壞。”青青插口道:“的確不壞,殺了一個大閨女,帶來一口大箱子。”溫儀道:“青青,別多嘴,聽七伯伯說下去。”溫南揚道:“這天晚上,廳上點滿蠟燭,兩名家丁把箱子抬進來。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間。我親自動手,先割斷繩子,再把鐵釘一枚枚的起出來。我記得很清楚,大伯伯那時笑著說:‘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兒,荒唐的不想回家,把這箱東西叫孩子先帶回來。來,咱們瞧瞧是甚麼寶貝!’我揭開箱蓋,見裡面裝得滿滿的,上面舖著一層紙,紙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溫氏兄弟同拆’幾個字。我見那幾個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筆,就把信交給大伯伯。他並不拆信,說道:‘下面是甚麼東西?’我把那層紙揭開,下面是方方的一個大包裹,包裹用線密密縫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來拆吧。六弟怎麼忽然細心起來啦?’六嬸拆開縫著的線,把包袱一揭開,突然之間,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八支毒箭。”青青驚呼了一聲。袁承志心想:“這是金蛇郎君的慣技。”溫南揚道:“這件事現今想起來還是教人心驚膽戰,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這條命還在嗎?這幾支毒箭哪,每一箭都射進了六嬸的肉裡。那是見血封喉、劇毒無比的藥箭,六嬸登時全身發黑,哼也沒哼一聲就倒地死了。”
  他說到這裡,轉過頭厲聲對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這一來,廳上眾人全都轟動。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開包袱。我站得遠遠地,用一條長竿把包袱挑開,總算再沒箭射出來。你道包裹裡是甚麼珍珠寶貝?”青青道:“甚麼?”溫南揚冷冷的道:“你六爺爺的屍首!給斬成了八塊!”青青吃了一驚,嚇得嘴唇都白了。溫儀伸手摟住了她。四人靜默了一陣。溫南揚道:“你說這人毒不毒?他殺了六叔也就罷了,卻把他屍首這般送回家來。”溫儀道:“他為甚麼這樣做,你可還沒說。”溫南揚道:“哼,你當然覺得挺應該哪。只要是你姘頭干的事,不論甚麼,你都說不錯。”溫儀望著天空的星星,出了一會神,緩緩的道:“他是我丈夫,雖然我們沒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親丈夫。青青,那時我比你此刻還小兩歲,比你更加孩子氣,又不愛學武,甚麼也不懂。這些叔伯們在家裡凶橫野蠻,無惡不作,我向來不喜歡他們,見六叔死了,老實說我心裡也不難受。那時我只覺得奇怪,六叔這麼好的武功,怎麼會給人殺死。只聽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聲讀了起來。這件事過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那封信裡的話,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讀信的聲音也發顫了,他這麼念:‘石梁派溫氏兄弟共鑒:送上令弟溫方祿屍首一具,務請笑納。此人當年污辱我親姊之後,又將其殺害,並將我父母兄長,一家五口盡數殺死。我孤身一人逃脫在外,現歸來報仇。血債十倍回報,方解我恨。我必殺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婦女十人。不足此數,誓不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氣,對溫南揚道:“七哥,六叔殺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溫南揚傲然道:“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財劫色,殺人放火,那也稀松平常。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用強不從,拔刀殺了,又有甚麼了不起?本來也不用殺他滿門,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這才要殺人滅口。只可惜當時給這兔崽子漏了網,以致後患無窮。”溫儀歎道:“你們男人在外面作了這樣大的孽,我們女子在家裡哪裡知道。”溫南揚道:“大伯伯讀完了信,哈哈大笑,說道:‘這賊子找上門來最好,否則咱們去找他,還不知他躲在哪裡呢?’他話雖這麼說,可十分謹慎,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當晚大家嚴行戒備,又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袁承志心中奇怪:“怎麼他們兄弟這麼多?”青青也問了起來:“媽,我們還有七爺爺、八爺爺,怎麼我不知道?”溫儀道:“那是你爺爺的堂兄弟,本來不住在這兒的。”溫南揚道:“七叔一向在金華住,八叔在嚴州住,雖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七叔和八叔一動身,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這奸賊神出鬼沒,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們家裡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一批。他殺死我們一個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看來不插滿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們宅子裡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會抵擋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溫南揚道:“他只有一個。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面,平時也不知躲在甚麼地方,只等我們的人一落單,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幾十位江湖好手來石梁,整天在宅子裡吃喝,等這奸賊到來,宅子外面貼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來決斗。但他並不理會,見我們人多,就絕跡不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裡,身上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時機方下手。接連十來天,宅子裡天天有人斃命。石梁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只得到衢州城裡去買。對外面說,只說宅子裡撞了瘟神,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日子你總記得吧?”
  溫儀道:“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裡日夜有人巡邏,爹爹和叔伯們輪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裡,不敢走出大門一步。”
  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裡的兩個嫂嫂半夜裡還是給他擄了去,當時咱們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過了一個多月,兩個嫂嫂從揚州捎信來,說給這奸賊賣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個月客人。四叔氣得險險暈死過去,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派人去殺光了娼寮裡的老鴇龜奴、妓女嫖客,連兩個嫂嫂也一起殺了,一把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娼寮。”袁承志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做未免過份。”又想:“溫方施怎麼地遷怒於人,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不自禁的搖頭,很覺不以為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一封信來,開一張清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石梁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卻被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此仇。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拾奪他不下。咱們防得緊了,他接連幾個月不來,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實在無計可施。兩年之間,咱們溫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說,咱們該不該恨這惡賊?”青青道:“後來怎樣?”溫南揚道:“讓你媽說下去吧。”
  溫儀對袁承志望了一眼,淒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麼我甚麼事也不必瞞你,只求袁相公待會把他死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麼……”她說到這裡,聲音又咽哽了,隔了一會,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何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只能在園子裡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們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園子裡去。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裡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裡吹進來,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裡那股風的氣息,可是這害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2 AM

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樣好的天氣,把我關在屋子裡。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股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裡的三姊姊、五房裡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裡玩,我在蕩秋千,越蕩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裡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溫南揚脹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牆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蕩,秋千飛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攔腰抱住,我只覺騰雲駕霧般的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的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胡塗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裡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只聽得後面很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挾著我奔了半天,到了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裡。他解了我穴道,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淨,就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後心一拉,我才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著往自己額上一指。袁承志見那傷疤隱在頭發叢裡,露在外面的有一寸來長,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傷著實不輕。溫儀歎道:“倘若就這麼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著一條毯子,我一驚又險險暈了過去,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點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緊緊閉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裡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著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他煮了東西給我吃,我只是哭,甚麼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的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裡灌,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松,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激他生氣,干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娼寮裡去活受罪。哪知他並不發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歎氣。”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溫儀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當作你是啞巴,原來會說話。’我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的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裡住著,哪裡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溫南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這些不要臉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溫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甚麼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我朦朦朧朧的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回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山峰很陡,無路可下,只有似他這樣輕功極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到了山谷裡。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來,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喂小烏龜吃東西,晚上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裡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樣好。“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他歎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是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洞來躲雨,他也不理。“我問他為甚麼哭,他粗聲粗氣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明天我說甚麼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裡現下防備很嚴,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著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回來,我倒有些記掛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來。”
  聽到這裡,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端謹恭坐,留神傾聽,這才寬慰,緩緩的吁了口氣。溫儀道:“天快黑了,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幾次,終於見到對面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細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後面一個是道士,另一個是和尚,第四個卻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劍,一個斗他們三個,邊打邊逃。斗了一會,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法避開,我心中著急,大聲叫了起來,哪知他金蛇劍回過來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一截。爹爹聽見叫聲,回頭望見了我,不再爭斗,往我這山峰上奔來。“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隨後追趕。這樣一來,變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間,僧道二人在後。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斗了幾回合,一僧一道趕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這邊攀上來。這四個人邊斗邊奔,追到了我站著的山峰上。我很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接連三劍,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過,眼見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說:‘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們崆峒派跟你無冤無仇,只不過見你干得太也過份,因此挺身出來作個和事佬。我誰也不幫,如你答應罷手,以後不再去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罷。’他大聲叫道:‘父母兄姊之仇,豈能不報?’那和尚道:‘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該夠了。勸你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劍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惡斗起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想來武功甚強,和尚的禪杖使開來,風聲呼呼猛響,也很厲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滿頭大汗,忽然一個蹌踉,險險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側身躲過,他身子這樣一側,見到了我的臉。他後來說,他那時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見到我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突然間精神大振。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山谷中霧氣上升,煙霧中只見到金光閃耀。只聽得他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聲,骨溜溜的滾下山去,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他挺劍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他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過,將道人攔腰斬為兩截。”
  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他回手一劍,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見他連殺兩個武功高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鋼杖使開來已不成家數。我忙從洞裡奔出來,叫道:‘住手,住手!’他聽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說道:‘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整天沒吃東西,加之剛才擔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只見爹爹目露凶光,忽然舉起鋼杖,猛力向他後心打去。“他一心只關注著我有沒受傷,全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讓,已經不及,將頭一側,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夾手奪過鋼杖,擲入山谷,雙掌向爹爹打去。爹爹無法招架,閉目等死。哪知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歎了口氣,對爹爹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意,又不饒你了!’爹爹不再說話,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這一杖,受傷著實沉重,爹爹剛走,他就一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聲道:“爺爺這麼不要臉,明裡打不過人家,就來暗下毒手!”溫儀歎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幾十口人。可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禁不住心裡向著他,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搖搖晃晃的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我嚇得只是哭。他雖然受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干麼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問:‘你是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覺得很是傷心。“過了一會,他說:‘自從我全家的人給你六叔害死之後,從來沒一人關心過我。我今天殺了你的一個堂兄,前後一共已殺了四十人,本來還要再殺十人,看在你的眼淚份上,就此罷手不殺了。’我只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後,送你回家。’我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只覺得他答應不殺人了,那很好。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嘔血,有時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媽媽’。“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了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晚上對我說,那天中了這一杖,本來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後,我在這高峰絕頂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非餓死不可。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著。”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著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臉上一陣發熱,把頭轉了開去。溫儀又道:“以後他身子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3 AM

漸漸復元,跟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三天三夜沒睡覺的守在他床邊。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卻顯得心腸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說是他周歲時他媽媽繡的。”她說到這裡,從懷中取了一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攤在桌上。袁承志見這肚兜紅緞面子,白緞裡子,繡著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致,想得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志從小沒有爹娘,看到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溫儀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還用木頭削成小狗、小馬、小娃娃給我玩,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娃。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因。他說他捨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麼我就住在這裡陪你好啦!’“他非常開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樣翻筋斗。“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知道了一個大寶藏的所在,其中金銀珠寶,多得難以估量。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倉皇出走,把內庫裡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一個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後,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西洋,一來是為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二來則是為了探查這批珍寶。”
  袁承志心道:“原來在《金蛇秘笈》中發現的,便是這張寶藏的地圖。”溫儀續道:“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地圖,但幾百年後,卻讓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報,就要去尋這批珍寶,尋到之後,便來接我,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說到這裡,輕聲道:“他捨不得我離開他,其實我心中也捨不得。可是……可是……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後,大家卻瞧我不起,我很是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女兒,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甚麼?”溫儀道:“我在家裡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如今我也一點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尊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
  袁承志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淒然。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
  溫儀淒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裡聽這些歌兒,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溫儀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掛念著我,不願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著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歡喜,甚麼也沒防備,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空著雙手,沒帶兵刃,穿了長袍馬褂,臉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絲毫沒有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許再動刀動槍。’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哪知他為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裡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道媽媽體惜他,高高興興的捧到房裡。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甚麼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甚麼?’他道:‘你為甚麼下我的毒?’”“你為甚麼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是如何憤怒,又是如何傷心。袁承志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只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面跟著二三十人,手中都拿著兵刃。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丑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麼?”溫儀脹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裡?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裡,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經死了,我也沒甚麼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志還沒答話,青青已搶著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湧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裡都拿著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麼一點地方,他往哪裡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保護他,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為我和家裡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麼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不知蓮子羹裡有毒?’我端起碗來,見碗裡還剩了一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你們也不怕丑麼?’“大伯伯怒道:‘誰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就出來斗斗!”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裡雖沒毒藥,但放著他們溫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捨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怨毒,只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溫方施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我娘兒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是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裡扒外,洩溫家的底?”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袁承志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溫儀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聽她話中帶著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裡聽著呢。”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著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可沒人再制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的爹爹主意兒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挑斷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著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說話已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溫儀道:“不,等你一走,他們就把我殺死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著他走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樣,還是被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你搶我奪,五兄弟合謀,把崆峒派的兩人先給害死了。”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著!”溫儀笑道:“我干麼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麼?”轉頭對袁承志道:“哪知道這張圖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溫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橫眉怒目,卻畏懼袁承志,不敢沖進亭來。溫儀說到這裡,呆呆的出神,低聲緩緩的道:“他這一去,我就沒再得到他的音訊。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已成廢人。他是這樣的心高氣傲,不痛死也會氣死……”
  溫方達又叫:“姓袁的,這小賤人說起我們溫氏的五行陣,你已聽到了,有種的就出來試試。”溫儀低聲道:“你走吧,別跟他們斗。”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終於是有人知道了。”袁承志曾和溫氏五兄弟一一較量過。知道單打獨斗,沒一個是自己對手,不過他們五人齊上,再加上有甚麼操練純熟的五行陣,只怕確是不易擊破。初次較量時雙方並無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現下自己已知他們隱私,而他們又認定自己與金蛇郎君頗有淵源,這種人甚麼陰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慘禍立至,自己卻又不欲對他們痛下殺手,一時不禁頗為躊躇。溫方義叫道:“怎麼,不敢麼?乖乖的跟爺爺們叩三個響頭,就放你出去。”溫方施陰森森的道:“這時候叩頭也不成啦。”袁承志尋思:“須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籌思個善策。”他初出茅廬,閱歷甚淺,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難題,立生應變之計,於是朗聲道:“溫氏五行陣既是厲害無比,晚輩倒也想見識見識。不過我現下甚是疲累,讓我休息一個時辰,成嗎?”溫方義隨口道:“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你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溫方山低聲道:“這小子別使甚麼詭計,咱們馬上給他干。”溫方達道:“二弟已經答應了他,就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也教他死而無怨。”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3 AM

溫儀急道:“袁相公,你別上當,他們行事向來狠辣,哪有這麼好心,肯讓你多休息一個時辰?這些年來,他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個寶藏。他們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逼你去幫著尋寶。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溫方達聽她說穿了自己用心,臉色更是鐵青,冷笑道:“你們三個還想走得越遠越好?哼,念頭倒轉的挺美。姓袁的,你到練武廳上休息去吧。待會動手,大家方便些。”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來。溫儀母女知道五行陣的厲害,心中焦急,但也沒法阻攔,只得跟在他身後,一齊出亭。到了練武廳中,溫方達命人點起數十支巨燭,說道:“蠟燭點到盡處,你總養足精神了吧?”袁承志點點頭,在中間一張椅上坐下。溫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將他圍在中間,五人閉目靜坐。在五人之外,溫南揚、溫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張矮凳,圍成一個大圈。袁承志見這十六人按著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為五行陣的輔佐,心想:“五行陣外又有八卦陣,要破此陣,更是難上加難。”他端坐椅上,細思師門所授各項武功,反復思考,總覺在這二十一名好手的圍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沖破陣勢脫身,只怕難以辦到,時候一長,精神力氣勢必不濟,終須落敗。就算以木桑道長所傳輕功逃出陣去,那批黃金又怎能奪回?留下溫儀母女,她二人難免殺身之禍,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間,忽然靈機一動,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後的數頁。那幾頁上的武功當時揣摸不透,直到重入巖洞,看了石壁上的圖形,再參照秘笈封面夾層中的秘訣,方才領悟,但始終不明白這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復,有許多招數顯然頗有蛇足之嫌。接戰之際,敵人武功再高,人數再多,也決不能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不露絲毫空隙,而這套武功明明是為了應付多方同時進攻而創。此刻身處困境,終於省悟,原來金蛇郎君當日吃了大虧,脫逃之後,殫竭心智,創出這套武功來,卻是專為破這五行陣而用。他當然是想來石梁報仇,可惜手腳筋脈均被挑斷,使不出勁。袁承志心下盤算:自己無意中學到了這套武功,既可脫今日之難,又能替這位沒見過面的恩師一洩當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當年這一番苦心。想到這裡,心中大喜,睜眼一望,只見桌上蠟燭已點剩不到一寸。
  溫氏五老見他臉上忽憂忽喜,不知他在打甚麼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陣威力無窮,也不在意,只是圓睜著十只眼睛,嚴加防備,怕他乘隙脫逃。
  袁承志重又閉眼,將《金蛇秘笈》末章所載武功從頭至尾細想一遍,想到最後摧敵致勝的那一路“快刀斬亂麻”時,陡然一驚,全身登時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以後數十招都是要靠寶刀寶劍來使敵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機打亂敵陣。我手頭卻無金蛇劍,這一時三刻之間,卻到哪裡找寶刀寶劍去?”青青在旁邊一直注視著他,驀地裡見他臉上大顯惶急,額頭見汗,心想還未交鋒,已自心怯氣餒,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擔憂。袁承志見蠟燭已快燒到盡頭,燭焰吞吐顫動,將滅未滅,但破陣之法,仍未想出,更是憂急。就在這時,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說道:“相公請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隨手接過,放到唇邊張口要喝,突然間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當啷一聲響,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一晃眼間,見青青右手向後一縮,知道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驚,暗想:“好險?我怎麼如此胡塗,竟沒想到他們又會給我喝甚麼醉仙蜜。”溫方悟見詭計為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這樣的娘,就生這樣的女兒!溫家祖宗不積德,盡出些向著外人的賤貨!”青青嘴頭毫不讓人,說道:“溫家祖宗積好大的德呀,修橋舖路,救濟窮人,甚麼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溫方悟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人。溫方達道:“五弟,沉住氣,留神這小子。”原來袁承志這時又是一臉喜色,青青這一支袖箭觸動了靈機:“用暗器!”只見燭火晃動,已有兩支蠟燭熄了,當下站起身來,說道:“好啦,請賜教吧!這次分了勝負之後怎樣?”溫方達道:“你勝了,金子由你帶去。你勝不了,那也不必多說。”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敗,當然性命不保,但如得勝,只怕他們還要抵賴,說道:“你們把金子拿出來,我破陣之後,拿了就走。”溫氏五老見他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為溫氏五行陣所擒,現下經過十多年潛心鑽研,又創了一個八卦陣來作輔佐,你如何能夠脫逃?這陣勢他們平素練得純熟異常,對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綽綽有余,實是石梁派鎮派之寶,向來不肯輕用,以免被人窺見了虛實。這次實因袁承志武功太強,五兄弟個個身懷絕藝,卻均被他三招兩式之間就打得一敗塗地。五人一商議,只得拿出這門看家本領來,也顧不得被他說以眾欺寡了。溫方達吩咐家丁換上蠟燭,對青青道:“把金子拿出來。”
  青青早在後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黃金都還給他也就算了,這時想再私下給他,也已來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條都捧到練武廳中,放在桌上。
  溫方達左手在桌上橫掃過去,金包打開,啪啪啪一聲響,數十塊金條散滿了一地,燦然生光,冷笑道:“溫家雖窮,這幾千兩金子還沒瞧在眼裡。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們這五行陣,盡管取去!”五老一聲呼喝,各執兵刃,已將袁承志圍住。袁承志心中一凜:“他們連屋上也布了人,這陣法可又如何破解?”卻聽得溫方施道:“屋上有人!”大聲喝道:“甚麼人?都給我滾下來!”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溫家五位老爺子,姓榮的登門請罪來啦!”呼喝聲中,屋上躍下二十多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龍游幫幫主榮彩。
  袁承志登時大為寬懷,向青青望了一眼,見她臉色微變,咬住下唇。溫方達道:“老榮,你三更半夜光臨捨下,有甚麼指教?啊,方巖的呂七先生也來了。”說著向榮彩身後一個老頭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還禮,說道:“老兄弟們都清健,這可有幾年不見了哪!”
  榮彩笑道:“五位老爺子好福氣,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計謀又強的孫小姐,不但把我們的沙老大和十多個兄弟傷了,連我小老兒也吃了她虧。”溫氏兄弟不知青青和他們這層過節,平時石梁派與龍游幫頗有來往,這時強敵當前,不願再旁生枝節。溫方達道:“老榮,我家小孩兒有甚麼對不起你的,我們決不護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好不好呀?”
  榮彩一愣,心想:“這個素來橫蠻狂傲的老頭今日竟這麼好說話?難道他當真怕了呂七先生?”一瞥之間見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們有這樣的一個硬手在此,呂七先生也未必能夠勝他。我還是見好收篷吧!”便道:“龍游幫跟貴派素來沒過節,沖著各位老爺子的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復生,總怨他學藝不精。不過這批金子……”眼光向著地下一塊塊的金條一掃,說道:“我們龍游幫跟了幾百裡路程,費了不少心血,又有人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飯吃……”溫方達聽他說到這裡,便住口不往下說了,知他意在錢財而非為了報仇,便道:“黃金都在這裡,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榮彩聽他說得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語譏刺,但瞧他臉色,卻似並無惡意,道:“溫老爺子如肯賜給半數,作為敝幫幾名死傷兄弟的撫恤,兄弟感激不盡。”溫方山道:“你拿吧。”榮彩雙手一拱,說道:“那麼多謝了!”手一擺,他身後幾名大漢俯身去拾金條。那幾人手指剛要碰到金條。突然肩頭被人一推,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量湧來,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躍出數步,抬起頭來,見袁承志已站在面前。
  袁承志道:“榮老爺子,這批金子是闖王的軍餉,你要拿去,可不大穩便。”闖王的名頭在北方固然威聲遠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卻不大理會。榮彩轉頭對呂七先生笑道:“他拿闖王的名頭來嚇咱們。”呂七先生手中拿著一根粗大異常的旱煙筒,吸了一口,噴一口煙,慢條斯理,側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見他神情無禮,心頭有氣,只是他一副氣派顯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輕慢,作了一揖,說道:“前輩可是姓呂?晚輩初來江南,恕我不識。”
  呂七先生吐了一口煙,筆直向袁承志臉上噴去,又吸了一口,跟著兩道白蛇般的濃煙從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還不怎的,青青瞧著卻已氣往上沖,便想開口說話。溫儀在她臂上輕輕一捏。青青回過頭來,見母親緩緩搖頭,才把一句罵人的話忍住了。只見呂七先生將旱煙袋在磚地上篤篤篤的敲了一陣,敲去煙灰,又裝上煙絲。這時連溫氏五老也有點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據說當年以一套鶴形拳打敗過無數高手,手中的煙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奪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領如何,誰也沒有見過。溫氏五老都盼他與袁承志說僵了動手,他能取勝固然最好,否則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點力氣。只見呂先生從懷中摸出火石火紙,撲撲撲的敲擊,煙絲還未點著,忽然屋頂上有人大喝:“快還我們金子!”一個少女、一個粗壯少年雙雙躍下,隨後又溜下一個五十余歲的中年漢子,瞧打扮似是個商賈,左手拿著一個算盤,右手拿著一支筆,模樣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從牆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志見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憂,喜的是來了幫手,但不知另外兩人武功如何。眼下敵人除了石梁派外,又多了龍游幫與呂七先生這批人。溫儀與青青母女和溫氏五老撕破了臉,已處於絕大危險之中,非將她們救走不可,要是新來的兩人本領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顧,豈不糟糕?這時溫氏弟子中已有人搶上去攔阻喝問。那少年大聲叫道:“快把我們的金子還來!”見金條散在地下,說道:“啊哈,原來都在這裡!”俯身就拾。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行事甚為魯莽,只怕沒甚麼高明武功。
  溫南揚見他俯身,飛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師哥當心!”那少年側身避開,隨即搶攻而前,雙掌疾劈過去。溫南揚不及退讓,也伸出雙掌相抵,啪的一聲大響,四掌相交,兩人各自退開數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賈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著。”袁承志記起安小慧的話,說有一個姓崔的師哥和她一起護送這筆金子,因兩人鬧了別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麼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了,難道這個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師哥銅筆鐵算盤黃真?仔細一看,見他右手中那支筆桿閃閃發光,果是黃銅鑄成,左手中那算盤黑黝黝地,多半是鐵的,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身過去,跪下叩頭,說道:“小弟袁承志叩見大師哥。”那人正是黃真,雙手扶起,細細打量,歡然說道:“啊,師弟,你這麼年輕,真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袁承志道:“請問大師哥,恩師現今在哪裡?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黃真道:“恩師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4 AM

安小慧過來說道:“承志大哥,這就是我說的崔師哥。”袁承志向他點點頭。安小慧見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來。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謝意。
  崔希敏瞧著很不樂意。黃真喝道:“希敏,怎麼這樣沒規矩?快向師叔叩頭!”崔希敏見袁承志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心頭不服氣,慢吞吞的過來,作勢要跪。袁承志連說:“不敢當!”雙手攔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聲:“小師叔!”黃真又罵:“甚麼小師叔大師叔,就算你大過他,師叔總是長輩。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師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記他得緊。”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呂七先生見他們師兄弟、師侄叔見禮敘話,鬧個不完,將旁人視若無物,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頭望著屋頂,說道:“來的都是些甚麼人?”這一出聲,眾人都嚇了一跳。原來他這句話說得聲若怪梟,十分刺耳,沙嘎中夾雜著尖銳之音,難聽異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說道:“這些金子是我們的,給你們偷了來,現今師父帶我們來拿回去。”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口噴白煙。忽然嘿嘿冷笑兩聲。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裡的模樣,氣往上沖,說道:“到底金子還是不還,你明白說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讓作得主的人出來說話。”呂七先生又是磔磔兩聲怪笑,轉頭向榮彩道:“你告訴這娃兒,我是甚麼人。”榮彩喝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呂七先生,可別把你嚇壞了。年紀輕輕,這麼無禮。”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甚麼人,自然也嚇不壞,叫道:“我管你是甚麼七先生八先生,我們是來拿金子的。”溫南揚剛才與他交了手,未分勝負,心中不耐,跳出來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沒有本事。先贏了我再說。”不等對方答話,跳過來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這拳正中肩頭。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聲,正打在溫南揚肚上。各人各自負痛跳開,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頃刻之間,只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兩人打法一般,都是疏於防御,勇於進攻。袁承志暗暗歎氣:“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兩拳那還了得?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一下?”他不知崔希敏為人贛直,性子頗為暴躁,學武時不能細心。好在他身子粗壯,挨幾下盡能挺得住。混戰中只見他右手虛晃一拳,溫南揚向右閃避,他左手一記鉤拳,結結實實的正中對手下顎,砰的一聲,溫南揚跌倒在地,暈了過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師父望了一眼,以為定得贊許,卻見師父一臉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勝了,怎麼師父反而見怪。小慧見他嘴唇腫起,右耳鮮血淋漓,拿手帕給他抹血,低聲道:“你怎不閃避?一味蠻打!”崔希敏道:“避甚麼?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打倒一個蠻漢,有甚麼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嗎?”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右手中的旱煙袋點著另一塊金條,說道:“不論你拳打腳踢,只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弄了開去,所有這些金條都是你的。”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得他過於狂妄。適才這場打斗,大家都看了出來,崔希敏武功雖然不高,膂力卻強。以一根煙管點住金條,料定他無法撥動,也不免太過小覷了人。崔希敏怒道:“你說話可不許反悔。”呂七先生仰天大笑,向榮彩道:“你聽,他怕我反悔。”榮彩只得跟著干笑一陣,心中卻也頗為疑惑。崔希敏道:“好,我來了!”縱上三步,看准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運力右足,一個掃堂腿橫踢過去。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計這一腿踢去,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呂七先生功力再高,也決不能用一根煙管將金條點住不動,除非他有甚麼妖法魔術。
  眼見崔希敏一腿將到,呂七先生煙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彎裡一點。崔希敏一條腿登時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軟垂,膝蓋一彎,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呂七先生連連拱手,一陣怪笑,說道:“不敢當!小兄弟何必多禮?”
  安小慧大驚,搶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黃真面前,說道:“黃師伯,這老頭兒使奸,您去教訓教訓他。”崔希敏破口大罵:“你暗算傷人,老家伙,你不是英雄好漢!”黃真伸手給他在腰裡一捏,大腿上一戳,解開了閉住的穴道,說道:“原來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漢,佩服啊佩服!”他見呂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驚,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這等打穴好手。黃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鐵算盤,專門鎖拿敵人的兵器,右手是一支銅筆,那自然也擅於打穴。他伸手在算盤上一撥,說道:“這筆帳記下了!咱們現銀交易,不放賒帳,呂七先生,你這就還帳吧!”銅筆一指,便要上前給徒弟找回這個場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師弟,該當先上!”說道:“大師哥,待小弟先來。我不成時,你再接上。”
  黃真見他年紀甚輕,心想他即學全了本門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諒來不是這呂七先生的對手。師父臨老收幼徒,對他一定甚是鍾愛,如有失閃,豈不是傷了師父之心。這可與讓崔希敏出陣不同,須知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武功平平,魯莽自大,讓他多吃點苦頭,受些挫折,於他日後藝業大有好處,於是低聲道:“師弟,還是我來吧。”袁承志也放低了聲音道:“大師哥,他們好手很多,這五個老頭兒有一套很厲害的五行陣,待會還有惡斗。你是咱們主將,還是讓小弟先來。”黃真見他執意要上,心想初生犢兒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興頭,便道:“那麼師弟小心了。”
  袁承志點點頭,走上一步。向呂七先生道:“我也來踢一腳,好不好?”呂七先生與眾人都感愕然,心想剛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頭,怎地你還是不知死活。呂七先生見他比崔希敏還年輕,越發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們話說明在先,你給我行大禮可不敢當。”一邊說,一邊又伸煙管點住了金條。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樣,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橫掃過去。崔希敏看得著急,叫道:“小師叔,那不成,老家伙要點穴!”
  溫氏五兄弟卻知袁承志雖然年輕,可是武功奇高,眼見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轍,都感奇怪,難道他竟能閉住腿上穴道,不怕人點?眾人眼光都望著袁承志那條腿。黃真銅筆交在左手,准擬一見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師弟,再攻敵人。只見袁承志右腿橫掃,將要踢到金條,呂七先生那支煙袋又是快如閃電般伸出,向他腿上點去,豈知他這一腳踢出卻是虛招,對方手臂剛動,早已收回。呂七先生一點不中,煙袋乘勢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個小圈。剛好避開煙袋,輕輕一挑,已將金條挑起,右足不停,繼續橫掃。呂七先生也即變招,煙管向他後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射,左手在挑起來的金條上一拍,那金條向右飛出,同時左足在呂七先生踏定的兩塊金條上掃去,金條登時飛起。呂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樁站定。袁承志雙手各抓住一塊金條,向內一合,啪的一聲,將第三塊金條夾住,笑道:“這些金條我可都要拿了,呂老前輩的話,總算數吧?”這幾下手法迅捷之極,眾人只覺一陣眼花繚亂,等到兩人分開,袁承志三塊金條已在手中,這一來,青青笑靨如花,黃真驚喜交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連石梁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來。呂七先生老臉紅得發紫,更不打話,左掌嗖的一聲向袁承志劈來,掌剛發出,右足半轉,後跟反踢,踹向對方脛骨。這是鶴形拳中的怪招,雙掌便如仙鶴兩翼撲擊,雙腳伸縮,忽長忽短,就如白鶴相斗一般。他將煙管縮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飛,甚是靈動。
  袁承志從沒見過這路怪拳,一時不敢欺近,遠遠繞著他盤旋打轉,越奔越快。呂七先生見他不敢接近,心想這小子身手雖然敏捷,功力卻淺,登時起了輕視之心,哈哈一笑,從袖中掏出煙袋大吸一口,噴了口白煙。
  袁承志轉了幾個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約略路子,見他吸煙輕敵,正合心意,忽然縱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呂七先生一驚,舉起煙管擋架。袁承志拳已變掌,在煙管上一搭,反手抓住。呂七先生用力後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際右脅露空,伸手戳去,正中他“天府穴”。呂七先生右邊身子一陣酸麻,煙管脫手。
  袁承志一瞥之間,見青青笑吟吟的瞧著自己,心想索性再讓她開開心,倒轉煙袋,放到呂七先生胡子上。煙袋中的煙絲給他適才一口猛吸,燒得正旺,胡子登時燒焦,一陣青煙冒了上來。黃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呂七先生拿胡子當煙絲抽。”袁承志張口在煙管上一吹,煙絲、煙灰、火星一齊飛出,粘得呂七先生滿臉都是。黃真哈哈大笑,縱身過去,推捏幾下,解開了呂七先生的穴道,挾手奪過煙管,塞在他的手裡。呂七先生愣在當地,見眾人都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只氣得臉色發青,把煙管往地下一摔,轉身奔了出去。榮彩叫道:“呂七先生!”拾起煙管,追上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甩,打了個踉蹌。呂七先生腳不停步,早去得遠了。崔希敏問道:“師父,老家伙打了敗仗,怎地連煙管也不要了?”黃真一本正經的答道:“老家伙戒了煙啦!”崔希敏搔搔頭皮,可就不明白打了敗仗干麼得戒煙。他不敢再問師父,向安小慧望去,只見她兀自為呂七先生狼狽敗逃而格格嬌笑。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5 AM     標題: 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

石梁派諸人見過袁承志的武功,還不怎樣。龍游幫的黨徒素來把呂七先生奉若天神,這時見一個年輕小伙子隨手將他打得大敗而走,都不禁聳然動容。
  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卻是黃真。他見袁承志在呂七脅下這一戳,確是華山派絕技“鐵指訣”,然而他繞著對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條的身法,卻與自己所習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奪煙管這一招之外,余下這幾下小巧變幻,又帶著三分詭秘之氣,決非華山派武功以渾厚精奇見長的家數,自不是師父晚年別創新招而傳授了這小師弟,一時也想不明白,當下在鐵算盤上一撥,說道:“剛才那位老爺子說過,只要動了三根金條,全部黃金奉還,兄弟在這裡謝過。”雙手一拱,對崔希敏道:“都撿起來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條。榮彩眼見黃澄澄的許多金條便要落入別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志這等高手在側,憑自己功夫絕不能討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規矩“見者有份”,龍游幫為這批黃金損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幾根金條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平,當即搶上前來,橫過左臂在他雙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數步,怒道:“怎麼?你也要見過輸贏是不是?”黃真眼看榮彩身法,知道徒兒不是他對手,喝道:“希敏,退下!”搶上來抱拳笑道:“恭喜發財!掌櫃的寶號是甚麼字號?大老板一向做甚麼生意?想必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他是商賈出身,生性滑稽,臨敵時必定說番不倫不類的生意經。榮彩怒道:“誰跟你開玩笑?在下姓榮名彩,忝任龍游幫的幫主。還沒請教閣下的萬兒。”黃真道:“賤姓黃,便是‘黃金萬兩’之黃,彩頭甚好。草字單名一個真字,取其真不二價、貨真價實的意思。一兩銀子的東西,小號決不敢要一兩零一文,那真是老幼鹹宜,童叟無欺。大老板有甚麼生意,請你幫襯幫襯。”榮彩聽他說個沒完,越聽越怒,眼見他形貌萎瑣,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來。”龍游幫的兄弟,當即遞過一桿大槍。榮彩接槍一送,一個斗大槍花,勢挾勁風,迎面刺出。黃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開,叫道:“啊喲,咱們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將算盤和銅筆往懷裡一揣,俯身就去撿金條。溫氏五兄弟見他身法,知是勁敵,榮彩絕非對手。溫方義、溫方悟兩人同時撲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沒那麼容易。”黃真見二人來勢猛惡,向右斜身避開,左手“敬德掛鞭”,呼的一聲,斜劈下來。溫方義、方悟兩人一出手走的就是五行陣路子,一招打出,兩人早已退開。溫方達、溫方山兄弟搶了上來。溫方山右手往上一擋,架開黃真一招,溫方施左拳已向他後心擊到。
  黃真雖然說話詼諧,做事卻是小心謹慎,加之武功高強,一生與人對敵,極少落於下風,這時陡然陷入五行陣之中,數招一過,溫氏兄弟此去彼來,你擋我擊,五個人就如數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是甚麼陣法,怎地如此復雜迅捷,當下抱元守一,見招拆招,不敢再行進攻。榮彩見黃真陷入包圍,只見勉力招架,無法還手,心頭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撿,使開楊家槍法,一招“靈蛇博擊”,疾往黃真後心刺去。小慧吃了一驚,大叫:“黃師伯留神。”黃真是穆人清的開山大弟子,武功深得華山派真傳,溫氏五兄弟若非練就這獨門陣法,就是五人齊上,也不是他的敵手。區區榮彩,豈能奈何了他?耳聽得背後鐵槍風聲,黃真反手一撈,已抓住槍頭,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與袁承志剛才抓住呂七煙管如出一轍,只是黃真以數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厲害,順手將榮彩拉了過來,同時左掌“單掌開碑”,拍開溫方山打來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讓去了溫方義從後面踹上來的一腳。只聽得“啊喲”一聲,大槍飛起,榮彩跟著從六人頭頂飛了出來,摔在地下。龍游幫的弟兄們忙搶上扶起。龍游幫副幫主、榮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見幫主失手,當即一起搶入,不數招,三人接二連三的被黃真摔了出來。副幫主更是折斷了右臂,身受重傷。這樣一來,龍游幫無人再敢加入戰團。黃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見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決不落空!”他力斗溫氏五老,打到酣處,只見六條人影往來飛舞,有時黃真突出包圍,但五人如影隨形,立即裹上。黃真心裡暗暗著急,大叫:“本小利大,黃老板一個人做五筆生意,可有點兒忙不過來啦!”溫氏兄弟也不勝駭異,心想瞧不出這土老兒模樣的家伙,居然門戶守得如此嚴密。
  黃真見敵手越打越急,五個人如穿花蝴蝶般亂轉。有時一人作勢欲踢,豈知突然往旁讓開,他身後一人猛然發拳打到;有時一人雙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後面退避,後心有腳剛好踢到,湊得再合拍也沒有。眼見敵招變化無窮無盡,黃真竟是倏遇凶險,全仗武功精純,這才避過,於是長嘯一聲,從懷中取出銅筆鐵算盤,心想你們五個打我一個,已非公平交易,黃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壞了童叟無欺的規矩。當下以攻為守,算盤旁敲側擊,銅筆橫掃斜點,兵刃所指之處,盡是五老的要穴。溫方達忽哨一聲,溫正和溫南揚等將五人兵刃拋了過來。五兄弟或挺雙戟,或使單刀,或舞軟鞭,或揮鋼杖,長短齊上,剛柔並濟,偶而還夾著幾柄飛刀。這番惡斗,比之剛才拳腳交加,又多了幾分凶險,黃老板這樁買賣,眼看是要大蝕而特蝕了。崔希敏見師父情勢危急,明知自己不濟,卻也管不得了,虎吼一聲,拔出單刀,直向五行陣中縱去。剛跨出兩步,忽見眼前人影一晃,有人舉掌向自己肩頭按來。崔希敏橫刀便砍。那人這一按快極,倏然間已搭上他肩頭。崔希敏身子登如萬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駭之下,只聽得那人說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來是袁承志。剛才袁承志點倒呂七先生,他還不怎麼佩服,心想不過是一時僥幸,可是此刻被他一掌輕輕搭在肩頭,自己半邊身體竟絲毫使不出勁,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當真奇了。袁承志放開了手,說道:“你師父還可抵擋一陣,別著急。”他見六人又斗了一陣,忽然想起一個難題,眉頭微蹙,一時拿不定主意。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說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幫黃師伯啊。他們五個人打他一個,多不要臉。”袁承志不答,揮手叫她走開。小慧討了個沒趣,撅起了小嘴走開。青青看在眼裡,芳心暗喜。只見六人越打越快,黃真每次用鐵算盤去鎖拿對方兵刃,五老總是迅速閃開,六人打得雖緊,卻絲毫不聞金鐵交並之聲,大廳中但聽得兵刃揮動和衣衫飛舞的呼呼風聲。袁承志忽地躍起,走到小慧跟前,說道:“小慧妹妹,你別怪我無禮。剛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現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這當口還道甚麼歉啦,快去幫黃師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這人真是的,也不分個輕重緩急。有甚麼為難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麼?”袁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樣破這陣法。你有沒看出來,這五個老頭兒的兵器,從來沒跟師哥的銅筆鐵算盤碰過一下?”小慧道:“我也覺得奇怪。”崔希敏這時對袁承志已頗有點佩服,問道:“小師叔,那卻是甚麼道理?”袁承志道:“這陣勢圓轉渾成,不露絲毫破綻,雙方兵器一碰,稍有頓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尋。破陣之道,在於設法憂亂五人的腳步方位,只得引得五個老頭兒中有一人走錯腳步,或是慢得一慢,這陣就破了。”崔希敏搖頭道:“他們是熟練了的,包管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
  袁承志點頭道:“他們練得當真熟極。”轉頭對小慧道:“你的發釵請借我一用。”小慧把插在頭發上的玉簪拔了下來遞給他。這玉簪清澄晶瑩,發出淡淡碧光,袁承志接了過來,突然高聲叫道:“大師哥,戊土生乙木,踏乾宮,走坎位。”黃真一怔,尚未明白,溫氏五老卻已暗暗駭異:“怎麼我們這五行陣的秘奧,給這小子瞧出來了?”袁承志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霸宮,出離位!”
  黃真纏斗良久,不論強攻巧誘,始終脫不出五老的包圍,他早想到,這陣勢既叫五行陣,必含五行生克變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來去,攻勢凌厲,只得奮力抵御,毫無絲毫余暇去推敲陣法,忽聽袁承志叫喊,心想:“試一試也好。”立時走震宮,出離位,果然見到了一個空檔。
  他閃身正要穿出,急聽袁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溫方山、溫方施二人擋著,黃真知道機不可失,不及細想,猛向二人沖去,剛搶近身,兩人已分開從兩側包抄,而填補空檔的溫方達和溫方悟還沒補上,黃真身手快極,銅筆右點,鐵算盤左砸,已然直竄出來,站在袁承志身旁。溫氏五老見他脫出了五行陣,這是從所未有之事,不禁駭然,五人同時退開,排成一行。溫方達道:“你能逃出我們的五行陣,身手也自不凡。閣下是華山派的嗎?與穆人清老前輩怎樣稱呼?”黃真武功精純,不似袁承志的駁雜,五老只跟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認出了他的門派。
  黃真身脫重圍,登時又是嬉皮笑臉,說道:“穆老前輩是我恩師。怎麼,我這徒弟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麼?”溫方達道:“‘神劍仙猿’及門弟子,自然高明。”黃真道:“不敢當!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咱們貨比貨比過了。姓黃的小老板沒能打倒溫家五位大老板,各位也沒能抓住區區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兩。這批金子怎麼辦?”轉頭對榮彩道:“掌櫃的,你的生意是蝕定啦,這批金子,沒你老人家的份兒。”榮彩自知功夫與人家差得太遠,可是眼睜睜的瞧著滿地黃金,實在心疼,只得說幾句門面話遮羞:“姓黃的你別張狂,總有一天數你落在我手裡。”黃真笑道:“寶號有甚麼生意,盡管作成小號,吃虧便宜無所謂,大家老賓東,價錢可以特別商量。”榮彩明知斗他不過,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師兄弟,呂先生尚且鎩羽而去,何況自己?當下帶了徒弟幫眾,氣憤憤的走了。臨出門口,忍不住又向滿地黃金望了一眼,心中突然大悔:“剛才他們六人惡斗之時,我怎地沒偷偷在地上撿上一兩條,諒來也不會給人發見。”
  溫方達也不去理會龍游幫人眾的來去,對黃真道:“閣下這一身武功,也算是當世豪傑。這樣吧,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臉上,我們奉還一半。”他震於華山派的威名,不願多結冤家,頗想善罷。黃真笑道:“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雖然現今世界不太平,賺錢不大容易,不過朋友們當真要使,拿去也沒有關系。須知勝敗乃兵家常事,賺蝕乃商家常事。和氣生財,生意不成仁義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這是闖王的軍餉呀。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兒負責運送,給老兄的手下撿了一半去,我怎麼交代呀?”溫方義道:“要全部交還,也不是不可以,但須得依我們兩件事。”黃真道:“有價錢開出盤來,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討價,我可以著地還錢。請你開出價錢來,咱們慢慢來討價還價。”溫方義道:“這沒有價錢好講。第一,你須得拿禮物來換金子,禮物多少不論。這是我們的規矩,到了手的財物,決不能輕易退還。”黃真知道這句話不過是為了面子,看來對方已肯交還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結冤家,當下收起嬉皮笑臉,正色道:“溫爺吩咐,兄弟無有不遵。明兒一早,兄弟自去衢州城裡,采辦一份重禮送上,再預備筵席,邀請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謝。”溫方義聽他說話在理,哼了一聲,道:“這也罷了。第二件事,這姓袁的小子可得給我們留下。”
  黃真一愣,心想你們既肯歸還金子,我也給了你們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節?有我在此,這個師弟豈容你們欺侮?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們之間的牽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與溫儀之間的隱事,五老已是必欲殺之而後甘心,而尤其要緊的,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找到金蛇郎君那張寶藏地圖。五老雖知他武功極強,但自信五行陣奧妙無窮,定可制他得住。黃真笑道:“我這師弟飯量很大。你們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載吃下來,就怕各位虧蝕不起。”
  溫方達冷笑道:“這位老弟剛才指點你走出陣勢,定是明白其中關訣。那就請他來試試如何?”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5 AM

原來溫氏五行陣共有五套陣法,適才對付黃真,只用了乙木陣法,還有甚多奇妙的招術變化未用。溫方達心想適才你已左支右絀,雖然僥幸脫出包圍,卻未損得陣勢分毫,你這師弟旁觀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當真自身陷陣,也不免當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無恐,向袁承志叫陣。黃真領略過這陣法的滋味,心想憑我數十年功力,尚且闖不出來,師弟雖然出言點撥了幾下,但顯是在旁靜心細觀,忽有所見,真要過手,五敵此去彼來,連綿不斷,他如何對付得了?便道:“你們陣法很厲害,在下已領教過了。我這個小師弟還沒有你們孫子的年紀大,老頭子何必跟他為難?要是真的瞧著他不順眼,你們隨便哪一位出來教訓教訓他就是啦。”這話似乎示弱,其實卻是擠兌五老,要他們單打獨斗,想來以師弟點倒呂七先生的身手,一對一的動手,還不致輸了。溫方山冷笑道:“華山派名氣不小,可是見了一個小小五行陣,立刻嚇得藏頭縮尾,從今而後,還是別在江湖上充字號了吧!”崔希敏大怒,從黃真身後搶出,叫道:“誰說我們華山派怕了你?”溫方山笑道:“你也是華山派的嗎!嘿嘿,厲害,厲害!那麼你來吧。”崔希敏只道他說自己厲害,縱出去就要動手。袁承志一把拉住,低聲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時候,你再來幫手。”崔希敏點頭道:“好!你要我幫忙時,叫一聲‘希敏’,我就上來,用不著甚麼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氣。”袁承志點點頭。小慧在旁突然噗哧一笑。崔希敏雙眼一瞪,問道:“你笑甚麼?”小慧笑道:“沒甚麼,我自己覺得好笑。”
  崔希敏還待再問,袁承志已邁步向前,手拈玉簪,說道:“石梁派五行陣如此厲害,晚輩確是生平從所未見。”溫方義道:“你乳臭未干,諒來也沒見識過甚麼東西,別說我們的五行陣了。”袁承志點頭道:“正是,晚輩見識淺陋,老爺子們要把我留下,晚輩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機會,向老爺子們討教一下五行陣的秘奧。”崔希敏急道:“小師叔,他們哪是好心留你?你別上當。”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們老人家不會欺侮咱們年輕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轉頭對五老道:“晚輩學藝未精,華山派的武功只是粗知皮毛,請老爺子們手下容情。”眾人見他言語軟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間卻是滿不在乎,都不知他打得是甚麼主意。黃真暗自著急,卻又不便阻攔師弟,心中只說:“唉,這筆生意做不過。”
  溫氏五老試過他的功力,不敢輕忽,五人一打手勢,溫方義、溫方山向右跨步,溫方施、溫方悟向左轉身,陣勢布開,頃刻間已將他圍在垓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覺,抱拳問道:“咱們這就練嗎?”溫方達冷冷的道:“你亮兵器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將玉簪托在掌中,說道:“各位是長輩,晚輩哪敢無禮動刀動槍?便用這玉簪向老爺子們領教幾招!”此言一出,眾人又各一驚,都覺得這人實在狂妄大膽,這玉簪只怕一只甲蟲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斷。怎能經得起五老手中鋼杖、刀劍等物砸撞?如此胡鬧,豈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憂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黃真知道這時已難於勸阻,心想這小師弟定是給師父寵慣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得緊緊抓住銅筆鐵算盤,一待他遇險,立即竄入相救,低聲囑咐崔希敏和小慧:“敵人太強,咱們寡不敵眾,非蝕本不可。待會我喝令你們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沖出。我和袁師弟斷後,不論如何凶險,你們千萬不可回頭幫手。”崔希敏和小慧答應了。黃真思忖自己和袁承志要設法脫身,總還不是難事,只要崔安兩人不成為累贅,那就好辦得多。今日落荒而逃,暫忍一時之辱,他日約齊華山派五位高手,同時攻打五行陣,定可破了。那時才教這五個老頭兒知道華山派是否浪得虛名。他心中預計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師弟歸辛樹夫婦、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風”馮難敵,再加上師父穆人清親自主持,只須將溫氏五老分別纏住,令五人各自為敵,不能分進合擊,五行陣立即破去,論到單打獨斗,溫氏五老可不是自己對手。黃真面子上嬉皮笑臉,內裡卻是深謀遠慮,未思勝,先慮敗,定下了眼前脫身之策,又籌劃好了日後取勝之道。他破五行陣的人選中,還不把袁承志計算在內,料想小師弟功力尚淺,遠不及自己的得意門徒馮難敵。
  只聽得袁承志道:“老爺子們既然誠心賜教,怎麼又留一手,使晚輩學不到全套?”
  溫方達一怔道:“甚麼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陣外,還有一個輔佐的八卦陣,何不一起擺了出來,讓晚輩開開眼界?”溫方義喝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教你死而無怨。”轉頭對溫南揚道:“你們來吧!”
  溫南揚手一揮,帶同十五人一齊縱出。溫南揚一聲吆喝,十六人便發足繞著五老奔跑,左旋右轉,穿梭來去。這十六人有的是溫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石梁派二代的好手,特地挑選出來練熟了這八卦陣的。黃真見了這般情勢,饒是見多識廣,也不禁駭然,心道:“袁師弟實在少不更事,給自己多添難題。單和五老相斗,當真遇險之時,我還可沖入相救,現下外圍又有十六人擋住,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實實,只怕雀鳥也飛不進去了。自己明明本錢短缺,怎地生意卻越做越大?頭寸轉不過來,豈不糟糕?”袁承志右手大拇指與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輕揚,右足縮起,以左足為軸,身子突然轉了四五個圈子。他身形一動,溫氏五老立即推動陣勢,凝目注視他的動靜。但袁承志只是如一個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轉,並不移步出手。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與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脫險之後,躲在華山絕頂反復思量昔日惡斗的情境,自忖其時縱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內力無滯,終究也攻不破五行陣,只不過多支撐得一時三刻而已。
  他將五老的身法招術逐一推究,終於發見這陣法的關竅,在於敵人入圍之後,不論如何硬闖巧閃,五老必能以厲害招術反擊,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綿綿而上,不到敵人或死或擒,永無休止。五老招數互為守御,步法相補空隙。臨敵之際,五人猶似一人。金蛇郎君於五老當日所使的招術,心中記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覺這陣勢實是不可摧破,窮年累月的苦思焦慮,各種各樣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終極,總覺難以收效。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殺下毒,只須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陣便不成其為五行陣了。但他心高氣傲,自不屑行此無賴下策。何況他筋脈已斷,武功全失,縱使想出破陣之法,此陣也不能毀於自己親手。既說是破陣,就須堂堂正正,以真實本領將其攻破。一日早晨,他在山間閒步,忽見一條小青蛇在草叢游走,聽得人聲,立即蜷盤成圈,昂起了頭,略不動彈。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這外號,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險,卻也因他愛養毒蛇,擠取毒液來調制暗器藥箭。當年溫氏兄弟中溫方祿的妻子中他藥箭立時斃命,箭頭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敵人先行動手進攻,然後趁虛而入,從敵人破綻中反擊,敵人若是不動,蛇類極少先攻。蛇身蜷盤成團,系隱藏己身所有弱處,昂首蓄勢,系以己身最強的毒牙伺機出擊。如果貿然竄出噬敵,蛇身極長,弱點甚多,不免為敵所乘。此乃蛇類自保的天性。這些行動,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見過幾百次了,從來不以為意,但此刻他正潛心思索攻破五行陣的訣竅,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陣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後發制人”四字。
  武學中本來講究的是制敵機先,這“後發制人”卻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個月功夫,已將摧破五行陣的方法全部想定,詳詳細細的寫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這秘笈未必能有人發現,即使有人見到,說不定也在千百年後,那時溫氏五老屍骨早已化為塵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氣不出,又想那五行陣總要流傳下來,要是始終無人能破,豈非讓石梁派稱霸於天下?他將殫心竭慮所想出來的破法寫在秘笈之中,因在他內心,破陣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陣便算已經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陣,自然再好不過,可是那畢竟渺茫之極,他從來沒有想要收一個徒弟來為己完成心願。袁承志當下持定“後發制人”的方略,轉了幾個圈子,已將五行陣與八卦陣全部帶動。
  八卦陣法雖為五老後創,《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與五行陣全無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轉得幾個圈子,已是了然於胸,心想:“敵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陣,何必再加一個八卦陣?若是破了五行陣,八卦陣徒然自礙手腳。溫氏五老的天資見識,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遠。看來這五行陣也是上代傳下來的,諒五老自己也創不出來。他們自行增添一個陣勢,反成累贅。金蛇郎君當年若知溫氏五老日後有此畫蛇添足之舉,許多苦心的籌謀反可省去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後乘勢撲上,卻見他身子越轉越慢,殊無進攻之意,最後竟坐下地來,雙手放在膝上,臉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駭然,旁觀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敵當前,怎麼如此頑皮。豈知這是袁承志慢軍之計,一來是誘敵來攻,二來要使五老心煩意亂,不能沉著。
  溫方義見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雙掌一錯,便要擊他後心。溫方悟忙道:“二哥,莫亂了陣法!”溫方義這才忍住。五老腳下加速,繼續變陣,只待他出手,立即擁上。須知不論大軍交鋒,還是兩人互傅,進攻者集中全力攻擊對方,己方必有大量弱點不加防御,只須攻勢凌厲,敵人忙於自守,無暇反擊,己方的弱點便不守而守。五行陣以一人來引致對方進攻,自顯弱點,其余四人便針對敵人身上的弱點進襲,所謂相生相克,便是這個道理。現下袁承志全不動彈,那便是周身無一不備,五老一時倒是無法可施。
  又過一會,袁承志忽然打個呵欠,躺臥在地,雙手疊起放在頭下當枕頭,顯得十分優閒舒適。外面八卦陣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額角見汗,微微氣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6 AM

袁承志心想:“虧你們這批老家伙受得了這口氣。”忽地一個翻身,背脊向上,把臉埋在手裡,呼呼打起鼾來。自來武林中打斗,千古以來,從未有過這項姿勢,後心向上而臥,豈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溫儀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擔心。黃真先見他坐下臥倒,已悟出了他對敵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聰明大膽,這時見他肆無忌憚的翻身而臥,暗叫不妙,覺得此舉未免過份,五老若向他背後突襲,卻又如何閃避?招徠生意,可不能用苦肉計。
  溫方達眼見良機,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揮,往下一按,溫方施四柄飛刀快如閃電,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這下發難又快又准,旁觀眾人驚叫聲中,白光閃處,四把明晃晃的飛刀一齊斬在袁承志背上。溫儀、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搖心悸,轉頭掩面。石梁派眾人歡聲雷動。八卦陣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腳步。
  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背上四把飛刀立時震落。他身動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溫南揚後心。溫南揚一口鮮血尚未噴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擲進五行陣中。眾人還沒看清楚他如何竄出五行陣來,只見陣外十六名弟子猶如渴馬奔泉,寒鴉赴水,紛紛向五行陣中心投去。袁承志這裡一拳,那邊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眾弟子不是給他制住要害,抓起擲了進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揮進陣內。溫正等人功力較深,運拳抵抗,也是三招兩式,立被打倒。這麼一來,五行八卦陣登時大亂。陣中不見敵人,來來去去的盡是自己人。眾人萬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飛刀不能相傷,反而被他乘機進襲,舉手之間就把八卦陣攻破。溫氏五老連聲怪叫,手忙腳亂的接住飛進陣來的眾弟子。袁承志哪裡還容得他們緩手重行布陣,搶上兩步,左手三指直戳溫方施的穴道。溫方施見飛刀傷他不得,本已大駭,見他攻來,又是四柄飛刀向他胸前擲去。袁承志不避不讓,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璣穴”點到,飛刀從他胸前震落,三指卻已伸到溫方施穴道上。溫方山鋼杖“潑風盤打”,勢挾勁風,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頂,又撿回來了。”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緩,順手一拉,將一名石梁派弟子拖過來向他杖頭擋去。溫方山大駭,這一杖雖沒盼能打中敵人,但估計當時情勢,他前後無法閃避,除了以兵器擋架之外,更無別法,然而他使的卻是一枚脆細的玉簪,只要鋼杖輕輕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門弟子來擋,這一杖上去,豈不將他打得筋斷骨折?總算他武功高強,應變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頭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鋼杖余勢極大,准頭偏過,猛向溫方達砸去。他知大哥盡可擋得住這一杖,果然溫方達雙戟一立,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鋼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來。袁承志卻已乘機向溫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雙目刺去。溫方悟連連倒退,揮動皮鞭想封住門戶,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長,所謂“鞭長莫及”,此時卻另有含義了,霎時之間,被玉簪連攻了六七招。溫方悟見玉簪閃閃晃動,不離自己雙目,連續兩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嚇得魂飛天外,此時方知玉簪的厲害,最後一次實在躲不過了,丟開皮鞭,雙手蒙住眼睛,倒地接連打了幾個滾,這才避開,但後心已中了重重一腳,痛徹心肺。他當年以一條皮鞭在溫州擂台上連敗十二條好漢,威風遠震,數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敗得如此狼狽,站起身來固是羞憤難當,旁觀眾人也皆駭然。黃真見小師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從所未見,驚喜之余,心想就是師父也不會這些功夫,“他這家寶號貨色繁多,五花八門,看來不是我華山派一家進的貨。他生意的路子可廣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著嘴兒微笑。溫儀與青青心中竊喜。袁承志摧破堅陣,精神陡長,此時勝券在握,著著進逼,左手使的是華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卻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錐法。這身法便是神劍仙猿穆人清親臨,金蛇郎君夏雪宜復生,也只識得一半,溫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溫方悟後,轉向溫方義攻擊,也是連施險招,逼得他手忙腳亂。溫方達見情勢緊急,忽哨一聲,突然發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溫方山也手腳齊施,把陣中弟子或擲或踢,一一清除。練武廳中人數一少,五行陣又推動起來。但袁承志逼住了溫方義毫不放松,使五人無法連環邀擊。酣斗中溫方義左肩中掌,溫方山鋼杖一招“李廣射石”,筆直向袁承志後心搗去,同時溫方達雙戟向左攻到,溫方義左肩雖痛,仍按照陣法施為。這時八卦陣已破,五行陣也已打亂,但五老仍是按照陣法,並力抵御。溫儀瞧著袁承志在五老包圍中進退趨避,身形瀟灑,正是當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陣中的模樣,又看一會,只見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飄飄,正在陣中酣戰,不由得心神激蕩,站起身來,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終於來了。”邁步便向廳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媽,你別去。”溫儀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陣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卻非,登時身子一晃,倒在青青的懷中。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右手將玉簪往頭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廳頂的橫梁,翻身而上。
  五老斗得正緊,忽然不見了敵人,一怔之際,便覺頭頂風生,數十件暗器從空中撒將下來,知道不妙,待要閃避,溫方山與溫方施已被錢鏢分別打中穴道,跌倒在地。
  溫方達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銅錢撒了下來。溫方達雙戟“密雲欲雨”,在頭頂一陣盤旋,只聽叮叮之聲不絕,砸飛了十多粒銅錢。當下舞動雙戟,化成一團白光護住頂門,忽然間手上一震,雙戟已被甚麼東西纏住,舞不開來。他吃了一驚。用力回奪,哪知就這麼上奪,雙戟突然脫手飛去。他不暇細思,於旁觀眾人驚呼聲中向旁躍開三步,伸掌護身,只見袁承志已自空躍下,站在廳側,手持雙戟,溫方施的皮鞭兀自纏在戟頭。袁承志喝道:“瞧著!”兩戟脫手飛出,激射而前,分別釘入廳上的兩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兩根柱子一陣晃動,頭頂屋瓦亂響。站在門口的人紛紛逃出廳外,只怕大廳倒坍。當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劍術時,曾飛劍擲出,沒入樹干,木桑道人譽為天下無雙之劍法,袁承志今日顯這一手,便是從那一招變來。黃真見他以本門手法擲戟撼柱,威不可當,不禁大叫:“袁師弟,好一招‘飛天神龍’呀!”袁承志回頭一笑,說道:“不敢忘了師父的教導,還請大師哥指教。”溫方達四顧茫然,只見四個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志緩步走到黃真身邊,拔下頭上玉簪,還給了小慧。溫方達見本派這座天下無敵的五行八卦陣,竟被這小子在片刻之間,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掃蕩,登時鬧了個全軍覆沒,一陣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頭碰死。但轉念一想:“我已垂暮之年,這仇多半難報。但只要留得一口氣在,總不能善罷干休!”雙手一擺,對黃真道:“金子都在這裡,你們拿去吧。”崔希敏不待他再說第二句話,當即將地下金條盡行撿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數十人站在一旁,卻眼睜睜的不敢阻攔。袁承志適才這一仗,已打得他們心驚膽戰,斗志全失。溫方達走到二弟方義身邊,但見他眼珠亂轉,身子不能動彈,知是給袁承志以錢鏢打中要穴,當即給他在“雲台穴”推宮過血,但揉捏良久,溫方義始終癱瘓不動。又去察看另外三個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點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學的解穴法潛運內力施治,卻全無功效,心知袁承志的點穴法另有怪異之處,可是慘敗之余,以自己身分,實不願低聲下氣的相求,轉頭瞧著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懇,故作不解,問道:“大爺爺,你叫我嗎?”溫方義暗罵:“你這刁鑽丫頭,這時來跟我為難,等此事過了,再瞧我來整治你們娘兒倆。”低聲道:“你要他給四位爺爺解開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聲道:“我大爺爺說,請你給我四位爺爺解開穴道。這是我大爺爺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黃真忽然在鐵算盤上一撥,說道:“袁師弟,你實在一點也不懂生意經。奇貨可居,怎不起價?你開出盤去。不怕價錢怎麼俏,人家總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師兄對石梁派很有惡感,這時要乘機報復。他想師父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雖不願再留難溫氏五老,但大師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請大師哥吩咐。”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7 AM

黃真道:“溫家在這裡殘害鄉民,仗勢橫行,衢州四鄉怨聲載道,我這兩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我說師弟哪,你給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錢的,總得收點兒診費才不蝕本,這筆錢咱們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濟給他溫家害苦了的莊稼人,這樁生意做得過吧?”
  袁承志想起初來石梁之時,見到許多鄉民在溫家大屋前訴怨說理,給溫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石梁鎮上無一人不對溫家大屋恨之入骨,俠義之心頓起,道:“不錯,這裡的莊稼漢真是給他們害苦啦。大師哥你說怎麼辦?”黃真在算盤上滴滴篤篤的撥上撥下,搖頭晃腦的念著珠算口訣,甚麼“六上一去五進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說個不停,也不知算甚麼帳。
  崔希敏和小慧見慣黃真如此裝模作樣。袁承志對大師兄很是恭敬,見他算帳算得希奇古怪,卻不敢嬉笑。石梁派眾人滿腔氣憤,哪裡還笑得出?只有青青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黃真搖頭晃腦的道:“袁師弟,你的診費都給你算出來啦!救一條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黃真道:“不錯,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許攙一粒沙子秕谷,斤兩升斗,可不能有一點兒搗鬼。”也不問溫方達是否答允,已說起白米的細節來。袁承志道:“這裡四位老爺子,那麼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黃真大拇指一豎,贊道:“師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盤,就算出一個人四百石,四個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麼希奇?我不用算盤也算得出。”黃真對溫方達道:“明兒一早,你備齊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給四鄉貧民,每人一斗。你發滿了一千六百石,我師弟就給你救治這四位令弟。”
  溫方達忍氣道:“一時三刻之間,我哪裡來這許多白米?我家裡搬空了米倉,只怕也不過七八十石罷了。”黃真道:“診金定價劃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發米,倒也不妨通融。你發滿四百石,就給你救一個人。等你發滿八百石,再給你救第二個。要是你手頭不便,那麼隔這麼十天半月、一年半載之後再發米,我師弟隨請隨到,就算是在遼東、雲南,也會趕來救人,決不會有一點兒拖延推搪。”溫方達心想:“四個兄弟給點中了穴道,最多過得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只不過損耗些內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詐勒索。”黃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說道:“其實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過得幾個時辰,穴道自解,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過我們華山派的點穴功夫有點兒霸道,若不以本門功夫解救,給點了穴道之人日後未免手腳不大靈便,至於頭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閉塞,也是在所難免,內力大損,更是不在話下。好在四位年紀還輕,再練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復原狀了。”溫方達知道此言非虛,咬了咬牙,說道:“好吧,明天我發米就是。”黃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爽快不過,一點也不討價還價。下次再有生意,要請你時時光顧。”溫方達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發,拂抽入內。
  袁承志向溫儀和青青施了一禮,說道:“明天見。”他知石梁派現下有求於己,決不敢對她們母女為難。師兄弟等四人提了黃金,興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農民家裡。
  這時天才微明。小慧下廚弄了些面條,四人吃了,談起這場大勝,無不眉飛色舞。
  黃真舉起面碗,說道:“袁師弟,當時我聽師父說收了一位年紀很輕的徒弟,曾對你二師哥歸辛樹夫婦講笑,說咱們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紀都已三十開外了,師父忽然給他們添上了一位小師叔,只怕大伙兒有點尷尬吧。哪知師弟你功夫竟這麼俊,別說我大師哥跟你差得遠,你二師哥外號神拳無敵,大江南北少有敵手,但我瞧來,只怕也未必勝得過你。咱們華山派將來發揚光大,都應在師弟你身上了。這裡無酒,我敬你一碗面湯。”說罷舉起碗來,將面湯一飲而盡。袁承志忙站起身來,端湯喝了一口,說道:“小弟今日僥幸取勝,大師哥的稱贊實在愧不敢當。”
  黃真笑道:“就憑你這份謙遜謹慎,武林中就極為難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幾筷,轉頭對崔希敏道:“你只要學到袁師叔功夫的一成,就夠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溫家眼見袁承志大展神威,舉手之間破了那厲害異常的五行陣,心裡佩服之極,聽師父這麼說,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幾個頭,說道:“求小師叔教我點本事。”袁承志忙跪下還禮,連說:“不敢當,我大師哥的功夫,比我精純十倍。”黃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這家伙,卻也綽綽有余,只是我實在沒有耐心。師弟若肯成全這小子,做師哥的感激不盡。”原來黃真因卻不過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為徒。但這弟子資質魯鈍,聞十而不能知一,與黃真機變靈動的性格極不相投。黃真縱是在授藝之時,也是不斷的插科打諢,胡說八道。弟子越蠢,他譏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師父的言語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黃真明明說的是諷刺反話,他還道是稱贊自己。如此學藝,自然難有成就。後來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捨命相救之德,又見他是小慧的愛侶,果然詳加指點。崔希敏雖因天資所限,不能領會到多少,但比之過去,卻已大有進益了。次日一早,黃真和袁承志剛起身,外邊有人叫門,進來一名壯漢,拿了溫方達的名帖,邀請四人前去。黃真笑道:“你們消息也真靈通,我們落腳的地方居然打聽得清清楚楚。”四人來到溫家,只見鄉民雲集,一擔擔白米從城裡挑來,原來溫方達連夜命人到衢州城裡采購,衢州城是浙東大城,甚是富饒,但驟然要采購一千六百石米,卻也不大容易,米價陡起,使溫家又多花了幾百兩銀子。溫方達當下請黃真過目點數,然後一斗斗的發給貧民。四鄉貧民紛紛議論,都說溫家怎麼忽然轉了性。黃真見溫方達認真發米,雖知出於無奈,但也不再加以譏誚,說道:“溫老爺子,你發米濟貧,乃是為子孫積德。有個新編的好歌,在下唱給你聽聽。”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嚙禾苗歲不登,
  米價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兒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求一餐粥。
  官府征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
  可憐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饑餓關。
  能不教人數行淚,淚灑還成點血班?
  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長臻。
  助貧救生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
  他嗓子雖然不佳,但歌詞感人,聞者盡皆動容。袁承志道:“師哥,你這首歌兒作得很好啊。”黃真道:“我哪有這麼大的才學?這是闖王手下大將李巖李公子作的歌兒。”袁承志點頭道:“原來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傑。”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發完,便給溫氏四老解開穴道,推宮過血。四老委頓了半夜,均已有氣無力,臉色氣得鐵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說道:“多多得罪,晚輩萬分抱歉。”黃真笑道:“你們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點肉痛,但石梁溫家的名聲卻好了不少。這樁生意你們其實是大有賺頭,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發,掉頭入內。
  黃真見發米已畢,貧民散去,說道:“咱們走吧!”袁承志心想須得與青青告別,又想她母女和溫家已經破臉,只怕此處已不能居,正待和師哥商議,忽見青青抱著母親,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來。
  袁承志一驚,忙問:“怎麼?”猛聽得颼颼風聲,知道不妙,忙急躍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飛刀。只見人影閃動,溫方施避入了門後,跟著砰的一聲,大門合上,將六人關在門外。
  青青哭道:“四爺爺下毒手殺……殺了我媽。”轉過手中母親的身子,只見溫儀背心上插了一柄飛刀,直沒至柄。袁承志驚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黃真把他手一擋,道:“拔不得,一拔立時就死!”眼見溫儀傷重難救,便點了她兩處穴道,使她稍減痛楚。溫儀臉露微笑,低聲道:“青兒,別難受。我……我去……去見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邊,沒人……沒人再欺侮我。”青青哭著連連點頭。溫儀對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瞞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甚麼事?晚輩決不隱瞞。”溫儀道:“他有沒有遺書?有沒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輩留下了些武功圖譜。昨天我破五行陣,就是用他遺法,總算替他報了大仇,出了怨氣。”溫儀道:“他沒留下給我的信麼?”袁承志不答,只緩緩搖了搖頭。溫儀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蓮子羹才沒力氣,這碗……這碗蓮子羹是我給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輩在天之靈,一定明白,決不會怪伯母的。”溫儀道:“他定是傷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現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遲了。”青青泣道:“媽,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蓮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當時就明白了。”溫儀道:“他……他當真明白嗎?為甚麼一直不來接我?連……連遺書也不給我一封?”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8 AM

袁承志見她臨死尚為這事耿耿於懷,一時之間,想不出甚麼話來安慰,但見她目光散亂,雙手慢慢垂了下來,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張“重寶之圖”,其中提到過溫儀的名字,忙從懷裡取出來,道:“伯母,你請看!”溫儀雙目本已合攏,這時又慢慢睜開,一見圖上字跡,突然精神大振,叫道:“這是他的字,我認得的。”低聲念著那幾行字道:“得定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訪溫儀,……尋訪溫儀,那就是我呀……酬以黃金十萬兩。”又見到那兩行小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她滿臉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沒怪我,他心裡仍然記著我,想著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見他了……”說著慢慢閉上了眼。袁承志見此情景,不禁垂淚。溫儀忽然又睜開眼來,說道:“袁相公,我求你兩件事,你一定得答應。”袁承志道:“伯母請說,只要做得到的,無不應命。”溫儀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邊。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麼?伯母請說。”溫儀道:“我……我世上親人,只有……只有這個女兒,你……你們……你們……”手指著青青,忽然一口氣接不上,雙眼一閉,垂頭不動,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親身上大哭,袁承志輕拍她肩頭。黃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見袁承志對她極是關切,又見她母親慘遭殺害,均感惻然,只是於此中內情一無所悉,不知說甚麼話來安慰才好。青青忽地放下母親屍身,拔劍而起,奔到大門之前,舉劍亂剁大門,哭叫:“你們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媽媽,我……我要殺光了你溫家全家。”縱身躍起,跳上了牆頭。
  袁承志也躍上牆頭,輕輕握住她左臂,低聲道:“青弟,他們果然狠毒。不過,終究是你的外公。”
  青青一陣氣苦,身子一晃,摔了下來。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卻見她已昏暈過去,大驚之下,連叫:“青弟,青弟!”黃真道:“不要緊,只是傷心過度。”取出一塊艾絨,用火折點著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瞧著母親屍身,一言不發。
  袁承志問道:“青弟,你怎麼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淚道:“你跟我們去吧,這裡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點了點頭。袁承志抱起溫儀屍身,五人一齊離了溫家大屋。袁承志走出數十步,回頭一望,但見屋前廣場上滿地白米,都是適才發米時掉下來的,數十頭麻雀跳躍啄食。此時紅日當空,濃蔭匝地,溫家大屋卻緊閉了大門,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屋內便如空無一人。
  黃真對崔希敏道:“這五十兩銀子,拿去給咱們借宿的農家,叫他們連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著眼問師父道:“干麼要連夜搬家呀?”黃真道:“石梁派的人對咱們無可奈何,自然會遷怒於別人,定會去向那家農家為難。你想那幾個莊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陣嗎?”崔希敏點頭道:“那可破不了!”飛奔著去了。四人等他回來,繞小路離開石梁鎮,行了十多裡,見路邊有座破廟。黃真道:“進去歇歇吧。廟破菩薩爛,旁人不會疑心咱們順手牽羊、偷雞摸狗。”崔希敏道:“那當然!”走進廟中,在殿上坐了。黃真道:“這位太太的遺體怎麼辦?是就地安葬呢,還是到城裡入殮?”袁承志皺眉不語。黃真道:“如到城裡找靈柩入殮,她是因刀傷致死,官府查問起來,咱們雖然不怕,總是麻煩。”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青青哭道:“不成,媽媽說過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黃真道:“令尊遺體葬在甚麼地方?”青青說不上來,望著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們華山!”四人聽了都感詫異。袁承志又道:“她父親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輩。”黃真年紀與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黃真初出道時,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動武林,一聽之下,登時肅然動容,微一沉吟,說道:“我有個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請說。”黃真指著袁承志道:“他是我師弟,你叫我老伯不敢當,還是稱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又得叫你這小妞兒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稱呼,道:“黃大哥的話,小妹自當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這小妞居然老實不客氣的叫起黃大哥來。”黃真怎想得到這渾小子肚裡在轉這許多念頭,對青青道:“令堂遺志是要與令尊合葬,咱們總要完成她這番心願才好。但不說此處到華山千裡迢迢,靈柩難運,就算靈柩到了華山腳下,也運不上去。”青青道:“怎麼?”袁承志道:“華山山峰險峻之極,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運靈柩上去是決計不成的。”黃真道:“另外有個法子,是將令尊的遺骨接下來合葬。不過令尊遺體已經安居吉穴,再去驚動,似乎也不很妥當。”
  青青見他說得在理,十分著急,哭道:“那怎麼辦呢?”黃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遺體在這裡火化了,然後將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說到這件事,他可一本正經,再不胡言亂語了。青青雖然下願,但除此之外也無別法,只得含淚點頭。當下眾人收集柴草,把溫儀的屍體燒化了。青青自幼在溫家頗遭白眼,雖然溫正等幾個表兄見她美貌,討好於她,卻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有母親一人才真心愛她,這時見至愛之人在火光中漸漸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廟中找了一個瓦罐,等火熄屍銷,將骨灰撿入罐中,拜了兩拜,暗暗禱祝:“伯母在天之靈盡管放心,小侄定將伯母骨灰送到華山絕頂安葬,決不敢有負重托。”黃真見此事已畢,對袁承志道:“我們要將黃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闖王派了許多兄弟在江南浙贛一帶聯絡,以待中原大舉之時,南方也豎義旗響應,人多事繁,在在需錢。袁師弟奪還黃金,功勞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這批金子如此事關重大,要不是兩位大哥到來,可壞了闖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頭上素不讓人,說道:“此後如不是黃大哥親自護送,多半路上還要出亂子。”崔希敏急道:“甚……甚麼?你又要來搶嗎?”黃真眼睛一橫,不許他多言,說道:“袁師弟與溫姑娘如沒甚麼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師父,想到南京去拜見他老人家,還想見見崔叔叔。大師哥以為怎樣?”黃真點頭道:“師父身邊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師弟,你這一次在石梁開張大發,賺了個滿堂紅。今後行俠仗義,為民除害,盼你諸事順遂,大吉大利,生意興隆,一本萬利。”袁承志肅然道:“還請大師哥多多教誨。”黃真笑道:“我不跟你來這套,咱們就此別過。夏姑娘,你以後順手發財,可得認明人家招牌字號呀。”站起來一拱手,轉頭就走。崔希敏也向師叔拜別。
  小慧對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點頭道:“見到安嬸嬸時,說我很記掛她。”小慧道:“媽知道你長得這樣高了,一定很喜歡。我去啦!”行禮告別,追上黃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轉頭揮手。袁承志也不停揮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邊轉彎,不見背影,這才停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18 AM     標題: 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

青青哼了一聲,道:“干麼不追上去再揮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這話是甚麼意思。青青怒道:“這般戀戀不捨,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來生的是這個氣,說道:“我小時候遇到危難,承她媽媽相救,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玩的。”青青更加氣了,拿了一塊石頭,在石階上亂砸,只打得火星直進,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陣,干麼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頭上的玉簪?難道我就沒簪子嗎?”說著拔下自己頭上玉簪,折成兩段,摔在地下,踹了幾腳。袁承志覺得她在無理取鬧,只好不作聲。青青怒道:“你和她這麼有說有笑的,見了我就悶悶不樂。”袁承志道:“我幾時悶悶不樂了?”青青道:“人家的媽媽好,在你小時候救你疼你,我可是個沒媽媽的人。”說到母親,又垂下淚來。袁承志急道:“你別盡發脾氣啦。咱們好好商量一下,以後怎樣?”青青聽到“以後怎樣”四字,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道:“商量甚麼?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飄泊罷啦。”袁承志心中盤算,如何安置這位大姑娘,確是一件難事。青青見他不語,站起來捧了盛著母親骨灰的瓦耀,掉頭就走。袁承志忙問:“你去哪裡?”青青道:“你理我呢?”徑向北行。袁承志無奈,只得緊跟在後面。一路上青青始終不跟他交談,袁承志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到了金華,兩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買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裝。袁承志知她倉卒離家,身邊沒帶甚麼錢,乘她外出時在她衣囊中放了兩錠銀子。青青回來後,撅起了嘴,將銀子送回他房中。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戶盜了五百多兩銀子。第二天金華城裡便轟傳起來。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皺眉頭,真不懂得她為甚麼莫名其妙的忽然大發脾氣?如何對付實是一竅不通。軟言相求吧?實在放不下臉來;棄之不理吧?又覺讓她一個少女孤身獨闖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這日兩人離了金華,向義烏行去。青青沉著臉在前,袁承志跟在後面。行了三十多裡,忽然天邊烏雲密布,兩人忙加緊腳步,行不到五裡,大雨已傾盆而下。袁承志帶著雨傘,青青卻嫌雨傘累贅沒帶。她展開輕功向前急奔,附近卻沒人家,也無廟宇涼亭。袁承志腳下加快,搶到她前面,遞傘給她。青青伸手把傘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們是結義兄弟,說是同生共死,禍福與共。怎麼你到這時候還在生哥哥的氣?”青青聽他這麼說,氣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氣,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說吧,別說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聽著。從今而後,你不能再見那個安姑娘和她母親。如你答允了,我馬上向你賠不是。”說著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為難,心想安家母女對己有恩,將來終須設法報答,無緣無故的避不見面,那成甚麼話?這件事可不能輕易答允,不由得頗為躊躇。
  青青俏臉一板,怒道:“我原知你捨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轉過身來,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聞,轉了幾個彎,見路中有座涼亭,便直竄進去。袁承志奔進涼亭,見她已然全身濕透。其時天氣正熱,衣衫單薄,雨水浸濕後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涼亭欄桿上哭了出來,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這倒奇了,我幾時欺侮過你了?”當下也不分辯,解下長衫,給她披在身上。他有傘遮雨,衣衫未濕。尋思:“到底她要甚麼?心裡在想甚麼?我可一點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沒得罪她,為甚麼要我今後不可和她再見?難道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討金子,因而害死她媽媽?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將呂七先生、溫氏五老這些強敵殺得大敗虧輸,心驚膽寒,也不算是何等難事,可是青青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實令他搔頭摸腮,越想越是胡塗。青青想起母親慘死,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直哭得袁承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雨漸漸停了,青青卻仍是哭個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見他也正望著自己,忙轉過眼光,繼續大哭。袁承志也橫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淚!”
  正自僵持不決,忽聽得腳步聲響,一個青年農夫扶著一個老婦走進亭來。老婦身上有病,哼個不停。那農夫是他兒子,不住溫言安慰。青青見有人來,也就收淚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動:“我試試這法兒看。”過不多時,這對農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見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來。
  青青吃了一驚,回頭看時,見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過去看。袁承志運起混元功,額上登時黃豆般的汗珠直淌下來。青青慌了,連問:“怎麼了?肚子痛麼?”袁承志心想:“裝假索性裝到底!”運氣閉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覺一陣冰冷,更是慌了手腳,忙道:“你怎麼了?怎麼了?”袁承志大聲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來。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麼好端端的生起病來?”袁承志有氣無力的道:“我從小有一個病……受不得氣……要是人家發我脾氣,我心裡一急,立刻會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的五位爺爺相斗,又使力厲害了,我……我……”青青驚惶之下,雙手摟住了他,給他胸口揉搓。袁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繼續裝假,不免給她當作了輕薄之人。”此時騎虎難下,只得垂下了頭,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後,你給我葬了,去告訴我大師哥一聲。”他越裝越象,肚裡卻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氣是假的,我是故意氣你的,我心裡……心裡很是喜歡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頭一驚:“原來她是愛著我。”他生平第一次領略少女的溫柔,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語。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緊緊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覺她吹氣如蘭,軟綿綿的身體偎依著自己,不禁一陣神魂顛倒。青青又道:“我生氣是假的,你別當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說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別當真!”青青一呆,忽地跳起,劈臉重重一個耳光,啪的一聲大響,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亂冒。青青掩臉就走。袁承志愕然不解:“剛才還說很喜歡我,沒有我就活不成,怎麼忽然之間又翻臉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後面。青青一番驚惶,一番喜慰,早將對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拋在一旁,見袁承志左邊臉上紅紅的印著自己五個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終於洩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難當。兩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說話,有時目光相觸,均是臉上一紅,立即同時轉頭回避。心中卻均是甜甜的,這數十裡路,便如是飄飄蕩蕩的在雲端行走一般。這天傍晚到了義烏,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著進店。青青橫他一眼,說道:“死皮賴活的跟著人家,真討厭。”袁承志摸著臉頰,笑道:“我肚痛是假,這裡痛卻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氣不過,就打還我一記吧。”
  兩人於是和好如初,晚飯後閒談一會,兩人分房睡了。青青見他於自己吐露真情之後,仍是溫文守禮,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尷尬狼狽,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說了喜歡他,他卻又怎地不跟我說?”這一晚翻來覆去,又怎睡得安穩?次日起身上道,青青問起他如何見到她爹爹的遺骨。袁承志於是詳細說了猩猩怎樣發現洞穴,他怎樣進洞見到骷髏、怎樣掘到鐵盒,怎樣發現圖譜等情,又講到張春九和那禿頭夜中前來偷襲、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聽得毛骨悚然,說道:“張春九是我四爺爺的徒弟,最是奸惡不過。那禿頭是二爺爺的徒弟。我五個爺爺每年正月十六,總是派了幾批子侄徒弟出去尋找甚麼。到底尋甚麼人,還是找甚麼東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從來不跟我說。不過每個人回來,全都垂頭喪氣的,定是甚麼也找不到。現下想來,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過了一會,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後還能用計殺敵,真是了不起。”言下贊歎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著,見到你把溫家那些壞人打得這般狼狽,定是高興得很……喂,媽媽是親眼見到的,她定會告訴爹爹……你再把爹爹的筆跡給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圖來,遞給她道:“這是你爹爹的東西,該當歸你。”青青瞧著父親的字跡,又是傷心,又是歡喜。
  這天來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見過你師父後,咱們就去把寶貝起出來。”袁承志奇道:“甚麼寶貝?”青青道:“爹爹這張圖不是叫做‘重寶之圖’麼?他說得寶之人要酬我媽媽黃金十萬兩,媽媽又說這是皇宮內庫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銀珠寶。”袁承志沉吟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辦正事要緊。”他一心記掛的,只是會見師父之後去報父仇。青青道:“按圖尋寶,也不見得會耽擱多少時候。”袁承志神色不悅,說道:“咱倆拿到這許多金銀珠寶,又有甚麼用?青弟,我勸你總要規規矩矩的做人,別這麼貪財才好。”只說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賭氣不吃晚飯。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過拿了闖王二千兩黃金,他們就急得甚麼似的,要你大師兄親自出馬來取回去。闖王干麼這樣小家氣啊?”袁承志道:“闖王哪裡小家氣了?我見過他的。他待人最是仗義疏財,他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節儉得很,當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傑。這二千兩黃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輕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們給闖王獻上黃金二十萬兩,甚至二百萬兩、三百萬兩,你說這件事好不好呢?”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塗啦,多虧你說。”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見情,以後少罵人家就是啦。”袁承志陪笑道:“要是我們找到這批金珠寶貝,獻給闖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兩人坐在路邊,取出圖來細看,見圖中心處有個紅圈,圈旁注著“魏國公府”四字。
  兩人又細看了一會。袁承志道:“寶藏是在魏國公府的一間偏房底下。”青青道:“咱們到南京後,只消尋到魏國公府,就有法子。魏國公是大將軍徐達的封號,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極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搖搖頭道:“大將軍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嚴,就算混得進去,要這麼大舉挖掘,實在也為難得緊。”青青道:“現下憑空猜測,也是無用,到了南京再相機行事吧。”路上數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頭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當年開國建都之地,千門萬戶,五方輻輳,朱雀橋畔簫鼓,烏衣巷口綺羅,雖逢亂世,卻是不減昔年侈靡。兩人投店後,袁承志便依著大師哥所說地址去見師父。一問之下,卻知穆人清往安慶府去了,至於到了安慶府何處,在南京聯絡傳訊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樂,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無心緒,只是坐在客店中發悶。青青把店伙叫來,詢問魏國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知,說南京哪裡有甚麼魏國公府。青青惱了,說道:“魏國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會沒國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長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是沒聽見過。”青青怪他頂撞,伸手要打,給袁承志攔住。那店伙嘮嘮叨叨的去了。
  兩人在南京尋訪了七八天,沒找到絲毫線索。袁承志便要去安慶府尋師,青青說既然到了南京,總得查個水落石出才罷。兩人又探問了五六日。有人說徐大將軍的後人在永樂皇帝時改封定國公,聽說現今是在北京。有人說:大將軍逝世後追贈中山王,南京鍾山有中山王墓,兩位要不要去瞧瞧?又有人說,南京守備國公爺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備府,卻不知魏國公府在哪裡。兩人去守備府察看,卻見跟地圖上所繪全然不對。這一晚兩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悶。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這張地圖卻找不到寶藏,可見這回事本來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這樣寫著,哪會有錯?又不是一兩金子、二兩銀子的事,當然不會輕輕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無端倪,咱們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寶藏麼?”
  河中笛歌處處,槳聲輕柔,燈影朦朧,似乎風中水裡都有脂粉香氣,這般旖旎風光袁承志固是從所未歷,青青僻處浙東,卻也沒見過這等煙水風華的氣象。她喝了幾杯酒,臉上酡紅,聽得鄰船上傳來陣陣歌聲,盈盈笑語,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們叫兩個姐兒來唱曲陪酒好嗎?”袁承志登時滿臉通紅,說道:“你喝醉了麼?這麼胡鬧!”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來玩的相公,哪一個不叫姐兒陪酒?兩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來。”袁承志雙手亂搖,連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問船夫:“河上哪幾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講到名頭,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雙全,又會做詩,又會唱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麼你把甚麼柳如是、董小宛給我們叫兩個來吧。”船夫伸了舌頭,笑道:“你這位相公定是初來南京。”青青道:“怎麼?”船夫道:“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孫公子,就是出名的讀書人。尋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銀山抬去,要見她們一面,也未必見得著呢,又怎隨便叫得來?”青青啐道:“一個妓女也有這麼大的勢派?”
  船夫道:“秦淮河裡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給兩位相公叫兩個來吧。”袁承志道:“咱們要回去啦,改天再說吧。”青青笑道:“我可還沒玩夠!”對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這麼一句話,放開喉嚨喊了幾聲。不多一刻,一艘花舫從河邊轉出,兩名歌女從跳板上過來,向袁承志與青青福了兩福。袁承志起身回禮,神色尷尬。青青卻大模大樣的端坐不動,只微微點了點頭,見袁承志一副狼狽模樣,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個老實頭,就算心裡對我好,料他也說不出口。”
  那兩名歌女姿色平庸。一個拿起簫來,吹了個“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揚動聽。
  另一個歌女對青青道:“相公,我兩人合唱個‘掛枝兒’給你聽,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彈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調,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應,不等我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聲‘親哥哥’,推甚麼臉紅羞人?你口兒裡不肯叫,想是心裡兒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為何開口難得緊?”袁承志聽到這裡,想起自己平時常叫“青弟”,可是她從來就不叫自己一聲“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見她臉上暈紅,也正向自己瞧來,兩人目光相觸,都感不好意思,同時轉開了頭,只聽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聲無福的也自難消。你心不順,怎肯便把我來叫?叫的這聲音兒嬌,聽的往心窩裡燒。就是假意兒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個歌女以女子腔調接著唱道:“俏冤家,但見我就要我叫,一會兒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與不叫。叫是口中歡,疼是心想著。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聲嬌媚,袁承志和青青聽了,都不由得心神蕩漾。只聽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見你就聽你叫,你卻是怕聽見的向旁人學。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著頭兒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雖然艱難也,心意兒其實好。”
  兩人最後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輕柔流蕩,一聲聲挑人心弦,襯著曲詞,當真如蜜糖裡調油、胭脂中摻粉,又甜又膩,又香又嬌。袁承志一生與刀劍為伍,識得青青之前,結交的都是豪爽男兒,哪想得到單是叫這麼一聲,其中便有這許多講究,想到曲中纏綿之意,綢繆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青青眼皮低垂,從那歌女手中接過簫來,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處擦干淨了,接嘴吐氣,吹了起來。袁承志當日在石梁玫瑰坡上曾聽她吹簫,這時河上波光月影,酒濃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簫聲婉轉清揚,吹的正是那“掛枝兒”曲調,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兩句,燈下見到青青的麗色,不覺心神俱醉。
  袁承志聽得出神,沒發覺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邊,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簫,好簫!”接著三個人跨上船來。青青見有人打擾,心頭恚怒,放下簫管,側目斜視。見上來三人中前面一人搖著折扇,滿身錦繡,三十來歲年紀,生得細眉細眼,皮肉比之那兩個歌女還白了三分。後面跟著兩個家丁,提著的燈籠上面寫著“總督府”三個紅字。袁承志站起來拱手相迎。兩名歌女叩下頭去。青青卻不理睬。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進船艙,說道:“打擾了,打擾了!”大刺刺的坐了下來。袁承志道:“請問尊姓大名。”那人還沒回答,一個歌女道:“這位是鳳陽總督府的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闊少。”馬公子也不問袁承志姓名,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盡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笑道:“你是哪個班子裡的?倒吹得好簫,怎不來伺候我大爺啊?哈哈!”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3 AM

青青聽他把自己當作優伶樂匠,柳眉一挺,當場便要發作。袁承志向她連使眼色,說道:“這位是我兄弟,我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馬公子笑道:“訪甚麼友?今日遇見了我,交了你公子爺這個朋友,你們就吃著不盡了。”袁承志心中惱怒,淡淡問道:“閣下在總督府做甚麼官?”馬公子微微一笑,道:“總督馬大人,便是家叔。”
  這時那邊花舫上又過來一人,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羅長袍,身材矮小,留了兩撇小胡子,神情卻是一團和氣,向馬公子笑道:“公子爺,這兄弟的簫吹得不錯吧?”袁承志瞧他模樣,料想他是馬公子身邊的清客。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們說說。”那人自稱姓楊名景亭,當下喏喏連聲,對袁夏二人道:“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交朋友是最熱心不過的,一擲千金,毫無吝色。誰交到了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雲裡去啦。馬大人最寵愛這個侄兒,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裡去住。”袁承志見他們出言不遜,生怕青青發怒,哪知青青卻笑逐顏開,說道:“那是再好不過,咱們這就上岸去吧。”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縮,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袁承志大奇,當下默不作聲。
  青青站起身來,對馬公子道:“這兩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賞五兩銀子……”馬公子忙道:“當然是兄弟給,你們明兒到賬房來領賞!”青青笑道:“今兒賞了他們,豈不爽快?”馬公子道:“是,是!”手一擺,家丁已取出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船夫與兩名歌女謝了。馬公子目不轉睛的望著青青,眉開眼笑,心癢難搔,當真如同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奇珍異寶一般。不一會,船已攏岸。楊景亭道:“我去叫轎子!”青青忽道:“啊喲,我有一件要緊物事放在下處,這就要去拿。”馬公子道:“我差家人給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哪裡?”青青道:“我在太平門覆舟山的和尚廟裡借住。這東西可不能讓別人去拿。”楊景亭在馬公子耳邊低聲道:“釘著他,別讓這孩子溜了?”馬公子眨眨眼道:“不錯,不錯!”轉頭對青青道:“那麼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說著伸手去摟她肩膊。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說道:“不,我不要你去!”馬公子神魂飄蕩,對楊景亭道:“景亭,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裝,金陵城裡沒一個娘們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這等絕色少年,今日卻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積德。”青青道:“大哥,咱們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後面。他搶上幾步,和青青說笑。青青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閒談。
  青青與袁承志為了尋訪魏國公府,十多天來南京城內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於道路已很熟悉。袁承志見她盡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殺機,心想:“這馬公子雖然無行,但看錯了人,卻是罪不致死。師父常說,學武之人不能濫殺無辜,我豈可不阻?”於是停步說道:“青弟,別跟馬公子開玩笑了,咱們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馬公子大喜,道:“對,對,你一個人回去。你要不要銀子使?”袁承志搖頭歎息,心道:“我說回客店,已點名並非在覆舟山和尚廟借住。這人死到臨頭,還是不悟!”
  說話之間,到了一片墳場,馬公子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快……快到了嗎?”青青一聲長笑,說道:“你們已經到啦!”馬公子一愣,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干甚麼。那篾片楊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兒不對,但想我們共有四人,兩名家丁又是孔武有力,諒這兩個文弱少年也使不出甚麼奸來,說道:“小兄弟,別鬧著玩了,大伙兒去公子府裡,熱烘烘的喝兩盅樂上一樂,你給大伙唱上幾支曲兒,豈不是好?”青青冷笑兩聲。袁承志喝道:“你們快走。做人規規矩矩的,便少碰些釘子。”楊景亭怒道:“你這人惹厭得很,還是自己規規矩矩的先回去吧!別招得馬公子生氣。”馬公子詐癲納福,說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青青身子一側,向袁承志道:“大哥,那邊是甚麼?”伸手東指。袁承志轉過頭去一望,只聽得背後嗤得一聲響,急忙回頭,馬公子那顆胡塗腦袋已滾下地來,頸子中鮮血直噴。楊景亭和兩個家丁都驚呆了。青青上前一劍一個,全都刺死。袁承志心想既已殺了一個,形跡已露,索性斬草除根,以免後患,當下也不阻擋。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了劍上血跡,嘻嘻嬌笑。袁承志道:“這種人打他一頓,教訓教訓也就夠了,你也忒狠了一點。”青青眼一橫,道:“這髒氣我可受不下。咱兩個在河上吹簫聽曲,玩得多好,這家伙卻來掃興,你說他該不該死?”袁承志心想單是打擾掃興,自然說不上該死,但馬公子這種人仗勢橫行,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殺了他也不能說濫殺無辜,於是正色道:“這樣的壞蛋,殺就殺了,可是你將來亂殺一個好人,咱們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頭,笑道:“兄弟不敢!”兩人把屍首踢在草叢之中,正要回歸客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聲道:“有人!”兩人當縮身躲在一座墳墓之後。只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東面和西面都有人過來。兩人從墳後探眼相望,見兩邊各有十多人,提著油紙燈籠。雙方漸行漸近,東面的人擊掌三下,停一停,又擊兩下。西邊的人也擊掌三下,跟著又擊兩下,走近聚在一起,圍坐在一座大墳之前。所坐之處,與兩人相距十多丈,說話聽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聽。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聲道:“等一下。”青青道:“等甚麼?”袁承志搖手示意。叫她別作聲。青青等得很不耐煩。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一陣疾風吹來,四下長草瑟瑟作聲,墳邊的松柏枝條飛舞。袁承志托著青青右臂,施展輕功,竟不長身,猶如腳不點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後一座墳後伏下。這時風聲未息,那些人絲毫不覺,兩人一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縮回,如避蛇蠍。青青心想:“他確是個志誠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這時和眾人相距已不過三丈,只聽一個嗓子微沙的人道:“貴派各位大哥遠道而來,拔刀相助,兄弟實在萬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師父說道,閔老師見招。本當親來,只是他老人家臥病已一個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請萬師叔帶領我們十二弟子,來供閔老師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師龍老爺子的貴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間大事一了,兄弟當親去雲南,向龍老爺子問安道謝。追風劍萬師兄劍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見萬師兄駕到,心頭立即石頭落地了。”一人細聲細氣的道:“好說,好說,只怕我們點蒼派不能給閔老師出甚麼力。”袁承志心頭一震,想起師父談論天下劍法,曾說當世門派之中,峨嵋、昆侖、華山、點蒼,武林中稱為四大劍派。四派人材鼎盛,劍法中均有獨得之秘。其他少林、武當等派武學雖深,卻不專以劍術見稱。這姓萬的號稱追風劍,又是點蒼派的高手,劍術必是極精的了。他千裡迢迢來到金陵,不知圖謀甚麼大事。只聽兩人客氣了幾句,遠處又有人擊掌之聲,這邊擊掌相應。過不多時,已先後來了三起人物,聽他們相見敘話,知道一起是山西五台山清涼寺的僧眾,由監寺十力大師率領;一起是浙閩沿海的海盜,由七十二島總盟主碧海長鯨鄭起雲率領;第三起是陝西秦嶺太白山太白派的三個盟兄弟,號稱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剛三人。
  袁承志越聽越奇,心想這些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怎麼忽然聚集到南京來?只聽那姓閔的不住稱謝,顯然這些人都是他邀來的了。青青早覺這伙人行跡詭秘,只想詢問袁承志,可是耳聽得眾人口氣皆非尋常之輩,自己只要稍發微聲,勢必立被察覺,因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只聽得那姓閔的提高了嗓子說道:“承各位前輩、師兄、師弟千山萬水的趕來相助,義氣深重,在下閔子華實是感激萬分,請受我一拜!”聽聲音是跪下來叩頭。眾人忙謙謝扶起,都說:“閔二哥快別這樣!”“折殺小弟了,這哪裡敢當?”“武林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份所當為,閔兄不必客氣。”亂了一陣,閔子華又道:“這幾日內,昆侖派的張心一師兄,峨嵋派的幾位道長,華山派的幾位師兄也都可到了。”有人問道:“華山派也有人來嗎?那好極了,是誰的門下呀?”袁承志心想:“你問得倒好,我也正想問這句話。”閔子華道:“是神拳無敵門下的幾位師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師哥的門下了。”那人又問:“閔二哥跟歸二爺夫婦有交情麼?那好極啦,有他們夫婦撐腰,還怕那姓焦的奸賊甚麼?”閔子華道:“歸氏夫婦前輩高人,在下怎夠得上結交?他大徒弟梅劍和梅兄,卻跟在下有過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劍和?那就是在山東道上一劍伏七雄的‘沒影子’了。”閔子華道:“不錯,正是他。”袁承志聽到這裡,登時釋然,心想既有本門中人參預,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機緣,不妨暗中相助。又聽閔子華道:“先兄當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來到處訪查,始終不知仇家是誰。現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見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語氣悲憤,又聽當的一聲,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那鐵背金鰲焦公禮是江湖上有名的漢子,金龍幫名聲向來也並不壞,料不到竟做出這等事來。史氏昆仲不知哪裡得來的訊息?”言下似乎頗有懷疑。閔子華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搶著說道:“史氏昆仲已將先兄在山東遭難的經過,詳細跟晚輩說了,那是有憑有據的事,十力大師倒不必多疑。”另一人道:“焦公禮在南京數十年,根深蒂固,金龍幫人多勢眾,雖然沒聽說有甚麼了不起的高手,畢竟是地頭蛇,咱們這次動他,可要小心了。”閔子華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獨力難支,是以斗膽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駕。明天酉時正,兄弟在大功坊捨下擺幾席水酒,和各位洗塵接風,務請光臨。”眾人紛紛道謝,都說:“自己人不必客氣。”
  閔子華道:“這次好朋友來的很多,難保對頭不會發覺。明日各位駕到,請對在門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三個指頭作一下手勢,輕輕說一句:‘江湖義氣,拔刀相助’,以免給金龍幫派人混進來摸了底去。”眾人都說正該如此,助拳者來自四方,多數互不相識,以後對敵,都以這手勢和暗號為記。眾人說罷正事,又談了一會李自成、張獻忠等和官軍打仗的新聞,便陸續散了。待眾人去遠,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來休息。青青蹲著良久不動,這時腳都麻了,說道:“大哥,咱們明兒瞧瞧熱鬧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須得聽我的話,不許鬧事。”青青道:“誰說要鬧事了啊?要鬧事也只跟你鬧,不跟人家鬧。”次日中午,馬公子被殺的消息在南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袁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時分,兩人換了衣衫,改作尋常江湖漢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見一座大宅子前掛起了大燈籠,客人正絡繹不絕的進去。那宅第甚大,但牆坦殘舊、階石斷缺,門口略作修整粉刷,卻也是急就章,頗為草草。
  袁承志和青青走到門口,伸出三指一揚,說道:“江湖義氣,拔刀相助。”一個身穿長袍的人連連拱手,旁邊一個壯漢陪他們進去,獻上茶來,請教姓名。袁承志和青青隨口胡謅兩個名字。那壯漢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聞兩位大名。”青青肚裡暗笑,心道:“這人名連我們自己也還是今日初次聽到,你倒久聞了。”不久客人越來越多,那壯漢見兩人年輕,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隨師長而來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說了聲“失陪”,招呼別人去了。不一會開出席來,袁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個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後輩門人,也沒人來理會他們。
  酒過三巡,閔子華到各席敬酒,敬到這邊席上時,袁承志見他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手上青筋凸起,一臉剽悍之色,舉止步行之間,顯得武功不低。他雙目紅腫,料是想起兄長被害之仇,連日悲傷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篤於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舉邀朋集友,想來那姓焦的仇人和甚麼金龍幫聲勢定是不小。”閔子華先向眾人作了三揖,連聲道謝,然後敬酒。席上眾人都是晚輩,全都離席還禮。
  閔子華敬完酒歸座,剛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邊,俯耳說了幾句。閔子華滿臉喜色,不多一會,恭恭敬敬的陪著三人進來,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見了閔子華的神氣,料知這三人來頭不小,仔細看了幾眼。見頭一人儒生打扮,背負長劍,雙眼微翻,滿臉傲色,大模大樣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個壯漢,形貌樸實。第三人卻是二十二三歲的高瘦女子,相貌甚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閔子華大聲說道:“梅大哥及時趕到,兄弟實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閔二哥的事,兄弟豈有不來之理?”袁承志心道:“原來這人便是二師哥的弟子梅劍和,怎地神態如此傲慢?”只聽梅劍和道:“我給你多事,代邀了兩個幫手。這是我三師弟劉培生,這是我五師妹孫仲君。”閔子華道:“久仰五丁手劉兄與孫女俠的威名,兄弟真是萬分有幸。”他沒說孫仲君的外號。原來這外號不大雅致,叫作“飛天魔女”。當下閔子華又給十力大師、太白三英、鄭起雲、萬裡風等眾人引見。各人互道仰慕,歡呼暢飲。
  酒意漸酣,閔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張大紅帖子進來,呈給主人。閔子華一看,臉色立變,干笑數聲,說道:“焦老兒果然神通廣大,咱們還沒找他,他倒先尋上門來啦。梅大哥,你們剛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劍和接過帖子,見封面上寫著:“後學教弟焦公禮頓首百拜”幾個大字,翻了開來,裡面寫著閔子華、十力大師、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與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內,連梅劍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後面,墨跡未干,顯是臨時添上去的。帖中邀請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劍和將帖子往桌上一擲,說道:“焦老兒這地頭蛇也真有他的,訊息靈通之極。咱們夠不上做強龍,可是這地頭蛇也得斗上一斗。”
  閔子華道:“送帖來的那位朋友呢?請他進來吧!”那家丁應聲出去。眾人停杯不飲,目光一齊望向門口。只見那家丁身後跟著一人,三十歲左右年紀,身穿長袍,緩步進來,向首席諸人躬身行禮,跟著抱拳作了四方揖,說道:“我師父聽說各位前輩駕臨南京,明天請各位過去敘敘,吩咐弟子邀請各位的大駕。”梅劍和冷笑道:“焦老兒擺下鴻門宴啦!”轉頭對送請帖的人道:“喂,你叫甚麼名字?”那人聽他言語無禮,但仍恭謹答道:“弟子羅立如。”梅劍和喝道:“焦公禮邀我們過去,有甚麼詭計?你知道麼?”羅立如道:“家師聽得各位前輩大駕到來,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見見,得以稍盡地主之誼。”梅劍和道:“哼,話倒說得漂亮。我問你,焦公禮當年害死閔老師的兄長閔大爺,你在不在場?”羅立如道:“家師說道,明日請各位過去,一則是向各位前輩表示景仰之意,二則是要向閔二爺陪話謝罪。盼閔二爺大人大量,揭過了這個梁子。”梅劍和喝道:“殺了人,陪話謝罪就成了麼?”羅立如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家師說實有難言之隱,牽涉到名門大派的聲名,因此……”孫仲君突然尖聲叫道:“你胡扯些甚麼?我師哥問你,當時你是不是在場?”羅立如道:“弟子那時候年紀還小,尚未拜入師門。但我師父為人正派,決不致濫殺無辜……”
  孫仲君喝道:“好哇,你還強嘴!依你說來,閔大爺是死有余辜了?”喝叫聲中,她突然飛鳥般的縱了出來,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長劍,左手出掌向羅立如胸口按到。羅立如大吃一驚,右臂一招“鐵門閂”,橫格她這一掌急按。袁承志低聲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話未說完,只聽得羅立如慘叫一聲,一條右臂果真已被一劍斬下。廳中各人齊聲驚呼,都站了起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4 AM

羅立如臉色慘白,但居然並不暈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纏,俯身拾起斷臂,大踏步走了出去。眾人見他如此硬朗,不禁駭然,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孫仲君拭去劍上血跡,還劍入鞘,神色自若的歸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一劍干淨利落,出手快極,可是廳上數百人竟無一人喝采,均覺不論對方如何不是,卻也不該這般辣手對待前來邀客的使者。連閔子華於震驚之下,也忘了叫一聲好。孫仲君心下甚不樂意。
  閔子華道:“這人如此凶悍,足見他師父更加奸惡。咱們明日去不去赴宴?”萬裡風道:“那當然去啊。倘若不去。豈非讓他小覷了。”鄭起雲道:“咱們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盤子,摸個底細,瞧那焦公禮邀了些甚麼幫手,金龍幫明天有甚麼鬼計,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備無患,免得上當。”
  閔子華道:“鄭島主所見極是。我想他們定然防備很緊,倒要請幾位兄長辛苦一趟才好。”萬裡風道:“小弟來自告奮勇吧!”閔子華站起來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說道:“兄弟先敬一杯,萬大哥馬到成功。”兩人對飲干杯。
  筵席散後,各人紛紛辭出。袁承志一打手勢,和青青悄悄跟在萬裡風之後。這時已是初更時分,只見他回客店換了短裝,向東而去。兩人遠遠跟著,見他轉彎抹角的穿過了七八條街道,繞到一所大宅第後面,徑自竄了進去。袁承志見他身法極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風劍’三字。”兩人隨後跟進,見一間房中透著燈光,在窗縫中張去。見室中坐著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歲年紀,臉頰紅潤,額頭全是皺紋,眉頭緊鎖,憂形於色。
  只聽那人歎了一口氣道:“立如怎樣了?”下首一人道:“羅師哥暈過去了幾次,現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聽兩人口氣,料想這老者便是焦公禮,師徒們在談羅立如的傷勢。又聽另一人道:“師父,咱們最好派幾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對頭有人來踩盤子。”
  焦公禮歎道:“查不查都是一樣,我是認命啦!明天上午,你們送師娘、師妹和小師弟到徐州吳家去。”那徒弟道:“師父!對頭雖然厲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幫單在南京城裡就有兩千多兄弟,大伙兒一起跟他們拚個死活,怕他們怎的?”焦公禮歎道:“對頭邀的都是江湖上頂兒尖兒的好手,幫裡這些兄弟跟他們對敵,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後,你們好好侍奉師娘。師弟和師妹,都要靠你們教養成人了。”說著不禁流下淚來。一個徒弟道:“師父快別這麼說,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鎮江南,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咱們二十五名師兄弟,除了羅師哥之外,還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贏,你老交游遍天下,廣邀朋友,跟他們再拚過。他們有好朋友,難道咱們就沒有?”焦公禮道:“當年我血氣方剛,性子也是和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這場禍事。現下我讓他們殺了,還了這筆血債,也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惻然,心想:這焦公禮似乎也非窮凶極惡之輩,當年做錯了事,現下卻已誠心悔過。過了一會,聽得一名徒弟叫了聲:“師父!”焦公禮道:“怎麼?”那人道:“師父既不願跟他們對敵,那麼咱們連夜動身,暫且避他們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麼成?師父一世英名,難道怕了他們?”焦公禮道:“甚麼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過避是避不掉的。再說,金龍幫的幫主這麼縮頭一走,幫中數千兄弟,今後還能挺直腰背做人嗎?明天一早,你們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這裡對付他們。”兩個徒弟都急了起來,齊聲道:“我留著陪師父。”焦公禮怒道:“怎麼?我大難臨頭,你們還不聽我話嗎?”兩個徒弟不敢言語了。焦公禮道:“你們去幫師娘收拾收拾,瞧車子套好了沒有?也不用帶太多東西,該盡快上路要緊。”兩人嘴裡答應,卻只是站著不動。焦公禮道:“也好,去叫大家進來!”兩人答應了,開門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牆角一縮,一瞥之下,見西邊牆角有兩人伏著,看身形一個是追風劍萬裡風,另一個身材苗條,是個女子,正是孫仲君。袁承志惱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懲戒她一下,悄聲對青青道:“你在這裡,可別動!”青青身子輕晃,低聲道:“我偏要動幾動。”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見萬裡風與孫仲君都在凝神向裡張望,於是悄沒聲的從孫仲君身旁一掠而過,隨手已把她腰間佩劍抽在手中。這一下手法輕極快極,孫仲君全神貫注的瞧著焦公禮,竟未察覺。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邊。青青見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劍,頗為不悅。袁承志把劍遞了給她,低聲道:“你收著!”青青這才高興。兩人又從窗縫中向室內張望,只見陸續進來了二十多人,年長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紀,最年輕的卻只有十六七歲,想來都是焦公禮的徒弟了。眾徒弟向師父行了禮,垂手站立,人人臉上均有氣憤之色。焦公禮臉色慘然,說道:“我年輕時身在綠林,現時也不必對大家相瞞了。”袁承志見眾徒臉現詫異,心想原來他們均不知師父的身世經歷。焦公禮歎了口氣,說道:“眼下仇人找上門來,我要對大家說一說結仇的緣由。“那一年我在雙龍崗開山立櫃,弟兄們報說,山東省東兗道丘道台卸任,帶同了家眷回籍,要從雙龍崗下經過,油水很多。咱們在綠林的,吃的是打家劫捨的飯,遇到貪官污吏,那是最好不過,一來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個貪官,勝過劫一百個尋常客商。二來劫貪官不傷陰騭,他積的是不義之財,拿他的銀子咱們是心安理得。不過打聽得護送他的,卻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是山東濟南府會友鏢局的總鏢頭閔子葉,那就是因子華的兄長了……”
  聽到這裡,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雙方的梁子原來是這樣結的,焦公禮要劫財,閔子葉要保鏢,爭斗起來,閔子葉不敵被殺。”
  袁承志一面傾聽室內焦公禮的說話,一面時時斜眼察看萬裡風與孫仲君的動靜。這時只見孫仲君伸手到腰間一摸,突然跳起,發現佩劍被人抽去,忙與萬裡風打了個招呼,兩人不敢再行逗留,越牆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聽焦公禮說下去:“……閔子葉在江湖上頗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點頭,心道:“原來閔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聽師父說,仙都是內家正宗,淵源於武當,可說是武當派的旁支。掌門人素愛結交,和各門各派廣通聲氣。怪不得閔子華一舉便邀集了這許多能人。”焦公禮道:“我一聽之後,倒不敢貿然動手了,於是親自去踩盤。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們行蹤,卻聽到了一件氣炸人肚子的事。“原來閔子葉那人貪花好色,見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計謀。他暗中與飛虎寨的張寨主約好,叫他在飛虎寨左近下手,搶劫丘道台,閔子葉假裝奮力抵抗,終於寡不敵眾,由張寨主殺死丘道台全家,搶走財物,將二小姐擄去。閔子葉然後孤身犯險,將二小姐救出來。二小姐家破人亡,無依無靠,又是感恩圖報,自然會委身下嫁於他。張寨主要討好閔子葉,又貪圖財寶,答應一切遵命。兩人在密室中竊竊私議,都叫我聽見啦。我惱怒異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飛虎寨之旁,到了約定的時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來……”這番言語實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聽焦公禮又道:“那時我想咱們武林中人,雖然窮途落魄,陷身黑道,做這沒本錢買賣,但在色字關頭上總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漢子行徑。哪知這閔子葉如此無恥。他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是頗有名望,身為總鏢頭,卻做這種勾當。我眼見張寨主率領了嘍羅前來搶劫,閔子葉卻裝腔作勢,大聲叱喝,揮劍亂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氣直冒,就跳將出來跟他動手。閔子葉劍法果然了得,本來我不是他的對手,但我叫破了他的鬼計,把他的圖謀一五一十的都說了出來。他羞憤交加,沉不住氣,終於給我一刀砍死……”
  一個徒弟叫了起來:“師父,這人本來該殺,咱們何必怕他們?等明日對頭來了,大家抖開來說個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報仇,別的人也不見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錯啊,要是這姓焦的果真是路見不平,殺了閔子葉,武林中自有公論,只怕他這番話未必可信,又或者另有隱情。”焦公禮歎了口氣,道:“我殺了那姓閔的之後,何嘗不知闖了大禍。他是仙都派中響當當的角色,他師父黃木道人決不能干休,若是率領門下眾弟子向我尋仇,我便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張寨主截住了,我逼著他寫了一張伏辯,將閔子葉的奸謀清清楚楚的寫在上面。“那丘道台自然對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兩銀子。我想本來是要搶光了你的,現下難得強盜發善心,做了一件行俠仗義之事,索性連一兩銀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萬謝,寫了一封謝書,言明詳細經過,還叫會友鏢局隨同保鏢的兩個鏢頭畫押,作個見證。這兩個鏢頭本來並不知情,聽張寨主和飛虎寨其余盜伙說得明白,大罵閔子葉無恥,說險些給他賣了,說不定性命也得送在這裡,反而向我道勞,很套交情。“我做了這件事後,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於是和眾兄弟散了伙,拿了那兩封信,上仙都山龍虎觀去見黃木道人。“那時仙都派門人已得知訊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攔住了我就和我為難,大家氣勢洶洶,也不容我分辯。幸虧一位江湖奇俠路過見到,拔劍相助,將我護送上山,和黃木道長三對六面的說了個清楚。那黃木道長很識大體,約束門人,永遠不得向我尋仇。但為了仙都派的聲名,要我別在外宣揚此事。我自然答應,下山之後,從此絕口不提,因此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那時閔子葉的兄弟閔子華年紀幼小,多半不知內因,仙都派的門人自然也不會跟他說。”一名門徒道:“師父,那兩封信你還收著麼?”焦公禮搖頭道:“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識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傳話給我,說閔子葉的兄弟在仙都派藝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殺兄仇人,要來報仇。後來我打探出來,太白三英跟閔子華交情不差。他們是我多年老友,雖然已有十幾年不見面,但大家年輕時在綠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過的。於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門徒插嘴道:“啊,師父去年臘月趕去陝西,連年也不在家裡過,就為這事了?”
  焦公禮道:“不錯。我到了陝西秦嶺太白山史家兄弟家裡,滿想寒天臘月,哥兒倆一定在家,哪知並不見人,卻原來上遼東去了,說是去做一筆大買賣。我在他們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來,老朋友會面,大家十分歡喜。我把跟閔家結仇的事一說,史老大當場即拍胸膛擔保沒事。我把丘道台的信與張寨主的伏辯都給了他。兩兄弟都說,只要拿去閔子華一看,閔老二哪裡還有臉來找我報仇,只怕還要找人來賠話謝罪,求我別把他兄長的丑事宣揚出去呢。他兄弟對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沒甚麼要緊事,天天跟他們一起打獵、聽戲。他兄弟從遼東帶來了不少人參、貂皮,送了我一批。“有一天三人喝酒閒談,史老大忽說大明的氣數已完,咱哥兒們都是一副好身手,為甚麼不投效明主,做個開國功臣?我說去投闖王,干一番事業,倒也不錯。他哈哈大笑,說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麼氣候。眼見滿清兵勢無敵,指日入關,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爺面前力保。我一聽之下,登時大怒,罵他們忘了自己是甚麼人,怎麼好端端的大明豪傑,竟去投降胡奴?那豈不是去做不要臉的漢奸?死了之後也沒面目去見祖宗。”
  袁承志暗暗點頭,心想焦公禮這人雖是盜賊出身,是非之際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是挺不含糊的。焦公禮道:“當時我拍案大罵,三人吵了一場。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說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說了些甚麼胡塗話,要我不可介意。我們是十多年的老友,吵過了也就算了。他們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陝西又住了十多天,這才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閔子華解釋,反而從中挑撥,大舉約人,整整籌劃了半年。我可全給蒙在鼓裡,半點也沒得到風聲,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閔子華說明真相,他自然不會再起尋仇之心。突然間晴天霹靂,這許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那兩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會給閔子華瞧。事情隔了這麼多年,當時在場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憑我怎麼分說,閔子華也不會相信。只怕他怒氣更大,反而會說我瞎造謠言,誹謗他已去世的兄長……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來交好,就算有過一次言語失和,也算不了甚麼。何必這般處心積慮、大舉而來?瞧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趕盡殺絕麼?到底我有甚麼事得罪了他們,實在想不出來。”眾弟子聽了這番話,都氣惱異常,七嘴八舌,決意與史家兄弟以死相拚。焦公禮手一擺,道:“你們出去吧。今晚我說的話,不許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黃木道長面前起過誓,決不將閔子葉的事向外人洩漏。咱們是自己人,說一說還不打緊。寧可他們無義,我可不能言而無信。我死之後,誰都不許起心報仇,只須提到‘報仇’二字,便是對我不住,金龍幫上下,務須遵依。”歎了一口氣,道:“叫師弟、師妹來。”眾門徒人人臉現悲憤之色,退了出去。跟著門帷掀開,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那少女臉有淚痕,叫了一聲“爹!”撲到焦公禮懷裡。焦公禮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半晌不語,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睜大了眼睛,不知姊姊為甚麼傷心。焦公禮道:“媽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那少女點點頭。焦公禮道:“弟弟長大之後,你教他好好念書耕田,可是千萬別考試做官,也不要再學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學武的,學好了將來給爹爹報仇。”焦公禮怒喝:“胡說!你要把我先氣死嗎?‘報仇’兩字,提也休提。”過了一會,又柔聲道:“武林中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做個安份守己的老百姓,得終天年。你弟弟資質不好,學武決計學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終……唉,只是沒見到你說好婆家,終是一樁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說,我死之後,金龍幫的事,都聽副幫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這就派人到鳳陽去找高叔叔來。”焦公禮道:“怎麼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來,他是火爆霹靂的性子,豈容別人欺我?這樣一來,眼見就要大動刀槍,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條性命,讓幾百兄弟為我而死,於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兒子,在他臉上親了親,微微一笑,道:“乖兒子,今後可得聽姊姊的話。”那孩子道:“是,爹爹,你為甚麼哭了?”焦公禮強笑道:“我幾時哭了?”將孩子放下地來,摸摸他頭頂,臉上顯得愛憐橫溢,似乎生死永別,甚是不捨。
  焦姑娘淚流滿面,牽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門口,停步回頭,道:“爹,難道你除了死給他們看之外,真的沒第二條路了?”焦公禮道:“甚麼路子我都想過了,如能不死,難道不想麼?唉!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這人多半已不在世了。”焦姑娘臉上露出光彩,忙走近兩步,道:“爹,那是誰?或許他沒有死呢?”焦公禮道:“這位恩公姓夏,外號叫做金蛇郎君。”袁承志和青青聽了,都大吃一驚。
  焦公禮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俠,我殺閔子葉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當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為難,全仗他獨力驅退,護送我上仙都山見黃木道人。現下黃木道人雲游離山,多年來不知去向,料來早已逝世。聽說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報,心中常覺不安。只要這人還活著……唉,你們去吧。”焦姑娘神色淒然,走了出來。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勢,悄悄跟在兩人身後,來到一座花園,眼見四下無人,袁承志突然飛身搶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焦姑娘一驚。拔劍在手,喝道:“你是誰?”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來!”陡然一個“一鶴沖天”,輕飄飄躍出牆外。青青連續三躍,翻過牆頭。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輕身功夫竟能如此了得。實是從所未見,一怔之下,仗劍翻牆追出。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懼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轉身想回。剛回過身來,身旁一陣風掠過,腰裡的飄帶揚了起來,發覺手腕微麻,手指一松,長劍已被袁承志奪了過去。焦姑娘大驚,兵刃脫手,退路又被擋住,不知如何是好。袁承志道:“姑娘別怕,我要傷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說著將劍還給了她,焦姑娘接了劍,點了點頭。袁承志見她將信將疑,說道:“你爹爹眼下大難臨頭,你肯不肯冒險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紅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縱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你爹爹為人很好,寧可捨了自己的性命,也不願大動干戈。我要幫他個忙。”焦姑娘聽他說得誠懇,何況危難之中,只要有一絲指望,也決不肯放過,雙膝一屈,就要跪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5 AM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禮,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沒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覺右臂被他輕輕一架,一股極大的力量托將上來,就此跪不下去,登時又對他多信了幾分。袁承志道:“請你領我去府上,我要寫個字條給你爹爹。”焦姑娘道:“兩位高姓大名?請兩位去勸勸我爹爹好麼?”袁承志道:“我姓名暫且不說,你爹爹見了我這字條,定會消了死志。事不宜遲,先辦了這事再說。”焦姑娘大喜,忙道:“兩位請跟我來!”三人越牆入內。焦姑娘引二人走進一間小書房中,拿出紙墨筆硯,磨好了墨,遠遠坐在旁邊,只見袁承志一揮而就,不知寫了些甚麼。青青在桌旁坐著,臉現詫異之色。袁承志把紙箋折了套入信封,用漿糊粘住了,交給焦姑娘,說道:“這封信給你爹爹,但須答應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駕吩咐,自當遵命。”袁承志道:“你千萬不能對你爹爹說到我的相貌年紀。”焦姑娘奇道:“為甚麼?”袁承志道:“你一說,我就不能幫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應。”袁承志道:“明日卯時正,請你到水西門興隆客棧黃字第三號房來。我跟你商議如何解除令尊的危難。但此事務須嚴守秘密。”焦姑娘點頭答應。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們走吧!”焦姑娘見兩人越牆而出,心中又是驚疑,又是喜歡。忙奔回父親臥房,見房門緊閉,她拍了幾下門,大叫:“爹爹,開門!”半天沒有聲息,心中大急,忙繞到窗邊,揮掌打斷窗格,越窗進去,只見焦公禮神色慘然,手舉酒杯正要放到唇邊。焦姑娘叫道:“爹!你看這信!”焦公禮呆呆不語。焦姑娘拆開信封,抽出紙來,遞了過去。
  焦公禮木然一瞥,見紙上畫著一柄長劍,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當啷一聲,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嚇了一跳。焦公禮卻是滿臉喜色,雙手微微發抖,連問:“這是哪裡來的?誰給你的?他……他來了麼?真的來了麼?”焦姑娘湊近看時,見紙上沒寫一字,只畫了一柄長劍。劍身曲折如蛇,劍尖卻是個蛇頭,蛇舌伸出,分成兩叉。她不知何以父親一見此劍,竟然如此喜出望外,問道:“爹,這是甚麼?”焦公禮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見到了他麼?”焦姑娘道:“誰呀?”焦公禮道:“畫這柄劍的人。”焦姑娘點點頭,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禮道:“有沒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沒說起。”焦公禮道:“這位奇俠脾氣古怪,咱們不可違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個人去吧!唉,你遲來一刻,爹爹就見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驚,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藥,忙拿掃帚來掃去,服侍父親睡下。
  焦夫人與眾弟子聽說到了救星,雖想不論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終究難與對方這許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禮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時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禮要他們四散避難,大家本來不願,現下自然都不走了。袁承志和青青從焦家出來,青青問道:“你畫這柄劍是甚麼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禮說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畫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劍。”
  青青點頭不語,過了一會問道:“你為甚麼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禮不是壞人,給朋友賣了,逼成這個樣子,難道咱們見死不救?何況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青青笑道:“嗯,我還道你見他女兒生得美貌,想討好這個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當我是甚麼人?”青青笑道:“啊喲,別發脾氣,干麼你又約她到客店來找你?”袁承志笑道:“你這小心眼兒真是不可救藥,別囉唆啦,快跟我來。”青青嗤的一笑,跟著他向西而行。不多時來到大功坊閔子華的宅第。兩人越牆進內,躲在牆角,察看動靜,袁承志低聲道:“屋裡不知住著多少高手,一給發覺,咱們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聲笑道:“你要幫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許,偏偏要跟你搗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過了一會,見無異狀,兩人悄悄前行,抓住一個男僕,問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點了啞穴,拋在樹叢之中,來到史氏兄弟臥房窗外,悄沒聲息的捏斷窗格,躍了進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驚覺。正待喝問,雙雙已被點中了穴道。袁承志晃亮火折,點了蠟燭,和青青在枕頭下、抽屜中、包裹裡到處搜檢,見到的卻只是些衣物銀兩、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聽房外腳步輕響,袁承志忙吹熄燭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紙片信札之類,心中大喜,盡數取出,放入懷裡,悄聲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在桌面上劃了“愚弟焦公禮頓首”七個大字。猛聽得門外有人喝問:“甚麼人?”兩人當即從窗中躍出,隨即翻過牆頭,只聽得擊掌之聲四下響動,此擊彼應,知道對方布置周密,高手內外遍伏,不敢貿然闖出,當下兩人蹲在牆腳邊不動,只聽得屋頂有人來去巡邏。
  青青忽然低聲道:“這是甚麼?”拿住他手,牽引到牆腳邊。袁承志一摸,牆腳的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順著這字筆劃中的凹處寫去,彎彎曲曲的是個篆文。他不識得篆字,悄聲問道:“甚麼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說是個“賜”字。上面是個“公”字,再上是個“國”字,最後一字筆劃極多,青青說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將這五字自上而下的連接起來,竟是“魏國公賜第”。
  尋訪了十多天而毫無影蹤的魏國公府,豈知就是對方的大營所在,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了。這幾個字字跡斑剝,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將軍後人將宅子出賣了,數代之後,輾轉易手,再也無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覺頭頸中癢癢的,原來是青青在呵氣,想是她找到了魏國公府,樂極忘形。袁承志頭一縮,低聲喝道:“別頑皮!”聽得西首掌聲漸向南移,說道:“走吧!”兩人從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時已是四更時分,青青點亮蠟燭。袁承志取出信件,揀了兩通顏色黃舊的信來,抽出一看,果然是張寨主的伏辯與丘道台的謝函。青青笑道:“你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甚麼來謝你?”袁承志愕然道:“甚麼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禮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細細看了兩通書信,說道:“那焦公禮說的確是句句真話,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這許多江湖上的前輩?何況其中還有二師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個飛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不當,毫沒來由把人家一條臂膀卸了下來。”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師哥見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這裡來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跡。要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之間有了嫌隙,那就對不起師父養育之恩了。”青青見他神色肅然,不敢再開玩笑。
  袁承志又打開另外幾封信來一看,不覺大怒,叫道:“你看。”青青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憤怒,以往他即使在臨敵之際,也是雍容自若,這時忽見他滿臉脹得通紅,額頭上一條青筋猛凸起來,不禁嚇了一跳,忙接過來看。原來是滿清九王多爾袞的記室寫給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們殺了焦公禮後,乘機奪過金龍幫來,先在江南樹立勢力,刺探消息,聯絡江湖好漢,待清兵大舉入關之時,便在南方起事作為內應。信末蓋了兩個大大的朱印,上面一個是“大清睿親王”五字隸文,下面是“多爾袞”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時呆住了說不出話,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搶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時醒悟,道:“不錯,這是天大的證據。”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禮這兩封信後,干麼不馬上毀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們要用來挾制閔子華!”袁承志道:“定是這樣。我本想救了焦公禮後,就此袖手不管。哪知這中間另有這樣一個大奸謀。別說得罪二師哥,再大的來頭,我也不怕!”青青瞧著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說道:“咱們當然要管,就算二師哥告到你師父那裡,他老人家也一定說是你對……咱們去請你那大師哥來,要他用鐵算盤來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還是你二師哥有理。”袁承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來對付這批奸賊。”次日早晨,袁承志起身後坐在床上打坐,調勻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內息在全身百穴運行一遍,從小腹下直暖上來,自覺近來功力精進,頗為欣慰。
  下得床來,見桌上放了兩碗豆漿,還有一碟大餅油條。忽聽青青嘻嘻一笑,從門後鑽了出來,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嗎?”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兩人剛吃完早點,店小二引了一個人進來,口中嘮嘮叨叨的道:“是找這兩位吧?問你找姓甚麼的,又說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門,立時拜倒。袁承志連忙還禮。青青拉著她手,扯了起來。焦姑娘見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但他們有救父之恩,不便掙脫,過了一會,才輕輕縮手。青青道:“焦姑娘,你叫甚麼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兒。兩位貴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許我說,你問他吧。”焦宛兒知是說笑,微微一笑,隨即斂容說道:“兩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難報。”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輩,俠義高風,令人十分欽佩。晚輩稍效微勞,份所當為,何足掛齒?姑娘回去稟告令尊,請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這裡有兩包東西,請你交給令尊。在緊急關頭當眾開啟,必有奇效。這兩包東西事關重大,須防有人半路劫奪。”焦宛兒見一個長長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著兵刃,另一包卻是輕輕的一個小包,雙手接過,又再拜謝。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們暗中隨後保護,別讓壞蛋奪回去。”帶上房門出去,只見焦宛兒坐在客廳之中。兩人疾忙縮身,微覺奇怪,不知她何以還在客店逗留。只聽焦宛兒朗聲說道:“叫掌櫃的來。金龍探爪,焦雷震空!”袁承志奇道:“她說甚麼?”青青低聲道:“多半是他們幫裡的切口。”那店小二本來盛氣凌人,聽得這話,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應:“是,是。”掌櫃過來,呵了腰恭恭敬敬的道:“姑娘有甚麼吩咐,小的馬上去辦。”焦宛兒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說我有要事,請師哥們都來。”那掌櫃聽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嚇了一跳,騎上快馬,親自馳去。只一頓飯功夫,店外湧進二十多名武師來,手中都拿了兵刃,擁著焦宛兒去了。袁承志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6 AM

道:“金龍幫在這裡好大的聲勢。咱們不必跟去了,待會到焦家吃酒去吧。”兩人閒談一會,午時將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見客人正在陸續進去。袁承志和青青隨眾入內。走到門口,焦公禮和兩人相互一揖,他只道這兩人是對方的門徒小輩,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齊,開出席來,一番勢派,與閔子華請客時又自不同。金龍幫財雄勢大,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繡金紅披,席上細瓷牙筷,菜肴精致異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廚,酒壺中斟出來的都是胭脂般的陳年紹酒。
  閔子華和十力大師、鄭起雲、昆侖派名宿張心一、梅劍和、萬裡風、孫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札親自相陪,殷勤勸酒。梅劍和等卻不飲酒,只瞧著閔子華的臉色。閔子華突然提起酒杯,擲在地下,啪的一聲,登時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們,都賞臉到這裡來啦。我的殺兄之仇如何了結,你自己說吧。”
  他開門見山的提了出來,焦公禮一時倒感難以回答。他大弟子吳平站了起來,說道:“閔二爺,你那兄長見色起意,敗壞武林中的規矩,我師父……”他話未說完,驀地裡一股勁風射向面門,急忙低頭,登的一聲,一枚五寸長的三角鋼釘釘在桌面。吳平見這鋼釘是孫仲君所發,怒氣勃發,當即拔出單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羅師弟,傷了他的臂膀,你這婆娘還想害人!”撲上去就要和她廝殺。焦公禮急忙喝止,斥道:“貴賓面前,不得無禮。”轉頭向孫仲君笑道:“孫姑娘是華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見識……”閔子華紅了眼,抓起一雙筷子,對准焦公禮眼中擲去,喝道:“今日跟你這老賊拚了。”焦公禮也伸出筷子,輕輕夾住迎面飛來的兩支筷子,放在桌上,說道:“閔二爺怎地偌大火氣,有話慢慢好說。來人哪,給閔二爺拿雙干淨筷子來。”閔二爺見他武功了得,暗暗吃驚,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喪他手。”梅劍和見閔子華輸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禮手膀,說道:“焦幫主好本事,咱哥兒倆親近親近。”焦公禮見他手掌來得好快,身子略偏,竄了開去。梅劍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聲,椅背上橫木登時斷了。
  焦公禮見對方越逼越緊,閔方諸人有的磨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這邊的幫眾門徒也都嚴行戒備,雙方群毆一觸即發,而那金蛇郎君還沒有到來解圍,眼見情勢危急,雙方一動上手,那就不知要傷折多少人命了,於是向女兒使個眼色。焦宛兒捧著那兩個包裹,早已心急異常,見到父親眼色,立即打開長形包裹,只見包裹是一柄長劍,托過來放在父親面前。焦公禮見了那劍,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孫仲君已見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集,搶過去一把抓起,罵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槍的比拚一場。偷人東西,算甚麼英雄好漢?”焦公禮愕然不解,孫仲君跨上兩步,劍尖青光閃閃,向他胸口疾刺過去。袁承志讓焦公禮交還孫仲君的長劍,只道她體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從中出力調解息爭,哪知她竟是如此橫蠻,心下甚是惱怒。
  焦公禮見對方劍招狠辣,疾退兩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鐵刀遞了上來。焦公禮接在手中,並不還招。但孫仲君出手甚快,一劍刺空,跟著一招“行雲流水”,劍尖抖動,又刺向他咽喉。焦公禮再不招架,不免命喪劍底,只得掄折鐵刀使招“長空落雁”,對准她劍身砍落。孫仲君劍身一沉,似是避開他這一刀,哪知沉到下盤,突然迅如閃電的翻將上來,急刺對方小腹。這招快極准極,饒是焦公禮在這把折鐵刀上沉浸數十年,也已不及回力招架,急忙中縱身躍起,從旁人頭頂竄了出去,這才避過了長劍破腹之厄,但嗤的一聲,大腿旁的褲腳終於被劍尖劃破。
  他心中暗叫:“好險!”回頭瞧她是否繼續追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過望,但見女兒手中托著的,正是給太白三英騙去的那兩封信。這時他兩名徒弟已揮刀把孫仲君攔住。兩人深恨她壞了羅師哥的手膀,刀風虎虎,捨命相撲。孫仲君嘴角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裡,右手長劍隨手揮舞,登時便把這兩個大漢逼得手忙腳亂,團團亂轉。焦公禮接過信來,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話說。”兩名徒弟聽得師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個退得稍慢,砰的一聲,胸口被孫仲君踢了一腳,連退數步,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臉色立轉慘白。
  焦公禮向孫仲君瞧了一眼,強抑怒氣,叫道:“各位朋友,請聽我說一句話!”大廳中本已十分混亂,當下慢慢靜了下來。焦公禮道:“這位閔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長,不錯,他兄長閔子葉是我殺的!”大廳中一時寂靜無聲。
  閔子華嗚咽道:“欠債還錢,殺人抵命。”閔方武師紛紛起哄,七嘴八舌的叫道:“不錯,殺人抵命!十條命抵一條。”“焦公禮,你自己了斷吧!”
  焦公禮待人聲稍靜,朗聲道:“這裡有兩封信,要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過目。要是這幾位前輩看信之後,說焦某該當抵命,焦某立即當場自刎,皺一下眉頭都不算好漢。”眾人好奇心起,紛紛要上來看信。焦公禮道:“慢來。請閔二爺推三位前輩先看。”閔子華不知信中寫的是甚麼,叫道:“好,那麼請十力大師、鄭島主、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人接過信來,一起湊在桌邊,低聲念了起來。太白三英鐵青著臉,在一旁竊竊私議。
  十力大師第一個看完了信,說道:“依老衲之見,閔二爺還是捐棄前嫌,化敵為友吧!”他在武林中聲望極高,武功見識,眾人素來欽服,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愕然。閔子華接過信來,先看張寨主的伏辯,張寨主文理不通,別字連篇,看來還不大了然,再看丘道台的謝函,那卻是敘事明晰、文詞流暢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呆在當地,做聲不得。突然之間,心頭許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來跟我說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龍幫焦公禮。我邀眾位師哥助我報仇,大家卻都推三阻四。水雲大師哥又說要等尋到師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眾師哥向來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沒同門義氣?只有洞玄師弟一人,才陪我前來。我仙都派人多勢眾,遇上這等大事,本門的人卻不出頭,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實在太不成話。原來我哥哥當年干下了這等見不得人面之事。眾位師哥定然知道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卻又怕掃了我臉面,就此往失蹤多年的師父頭上一推,只洞玄師弟年輕不知……”忽聽梅劍和叫道:“這是假造的,想騙誰呀?”伸手搶過兩信,扯得粉碎。焦公禮萬料不到他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扯碎了兩通書信,這一來,他倚為護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臉皮紫脹,大喝:“姓梅的,你要臉不要?”
  梅劍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誰不要臉?害了人家兄長,還假造幾封狗屁不通的書信來冤枉死人,明知死無對證,任由你撒個漫天大謊。這樣子的信哪,我關上了門,一天可以寫一百封。我馬上就寫給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師無惡不作,冤枉鄭島主殺了閔二哥的兄長,那樣的信我都會寫。”十力大師與鄭起雲本覺閔子華理屈,聽梅劍和一說,又是躊躇起來,不知這兩封書信到底是真是假,兩人面面相覷,難以委決。吳平見師父如此受人欺辱,氣得滿臉通紅,撲地跳出,揮刀向梅劍和砍去。梅劍和身子微側,已拔劍在手。白光閃動,吳平狂叫一聲,單刀脫手,梅劍和的劍尖已指在他咽喉正中,喝道:“你跪下,梅大爺就饒你一條小命!”吳平連退三步,但敵人劍尖始終不離喉口。梅劍和笑道:“你再不跪,我可要刺了!”吳平道:“你刺吧,婆婆媽媽干甚麼?”
  焦門弟子各執兵刃,搶到廳中。閔方武師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輩也紛紛抽出兵器,分別邀斗,登時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鬧。焦公禮躍上椅子,大聲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手腕一翻,折鐵刀橫在喉頭,叫道:“冤有頭,債有主!我今日給閔子葉抵命便了。徒兒們快給我退下。”
  眾門徒依言退開,慘然望著師父。
  焦宛兒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說會來救你的呀!”焦公禮取出信封,扯出一張白紙,向人群招了幾招。眾人見紙上畫著一柄怪劍,都不知是何用意,只聽他高聲叫道:“金蛇大俠,你來遲一步了!”舉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7 AM     標題: 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

只聽得當的一聲,有物撞向刀上,折鐵刀嗆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禮身旁已多了一人。眾人見這人濃眉大眼、膚色黝黑,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他如何過來,竟沒一人看清楚。這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他在人群中觀看,本以為有了那兩封書信,焦公禮之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與二師哥的門人生了嫌隙,哪知梅劍和竟會耍了這一手,焦公禮無可奈何逼得要橫刀自刎,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可得,於是發錢鏢打下折鐵刀,縱身而前,朗聲說道:“金蛇郎君是不能來了,由他公子和兄弟前來,給各位做個和事佬。”老一輩中,不少人都聽到過金蛇郎君的名頭,知他武功驚人,行事神出鬼沒,但近十年來,江湖上久已不見蹤跡。傳言都說已經去世,哪知這時突然遣人前來,各人心中都是凜然一驚。焦宛兒又驚又喜,低聲對父親道:“爹,就是他!”焦公禮心神稍定,側目打量,見是個後生小子,不禁滿腹狐疑,微微搖頭。孫仲君尖聲喝道:“你叫甚麼名字?誰叫你到這裡來多事?”
  袁承志心想:“我雖然年紀小過你,可比你長著一輩,待會說出來,瞧你還敢不敢無禮?”當下不動聲色,說道:“在下姓袁。承金蛇郎君夏大俠之命來見焦幫主。今日得有機緣拜見各位前輩英雄,甚是榮幸。”說著向眾人抱拳行禮。焦方眾人見他救了焦公禮性命,一齊恭謹行禮。閔方諸人卻只十力大師等幾個端嚴守禮的拱手答禮,余人見他年輕,均不理會。孫仲君不過二十多歲年紀,不知金蛇郎君當年的威名,她性子又躁,高聲罵道:“甚麼金蛇鐵蛇,快給我下去,別在這裡礙手礙腳。”青青冷笑一聲,向她鼻子一聳,伸伸舌頭,做個鬼臉。孫仲君大怒,只道這油頭粉臉的少年見自己生得美貌,輕薄調戲,喝道:“小子無禮!”突然欺近,挺劍向她小腹刺去,劍勢勁急,正是華山劍術的險著之一,叫做“彗星飛墮”,乃神劍仙猿穆人清獨創的絕招,青青哪裡躲避得開?袁承志識得此招,登即大怒,心想她與你初次見面,無怨無仇,你不問是非好歹,一上來就下殺手,要制她死命,實在狠辣太過,側身擋在青青之前,抬高左腳,一腳踹將去,已將孫仲君的長劍踏在地下。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大廳上無人能識。人從中登時起了一陣哄聲,嘖嘖稱奇。孫仲君用力抽劍,紋絲不動,眼見對方左掌擊到,直撲面門,只得撒劍跳開。袁承志恨她歹毒,腳下運勁,喀喇一聲響,將長劍踏斷了。劉培生見師妹受挫,便要上前動手。梅劍和見袁承志招式怪異,當即伸手拉住劉培生,低聲道:“等一下,且聽他胡說些甚麼。”袁承志高聲道:“閔子華閔爺的兄長當年行為不端,焦幫主路見不平,拔刀殺死。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金蛇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說當年有兩封信言明此事,他曾和焦幫主同去拜見仙都派掌門師尊黃木道長,呈上兩信。黃木道長閱信之後,便不再追究此事。想來這兩封信多半就是了。”說著向地下的書信碎片一指,又道:“這位爺台將兩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何用意?”焦公禮聽他說得絲毫不錯,心頭大喜,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心中突突亂跳。梅劍和冷笑道:“這是捏造的假信,這姓焦的妄想借此騙人,不扯碎了留著干麼?”袁承志道:“我們來時,金蛇大俠曾提到書信內容。這兩封信雖已粉碎,這位大師與這位爺台是看過的。”轉頭向十力大師與碧海長鯨鄭起雲拱手道:“只消讓在下和金蛇郎君夏大俠的後人把書信內容約略一說,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師與鄭起雲都道:“好,你說吧!”袁承志望著閔子華道:“閔爺,令兄已經過世,重提舊事,於令兄面上可不大光彩。到底要不要說?”閔子華早就在心虛,但給他這麼當眾擠逼住了,總不能求他不可吐露信中內容,一時張皇失措,額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豈是那樣的人?這信定是假的。”袁承志對青青道:“青弟,那兩封信中的言語,都說出來吧!”青青當即朗聲背信。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後,雖不能說過目不忘,但也記得清清楚楚。於是先把丘道台的謝函念了起來。她語音清爽,口齒伶俐,一字一句,人人聽得分明,念到要緊關節之處,她忍不住又自行加上幾句刻薄言語,把閔子葉狠狠的損了幾下。她只念得數十句,眾人交頭接耳,紛紛議論,念到一半,閔子華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口!你這小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是甚麼東西?”
  青青還未回答,梅劍和冷冷的道:“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麼是金龍幫邀來助拳的。他們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那有甚麼希奇?”閔子華猛然醒悟,叫道:“你說是甚麼金蛇郎君派來的,誰知道是真是假,卻在這裡胡說八道。”袁承志道:“你要怎樣才能相信?”閔子華長劍一擺,道:“江湖上多說金蛇郎君武功驚人,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後輩,定已得他真傳。你只要勝得我手中長劍,我就信了。”在他內心,早已有七八成相信書信是真,否則各位同門師兄決不會袖手不理,反有人功他不可魯莽操切,此時越辯越丑,不如動武,可操必勝之算,眼見袁承志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傳人,學了些怪招,這幾歲年紀,又怎能練得甚麼深厚的功夫,只要一經比試,自可將你打得一敗塗地,狼狽萬狀,那麼那白臉少年所念的信就沒人信了;是否要殺焦公禮為兄長報仇,不約暫且擱在一邊,眼前大事,總是要維護已死兄長的聲名,否則連仙都派的清譽也要大受牽累。袁承志心下盤算:“金蛇郎君狂傲怪誕,眾所周知。我冒充是他使者,也須裝得驕傲狂放,怪模怪樣,方能使人入信。”於是哈哈大笑,坐了下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夾個肉丸吃了,笑道:“要贏你手中之劍,只須學得金蛇郎君的一點兒皮毛,也已綽綽有余。你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歎啊可歎。”閔子華怒道:“我受甚麼人利用?你這小子,敢比就比,若是不敢!快給我滾出去!”
  只因袁承志適才足踹孫仲君長劍,露了一手怪招,閔方武師才對他心有所忌,否則早就有人上來攆他下去,哪容他如此肆無忌憚,旁若無人?
  袁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聞仙都劍法精微奧妙,今日正好見識領教。不過咱們話說在前頭,要是我勝了,你跟焦幫主的過節只好從此不提。你再尋仇生事,這裡武林中的諸位前輩,可都得說句公道話。”
  閔子華怒道:“這個自然,這裡十力大師、鄭島主等各位都可作證。要是你贏不了我呢?”袁承志道:“我向你叩頭賠罪。這裡的事,我們自然也不配多管。”
  閔子華道:“好,來吧!”長劍一振,劍身嗡嗡作響,閔方武師齊聲喝采。這一記抖劍果然功力不淺。他甚是得意,心想非給你身上留下幾個記號,顯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風。袁承志道:“金蛇大俠吩咐我說,仙都派靈寶拳、上清拳、上清劍,都是博大精深,武林絕藝,只不過這些拳術太過艱深,姓閔的多半領會不到,只有一路兩儀劍法,想來他是練熟了的。金蛇大俠說道:‘你這次去,要是姓閔的不聽好言相勸,動起手來,須得留神他們這一路劍法。’”閔子華斜眼睨視,心想:“這話倒是不錯,他又怎麼知道了?”原來閔子華的師父黃木道人性格剛強,於仙都派歷代相傳、以輕靈見長的靈寶拳、上清拳劍造詣不高,最得意的武功是自創的一路兩儀劍法,曾向金蛇郎君提及。《金蛇秘笈》“破敵篇”中敘述崆峒、仙都等門派的武功及破法,於兩儀劍法曾加譯論。袁承志料想其師既專精於此,閔子華於這路劍法也必擅長,說到此處,注視他的神情,心知果已說中,又道:“金蛇郎君說道:“其實這路劍法,在我眼中,也是不值一笑,現今教你幾招破法!’……”說到此處,人群中忽地縱出一名青年道人,怒道:“好哇!兩儀劍法不值一笑,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法?”刷的一劍,疾向袁承志臉上刺來。
  袁承志向左避過,躍到大廳中心,左手拿著酒杯。右手筷子夾著一條雞腿,說道:“請教道長法號?”那道人叫道:“我叫洞玄,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閔師哥的師弟。”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沒有。金蛇大俠與尊師黃木道長當年在仙都山龍虎觀論劍,黃木道人自稱他獨創的兩儀劍法無敵於天下。金蛇大俠一笑了之,也不與他置辯。今日有幸,咱們後一輩的來考較考較。”洞玄道人大聲道:“兩儀劍法無敵於天下的話,我師父從來沒說過。我仙都派決計不敢如此狂妄自大。但要收拾你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卻也是輕而易舉。”向閔子華打個招呼,雙劍齊出,風聲勁急,向袁承志刺來。袁承志身形一晃,從雙劍夾縫中鑽了過去。洞玄與閔子華揮劍一攻一守,快捷異常。
  青青忽然叫道:“三位住手,我有話說。”閔子華與洞玄道人收劍當胸,閔子華右手執劍,洞玄左手執劍,兩人已站成“兩儀劍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應跟閔爺一人比,怎麼又多了一位道爺出來?”
  洞玄雙眼一翻,說道:“你這位小哥不打自招,擺明了是冒牌。誰不知兩儀劍法是兩人同使?你不知道,難道金蛇郎君這麼大的威名,他也會不知麼?”
  青青臉上一紅,難以回答,心想:“這回可糟了。給他拆穿了西洋鏡。”只得給他東拉西扯,說道:“原來仙都派跟人打架,定須兩個人齊上。倘若道爺落了單,豈不是非得快馬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了一位同門師兄弟,再快馬加鞭的回來,這才兩個人打人家一個?人家若是不讓你走,定要單打獨斗,兩儀劍法又怎麼樣個無敵於天下?”
  袁承志插口道:“兩儀劍法,陰陽生克,本領差的固須兩人同使,功夫到家的,當然是一個人使的了。難道尊師這麼高的武功,他也不會獨使麼?”
  青青於兩儀劍法一無所知,眼見二人夾擊袁承志,關懷之下隨口質問,竟露出了馬腳。袁承志只得信口開河,給她圓謊。其實仙都派這兩儀劍法,向來是兩人合使的。閔子華與洞玄對望了一眼,均想:“師父可沒說過這劍法一個人可使,敢情這小子胡說八道?”卻也不肯承認師父不會獨使。青青聽袁承志說得天衣無縫,大是高興,心想:“他素來老實,今日卻滑頭起來。”笑嘻嘻的道:“既然你們兩位齊上,賭賽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閔子華道:“賭甚麼?”青青道:“要是你們輸了,除了永遠不得再找焦幫主生事之外,你在大功坊的那所大宅子,可也得輸給了袁大哥。”閔子華心想:“不妨甚麼都答應他們,反正頃刻之間,不是把他一劍刺死,也要教他身受重傷。”說道:“就是這樣!你要一起來兩對兩也成。別說我們以大壓小,以多勝少。”青青道:“你又怎知不是以小壓大,以少勝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仙都,仙都,牛皮吹得嘟嘟嘟!”閔子華怒火更熾,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給我傷了,又輸些甚麼?”袁承志一時倒答不出話來。焦公禮道:“閔二哥,你這所宅子值多少錢?”閔子華怒道:“誰跟你稱兄道弟了?這宅了我還是上個月買來的,花了四千三百兩銀子。宅子雖舊,地方卻大。”焦公禮點頭道:“大功坊舊宅寬敞得緊哪,閔爺買得便宜了。三位請等一下。”轉頭向女兒囑咐了幾句。焦宛兒奔進內室,拿了一疊錢莊的莊票出來。焦公禮道:“這位袁爺為在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盡。這裡是四千三百兩銀子,要是袁爺雙拳不敵四手,那麼請閔爺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閔爺再來找我,咱們冤有頭,債有主。好朋友仗義助拳,只須點到為止,還請大家手下留情。”他料想袁承志定然不敵,可不願他為自己受到損傷。鄭起雲性子豪爽,最愛賭博,登時賭性大發,叫道:“這話不錯,只比輸贏,不決生死。我看好閔二哥!”從身邊摸出兩只金元寶來,往桌上一擲,叫道:“咱們賭三對一,這裡是三百兩金子,博誰的一千兩銀子?”他叫了幾聲,沒人答應。眾人見袁承志年紀輕輕,怎能是仙都派兩位高手之敵,雖然以一博三,甚占便宜,卻也都不投注。
  焦宛兒挺身而出,說:“鄭伯伯,我跟你賭。”除下腕上的一只寶石鐲子,往桌上一放。眾人見這鐲上寶石在燭光下燦然耀眼,十分珍貴。鄭起雲畢生為盜,多識珍寶,拿起寶鐲瞧了一下,說道:“你這只鐲子值得三千兩銀子,我不能欺小孩子。喂,給我加六千兩。”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寶來。鄭起雲笑道:“若是你贏,這筆錢作你的嫁妝吧!”青青聽到“嫁妝”兩字,向宛兒瞪了一眼。霎時之間,心中老大不自在起來。飛天魔女孫仲君忽把半截斷劍往桌上一丟,厲聲叫道:“我賭這劍!”她長劍先前給袁承志踏斷了,此劍是師娘所賜,因此當眾人口舌紛爭之時,已過去將兩截斷劍拾了起來。青青奇道:“你這半截劍,誰要呀?”旁人也均感奇怪。孫仲君厲聲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這小子僥幸勝了,你用這半截劍在我身戳截三個窟窿。他輸了,我在你身上戳一個窟窿。臭小子,這可懂了麼?”
  廳上一眾江湖豪傑生平也不知見識過多少凶殺,經歷過多少大賭,但這般以性命相博的賭賽,卻是從所未見,聽了孫仲君的話,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這樣一個美人兒,我怎捨得下手?”梅劍和喝道:“混帳小子,嘴裡干淨些!”青青笑笑不語。孫仲君瞪眼瞧著焦方眾人,冷笑道:“我只道金龍幫在江南開山立櫃,總有幾個響當當的腳色,哪知盡是些娘兒們也不如的膿包”焦宛兒叫道:“娘兒便怎樣?我跟你賭了。”焦門弟子中有四五人同時站出,叫道:“師妹,我跟她賭。”宛兒道:“不用,我來賭。”孫仲君冷笑道:“好,鄭島主,你作公證。”鄭起雲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海盜,生性又最好賭,但對這項賭賽卻也有些不忍卒睹,勸道:“兩位大姑娘,要賭嘛,就賭些胭脂花粉兒甚麼的,何必這麼認真?”宛兒道:“她廢了我們羅師哥一條手臂,回頭我要把她兩個招子廢了。”鄭起雲歎了口氣,不便再勸。梅劍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對這位金蛇門人,倒也真是一往情深,寧願陪他饒上一條性命。”焦宛兒臉一紅,說道:“你要不要賭?”青青聽了梅劍和的話,不禁一愣,十分惱怒,叫道:“我跟這個沒影子賭。”梅劍和道:“賭甚麼?”青青道:“我也是三博一跟你賭。他輸了,我當場叫你三聲爺爺。他贏了呢,你叫我一聲就夠了,算你便宜。”眾人不禁好笑,覺這少年實在頑皮得緊。梅劍和慍道:“誰跟你胡鬧?我這裡等著,要是他勝了,我再來領教。”青青道:“如此說來,你單人獨劍,比仙都派兩人同使的兩儀劍法還要厲害?”梅劍和道:“我是華山派,他們是仙都派,各有各的絕招。你別挑撥離間。”洞玄道人聽他們說個不了,心頭焦躁,叫道:“別說啦,喂,小子,看招。”挺劍向袁承志刺去。閔子華跟著踏洪門,進偏鋒。只見仙都派一俗一道兩名弟子,一人左手劍,一人右手劍,按著易經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雙劍縱橫。白光閃動,劍招生生滅滅,消消長長,隱隱有風雷之勢。金蛇郎君先時在仙都山和黃木道人論劍,即知兩儀劍法雖然變化繁復,凌厲狠辣,其實還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劍法,其中頗有不少破綻,隨口指出了兩處。但黃木道人甚為自負,說道:“我這劍法中就算尚有漏洞,只怕天下也已無人破得。”金蛇郎君也不再說。後來溫氏五老大舉邀人對抗金蛇郎君,所邀來的高手之中,有仙都派劍客在內。對敵時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虛而入,數招間即把兩儀劍法破去。他後來在秘笈之中曾詳細敘明。是以袁承志有恃無恐,在兩人劍光中穿躍來去,瀟灑自如。
  閔子華與洞玄道人雙劍如疾風,如閃電,始終刺不到他身上,旁觀眾人愈看愈奇。
  鄭起雲對十力大師道:“這少年輕身功夫的確了得,金蛇郎君當真名不虛傳。”十力大師點頭道:“後輩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難得了。”梅劍和與孫仲君卻都不禁暗暗有些擔心。孫仲君大聲道:“這小子就是逃來躲去不敢真打,那算甚麼比武了?”閔子華殺得性起,劍走中宮,筆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洞玄同時一招“左右開弓”,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人夾攻,要教他無處可避。袁承志突然欺身直進,在劍底鑽過,左肩一挺,撞在閔子華左膀。他只使了三成力,閔子華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洞玄大驚,刷刷刷連環三劍,奮力擋住。閔子華這才站定,罵道:“小雜種,撞你爺爺嗎?”
  袁承志這次出手,本來但求排解糾紛,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願結怨種仇,這時聽閔子華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下盤算:今日如不露一兩手上乘武功,將這二人當場壓倒,這件事難以輕易了結,同時威風不顯,待會處置通敵賣國的太白三英之時,只怕旁人不服,勢須多費唇舌。最好是冒充金蛇門人到底,以免二師哥臉上不好看,只是須得狂傲古怪,與自己平日為人大不相同才成。於是躍到桌邊,伸手拿起酒杯,仰頭喝干,叫道:“快打,快打,我酒沒喝夠,飯沒吃飽呢。”閔子華見他對自己如此輕蔑,更是惱怒,長劍越刺越快。洞玄低聲道:“閔師哥,沉住氣,別中了激將之計。”閔子華立時醒悟。兩人左右盤旋,雙劍沉穩狠辣,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袁承志左手持杯,右手持筷,隨劍進退。兩人劍法雖狠,卻怎奈何得了他?劍光滾動中,袁承志忽地躍出圈子,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叫道:“青弟,給我斟酒。”青青道:“好!”袁承志左手提了一張椅子,站在桌邊,將兩人攻來劍招隨手擋開,待酒斟滿,伸筷夾了一條雞腿,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躍入廳心,咬了一口雞腿,叫道:“兩儀劍法本來就有毛病,你們又使得不對,怎能傷我?你們這樁買賣,今日定要蝕本了。”青青見這個素來謹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態,卻始終放不開,不大像樣,要說幾句笑話,也只能拾他大師哥的牙慧,不禁暗暗好笑。要知袁承志生平並未見過真正疏狂瀟灑之人,這時想學金蛇郎君,其實三分像了大師哥黃真的滑稽突梯,另有三分,卻學了當日在溫家莊上所見呂七先生的傲慢自大。青青笑道:“大哥,有人陪你捉迷藏,你倒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7 AM

快活,可沒人陪我玩耍。我不如作一篇文章,也免得閒著無聊。”
  袁承志笑道:“好啊,作甚麼文章呢?”洞玄喝道:“小子,看劍!”青青笑道:“有了,題目叫作‘金蛇使者劍戲兩傻記’。”袁承志笑道:“題目不錯,文章必是好的。”青青搖頭晃腦,拖長了聲音念道:“夫寶劍者,誠殺人之利器;而傻瓜者,乃蠢材之別號。一傻令人輾然解頤,二傻招人捧腹狂笑,而二傻手揮長劍欲圖殺人,乃使我噴酒垂涕,大呼糟糕!”袁承志叫道:“噴酒垂涕,可圈可點。”說著連避三記險招。青青又念道:“我乃金蛇使者,欣作仲連;君惟執迷不悟,頑抗滋擾。四方君子停杯觀斗,三名奸賊憂心如潮。劍法有兩儀之名,千招萬招,盡是低招;賭博以巨宅為注,一輸再輸,保不住了。仙都兩傻手忙腳亂,不覺破綻百出;金蛇使者無可奈何,惟有將之擊倒!”
  袁承志聽青青念到這個“倒”字,突然轉身,筷上雞腿迎面往閔子華擲去,伸筷夾住洞玄刺來之劍,力透箸尖,猛喝:“撒劍!”只聽嗆啷啷一聲,洞玄拿持不穩,長劍落地。他右掌一立,左腿倏地掃出,欲圖敗中求勝。袁承志雙足一點,身子躍起,避開了這腿,手中酒杯同時飛出,正打中閔子華左手“曲尺穴”上。閔子華手臂一麻,劍已脫手。袁承志一招“寒鴉赴水”,撲了下去,搶起雙劍,手腕一振,叫道:“你們沒見過一人使的兩儀劍法,這就留神瞧著。”只見他雙劍舞了開來,左攻右守,右擊左拒,一招一式,果然與兩儀劍法毫無二致。劍招繁復,變化多端,洞玄和閔子華適才分別使出,人人都已親見,此時見他一人雙劍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劍招,盡皆相顧駭然。
  袁承志舞到酣處,劍氣如虹,勢若雷霆,真有氣吞河岳之概,兩儀劍法六十四招使完,只聽他一聲斷喝,雙劍脫手飛出,插入屋頂巨梁,直沒劍柄。這一記“天外飛龍”,卻是華山派穆人清的絕招。袁承志絕技一顯,垂手退開,只聽廳中采聲四起,鼓掌如雷。
  袁承志心中卻暗暗後悔:“啊喲不好,我使得興起,竟用上了本門的絕招,二師哥的門人怎會看不出來?”青青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親爺爺啦!”梅劍和鐵青著臉,手按劍柄。鄭起雲笑道:“焦姑娘,你贏啦,請收了吧!”隨手把金元寶一推。宛兒躬身道謝,說道:“鄭伯伯,我代你賞了人吧!”高聲叫道:“這裡九千兩銀子,是鄭島主跟我鬧著玩打賭的彩金。各位遠道而來,金龍幫招待不周,很是慚愧,現今借花獻佛,眾位前輩叔伯、兄長姊姊帶來的僕從管事,每位奉送銀子一百兩。明天我差人送到各位寓所來。”眾人見不傷人命,解了這場怨仇,金龍幫處置得也很得當,都很快慰,只是閔子華與洞玄遭此大敗,未免臉上無光。焦公禮又道:“在下當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傷了閔二爺的兄長,實在萬分抱愧。現下當著各位英雄,向閔二爺謝罪。宛兒,你向閔叔叔行禮。”一面說,一面向閔子華作揖。焦宛兒是晚輩,便磕下頭去。
  閔子華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漢說一是一,自己若要反悔,邀來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這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自己可萬萬不是敵手,而且看了那兩通書信後,心中也知曲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於是作揖還禮,但想起過世的兄長,不禁垂下淚來。焦公禮道:“閔二爺寬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盡。至於賭宅子的話,想來這位爺台也是一句笑話,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馬上給兩位爺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頦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出了的話怎能反悔不算?”
  眾人都是一愣,心想焦公禮既然答應另置宅第,所買的房子比閔子華的住宅好上十倍,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掃人顏面?這白臉小子委實太不會做人了。
  焦公禮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們兩位的恩情,我是永遠補報不過來的了。請老弟台再幫我一個忙。兄弟在南門有座園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氣的,請兩位賞光收用,包兩位稱心滿意就是。”青青道:“這位閔爺剛才要殺你報仇,你說別殺我啦,我另外拿一個人給你殺,這個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氣的,請閔爺賞光殺了,包你殺得稱心滿意就是。他肯不肯呀?”焦公禮給她幾句搶白,訕訕的說不出話來,只有苦笑,轉頭對女兒道:“這位爺台既然喜歡閔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兩銀子的屋價,回頭給閔二叔送過去。”閔子華道:“罷了,罷了,我還要甚麼銀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跟焦幫主的怨仇就此一筆帶過。兄弟明日回到鄉下,挑糞種田,再也沒臉在江湖上混了。這所宅子兩位取去便是。”團團向眾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遠來相助,哪知兄弟不爭氣,學藝不精,沒能給過世的兄長報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將來再圖補報了。”袁承志見他說得爽快,自覺適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過意不去,說道:“閔二爺,你雖敗在我手下,其實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長差得很遠,請兩位不要介意。晚輩適才無禮,大是不該,謹向兩位謝過。”說著向二人一躬到地,跟著躍起身來,拔下梁上雙劍,橫托在手,還給了二人。”
  眾人見他躍起取劍的輕功,又都喝采,均想:這黑臉少年武功奇高,又謙遜知禮,給人臉面,只是自謙功夫不如人家,卻是誰也不信。袁承志又道:“兩位並不是敗在我手裡。而是敗在金蛇大俠手裡。他料到了兩位的招術,吩咐晚輩故意輕狂,裝模作樣,激動兩位怒氣,以便乘機取勝。晚輩對兩位不敬,實非膽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將之計,好使兩位十成中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俠是當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測。晚輩也不能說真是他的傳人,只不過偶然相逢,奉命前來解圍說和而已。兩位敗在他手裡,又何足為恥?晚輩要說句不中聽的話,別說是兩位,就是尊師黃木道長,當年對金蛇大俠也是很佩服的。”洞玄與閔子華對這番話雖然將信將疑,但也已大為心平氣和。洞玄說道:“施主為我們兄弟圓臉,貧道多謝了,請教施主高姓大名?”袁承志心想:“再不說自己真姓,對方必道我瞧他們不起。”於是向青青一指道:“這位是金蛇大俠的嫡嗣,姓夏。晚輩姓袁。”許多人都不知金蛇郎君的姓名,這時才知他姓夏。閔子華向焦公禮一揖,道:“多多吵擾,告辭了。”焦公禮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負荊請罪。”閔子華道:“不敢當。”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忽然叫道:“半截劍的賭賽又怎麼了?”焦宛兒見父親脫卻大難,心下已然喜不自勝,哪願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爺,請到內堂奉茶,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還有一個小子還沒叫我親爺爺哪,這可不成。”她贏得魏國公賜第,本已心滿意足,但剛才梅劍和說焦宛兒對袁承志一往情深,這句話她卻耿耿於懷,不肯罷休。梅劍和本來見袁承志武功高強,身法怪異,雖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陣,再也忍耐不住,指著袁承志道:“你是甚麼人?你雙劍插梁,這一招‘天外飛龍’,是從哪裡偷學來的?快說。”袁承志道:“偷學?我干麼要偷學?”孫仲君罵道:“呸,小賊,偷學了還想賴。”梅劍和冷冷的道:“那麼你是從哪裡學來的?”袁承志道:“我是華山派門下。”孫仲君跨上一步,戟指罵道:“你這小子掮著甚麼金蛇銀蛇的招牌招搖,旁人不知你來歷,只好由得你胡說八道。好呀,現下又吹起華山派來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麼門戶,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實對你說,我們三人正是華山派的。”袁承志道:“我早說過,我跟金蛇郎君沒甚麼干系,只不過是他這位賢郎的朋友。至於你們三位,我早知是華山派的,咱們正是一家人。”三人中劉培生較為持重,說道:“黃師伯的門人我全認得,可沒你老哥在內。孫師妹,你可聽說黃師伯新近收了甚麼徒弟嗎?”孫仲君道:“黃師伯眼界何等高,怎會收這等招搖撞騙之徒?”她因袁承志折斷了她長劍,惱怒異常,出言越來越是難聽。袁承志不動聲色,道:“不錯,銅筆鐵算盤黃師哥的眼界的確很高。”眾人聽他稱黃真為“黃師哥”,都吃了一驚。劉培生道:“你叫誰黃師哥?”
  袁承志道:“我師父姓穆,名諱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稱他老人家為‘神劍仙猿’。銅筆鐵算盤是我大師兄。”梅劍和聽袁承志自稱是華山派門人,本有點將信將疑,以為他或許是帶藝投師,新近拜在黃真門下,這時聽他說竟是師祖的徒弟,那顯然是信口胡吹,心想師祖素來行蹤飄忽,自己也只見過他三面,師父神拳無敵歸辛樹已近五十歲了,這小子年紀輕輕,居然來冒充自己師叔,真是大膽狂妄之至,當下冷冷的道:“這樣說來,閣下是我師叔了?”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認三位做師侄。”梅劍和聽他言中意存嘲諷,說道:“莫非我辱沒了華山派的門楣嗎?師叔大人,哈哈,你教訓教訓我們三個可憐的小師侄吧!”梅劍和年紀已有三十六七,這麼一說,閔方武師都轟然大笑起來。袁承志正色道:“歸師哥要是在這裡,自會教訓你們。”梅劍和勃然而起,嗖的一聲,長劍出鞘,罵道:“渾小子,你還在胡說八道?”焦公禮見事情本已平息,這時為了些枝節小事,又起爭端,很是焦急,忙道:“這位袁爺開開玩笑,梅爺不必動怒。來來來,咱們大家來喝一杯和氣酒。”言下顯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劍和的師叔。梅劍和朗聲道:“渾小子,你便是磕頭叫我三聲師叔,我沒影子還不屑答應呢。”這邊青青卻叫了起來:“喂,沒影子,你先叫我一聲親爺爺吧。賭輸了想賴賬,是不是?”袁承志轉頭向青青道:“青弟,別胡鬧。”又對梅劍和道:“歸師哥我還沒拜見過,你們三位又比我年長,按理我的確不配做師叔。不過你們三位這次行事,卻實在是太不該了。歸師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氣。”
  梅劍和雙眉直豎,仰天大笑,心中憤怒已極,喝道:“你小子真教訓起人來啦。倒要請教,我們三人甚麼地方錯了?朋友有事,難道不該拔刀相助麼?”
  袁承志森然道:“咱們華山派風祖師爺傳下十二大戒,門人弟子,務當凜遵。第三條、第五條、第六條、第十一條是甚麼?”梅劍和一怔,還未回答。孫仲君提起半截斷劍,猛向袁承志面門擲來,喝道:“使使你的華山派功夫吧!”青光閃爍,急飛而前。袁承志待斷劍飛到臨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聲,把斷劍合在雙掌之中,說道:“這叫做‘橫拜觀音’,對不對?”梅劍和與劉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這確是本門掌法,不過這一招是用來拍擊敵人手掌的。他變化接劍,手法巧妙之極,師父可沒教過我們。”
  劉培生搶上一步,說道:“閣下剛才所使,正是本門掌法,在下要想請教。”袁承志道:“劉大哥,你外號五丁手,五丁開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門的伏虎掌法與劈石、破玉兩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劉培生見了袁承志剛才這一招,已然十分佩服,便道:“在下不過學了師門所授的一點皮毛,也談不上甚麼心得。”袁承志道:“劉大哥不必過謙。你跟尊師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來,比如說使了抱元勁或者混天功,劉大哥可以接得幾招?”劉培生道:“我師父內力深厚,跟門人過招,從來不真使內勁,否則我們一招也擋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麼頭上十招,勉強還可對付。十招以後,就吃力得很了。”袁承志道:“尊師外號‘神拳無敵’,拳法定然精妙之極。劉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自已少見,‘五丁手’三字,自可當之無愧。”劉培生道:“這是別人開玩笑說的,我功夫還差得很遠,實在愧不敢當。”
  孫仲君聽他語氣,對這少年竟然越來越恭敬,頗有認他為師叔之意,怒道:“劉師哥,你怎麼了?憑人家胡吹幾句,就把你嚇倒了麼?”袁承志不去理她,問劉培生道:“要怎樣,你才信我是師叔?”劉培生道:“我想請你跟我過過招,閣下的本門拳法如確比我好……”袁承志見過梅劍和與孫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劉培生的武功與他們相差不遠,便道:“你說你師父若是當真使出內勁,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師自然大大不如。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劍和本來擔心師弟未必能夠勝他,但聽他竟說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門中拳法第一的劉師弟打倒,心頭一寬,料想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這樣,我數著。”劉培生作了一揖,說道:“我功夫不到之處,請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緩緩走近,說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驚’,你接著吧!”劉培生道:“好!”心想:“動手過招,哪有先把招數說給人聽的?其中定當有詐,叫我留心上盤,卻出其不意的來攻我下盤。”於是右掌虛擋門面,左掌橫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盤攻到,立即沉拳下擊,只聽袁承志叫道:“第一招來了!”左掌虛撫,右拳嗖的一聲,從掌風中猛穿出來,果然便是華山派的絕招之一“石破天驚”。
  劉培生疾伸右掌擋格,袁承志一拳將到他面門,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話?單掌攔不住,雙手同時來。”劉培生見他拳勢,已知右掌無法阻擋,眼見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勢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變掌,雙拳“鐵閂橫門”,口中“嘿”的一聲,運勁推了出去。袁承志這才一拳打落,和他雙掌一抵。劉培生只感掌上壓力沉重之極,雙臂格格有聲,心想:“他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著擊出,並非收拳再發,如何能有如此勁力?”袁承志收拳說道:“以後三招我接連發出,那是‘力劈三關’、‘拋磚引玉’、‘金剛掣尾’。你如何抵擋?”劉培生毫不思索,說道:“我用‘封閉手’、‘白雲出岫’、‘傍花拂柳’接著。”袁承志道:“前兩招對了,後一招不對。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帶攻,如跟功力悉敵的對手過招,那當然極好,但這一招要回手反擊,守御的力道減了一半,我這招‘金剛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劉培生道:“那麼我用‘千斤墮地’。”袁承志道:“不錯,接著!”只見他右掌一起,劉培生忙擺好勢子相擋,哪知他右掌懸在半空,左掌卻倏地劈了下來,說道:“武學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師父教你‘力劈三關’是用右掌,但隨機應變,用左掌也無不可。”口中說著,拳勢不停,不等劉培生封閉,已搶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劉培生用“白雲出岫”隨勢一送,招數中暗藏陰著,如對方不察,胸口穴道立被點中。但他這時不敢反擊,招解開,立即收勢,沉氣下盤,雙腿猶如釘在地上一般,這招“千斤墮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剛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後心運力一推,劉培生還是立足不定,向前沖出兩步,滴溜溜打個旋子,轉了過來,臉上一紅,深深吸了口氣。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這一招,那好得很。尊師調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劉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語。袁承志道:“你以為起手式只是客套禮數,臨敵時無用的麼?要知咱們祖師爺創下這套拳來,沒一招不能克敵制勝。你瞧著。”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著一揖,身子隨著這一揖之勢,向前疾探,連拳連掌,正打在劉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穩,身子飛起,摔了下來。
  袁承志一躍而至,雙手穩穩接住,將他放在地下。劉培生撲翻在地,拜道:“晚輩不識師叔,剛才無禮冒犯。請師叔看在家師面上,多多擔待。”袁承志連忙還禮,說道:“劉大哥年紀比我長,咱們兄弟相稱吧。”劉培生道:“這個晚輩如何敢當?師叔拳法神妙莫測,適才這五招明說過招,其實是以本門拳法中的精義相授。晚輩感激不盡,回去一定細心體會。”袁承志微微一笑。劉培生從這五招之中學得了隨機應變的要旨,日後觸類旁通,拳法果然大進,終身對袁承志恭敬萬分。要知他師父歸辛樹的拳法決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嚴峻,授徒時不會循循善誘,徒兒一見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時墨守師傳手法,不敢有絲毫走樣,是以於華山派武功的精要之處往往領會不到。梅劍和與孫仲君這時哪裡再有懷疑。只是梅劍和自恃劍法深得本門精髓,心想你拳腳上功夫雖高,劍術未必能夠勝我,正自沉吟,孫仲君叫了起來:“梅師哥,你試試他的劍法!”梅劍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劍上向閣下領教幾招。”語氣雖已較前大為謙遜,臉上卻仍是一股傲氣。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劍法確已得到本門真傳,在江湖之上未遇強敵,給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驕傲異常,以致行為狂悖。這人不比劉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8 AM

培生,須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後才不致使得華山派門盧貽羞。”便道:“比劍是可以的,不過決了勝敗之後,須得聽我幾句逆耳之言。”梅劍和傲然道:“此刻勝負未決,你說這話未免太早了些。”當下長劍橫胸,站在左首。劉培生叫道:“梅師哥,你站下首吧。”梅劍和不加理睬,只當沒聽見。原來各門派中的規矩,晚輩跟長輩試劍學武,必須站在下首,表示並非敢與對敵,不過是學習藝業、向尊長討教之意。梅劍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輩相待,不認他是師叔。他左掌抱住劍柄,拱手道:“閣下用劍吧。”
  袁承志念頭一轉,對焦公禮道:“焦老伯,請你叫人取十柄劍來。”焦公禮忙道:“袁相公快別這樣稱呼,我萬萬不敢當。”焦宛兒手一揮,早有焦公禮的幾個門徒捧了十柄長劍出來。他們見袁承志為師門出力,自然選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劍一列排在桌上。燭光照耀下。十劍光芒互激,閃爍不定。眾人目光在十柄利劍與袁承志之間來回,瞧他選用哪一柄。哪知袁承志撿起孫仲君剛才擲來的半截斷劍,笑道:“我用這斷劍吧!”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陣驚訝,心想這劍沒有劍柄,如何使法?只見他將半截劍夾在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說道:“進招吧!”梅劍和大怒,心想:“你對我如此輕視,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師叔,假師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該死!”臂運內勁,劍身振蕩,只見寒光閃閃,接著是一陣嗡嗡之聲,叫道:“看招!”劍走偏鋒,向袁承志右腕刺來,心想你如此持劍,右手一定轉動不靈,我對准你這弱點攻擊,瞧你怎生應付。廳上數百道目光一齊隨著他劍尖光芒跟了過去。劍尖將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側,半截斷劍已然伸出。雙劍相交,只聽喀喇一聲,接著當啷一響,梅劍和手中長劍齊柄折斷,劍刃落地,手中只剩了個劍柄。
  眾人異口同聲,“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給你預備著十柄劍。換劍吧!”眾人才知他要十柄劍,原來是預先給對方備下的。梅劍和又驚又怒,搶了桌上一劍,向他下盤刺去。袁承志知是虛招,並不招架,果然他一劍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斷劍一擋,喀喇一聲,梅劍和手中長劍又被震為兩截。梅劍和跟著連換三劍,三劍均被半截斷劍震折,不由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孫仲君叫道:“說是比劍,怎麼卻使妖法,這還比甚麼?”袁承志拋去斷劍,微微一笑,從桌上拿起兩柄長劍,一柄拋給了梅劍和,轉頭對孫仲君道:“虧你還是本門中人,這手混元功也不知,說甚麼妖法?”
  梅劍和乘他轉頭,突然出劍,快如閃電般刺向他後心,劍尖即將及身,口中才喝:“看劍!”這一劍實是偷襲,人人都看了出來。袁承志身子側過,也喝:“看劍!”梅劍和使的是一招“蒼鷹搏兔”,袁承志依式而為,使的也是一招“蒼鷹搏兔”。梅劍和跟著身子一側,想照樣讓開來劍,哪知袁承志一劍刺出,立即轉圈,等他身子側過,劍尖也跟著點到。梅劍和只覺劍尖已刺及後心,嚇出一身冷汗,使勁前撲,接著向上縱躍。豈料袁承志的劍始終點在他後心,如影隨形,任他閃避騰挪,劍尖總不離開,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是點著他的衣服,只要輕輕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條性命也都了帳了。梅劍和外號叫做“沒影子”,輕功自然甚高,心裡又驚又怕,連使七八般身法,騰挪閃躍,極盡變化,要想擺脫背上劍尖,始終擺脫不了。袁承志見他已嚇得雙手發抖,心想他終究是自己師侄,也別迫得太緊,收劍撤招,笑道:“這是本門中的劍法呀,你沒學過麼?”梅劍和略一定神,低頭喘息道:“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錯,名字雖然不大好聽,劍法卻是極有用的。”那邊青青又叫了起來:“你叫沒影子,怎麼背後老是跟著人家一把劍呢?‘沒影子’的外號,還是改為‘劍影子’吧!”梅劍和沉住了氣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劍法始終沒機會施展,總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們好好的來比比劍。你的雜學太多,我可不會。”
  袁承志道:“這些都是本門正宗武功,怎說是雜學?好,看劍!”挺劍當胸平刺。梅劍和舉劍擋開,還了一劍,袁承志回劍格過。梅劍和待要收劍再刺,不知怎樣,己劍已被粘在對方劍上,只見袁承志反手轉了兩個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著旋轉,只得撤手,一柄劍脫手飛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試?”梅劍和橫了心,搶了桌上一柄劍,劍走輕靈,斜刺對方左肩,這次他學了乖,再不和敵劍接觸,一見袁承志伸劍來格,立即收招。哪知對方長劍乘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擋,豈不給刺個透明窟窿?只得橫劍相格。雙劍劍刃一交,袁承志手臂一旋,梅劍和長劍又向空際飛出,啪的一聲,竟在半空斷為兩截。他搶著要再去取劍,袁承志喝道:“到這地步你還不服?”刷刷兩劍,梅劍和身子後仰避開,下盤空虛,被承志左腳輕輕一勾,仰天跪倒。袁承志劍尖指住他喉頭,問道:“你服了麼?”梅劍和自出道以來,從未受過這般折辱,一口氣轉不過來,竟自暈了過去。孫仲君見他雙目上翻,躺在地下不動,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縱身撲將上來,大叫:“連我一起殺了吧!”袁承志見梅劍和閉住了氣,不覺大驚,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將來如何見得師父和二師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覺到心髒還在緩緩跳動,這才放心,忙在他脅下和頸上穴道中拍了幾下。孫仲君雙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著施救。青青和劉培生一齊躍到喝止。孫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來。不久梅劍和悠悠醒來,低聲喝道:“你殺了我吧!”劉培生勸道:“梅師哥,咱們聽師叔教訓,別任性啦。”青青向孫仲君笑道:“他又沒死,你哭甚麼?你對他倒真一往情深!”孫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縱起,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華山派好手,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沒能避開,只打得她左肩一陣劇痛。青青待要還手,孫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來,彎下腰去。青青一呆,怒道:“打了人家,自己反來叫痛?”袁承志向她使個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語了。但見孫仲君雙拳紅腫,提在面前,痛得眼淚直流。原來她剛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擊,袁承志運氣於背,每一下打擊之力,都被反彈出來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時還不覺得,待得在青青肩頭打了一拳,突然間奇痛入骨,如千枚細針在肉裡亂鑽亂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不由分說就砍去了那姓羅的一條臂膀,相較之下,梅劍和雖然狂妄,真正過惡倒沒有甚麼,是以存心要給她多吃點苦頭。旁人不知,還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兒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還高,孫仲君不自量力,當然是自討苦吃了。十力大師、鄭起雲、萬裡風等卻知孫仲君是受了反彈之力,只要拿筋按摩,點解相應穴道,便可止痛消腫,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敵,不敢貿然出手解救。
  梅劍和自幼便在歸辛樹門下,見到嚴師,向來猶似耗子見貓一般,壓抑既久,獨自闖蕩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來。歸辛樹又生性沉默寡言,難得跟弟子們說些做人處世的道理,不免少了教誨。梅劍和自己受挫,那是寧死不屈,但見師妹痛楚難當,登時再也不敢倔強,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向袁承志連作了三個揖,道:“袁師叔,晚輩不知你老駕到,多多冒犯,請你老給孫師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錯了嗎?”梅劍和低頭道:“晚輩不該擅自撕毀焦幫主的信,又不該強行替閔二哥出頭。”袁承志道:“以後梅大哥做事,總要再加謹慎才好。”梅劍和道:“晚輩聽師叔教訓。”袁承志道:“閔二爺不知當年緣由,要為兄長報仇,本來並無不當。你和這裡眾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於朋友義氣。現今既已明白此事緣由,大家罷手,化敵為友,足見高義。這一點我決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萬分不對的事,只怕梅大哥還不明白呢。”梅劍和一愣,問道:“甚麼?”袁承志道:“咱們華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條是甚麼?”梅劍和道:“適才師叔問弟子四條戒律,第三條,‘濫殺無辜’,孫師妹確是犯了過錯,只好待會向羅大哥鄭重謝罪,我們再賠他一點損失……”焦公禮的一名弟子在人叢中叫道:“誰要你的臭錢?斷了膀子,銀子補得上麼?”梅劍和自知理曲,默不作聲。袁承志轉頭向發話那人道:“我這師侄確是行為魯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羅大哥傷愈之後,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獨臂刀法。這功夫不是華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稟明師尊。”眾人見過他的驚人武功,知他雖然謙稱“切磋刀法”,實則答允傳授一項絕藝。這樣一來,羅立如雖然少了一臂,但因禍得福,將來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門儕輩了。焦門弟子見他又把孫仲君的過失攬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說甚麼。
  梅劍和又道:“第六條是‘不敬尊長’,這條弟子知罪。第十一條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條‘結交奸徒’,閔二哥為人正直,是位夠朋友的好漢子。”眾人大半不知華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麼,一聽梅劍和這話,閔子華第一個跳了起來,叫道:“甚麼?我是奸徒?”袁承志道:“閔二爺請勿誤會,我決不是說你。”閔子華怒道:“那麼你說誰?”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見兩名焦門弟子把羅立如從後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連忙還禮。羅立如右袖空垂,臉無血色,但神氣仍很硬朗,說道:“袁大俠救了我師父,又答應授我武藝,弟子真是感激不盡。”袁承志連聲謙讓,說道:“朋友間切磋武藝,事屬尋常,羅大哥不必客氣。”等到羅立如進去,但見孫仲君額頭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得全身顫抖,嘴唇發紫,袁承志見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孫仲君怒道:“別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袁承志臉上一紅,想把解法說給梅劍和知曉,突然間砰砰兩響,兩扇板門被人掌力震落,飛進廳來。眾人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只見廳外緩步走進兩人。一個五十左右年紀,穿一身莊稼人裝束,另一個是四十多歲的農婦,手裡抱著個孩子,孫仲君大叫:“師父,師娘!”奔上前去。眾人一聽她稱呼,知道是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到了。歸二娘把孩子遞給丈夫抱了,鐵青了臉,給孫仲君推宮過血。梅劍和與劉培生也忙上前參見。劉培生低聲說了袁承志的來歷。
  袁承志見歸辛樹形貌質樸,二師嫂卻是英氣逼人,於是跟在梅劉兩人身後,也上前拜倒。歸辛樹伸手扶起,說句:“不敢當!”就不言語了。歸二娘給孫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側了頭冷冷打量袁承志,連頭也不點一下。孫仲君腫痛漸消,哭訴道:“師娘,這人說是我的甚麼師叔,把我的手弄成這個樣子,還把你給我的劍也踩斷了。”袁承志一聽,心裡暗叫糟糕,暗想:“早知這劍是二師嫂所賜,可無論如何不能踩斷了。”忙道:“小弟狂妄無知,請師哥師嫂恕罪。”歸二娘對丈夫道:“喂,二哥,聽說師父近來收了個小徒弟,就是他麼?怎麼這樣沒規矩?”歸辛樹道:“我沒見過。”歸二娘道:“要知學無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學了一點功夫,就隨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兒不好,自有我來責罰,不用師叔來代勞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歸二娘板起了臉道:“你弄斷我的劍,目中還有尊長麼?就算師父寵愛你,難道就可對師哥這般無禮?”
  旁人聽她口氣越來越凶,顯然是強詞奪理,袁承志卻只是一味的低聲下氣。焦公禮一邊的人均是憤憤不平。閔子華和洞玄、萬裡風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剛才給你占足了上風,你師哥師嫂一到,還有你狠的嗎?”
  孫仲君道:“師父師娘,他說有一個甚麼金蛇郎君給他撐腰,把梅師哥、劉師哥也都給打了,還胡說八道的教訓了我們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裡。”
  原來歸辛樹夫婦因獨子歸鐘身染重病,四出訪尋名醫。幾位醫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說歸二娘在懷孕之時和人動手,傷了胎氣,孩子在胎裡就受了內傷,現下發作出來,這種胎傷千不一活,古方上說如有大補靈藥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烏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參、靈芝仙草,那可更難得了。如無靈藥,至多再拖得一兩年,定會枯瘦而死。歸辛樹夫婦中年得子,對孩子愛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訪藥。但千年茯苓已是萬分難得之物,再加成形何首烏,卻到哪裡去尋?訪了年余,毫無結果。眼見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歸二娘只是偷偷垂淚。夫妻倆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鎮,奇珍異物必多,於是同來南京訪藥。向武林同道打聽,得知梅劍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婦二人心想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幫同尋藥,立即找來焦家,哪知竟見到孫仲君手掌受傷。歸二娘本來性子暴躁,加之兒子病重,心中焦急,聽了愛徒的一面之辭,當下沒頭沒腦的把袁承志責備了一頓,這時聽說他尚有外人撐腰,更是憤怒,側頭問丈夫道:“這金蛇怪物還活著?”歸辛樹道:“聽說是過世了,不過誰也不清楚。”青青聽她無理責罵袁承志,早已十分有氣,待得聽她又叫自己父親為怪物,更是惱怒,罵道:“你這潑婦!干麼亂罵人?”歸二娘怒道:“你是誰?”孫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兒子。”歸二娘手腕一抖,一縷寒星,疾向青青肩頭射去。袁承志暗叫不好,待欲躍起拍打,但歸二娘出手似電,哪裡還來得及?只見青青身子一顫,暗器已中左肩。袁承志大驚,搶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見烏沉沉的是枚喪門釘。這時青青又驚又怒,已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別動!”左手食中雙指按在喪門釘兩旁,微一用勁,見鋼釘脫出了三四分,知道釘尖沒安倒鉤,這才力透兩指,一運內勁,那釘從肉裡跳了出來,叮的一聲,跌落地下。焦宛兒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遞過兩塊干淨手帕。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聲道:“青弟,你聽我話,別跟她吵。”青青怒道:“為甚麼?”袁承志道:“沖著我師哥,咱們只得忍讓。”青青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強,這次吃了虧居然肯聽自己的話,不予計較,比往昔溫柔和順得多,很是歡喜,向她微微一笑。
  歸二娘等他們包扎好傷口,冷笑道:“我隨手發枚小釘,試試他的虛實,要是他父親金蛇郎君真有本領,怎麼他連一枚小釘也躲不開?可見甚麼金蛇銀蛇,只不過是欺世盜名、招搖撞騙之徒罷啦!”袁承志心想:“二師嫂這時誤會很深,如加分辯,只有更增她怒氣。”當下一聲不作。
  歸二娘道:“這裡外人眾多,咱們門戶之事不便多說。明晚三更,我們夫婦在紫金山雨花台邊相候,請袁爺過來,可要查個明白,到底你真是我們當家的師弟呢,還是嘿嘿……”說著冷笑幾聲。眾人一聽,這明明是叫陣動手了。焦公禮很是為難,說道:“賢伉儷威鎮江南,大伙兒聽到神拳無敵的大名,向來仰慕得緊,今日有幸光臨,那真是請也請不到的。”歸二娘哼了一聲,歸辛樹抱著兒子,心神不屬,便似沒有聽見。焦公禮又道:“這位袁爺見兄弟遇上了為難之事,仗義排解。梅大哥、劉大哥、孫姑娘三位也都說清楚了。明晚兄弟作東,給賢伉儷接風,同時慶賀三位師兄弟相逢……”
  歸二娘不耐煩聽他說下去,轉頭對袁承志道:“怎樣?你不敢去麼?”袁承志道:“師哥師嫂住在哪裡?小弟明日一早過來請兩位教訓。師哥師嫂要怎麼責罰,小弟一定不敢規避。”歸二娘哼了一聲,道:“誰知你是真是假,先別這樣稱呼。明晚試了你的功夫再說。走吧!”拉了孫仲君手臂,轉身走出。太白三英先見袁承志出頭干預,已知所謀難成,料想昨晚制住自己而盜去書函的,定也是此人無疑,只怕他隨時會取出多爾袞的函件,揭露通敵賣國之事,一直在想乘機溜走,恰好歸辛樹夫婦到來,爭鬧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鬧大,就可混水摸魚,待見他們約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經無事,三人一打眼色,搶在歸氏夫婦頭裡溜了出去。袁承志叫道:“喂,慢走!”飛身出去攔阻。歸二娘大怒,喝道:“小子無禮,你要攔我!”一掌往他頭頂直劈下去。袁承志縮身一偏,歸二娘的手掌從他肩旁掠過,掌風所及,微覺酸麻。歸二娘與丈夫在家之時,無日不對掌過招,勤練武功,掌法之凌厲狠辣,自負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敵手,但這一掌居然沒打到對方,那是近十年來所未有之事,心頭火起,手掌變劈為削,隨勢橫掃。袁承志雙足一點,身子陡然拔起,躍過了一張桌子。這一來,歸二娘不便再行追擊,狠狠瞪了他一眼,與歸辛樹、孫仲君、梅劍和、劉培生直出大門。太白三英見此良機,立即隨著奔出。袁承志生怕歸二娘又起誤會,不敢再行呼喝,縱身撲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後的黎剛,隨手點了穴道,擲在地下。史氏兄弟卻終於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門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見影蹤,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問口供了,當即轉身回入廳中。忽聽得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見,功夫可俊得很啦。”袁承志耳聽聲音熟識,心頭一震,疾忙回頭,只見廳外大踏步走進兩個人來。當先一人須眉皆白,背上負著一塊黑黝黝的方盤,竟是傳過他輕功暗器秘術的木桑道人。只見他一手提著史秉文,一手提著史秉光。袁承志這一下喜出望外,忙搶上拜倒在地,叫道:“道長,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來,起來!你瞧這人是誰。”袁承志起身看時,見他身旁站著一個中年漢子,兩鬢微霜,一臉風塵之色,再一細看,這才認出是當年捨命救過自己的崔秋山。木桑道人年紀已老,十余年來面貌沒甚麼改變,崔秋山在闖王軍中出死入生,從少年而至中年,久歷風霜,神情卻已大不相同。袁承志這一下又驚又喜,搶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來是你。”不禁淚水奪眶而出。崔秋山見他故人情重,真情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29 AM

流露,眼中也不禁濕潤。
  忽聽閔子華叫了起來:“喂,你們干麼跟太白三英為難?怎地拿住了他們不放?”眾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給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嬰兒,絲毫沒有掙扎,顯被點中了穴道,均感驚奇。木桑哈哈一笑,將史氏兄弟擲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麼?”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擺,說道:“這位木桑道長,是鐵劍門的前輩高人。”又向崔秋山一擺,說道:“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學武時的開蒙師傅。”廳上老一輩的素聞“千變萬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蹤神出鬼沒,十之八九都沒見他面,只有十力大師和昆侖派張心一是他舊識,但算來也是晚輩了,兩人忙過來廝見。眾人見十力大師和張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對他這般恭謹,無不肅然。木桑道人說道:“貧道除了吃飯,就愛下棋,羅裡羅唆的事向來不理,否則的話,老道的棋術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個月忽然得到消息,說有人私通外國,要到南京來謀干一件大大的賣國勾當,貧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過來。”閔子華奇道:“誰是賣國奸賊?難道會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錯,正是這三個大名鼎鼎的英雄豪傑,狗熊耗子!”閔子華道:“三位是好朋友,怎會做這種無恥勾當,你別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這三個家伙從來沒見過面,無怨無仇,干麼要冤枉他們?他們和滿洲韃子偷偷摸摸搗鬼,我在關外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哪還能有錯?”閔子華道:“有甚麼證據?”木桑奇道:“證據?要甚麼證據?難道憑老道的一句話,還作不得數?”閔子華道:“這個誰相信呀?”木桑怒喝:“你是難?”袁承志道:“這位是仙都派閔子華閔二爺。”木桑怒道:“你師父黃木道人,當年對我的說話也不敢道半個不字。你這小子膽敢不信道爺的話?”眾人雖都敬他是武林前輩,但覺如此武斷,未免太過橫蠻無理,心中均感不服,卻也無人出言跟他爭辯。木桑捋著胡子直生氣。袁承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交給閔子華道:“閔二爺,請你給大伙兒念一念。”閔子華接過信來,只看了幾句,就嚇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見他也學梅劍和的樣,要想扯碎信箋,立即便點他穴道,奪過信來。卻見他雙手捧信,高聲朗誦出來。那信便是滿洲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太白三英的,吩咐他們俟機奪取江南幫會的地盤,在武林人士中挑撥離間,引致眾人自相殘殺,同時設法擴充勢力,等清兵入關,就起事內應。信末蓋著睿親王的兩枚朱印。閔子華還沒念完,群豪早已大怒,紛紛喝罵。鄭起雲拉起黎剛,解開他的穴道,喝道:“你們還有甚麼奸計?快招出來。”黎剛*目不語。鄭起雲啪啪兩記耳光,他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
  袁承志當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黎剛知道無法抵賴,叫道:“清兵不日就要入關,這裡便是大清國的天下。你們現下投順,還不失為開國功臣,要是……”話未說完,鄭起雲當胸一拳,把他打得暈了過去。史氏兄弟比黎剛陰鷙得多,聽他這麼說,心知要糟,要想飾辭分辯,卻苦於被點了穴道,做聲不得。鄭起雲道:“道長,這種奸賊留著干麼?斃了算啦!”焦公禮道:“料想這些奸賊一定還有同黨,咱們得查問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請各位一齊商量。”眾人都說不錯,當下紛紛告辭,有的還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幾腳。閔子華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極力向焦公禮告罪,又向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來排解,消弭了一場大禍,又揭破了奸人的陰謀毒計,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師、鄭起雲、張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謝,然後辭出。木桑解下背上棋盤,摸出囊中棋子,對袁承志道:“這些年來我老是牽掛著你,別的倒沒甚麼,就是想你陪我下棋。”袁承志見他興致勃勃,微笑著坐了下來,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長待我恩重,難以報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來稍盡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人道:“你們都去睡吧。老道棋藝高深,千變萬化,諒你們也看不懂。”焦公禮引崔秋山入內安睡。青青卻定要旁觀,不肯去睡。焦宛兒在一邊遞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圍棋,看得氣悶,加之肩頭受傷,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陣,竟伏在幾上睡著了。木桑對宛兒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裡睡去吧。”宛兒臉一紅,只裝不聽見,心想:“這位道長怎地風言風語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麼羞?”宛兒問袁承志道:“袁相公,是麼?”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裝,在外面走動方便些。”
  宛兒年紀比青青小了一歲,但跟著父親歷練慣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裝,本來不會看不出來,只是這兩日她牽掛父親生死安危。心無旁騖,又見青青是個美貌少年,一見面就拉她的手,隱隱覺得此人甚不莊重,此後就不敢對她直視,這時聽袁承志說了,兀自不放心,輕輕除下青青的頭巾,露出一頭青絲秀發,頭發上還插了兩枚玉簪,於是扶她起身,仔細看時,但見青青細眉櫻口,肌膚白嫩,果然是個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還要看。道長……道長輸了幾局啦?”
  木桑笑道:“胡說!”宛兒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們再來看。”扶她到自己房裡安睡。
  袁承志好幾年沒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盡想到明晚歸氏夫婦之約,心神不屬,連走了兩下錯著,白白的輸了一個劫,一定神,忽然想起,問道:“道長,你怎知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見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沒跟你相見。小心,要吃你這一塊了,點眼!”說著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進,果然了得。或許還及不上你師父,老道可不是你對手啦。”袁承志起立遜謝,道:“那全蒙恩師與道長的教誨。這幾天道長若是有空,請你再指點弟子幾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來是不肯白費功夫的。不過我教你些甚麼呢?你武功早勝過我啦,還是你教我幾招吧。你若要我教幾路棋道上的變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武功好,當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難得。少年人能夠不欺暗室,對同行少女規規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贊不絕口呢。”袁承志暗叫慚愧,臉上一陣發燒,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麼親熱舉動,豈不是全讓他瞧了去?怎麼他從旁窺探,自己竟沒發覺?這位道長的輕身功夫,實在是高明之極了。又下數子,木桑在西邊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說是干冒奇險。他道:“承志,我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過得幾天,就要到西藏去。這一子深入重地,成敗禍福,大是難料。”袁承志奇道:“道長萬裡迢迢的遠去西藏干甚麼?”木桑歎了口氣,說道:“去找一件東西。那是先師的遺物。這件物事找不到,本來也不打緊,但若給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棋,這是搶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盤棋就輸得干干淨淨。原來對方早已去了幾年,我這幾天才知,現下馬上趕去,也已落後。”袁承志見他臉有憂色,渾不是平時瀟灑自若的模樣,知他此行關系重大,說道:“弟子隨道長同去。咱們幾時動身?”木桑搖搖頭:“不行,不行,這事你可幫不上忙。”便在此時,忽聽廳外微有聲響,知道屋頂躍下了三個人來,袁承志見木桑不動聲色,也就不理,繼續下棋。木桑道:“你師嫂剛才的舉動我都見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幫你對付他們。”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師哥師嫂動手,只求道長設法排解。弟子自可認錯賠罪。”木桑道:“怕甚麼?動手打好啦,輸不了!你師父怪起上來,就說是我叫打的。”
  說到這裡,屋頂上又竄下四個人來,隨覺一陣勁風,四枚鋼鏢激射而至。木桑隨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當沒這一會事。廳外七人一齊躍了進來,手中都拿著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氣吃掉七子?”袁承志會意,說道:“弟子試試。”這時七人中有兩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劍,沖將過來。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聽得篷篷聲響,七名敵人齊被打中穴道,嗆啷啷的一陣響,兵刃撒了一地。木桑點頭道:“大有長進,大有長進!”
  宛兒剛服侍青青睡下,聽得響聲,忙奔出來,只見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卻倒了七名大漢。她也不多問,召來家丁,命將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綁縛了。
  這時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圍困,眼見已陷絕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長把這塊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將他這片棋子殺了,只怕於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轉去東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續在西隅下子,說道:“凶險之極!這著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殺我不了啦!”又過了半個時辰,雙方官著下完,袁承志輸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這些年來,你武功是精進了,棋藝卻沒甚麼進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長妙著疊生,變化精奧,弟子抵擋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從心裡喜歡出來,自吹自擂了一會,才轉頭對宛兒道:“你叫人搜搜他們。”宛兒命眾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除了暗器銀兩之外,搜出幾封書信、幾冊暗語切口的抄本。書信中有一封是滿清九王多爾袞寫信給北京皇官司禮太監曹化淳的,說道關口盤查嚴密,是以特地繞道,從海上派遣使者前來,機密大事,可與持信的使者洪勝海洽商雲雲。
  木桑大怒,叫道:“奸賊越來越大膽啦,哼,連皇宮裡的太監也串通了。”右腳一起,將一名奸細踢得腦漿迸裂。他伸腳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來,道長!且待弟子仔細盤問。”木桑怒氣不息,又要撕信,也給袁承志勸住。木桑道:“話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盤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長有興,連下十盤,那也無妨。”木桑大喜,隨著家丁進內睡了。
  袁承志看了書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動,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報,仗著這些密件,正好混進宮去行刺昏君,為爹爹報仇。”於是把一人穴道解了,問他誰是洪勝海。那人向一個三十多歲、白淨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將洪勝海穴道解開盤問。那洪勝海只是倔強不說。袁承志心想,看來他在同黨面前,決不肯吐露一字半句,於是命家丁將他帶入書房之中,說道:“我問你話,你若是老老實實回答,或者還可給你一條生路,只要稍有隱瞞,我叫你分作幾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勝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雖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為武功精強,是不是?你是漢人,卻去做番邦奴才,這是罪有應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贏了,放你走路。你若輸了,一切可得從實說來。”洪勝海大喜,心想:“剛才也不知怎樣,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這後生少年如何是我對手?樂得一切答應。”答道:“好,只要你打敗我,不論你問甚麼,我都實說。”
  袁承志走近身去,雙手執住綁在他身上的繩索,一拉一扯,繩索登時斷成數截。洪勝海一怔,他身上所縛,都是絲麻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開後,曾暗中用力掙扎,只掙得繩索越縛越緊,哪知這少年只隨手一扯,繩索立斷,本來小覷之心,都變成了畏懼之意,說道:“怎樣比法?咱們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還是比拳腳?”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為是那道長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躍進廳來的身法,是少林派東支的內家功夫了。”洪勝海又是一驚,入廳時見兩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覺,哪知自己的行動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裡,連門派家數也說得不錯,便點了點頭。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裡推推手吧。”洪勝海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勝了我,自然會對你說。”洪勝海雙手護胸,身子微弓,擺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來。袁承志並不理會,磨墨拈毫,攤開一張白紙,說道:“我在這裡寫字,寫甚麼呢?”洪勝海見他說要比武,卻寫起字來,很感詫異,又坐了下來。袁承志道:“你別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寫的字有一筆扭曲抖動,就算你贏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寫滿了一張紙,你還是推不動我,那怎麼說?”洪勝海哈哈大笑,說道:“那時我再不認輸,還要臉麼?”心想:“這小子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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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兒,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對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見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沒有本事,且叫他試試。”說道:“這樣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寫了,你來吧。”右手握管,寫了“恢復之計”四字。洪勝海潛運內力,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覺他左掌微側,已把自己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條胳臂夾在中間,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斷不可。袁承志右手寫字,說道:“你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東渤海派的招數。嗯,那是‘斬蛟拳’。渤海派出自少林東支,原來閣下是渤海派。”
  洪勝海聽他將自己的武功來歷說得半點不錯,心下駭然,這時他雙掌已挾住對方臂膀,連運幾次勁力,對方一條臂膀便如生鐵鑄成,紋絲不動。袁承志幾句話一說完,臂膀一縮,如一尾游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只聽啪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
  洪勝海又驚又怒,展開本門絕學,雙掌飛舞,驚濤駭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對方來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後,對洪勝海始終沒瞧上一眼,偶爾還發出一兩下反擊,但左臂伸縮只到肩窩為止,上身穩穩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後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已使到盡頭。袁承志道:“你的‘斬蛟拳’還有九招,我這篇文章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一招,我寫一個字!”
  洪勝海心下更驚,暗想此人怎麼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的掌法我從未見過,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決計不是。當下把“斬蛟拳”最後九招使了出來,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打倒對方,只盼將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寫的字有一筆塗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脫身了。只聽袁承志誦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後還有一個‘告’字!”洪勝海使到最後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低頭,雙肘彎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他沖去,心想你武功再好,這椅子總會被我推動。哪知他這一使蠻勁,只發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覺肘下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大力,驀地向上托起,登時立足不穩,向後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倒在地。過了好一會,才摸清自己原來已被對方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紫砂茶壺,走進書房,說道:“袁相公,這是新焙的獅峰龍井,你喝一杯吧。”說著把茶篩在杯裡。袁承志接過茶杯,見茶水碧綠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贊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張紙,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紙上可有甚麼破筆塗污?”焦宛兒接了過來,輕輕念誦了起來:
  “恢復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她於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見這一百多字書法甚是平平,結構章法,可說頗為拙劣,但一筆一劃,力透紙背,並無絲毫扭曲塗污,說道:“清清楚楚,一筆不苟,這是一篇甚麼文章?”袁承志歎了口氣,道:“這是袁督師當年守遼之時,上給皇帝的奏章。”焦宛兒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邊事,於這些奏章也爛熟於胸。”袁承志搖頭道:“我也只讀過這幾篇,那是我從小便背熟了的。”
  原來袁崇煥當年守衛遼邊,抗御滿洲入侵,深知崇禎性格多疑,易聽小人之言,因此上了這篇奏章。後來崇禎果然中了滿洲皇太極的反間之計,又信了奸臣的言語,將袁崇煥殺了。袁崇煥所疑懼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時,應松教他讀書習字,曾將他父親袁崇煥的諸篇奏章詳為講授。他除此之外,讀書無多,此刻要寫字,又想起滿洲圖謀日亟,邊將無人,隨手便寫了出來。
  焦宛兒道:“袁相公這幅字,就給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實在難看。剛才跟這朋友打賭,才好玩寫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給有學問的人見到,讓人家笑話。”焦宛兒謝了收起,走出書房。
  袁承志問洪勝海道:“滿洲九王派你去見曹化淳,商量些甚麼事?”洪勝海吞吞吐吐的不說。袁承志道:“咱們剛才不是打了賭麼?你有沒推動我?”洪勝海低頭道:“相公武功驚人,小人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拜服之至。”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帶,有甚麼知覺?”洪勝海伸手一摸,驚道:“那裡完全麻木了,沒一點知覺。”袁承志道:“右邊腰眼裡呢?”洪勝海一按,忽然“哎唷”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不摸倒不覺甚麼,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開案頭一本書來看,不再理他。
  洪勝海想走,卻又不敢。過了好一會,袁承志抬起頭來,說道:“你還沒走麼?”洪勝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來的。我又沒請你。你要走,我也不會留客。”洪勝海喜出望外,跪下磕頭,站起來作了一揖,說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袁承志點點頭,又自看書。洪勝海走到書房門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攔阻,推開窗格,飛身而出,回頭一望,見袁承志仍在看書,並無追擊之狀,這才放心,躍上屋頂,疾奔而去。
  焦宛兒自袁承志救她父親脫卻大難,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驚人,今後也無可報答他之處,只有乘著他留在自己家裡這幾天盡心服侍。這時漏盡更殘,天將黎明,她在書房外來回數次,見門縫中仍是透出光亮,知他還沒睡,於是命婢女弄了幾色點心,親自捧向書房。在門上輕敲數下,然後推門進去,只見袁承志拿著一部《忠義水滸傳》正看得起勁。焦宛兒道:“袁相公,還不安息麼?請用一些點心,便安息了,好麼?”袁承志起身道謝,說道:“姑娘快請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這裡等一個人……”正說到這裡,窗格一動,一人跳了進來。焦宛兒吃了一驚,看清楚時,原來便是洪勝海。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說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錯了,求你救我一命。”袁承志伸手相扶,洪勝海跪著不肯起身,道:“從今以後,小人一定改過自新,求袁大英雄饒命。”焦宛兒在一旁睜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見袁承志伸手一托,洪勝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在地下。他隨手一摸腋下,臉上登現喜色,再按胸間,卻又愁眉重鎖。袁承志道:“你懂了麼?”洪勝海一轉念間,已明袁承志之意,說道:“袁大英雄你要問甚麼,小人一定實說。”
  焦宛兒知道他們說的是機密大事,當即退出。原來洪勝海離焦家後,疾奔回寓,解開衣服一看,只見胸前有銅錢大小一個紅塊,摸上去毫無知覺,腋下卻有三個蠶豆大小的黑點,觸手劇痛,知道在推手時不知不覺間被對手打傷。當下盤膝坐在床上,運起內功療傷,豈知不運氣倒也罷了,一動內息,腋下奇痛徹心,連忙躺下,卻又無事。這麼一連三次,忽然想到武術中的高深武功,能將對方之力反擊過來,受者重傷難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趕回來求救。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兩處傷,一處有痛楚的,我已給你治好;另一處目前沒有知覺,三個月之後,麻木之處慢慢擴大,等到胸口心間發麻,那就是你的壽限到了。”洪勝海又噗的跪下,磕下頭去。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漢奸,實是罪不容誅。我問你,你願不願將功折罪?”洪勝海垂淚道:“小人做這件事,有時中夜捫心自問,也覺對不起先人,辱沒上代祖宗。相公給小人一條自新之路,實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墮落,只是當年為了一件事,迫得無路可走,這才出此下策。”袁承志見他說得誠懇,便道:“你起來,坐下慢慢說。是誰迫得你無路可走?”
  洪勝海恨恨的道:“是華山派的歸二娘和孫仲君師徒。”這句話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問:“甚麼?是她們?”洪勝海臉色倏變,迫:“相公識得她們?”袁承志道:“剛才還和她們交了手。”洪勝海聽了一喜一憂,喜的是眼前這樣一個大本領的人是她們的對頭,憂的是這兩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狹路相逢,說道:“這兩個娘兒本領雖然不錯,但決不是相公的對手。只是她師徒倆心狠手辣,甚麼事都做得出來,相公可要小心。”袁承志哼了一聲,問道:“她們迫你,為了何事?”洪勝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瞞,小人本在山東海面上做些沒本錢的買賣。伙伴中有個義兄,看中了那孫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應也就罷了,哪知一言不發,突然用劍削去了他兩只耳朵。小人心頭不忿,約了幾十個人,去將她擄了來,本想迫她和我那義兄成親,不料她師娘歸二娘當晚便即趕到,將我義兄一劍殺死,其余朋友也都給殺了。小人逃得快,總算走脫了一條性命。”袁承志道:“擄人迫婚,本來是你不好啊。”洪勝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鹵莽,闖了大禍,逃脫後也不敢露面。哪知她們打聽得小人家鄉所在,趕去將我七十歲的老母、將我妻子和三個兒女,殺得一個不留。”袁承志見他說到這裡時流下淚來,料想所言不虛,點了點頭。洪勝海又道:“我斗不過她們,可是此仇不報,難下得這一口氣……小人在中原無法存身,知道遲早會給這兩個潑辣婆娘殺了,一時意左,便到遼東去投了九王……”說到這裡,又是氣憤,又是慚愧。袁承志道:“她們殺你母親妻兒,雖然未免太過,但起因總是你不好。而且這是私仇,你怎麼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漢奸?”洪勝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給我報了此仇,你叫我作甚麼全成。”袁承志道:“報仇?你這生別作這打算了,歸二娘武功極高,她丈夫神拳無敵更是了得。我問你,九王叫你去見曹太監干麼?”洪勝海道:“九王爺吩咐小人,要曹太監將宮裡朝中的大事都說給小人聽,然後去轉告九王爺。”袁承志問道:“曹化淳做到司禮太監,已是太監中的頂兒尖兒,他投降滿清,又圖的是甚麼?多爾袞許給他的好處,難道能比我大明皇帝給他的更多?”洪勝海道:“滿清九王爺只答應他一件事:將來攻破北京,不殺他的頭,讓他保有家產;他若不作內應,北京終究還是能破,那時便將他千刀萬剮。”袁承志這才恍然,說道:“曹太監肯做漢奸,只是怕死,為了舖一條後路。”洪勝海道:“正是!”袁承志歎了口氣,心想:“有些人甚麼都有了,便只怕死。為了怕死,便甚麼都肯干。”
  他向洪勝海瞧去,心道:“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甚麼都肯干。壞事固然肯做,好事何嘗不能?”問道:“你願意改邪歸正,做個好人呢?還是寧可在三個月後死於非命?”洪勝海道:“袁英雄指點我一條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違。”袁承志道:“好吧,你跟著我作個親隨吧。”洪勝海大喜,撲地跪倒,磕了三個響頭。
  袁承志道:“以後你別叫我甚麼英雄不英雄了。”洪勝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歸二娘和孫仲君這兩個女賊來殺我了。三個月後傷勢發作,你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當下心安理得,胸懷大暢,以前做滿清奸細,時覺神明內疚,恍惚不安,此刻心頭宛如移去一塊大石,說不出的舒服。袁承志忙了一夜,這才入內安睡,命洪勝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見袁承志對己十分信任,殊無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其實袁承志用混元功傷他之後,知道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3 AM     標題: 第十回  不傳傳百變 無敵敵千招

 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焦宛兒親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點進房,袁承志連忙遜謝。洪勝海便在旁服侍。剛洗好臉,木桑道人拿了棋盤,青青拿著棋子,兩人一齊進來。青青笑道:“貪睡貓,到這時候才起身,道長可等得急壞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著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麼?”袁承志笑道:“道長給你甚麼好處?你這般出力給他找對手。”青青笑道:“道長教了我一套功夫。這功夫啊,可真妙啦。別人向你拳打腳踢,你卻只管跟他捉迷藏,東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別想打到你。”袁承志心裡一動,偷眼看木桑道人時,見他拿了兩顆白子、兩顆黑子,放在棋盤四角,手中拈著一顆黑子,輕輕敲擊棋盤,發出丁丁之聲,嘴角邊露出微笑。
  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師哥、二師嫂雨花台之約,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師嫂的神氣,只怕不能不動手,我又不能跟他們真打。二師哥號稱神拳無敵,我全力施為,尚且未必能勝,如再相讓,非受重傷不可,真有差池,只怕連命也送了。道長傳授她武功,似乎別有深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這套功夫轉教給我。”青青笑道:“好哇,這叫做見者有份,你跟我講起黑道上的規矩來啦。”兩人說笑了幾句,袁承志就陪木桑下棋。午飯後,袁承志和崔秋山談起別來情由。一個知道闖王勢力大張,不久就要大舉入京;另一個見舊時小友已英武如斯,藝成品立,均覺喜慰。談了一陣,又說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奪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志打手勢,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袁承志臉一紅,不好意思便走。崔秋山笑著起身走出。青青奔了進來,笑道:“快來,我把道長教的功夫跟你說。他教的時候我壓根兒就不懂。他說:‘你硬記著,將來慢慢兒就懂了。’我怕再過一陣就全給忘了。”當下連比帶劃,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絕頂輕功“神行百變”說了出來。木桑道人輕功與暗器之術天下獨步,這套“神行百變”更是精微奧妙,當年在華山之時,袁承志所學尚淺,無法領會修習,是以沒有傳他。青青武功雖不甚精,但記性極好,人又靈悟,知道木桑傳她是賓,傳袁承志是主,只是不明白為甚麼要自己轉言,當時生吞活剝的硬記了下來,這時把口訣、運氣、腳步、身法等項一一照說。只聽得袁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他習練木桑所傳的輕功已歷多年,這套“神行百變”只不過更加變化奧妙,須以更深內功作為根底,基本道理卻也與以前所學的輕功無別。此時他武學修為大進,一聞要訣,便即領悟。青青有幾處地方沒記清楚,袁承志一問,她答不上來,便又奔進去問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點,袁承志已盡行明白,當下在廳中按式練了一遍。
  但覺這套輕功轉折滑溜,直似游魚一般,與人動手之際,若是但求趨避自保,敵人兵刃拳腳萬難及身,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師哥武功精絕,當年師父曾說:“你大師哥為人滑稽,不免有點浮躁。二師哥卻木訥深沉,用功尤為扎實。”由此可知,二師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師哥之上,這套功夫新練未熟,以之閃避抵擋,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師父初授武功之時曾教過一套十段錦,當時自己出盡本事,也摸不到師父一片衣角,其中確是妙用無窮。木桑道人的“神行百變”功夫雖然輕靈已極,但似嫌不夠沉厚,始終躲閃而不含反擊伏著,對方不免無所顧忌,如和本門輕功混合使用,豈非並兼兩家所長?他獨自在書房中閉目尋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擾。到得申牌時分,袁承志已全盤想通,但怕沒有把握,須得試練一番。於是請焦宛兒約了十多位師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練武場四周圍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擺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亂潑,他竄高伏低,東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潑完,只有右手袖子與左腳上濕了一灘。各人紛紛上前道喜,賀他又練成一項絕技。木桑道人卻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會。晚膳過後,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約。焦公禮、焦宛兒父女想同去解釋,青青要隨伴助陣,袁承志都婉言相卻。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興。袁承志道:“他們是我師哥師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還手,你瞧著一定生氣,豈不是壞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讓他們三招也就是了,干麼老不還手?”袁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們打不打得著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親眼看我乖徒兒大顯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師哥師嫂,我一句話不說就是。”袁承志笑道:“你肯裝啞巴?”青青點頭道:“好,就裝啞巴。”袁承志拗不過她,只得讓她同去。進去向木桑告辭,只見他向著裡床而睡,叫了幾聲不醒,崔秋山卻已不知去向。兩人向焦家借了兩匹健馬,二更時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見四下無人,便下馬相候,等了半個時辰,只見東邊兩人奔近,跟著輕輕兩聲擊掌。袁承志拍掌相應。
  一人說道:“袁師叔到了麼?”聽聲音是劉培生。袁承志道:“我在這裡等候師哥師嫂。”眼見劉培生和梅劍和走近,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好啊,果然來了!”
  語聲剛畢,兩個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驚,心想這兩人來得好快。梅劉二人往外一分,那兩個人影倏地竄出,正是歸辛樹和歸二娘夫婦。遠處又有一個人奔來,袁承志見她身形,知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師父師娘差得遠了,奔了好一陣才到跟前。她手中抱著一個小孩,是歸氏夫婦的孩子。歸二娘冷冷的道:“袁爺倒是信人,我夫婦還有要事,別耽擱辰光,這就進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師哥師嫂陪罪來的。小弟折斷師嫂的寶劍,實是事前未知。冒犯之處,還請師哥師嫂瞧在師父面上,大量包容。”歸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們師弟,誰也不知,先過了招再說。”袁承志只是推讓,不肯動手。
  歸二娘見他一味退縮,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膽怯氣餒?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來。袁承志疾向後仰,掌鋒從鼻尖上急掠而過,心中暗驚:“瞧不出她女流之輩,掌法如此凌厲了得。”歸二娘一擊不中,右拳隨上,使的正是華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對這路拳法研習有素,成竹在胸,當下雙手下垂,緊貼大腿兩側,以示決不還手,身子晃動,使開融會了“神行百變”和十段錦的輕功,在歸二娘拳腳的空隙中穿來插去。歸二娘連發十余急招,勢如暴風驟雨,都被他側身避開。歸辛樹在旁瞧得凜然心驚,暗想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輕功有些確是本門身法,但大半卻又截然不同,莫非這少年是別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學了本門的上乘功夫去?當下全神注視,只怕妻子吃虧。
  歸二娘見袁承志並不還手,心想你如此輕視於我,叫你知道歸二娘的厲害!雙拳如風,越打越快,她既知對方並不反擊,便把守御的招數盡數擱下,招招進襲。袁承志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師嫂將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勢道凌厲,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當真抵擋不住之時,說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孫仲君見袁承志雙手下垂,任憑師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終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惱,斜眼間見青青站在一旁,看得興高采烈,滿臉笑容,當即將小師弟往梅劍和手中一送,拔出長劍縱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驚,疾忙側身避開。她受袁承志之囑,此行不帶兵刃,被孫仲君刷刷數劍,逼得手忙腳亂。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況赤手空拳,數招之後,立即危險萬狀。
  袁承志聽她驚呼,便想過去救援,但被歸二娘緊緊纏住了無法脫身。歸辛樹向孫仲君喝道:“別傷人性命。”孫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這輕薄少年,正是罪魁禍首。”歸辛樹曾聽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並非善良之輩,也就不言語了。孫仲君見師父已然默許,劍招加緊,白光閃閃,眼見青青便要命喪當地。袁承志見局勢緊迫,忽地雙腿齊飛,兩手仍是貼在胯側,但兩腿左一腳右一腳,連環六腳,都是快要踢到歸二娘身上時倏地收回,然而已將她逼得連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擺脫,縱身躍起,空中轉身前撲,左手雙指點向孫仲君後心,要奪落她手中長劍,忽聽身旁一聲長嘯,一股勁風猛向腰間襲來。他不暇攻敵,先拆來招,右掌勾住來人手腕一帶,哪知來人絲毫不動,自己卻被他反力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來,從未遇到勁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師兄出手,不由得一驚:“我原知二師哥武功非同小可,沒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他落下地後,身子便如木樁般猛然釘住,毫不搖晃。叫道:“二師哥,小弟得罪!”叫聲未歇,歸辛樹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側,來掌打空,正是今日學會的“神行百變”身法。歸辛樹適才跟他一帶一推,已察覺他內勁全是本門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學,內力卻須親傳,只這一推之間,便知他確是師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電,眼見一掌便可打到他肩頭,生怕打傷了他,師父臉上須不好看,手掌將到時潛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對方滑溜異常,在間不容發之際竟爾躲開,不覺也是一驚,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隨聲落,呼呼數招。他拳法與歸二娘一模一樣,但功力之純,收發之速,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袁承志既驚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師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幾個徒兒出來,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對之恭敬異常,原來他手下也當真了得。這時哪裡還敢有絲毫怠忽?“神行百變”的身法初學乍練,尚頗生疏,對付歸二娘綽綽有余,用來與二師哥過招只怕躲不過他的十拳,於是也展開師門所授絕藝,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諸般變化均是了然於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說是熟極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華山跟師父拆招,也不過如此。”但與師父拆招,明知並無凶險,二師哥卻是拳掌沉重,萬萬受不得他一招,雖知青青命在頃刻,竟無余暇去瞧她一眼,霎時之間,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盡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喪命,就算你是師哥,我也殺了你!”
  這邊孫仲君見袁承志被師父絆住,心中大喜,劍法更見凌厲。劉培生與梅劍和同時叫道:“師妹不可傷人……”叫聲未歇,孫仲君挺劍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難以閃避,急向後仰,打個滾逃開。孫仲君反劍橫削,青青一低頭,頭巾登被削落,長發四散,下垂披臉。孫仲君見她原來是個女子,一呆之下,挺劍又刺。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樹頂一團黑影直撲下來,起腳將她長劍踢飛。孫仲君大吃一驚,退了兩步,月光下見那人道裝打扮,須眉俱白,擋在青青身前。她與梅、劉二人不知這老道是誰,歸二娘卻認得他是師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過來見禮。木桑笑道:“別忙行禮,且瞧他哥兒倆練武。”歸二娘回頭看丈夫時,只見兩條人影夾著呼呼風聲,打得激烈異常。歸辛樹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個熟嫻本門武功,一個兼收三家之長,當真各擅勝場,難分高下。袁承志初時掛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見木桑道人到來相救,這才全神與師兄拆解,招數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勁,卻也收了。兩人越斗越緊,本門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畢竟功力較淺,修習沒歸辛樹之久,斗到近千招時,便漸落下風。歸二娘見丈夫越來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見袁承志本門功夫如此純熟,也已毫不懷疑他確是師弟,於他拳術造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數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變,身形便如水蛇般游走不定。這是金蛇郎君手創的“金蛇游身拳”,系從水蛇在水中游動的身法中所悟出。不過這套掌法中所有陰毒擊敵的招數,袁承志此時都捨棄不用,卻加上“神行百變”輕功。但見他倏進倏退,忽東忽西,旁觀各人眼都花了。歸辛樹拳法雖高,卻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無下手之處,不由得心下焦躁,尋思:“我號稱神拳無敵,可是和這個小師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這個外號,可有點名不副實了。”袁承志橫趨斜行,正自急繞圈子,歸辛樹忽地跳開,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說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雙方就算平手。各人顧住面子,也就算了。”卻見歸辛樹向空中一揖,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也來啦。”袁承志吃了一驚,只見一株大樹上連續縱下四人,當先一人正是恩師穆人清。袁承志大喜,搶上拜倒,站起身來時,見師父身後是崔秋山和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最後一人竟是啞巴。袁承志忽遇恩師故人,欣喜異常,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心想自己終究閱歷太淺,只顧與二師哥過招,沒留神四下情勢,要是樹上躲著的不是師父而是敵人,豈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師哥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畢竟不同,不由得心中欽佩。穆人清摸摸袁承志的頭頂,微笑道:“你大師哥說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錯。”隨即臉色一沉,道:“少年人為甚麼不敬尊長,跟師哥、師嫂動起手來?”袁承志低頭道:“是弟子不是,下次決計不敢啦。”走過去向歸辛樹夫婦連作了兩個揖,說道:“小弟向師哥師嫂賠罪。”
  歸二娘性子直爽,對穆人清道:“師父,你倒不必怪師弟動手,那是我們夫婦逼他的。我們怪他用別派武功,來折辱我們這幾個不成器的徒弟。”說著向梅劍和等三人一指。穆人清道:“說到門戶之見,我倒看得很淡。喂,劍和,過來,我問你,你袁師叔跟師兄動手,是他不好。你們三人卻怎麼又跟師叔過招了?咱們門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麼?”梅劍和在師祖面前不敢隱瞞,便把閔子華尋仇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提到孫仲君斷人臂膀之事,只說“跟焦公禮的一名徒弟動了手”,就此輕描淡寫的一言帶過。他言語中所著重的,卻是袁承志踩斷了歸二娘賜給孫仲君的長劍。青青忍不住插口道:“這位飛天魔女孫仲君,好沒來由的,一劍就把人家一條臂膀削了下來。那個人只不過奉了師父之命送封信來,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袁大哥說,他華山派門人不能濫傷無辜,他既見到了,若是不管,要給師父責罰的,無可奈何,只得出頭管上這樁事。他說無意中得罪了師哥、師嫂,心裡難過得很,可又沒有法子。”她知道袁承志不擅言辭,一切都代他說了。穆人清臉如嚴霜,問道:“真的麼?”歸氏夫婦不知此事,望著孫仲君。梅劍和低聲道:“孫師妹當時認定他是壞人,是以手下沒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後悔,請師祖饒恕。”穆人清大怒,喝道:“咱們華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濫傷無辜。辛樹,你收這徒兒之時,有沒教訓過她?”歸辛樹從來沒見過師父氣得如此厲害,急忙跪倒,說道:“弟子失於教誨,是弟子不是。請師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責罰她。”歸二娘、梅、劉、孫四人忙都跟著跪在歸辛樹之後。穆人清怒氣不息,罵袁承志道:“你見了這事,怎麼折斷了她的劍就算了事?怎麼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來?咱們不正自己門風,豈不被江湖上的朋友們恥笑?”
  袁承志跪下磕頭,說道:“是,是,弟子處置得不對。”穆人清道:“這女娃兒,”說著向青青一指,對孫仲君道:“又犯了甚麼十惡不赦的惡行,你卻連使九下狠招殺著,非取她性命不可?你過來。”孫仲君嚇得魂不附體,哪敢過去?伏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徒孫只道她是男人,是個輕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見到她是女子,卻仍下毒手。再說,是男人就可濫殺嗎?單憑你‘飛天魔女’這四字外號,就可想見你平素為人。你不過來嗎?”歸二娘知道師父要將她點成廢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頭求道:“師父你老人家請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將她重重責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兒抬到焦家去求情賠罪。”歸二娘不敢作聲。袁承志道:“徒兒已向焦家賠過罪,又答應傳授一門武功給那人,因此焦家這邊是沒事了。”穆人清哼了聲,道:“木桑道兄幸虧不是外人,否則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聰明,吃了本門中不肖子弟的虧,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丟臉嘔氣。都起來吧!”眾人都站了起來。
  穆人清向孫仲君一瞪眼,孫仲君嚇得又跪了下來。穆人清道:“拿劍過來。”孫仲君心中怦怦亂跳,只得雙手捧劍過頂,獻了上來。穆人清抓住劍柄,微微一抖,孫仲君只覺左手一痛,鮮血直流,原來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將劍一抖,長劍斷為兩截,喝道:“從今而後,不許你再用劍。”孫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孫知錯了。”她又羞又驚,流下淚來。歸二娘撕下衣角,給她包裹傷處,低聲道:“好啦,師祖不會再罰你啦。”梅劍和見師祖隨手一抖,長劍立斷,這才知袁承志接連震斷他手中長劍,確是本門功夫,心想原來本門武術如此精妙,我只學得一點兒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揚威,想起過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慚愧,又怕師祖見責,不禁汗流浹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言語,轉頭對袁承志道:“你答允傳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麼呀?”袁承志臉上一紅,道:“弟子未得師父允准,不敢將本門武功妄授別人,只想傳他一套獨臂刀法。那是弟子無意中學來的雜學。”穆人清道:“你的雜學也太多了一點呀,剛才見你和你二師哥過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長的‘神行百變’功夫。有這位棋友一力幫你,二師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說罷呵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師父撒謊?”袁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問你,自從離開華山之後,我有沒有親手傳授過你武功?聽著,我有沒親手傳授?”袁承志這才會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轉授,原來是怕師父及二師哥見怪,這位道長機靈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於是答道:“自下華山之後,道長沒親手教過我武功,這次見面,就只下過兩盤棋。”又想:“這話雖非謊言,畢竟用意在欺瞞師父,至少是存心取巧。但這時明言,二師哥必定會對道長見怪,待會背著二師哥,須得向師父稟明實情。”木桑笑道:“這就是了,你再跟師兄練過。我以前教過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許用。”袁承志道:“二師哥號稱無敵神拳,果然名不虛傳。弟子本已抵擋不住,只有躲閃避讓,正要認輸,請二師哥停手,哪知他已見到了師父。一過招,弟子就再沒能顧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長既然要你們練,獻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無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歸辛樹一揖,道:“請二師哥指教。”歸辛樹拱手道:“好說。”轉頭對穆人清道:“我們錯了請師父指點。”兩人重又放對。
  這一番比試,和剛才又不相同。歸辛樹在木桑道人、師父、大師兄及眾徒弟之前哪能丟臉?只見他攻時迅如雷霆,守時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師門絕技,拆了一百余招,兩人拳法中絲毫不見破綻。穆人清與木桑在一旁捻須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師門中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你這兩位賢徒,我老道又有點眼紅,後悔當年不好好教幾個徒兒了。”說話之間,兩人又拆了數十招。歸辛樹久斗不下,漸漸加重勁力,攻勢頓驟。袁承志尋思,打到這時,我該當讓他一招了。但歸辛村招招厲害異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傷,要讓他一招,實是大大的難事,斗到分際,忽想:“聽師父剛才語氣,對我貪多務得,研習別派雜學,似乎不大贊可。先前我單使本門拳法,數百招後便居劣勢,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長與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點上風,現下又單使本門武功,仍只能以下風之勢打成平手,這豈不是說別派武功勝過本門功夫了?我得以別派武功輸了給他。道長不許我用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4 AM

他所傳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當下拳招一變,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鶴拳”。歸辛樹見招拆招,攻勢絲毫不緩。袁承志突然連續四記怪招,歸辛樹吃了一驚,回拳自保。袁承志緩了一口氣,運氣於背。歸辛村見他後心突然露出空隙,見虛即入,武家本性,當下毫不思索,一掌撲擊對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備,身子向前一撲,跌出四五步,回身說道:“小弟輸了。”歸辛樹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師弟要受重傷,忙搶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覺,甚是驚疑。原來袁承志既已先運氣於背,乘勢前撲時再消去了對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保護,雖然背上一陣劇痛,卻未受傷。
  袁承志回過身來,眾人見他長衣後心裂成碎片,一陣風過去,衣片隨風飛舞。青青極為關心,忙奔過來問道:“不礙事了嗎?”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歸辛樹道:“你功夫確有精進,但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麼?”歸辛樹道:“是,袁師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門功力是不及你精純,還差著這麼一大截。”頓了一頓,說道:“前些時候曾聽人說,你們夫婦縱容徒弟,在外面招搖得很是厲害。我本來想你妻子雖然不大明白事理,你還不是那樣的人,但瞧你剛才這樣對付自己師弟,哼!”歸辛樹低下了頭,道:“弟子知錯了。”木桑道:“比武過招,下手誰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沒受傷,你這老兒還說甚麼的?”穆人清這才不言語了。
  歸辛樹夫婦成名已久,隱然是江南武林領袖,這次被師父當眾責罵,雖因師恩深重,於師父並無怨懟之意,但對袁承志卻更是懷憤。穆人清道:“闖王今秋要大舉起事,你們招集門人,立即著手聯絡江南武林豪傑,一待闖王義旗南下,便即揭竿響應。”歸辛樹夫婦齊聲應道:“是。”穆人清眼望歸辛樹,臉色漸轉慈和,溫言道:“辛樹,你莫說我偏愛小徒弟。你年紀雖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與當年初上華山時的小徒弟一般無異。”歸辛樹低下頭來,心中一陣溫暖,說道:“是,弟子心中也決沒說師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來梗直,三十年來專心練武,旁的事情更是甚麼也不願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並非單憑武功高強便可辦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須細思前因後果,不可輕信人言。”歸辛樹道:“是,弟子牢牢記住師父的教訓。”穆人清對袁承志道:“你和你這位小朋友動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但不得打草驚蛇,也不能傷害皇帝和朝中權要,若是訪到重大消息,就去陝西報信。”袁承志答應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見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和清涼寺的十力大師。聽說十力大師剛接到五台山清涼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陽清涼下院的住持,一來向他道喜,二來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裡?”木桑笑道:“你們是仁人義士,憂國為民,整天忙得馬不停蹄。貧道卻是閒雲野鶴,我想耽擱你小徒弟幾天功夫,成麼?”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應教人家武功,在南京總得還有幾天逗留。你們多下幾盤棋吧。你還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腦兒傳了他吧。”木桑卻似意興闌珊,黯然道:“這次下了這幾局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闖王大事指日可成。將來四海宴安,天下太平,眾百姓安居樂業,咱們無事可為。別說承志,連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搖頭道:“未必,未必!舊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這劫就循環不盡。”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見,道兄悟道更深。我們俗人,這些玄機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別。黃真和崔秋山都跟了過去。
  那啞巴卻站住不動,大打手勢,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點頭允可,笑道:“好吧,你記掛你的小朋友,就跟著他吧。”啞巴大喜,奔過來將袁承志抱起,將他擲向空中,待他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時他二人在華山常干的玩意。青青嚇了一跳,月光下見他臉有喜色,才知他並無惡意。啞巴跟著從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劍來,交給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劍。原來他上次隨袁承志進入山洞插回金蛇劍,此次離山,見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會,心想山上無人,這把寶劍可別讓人偷了去,於是進洞去拔了出來,藏在包袱之中,卻連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劍是青弟父親的遺物,我暫且收著使用,日後我傳她金蛇劍法,再將這劍還歸給她。”青青拿過劍來觀看,想到父親母親,心中一陣難過。袁承志與師父見面又要分手,很是戀戀不捨。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場。”袍袖一拂,已隱沒在黑暗之中。歸辛樹夫婦拱手相送,待師父及大師兄走得不見,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發,抱了孩子,帶領三個徒弟就走。木桑向袁承志道:“他們對你心中懷恨,這兩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後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點點頭,無端端得罪了二師兄,心頭郁郁,回到焦家,倒頭便睡。
  第二日剛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進來,捧著個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麼?”袁承志兀自提不起興致,道:“有客人來麼?”青青揭開盒蓋,滿臉笑容,如花盛開。只見盒中一張大紅帖子,寫著“愚教弟閔子華拜”幾個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張房契,一張屋裡家具器物的清單。袁承志見閔子華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了過來,很是過意不去,忙換了袍褂過去道謝。哪知閔宅中人已走得干干淨淨,只留下兩個下人在四處打掃。袁承志一問,說是閔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麼地方卻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遺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捨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道這座“魏國公賜第”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著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焦宛兒派了人來幫同打掃布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廚子、門公、花匠、侍僕、更夫、馬夫一應俱全,洪勝海便做了總管。袁承志道:“這位焦姑娘年紀輕輕,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一定周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可不便說了。袁承志一怔,隨即明白,心想她甚麼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當晚二更過後,袁承志叫了啞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青青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鏟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起,下面是個大洞。青青聽得袁承志喜叫,奔進來看。袁承志道:“在這裡啦。”取了兩捆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裡,待穢氣驅盡,打手勢叫啞巴守外面,與青青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見十只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袁承志再取圖細看,見藏寶之處左角邊畫著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著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找到一只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進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裡放著一串鑰匙,還有兩張紙。取起上面一紙,見紙上寫道:“吾叔之叛,武臣無不降者。魏國公徐輝祖以功臣世勳,忠於社稷,殊可嘉也。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魏公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廟社稷,以此為資。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筆。”
  袁承志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時建文帝所遺下的重寶。原來明朝開國,大將軍徐達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還是稱他為“徐兄”。徐達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稱兄道弟,始終恭敬謹慎。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飲酒中間,說道:“徐兄功勞很大,還沒安居的地方,我的舊邸賜了給你吧。”(《明史·徐達傳》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寧居,可賜以舊邸。”)所謂舊邸,是太祖做吳王時所居的府第,他登極為帝之後,自然另建宮殿了。徐達心想:太祖自吳王而登極,自己若是住到吳王舊邸之中,這個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極重,當下只是道謝,卻說甚麼也不肯接受。太祖決定再試他一試,過了幾天,邀了徐達同去舊邸喝酒,不住勸酒,把他灌醉了,命侍從將他抬到臥室之中,放在太祖從前所睡的床上,蓋上了被。徐達酒醒之後,一見情形,大為吃驚,急忙下階,俯伏下拜,連稱:“死罪!”侍從將情形回奏,太祖一聽大喜,心想此人忠字當頭,全無反意,當即下旨,在舊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賜他,親題“大功”兩字,作為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國公賜第”的由來。據筆記中載稱,徐達雖然對皇帝恭順,太祖還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達背上生疽。據說生背疽之人,吃蒸鵝立死。太祖派人慰問,附賜蒸鵝一只。徐達淚流滿面,當著使者把一只蒸鵝吃個干淨,當夜就毒發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鵝,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賜這蒸鵝,便是賜死,徐達縱然吃了蒸鵝無事,也只好服毒自盡。此事正史不載,不知是否屬實。徐達有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作太祖兒子的王妃,長女是燕王王妃,後來便是成祖的皇後,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達的長子徐輝祖忠於建文帝,帶兵力抗燕軍。徐達的幼子徐增壽卻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結。燕王兵臨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壽來質問。徐增壽不答,建文帝親手揮劍斬了他。成祖篡位後,徐輝祖搬入了父親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見。成祖派官吏審問,徐輝祖寫了“我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十個大字回報。成祖見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饒了他不殺。徐輝祖對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終在圖謀復辟。他後人世襲魏國公,一直統帶守衛南京的部隊,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備府位尊權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備府徐公爺”,卻不知魏國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聽不著。
  成祖感念徐增壽為己而死,追封他為定國公。因此徐達的子孫共有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公爵。兩位公爵的後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輝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孫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賜第居住,另行遷居。大功坊賜第數度易手,經過二百四十多年,後人再也不明這座舊宅的來歷。這中間的經過,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袁承志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詩雲:“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筆跡與另一信一模一樣,只是更見蒼勁挺拔。原來此詩是建文帝在閩粵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後,重還金陵所作。他經歷永樂(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統(英宗)各朝之後,已是六十余歲,復位之想早已消盡,回來撫視故物,不禁感慨無已,從此飄然出世,不知所終。此中過節,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詩中說些甚麼,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對詩箋隨意一瞥,便放在一旁。袁承志取出鑰匙,將鐵箱打開,一揭箱蓋,只覺耀眼生花,一大箱滿滿的都是寶玉、珍珠,又開一箱,卻是瑪瑙、翡翠之屬,沒一件不是價值巨萬的珍物。青青低聲驚呼,不由得臉上變色,又驚又喜。抄到底下,卻見下半箱疊滿了金磚,十箱皆是如此。袁承志道:“這些寶物是明太祖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來,咱們用來干甚麼?”青青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貪念,不免遭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闖王謀干大事,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說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袁承志自幼即知父親盡瘁國事,廢寢忘食,非但不貪錢財,連家庭中的天倫之樂、朋友間的交游之娛,也難以得享。當年應松教他讀書,曾教過袁崇煥自敘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說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游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裡一亡命之徒’可也。”當時年幼,還不能完全體會父親盡心竭力、守土御敵的精忠果毅,成長後每想到“大明國裡一亡命之徒”那句話,不由得熱血沸騰,早就立志以父為榜樣。袁崇煥為人題字,愛寫“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兩句,袁承志所存父親遺物,也只有這一幅字而已。這時他見到無數金銀財寶,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學父親的言行好樣,如何將珍寶用於保國衛民。青青卻出身於大盜之家,向來見人逢財便取,管他有主無主,義與不義。何況這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都是憑她父親遺圖而得,若不是她對袁承志鐘情已深,豈肯不據為己有?聽袁承志稱自己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陣甜意,霎時間心頭浮起了兩句古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袁承志道:“有了這許多資財,咱們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業。明朝皇帝搜刮而來,咱們就用來相助闖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袁承志笑道:“不錯。你掉書包的本事可了不起。”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勝海到焦家去把羅立如叫來。他斷臂傷勢還很沉重,聽得袁承志見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氣洋洋的到來,見面後便要行拜師之禮。
  袁承志堅辭不受,叫他坐著,將一套獨臂刀法細細說了給他聽。羅立如武功本有根底,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細,連續教了五天,羅立如已牢牢記住,只待臂傷痊了,就可習練。袁承志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與江湖上流傳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險,刀刀快,實是厲害不過。羅立如雖斷一臂,卻換來了一套足以揚名江湖的絕技,可說是因禍得福,心裡歡喜不盡。
  袁承志了結這件心事後,雇了十多輛大車,預備上道赴京。焦公禮父女及眾門徒大擺筵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請焦公禮送信給閔子華,將大功坊宅第仍然交還。焦公禮應承辦理。太白三英等漢奸則送交官辦。
  這日秋高氣爽,金風送暑,袁承志、青青、啞巴、洪勝海一行人別過木桑道人,將十只鐵箱裝上大車,向北進發。焦公禮父女及眾弟子同過長江,送出三十裡外,方才作別。江北一帶仍是金龍幫的地盤,焦公禮事先早已派人送訊,每個碼頭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日,來到山東界內。洪勝海道:“相公,這裡已不是金龍幫的地界。從今日起,咱們得多留一點兒神啦。”青青道:“怎麼?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嗎?”洪勝海道:“方今天下盜賊如毛,山東強人尤多。最厲害的是兩幫。”青青道:“一幫是你們渤海派了。”洪勝海笑道:“渤海派專做海上買賣,陸上的東西,就算黃金寶貝丟在地下,我們也是不撿的。”青青笑道:“原來貴派不算,那麼是哪兩幫?”洪勝海道:“一幫是滄州千柳莊褚紅柳褚大爺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聽師父說起過褚紅柳以朱砂掌馳名江湖。”洪勝海道:“正是。另一幫在惡虎溝開山立櫃,大當家陰陽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勢眾。”袁承志點頭道:“咱們以後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輪流守夜。”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面鸞鈴響處,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勝海說道:“那話兒來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極高,自己也非庸手,幾個毛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後趕了上來,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青青只是冷笑。洪勝海道:“不出十裡,前面必有強人攔路。”哪知走了十多裡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舖宿歇。洪勝海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裡,只見後面四騎馬遠遠跟著。洪勝海道:“是了,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後,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勝海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麼多人的。”行半日,又見兩乘馬掠過騾隊。洪勝海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袁承志道:“相公,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麼?”洪勝海道:“跟著咱們的,不止一個山寨的人馬。”青青道:“是麼?有幾家寨主看中了這批貨色?”洪勝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麼前前後後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熱鬧。”袁承志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財寶?倘若咱們這十只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大寨主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青青笑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同。別說十只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來。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勝海心想:“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干我們這一行的?”說話之間,又是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青青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勝海正色道:“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怕,但箱籠物件這麼許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5 AM

 到了石膠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啞巴兩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只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對店伙說要住店。店伙招呼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袁承志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定,晚飯過後,各人回房睡覺。睡到半夜,只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伙到了。他起身點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燦然生光,只見窗欞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貪婪的眼睛在向裡窺探。洪勝海聽得聲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隱身。洪勝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門上輕敲數下。袁承志道:“進來吧!”
  洪勝海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竟沒關上。他一進房,只見桌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藍寶石、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勝海本不知十只鐵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哪知竟有如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麼多、這麼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袁相公卻從何處得來,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相公,我來收起了好麼?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京裡,你瞧賣得多少銀子?”洪勝海道:“三百兩銀子一顆,那是再也不能少了。這裡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袁承志奇道:“怎麼是一萬五千兩?”洪勝海道:“單是這麼大、這麼圓、這麼光潔的一顆珠子,已經十分少見,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百兩銀子,那麼二十四顆至少值得一萬五千兩。”這番話只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跳進去搶了過來。只是上面頭領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眼見袁承志向洪勝海擺擺手,笑著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只把群盜引得面紅耳赤,不住干咽唾涎。袁承志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策,正如洪勝海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夫,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這件事,他便如何對付?”跟著想到:金蛇郎君為溫氏五老及崆峒派諸人所擒,以寶藏巨利引得雙方互相爭奪,溫氏五老出手殺了所邀來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機逃脫;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張春九和江禿頭偷襲華山,見到有毒的假秘笈,連師兄弟也都殺了;龍游幫和青青為了爭奪闖王黃金而相爭斗。足見大利所在,見利忘義之人非互相殘殺不可。“群盜人多,若是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節之後,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是眾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加的激烈。又行了兩日,已過濟南府地界,掇著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勝海本來有恃無恐,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甚麼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袁承志改步海道,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保險不出亂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就是散盡了也不打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的是仁義為先。”洪勝海聽他如此說,也就不便再勸。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這批珍寶,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說明原由,要她獨自去玩,自己與啞巴、洪勝海留在店中看守。
  過了一個多時辰,青青喜孜孜的回來,手裡提著兩只小竹籠,籠裡各放著一只促織,嗤嗤嗤的叫個不停。她把一只送給袁承志,說道:“四文錢一只,你夜裡掛在帳子裡,才教好聽呢!”袁承志笑著接過,笑問:“你在街上遇到誰了?”青青一愣,道:“沒有呀?”袁承志笑道:“背上怎麼給人做了記號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裡,脫下外衣一看,果見後心畫著個白粉圈,想是買促織時高興得忘了別的,畫圈之人又很機靈,竟沒發覺。她又羞又惱,回來對袁承志道:“快去給我把那人抓來,打他一頓。”袁承志笑道:“卻到哪裡找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裝傻裡傻氣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剛才那副模樣,自然有人來背上畫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對啦,快去。”袁承志拗她不過,只得囑咐她與洪勝海小心在意,獨自出店。那禹城是個熱鬧所在,雖將入夜,做買賣的、趕車的、挑擔子的還是來去不絕。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數步,便察覺身後有人暗中跟隨,心想:“好哇,你們越來越猖狂啦,不但釘住了貨色,還瞧著我們每一個人。可是在青弟後心畫個白粉圈,又是甚麼用意?豈非打草驚蛇,讓我們有了提防?”當下不動聲色,徑往人多處行去,後面那人果然跟來。袁承志走到一家鐵舖面前,觀看鐵匠鑄刀,等那人走到臨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脈門。那人麻了半邊身子,被袁承志輕輕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條小巷。袁承志問道:“你是誰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滿頭大汗,給袁承志手上微一用勁,更是難當,忙道:“相公快放手,別捏斷了我骨頭。”袁承志笑道:“你不說,我連你頭頸骨也扭斷了。”左手伸出,在他頸裡一摸。那人忙道:“我說,我說。小人叫做黃二毛子,是惡虎溝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畫個圈,是不是?”黃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畫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干麼要畫個圈?”黃二毛子道:“沙寨主說,這是我們惡虎溝的貨色,先做上記號,叫別家不可動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氣,問道:“沙寨主呢?他在哪裡?”黃二毛子東張西望的不敢說。袁承志指力稍重,黃二毛子腕骨登時格格作響,生怕給捏斷了,忙道:“沙寨主叫小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會齊。”袁承志道:“好,你帶路。”黃二毛子不敢不依,領著他來到三光寺。這時天色尚早,廟中無人。袁承志見那廟甚為破敗,也不見廟祝和尚,前前後後查了一遍,將黃二毛子點了啞穴,擲在神龕之中。等了一會,聽得廟外傳來說話之聲。
  袁承志閃身躲在佛像之後,只聽得數十人走進廟來,在大殿中間團團坐下。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道:“嚴老四、嚴老五,你哥兒倆帶領四名弟兄四下望風,屋上也派兩人。”那兩人應聲出去,不久便聽得屋上有腳步之聲。袁承志暗笑:“饒你仔細,我卻已先在這裡恭候了。”過得一陣,廟外又陸續進來多人,大家鬧哄哄的稱兄道弟,客氣了一陣。袁承志聽眾人稱呼,原來是山東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會,倒也不敢大意,當下屏息靜聽。只聽那聲音尖細的人說道:“這筆貨色已探得明白,確是非同小可。押運的是兩個雛兒。保鏢的名叫洪勝海,是渤海派的,聽說手下還硬。可是他單槍匹馬,走這趟大鏢。當真狂妄自大之至。”群盜都轟笑起來。另一人道:“怎麼取鏢,不勞大伙兒費心,還不是手到貨來,開張發財?但怎麼分紅,大伙兒可先得商量好,別要壞了道上的義氣。”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請各位兄長到這裡聚會,就是為此。”一個聲音粗豪的人說道:“這筆貨是我們第一個看上的。我說嘛,貨色十股均分。惡虎溝占兩份,我們殺豹崗占兩份,其余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想:“好哇,你們已把別人的財寶,當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這裡,原來是為分贓。”另一人道:“你殺豹崗憑甚麼分兩份?我說是八家平分。”群盜登時喧聲大作,紛爭不已。袁承志暗暗喜歡:“向來只有分贓不勻,這才打架。你們贓物還沒到手,卻已先分不勻了,不妨就在這裡拚個你死我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次咱們合伙做買賣,可不能傷了綠林中的義氣。大伙兒總要公公道道。惡虎溝有幾千兄弟,殺豹崗和亂石寨都只有三百來人,難道拿同樣的份兒?我說嘛,這樁買賣,當然請沙寨主領頭,他老人家多得十萬兩銀子的珠寶。殺豹崗最先看上這票貨色,他殺豹崗多得一萬兩。余下的平分九份,惡虎溝拿兩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盜一來不敢跟惡虎溝相爭,二來也覺此言有理,便都贊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兒就動手。咱們在張莊開扒,大伙兒率領兄弟去張莊吧!”眾人轟然答應,紛紛出廟。袁承志見他們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計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層憂心。尋思:“我想得到的事,這些老奸巨滑的強盜當然早想到了。青弟從前是他們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當下也不理會那黃二毛子,徑自回店,把探聽到的消息對青青說了,問她道:“盜賊勢大,打不完,殺不盡,那怎麼辦?”青青道:“事到臨頭之時,咱們先沉住氣,待得認出了盜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嘍羅們就不敢動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賊先擒王,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盜哨探來去不絕,明目張膽,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裡。洪勝海道:“相公,瞧這神氣,過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車隊,別讓騾子受驚亂跑。強人由我們三人對付。”洪勝海應了。袁承志打手勢告訴啞巴,叫他看自己手勢才動手,專管捉人。啞巴點頭答應。行到申牌時分,將到張莊,眼前黑壓壓一大片樹林,忽聽得頭頂嗚嗚聲響,幾只響箭射過,鑼聲響處,林中鑽出數百名大漢,一個個都是青布包頭,黑衣黑褲,手執兵刃,默不作聲的攔在當路。眾車夫早知情形不對,拉住牲口,抱頭往地下一蹲。這是行腳的規矩,只要不亂逃亂闖,劫道的強人不傷車夫。又聽得忽哨連連,蹄聲雜沓,林中斜刺裡沖出數十騎馬來,擋在車隊之後,攔住了退路,也都是肅靜無嘩。袁承志昨天在三光廟中沒見到群盜面目,這時仔細打量,只見前面八人一字排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臉漢子越眾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搖著一柄折扇,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請了!”袁承志一聽聲音,就知他是惡虎溝的沙寨主,見他腳步凝重,心想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鐵骨折扇,多半擅於打穴,當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請了。”
  沙寨主一驚,尋思:“他怎知我姓沙?”說道:“袁相公遠來辛苦。”
  袁承志見他臉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蹤,自然早打聽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給他裝蒜。”說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趕道倒沒甚麼,就是行李太笨重,帶著討厭。”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趕考麼?”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讀書不成,考來考去,始終落第,只好去納捐行賄,活動個功名,因此肚裡墨水不多,手邊財物不少,哈哈,慚愧啊慚愧。”沙寨主笑道:“閣下倒很爽直,沒有讀書人的酸氣。”袁承志笑道:“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說,今兒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須小心在意。還有殺豹崗、亂石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歡喜得緊,心想這一來可挺熱鬧了。我一路之上沒敢疏忽,老是東張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錯過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瞧閣下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麼?咱們結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談談講講,飲酒玩樂,倒是頗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樂,暗想原來這人是個書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納福,豈不是好,何必出門奔波?要知江湖上險惡得很呢。”袁承志道:“在家時曾聽人說道,江湖上有甚麼騙子痞棍,強盜惡賊,哪知走了上千裡路,一個也沒遇著。想來多半是欺人之談,當不是真的。這許多朋友們排在這裡干甚麼?大伙兒玩操兵麼?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聽袁承志半癡半呆的嘮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動手。沙寨主笑容忽斂,長嘯一聲,扇子倏地張開。只見白扇上畫著一個黑色骷髏頭,骷髏口中橫咬一柄刀子,模樣十分可怖。青青見了不覺心驚,輕聲低呼。袁承志雖然藝高膽大,卻也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寒氣。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數百名盜寇齊向騾隊撲來。袁承志正要縱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聽得林中傳出一陣口吹竹葉的尖厲哨聲。沙寨主一聽,臉色陡變,扇子又是一揮,群盜登時停步。只見林中馳出兩乘馬來,當先一人是個須眉皆白的老者,後面跟著一個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間,但見容色絕麗。兩個來到沙寨主與袁承志之間,勒住了馬。
  沙寨主瞪眼道:“這裡是山東地界。”那老者道:“誰說不是啊!”沙寨主道:“咱們當年在泰山大會,怎麼說來著?”老者道:“我們青竹幫不來山東做案,你們也別去北直隸動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麼好風把程老爺子吹來啦?”那老者道:“聽說有一批貨色要上北直隸來,東西好像不少,因此我們先來瞧瞧貨樣成色。”沙寨主變色道:“等貨色到了程老爺子境內,你老再瞧不遲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麼不遲?那時貨色早到了惡虎溝你老弟寨裡,老頭兒怎麼還好意思前來探頭探腦?那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
  袁承志和青青、洪勝海三人對望了一跟,心想原來河北大盜也得到了消息,要來分一杯羹,且瞧他們怎麼打交道。只聽山東群盜紛紛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蠻不講理!”“他媽的,你若講義氣,就不該到山東地界來。”“你不守道上規矩,不要臉!”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兒亂七八糟的說些甚麼?老頭兒年紀大了,耳朵不靈,聽不清楚。山東道上的列位朋友們,都在贊我老頭兒義薄雲天嗎?”
  沙寨主折扇一揮,群盜住口。沙寨主道:“咱們有約在先,程老爺子怎麼又來反悔?無信無義,豈不是見笑於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程青竹不答話,問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裡跟你說甚麼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說,咱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到山東逛逛,乘便就瞧瞧貨樣。”
  青青聽她吐語如珠,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動聽之極,向她細望了幾眼,見她神態天真,雙頰暈紅,年紀雖幼,卻是容色清麗,氣度高雅,當真比畫兒裡摘下來的人還要好看,想不到盜伙之中,竟會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極無儔的人品。青青向來自負美貌,相形之下,自覺頗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程青竹笑道:“咱們說過要伸手做案沒有?”阿九道:“沒有啊。你老人家說,咱們跟山東的朋友們說好了的,山東境內,就是有金山銀山堆在面前,青竹幫也不能拿一個大錢,這叫做言而有信。”程青竹轉頭對沙寨主道:“老弟,你聽見沒有?我幾時說過要在山東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繃緊的臉登時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這才夠義氣。程老爺子遠道而來,待會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們在家又說甚麼來著?”阿九道:“你老人家說貨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麼,咱們可吃虧不起,要是讓人家順手牽了羊去,咱們的臉就丟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給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說,咱們在北直隸黑道上發財,到了山東,轉行做做保鏢的,倒也新鮮。倘若有人要動手,咱們無可奈何,給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護了。”程青竹笑道:“年輕人記性真不壞,我記得確是這麼說過的。”轉頭對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們不能在山東做案,哪一點兒也沒錯,可是青竹幫要轉行干保鏢的。泰山大會中,我可沒答應不走鏢啊。”
  沙寨主鐵青了臉,道:“你不許我們動手,等貨色進了北直隸地界,自己便來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會上的約定,總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隸,我們本鄉本土,做慣了強人,不好意思再干鏢行,阻了老鄉們的財路。”群盜聽他一番強辭奪理、轉彎抹角的說話,說穿了還不是想搶奪珍寶,無不大怒,欺他兩人一個老翁,一個幼女,當場就要一擁而前,亂刀分屍。
  阿九將手中兩片竹葉放到唇邊,噓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擁出數百名大漢,衣服各色,頭上卻都插著一截五寸來長、帶著竹葉的青竹。沙寨主一驚:“原來這老兒早有布置。他這許多人馬來到山東,我們的哨探全是膿包,竟沒探到一點消息。”折扇一揮,七家寨主連同惡虎溝譚二寨主率領八寨人馬,列成陣勢,眼見就是一場群毆惡斗。人數是山東群盜居多,但青竹幫有備而來,挑選的都是精壯漢子,爭斗起來也未必處於下風。袁承志和青青相視而嘻。青青低聲笑道:“東西還沒到手,自伙裡先爭了起來,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們來個漁翁得利,倒也不壞。”只見山東群盜預備群毆,卻留下數十人監視車隊,以防乘亂逃走。袁承志向洪勝海招招手,待他走近,問道:“那青竹幫是甚麼路道?”洪勝海道:“北直隸地界全是青竹幫的勢力,那老頭程青竹就是幫主。別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著實厲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孫女兒麼?”洪勝海道:“聽說程青竹脾氣怪得厲害,一生沒娶妻,該沒孫女兒。難道是干孫女兒?”青青點點頭不言語了,見阿九神色自若,並無懼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會武功,且看雙方誰勝誰敗。這時只聽得青竹幫裡竹哨連吹,數百人列成四隊。程青竹和阿九勒馬回陣,站在四隊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眼見雙方劍拔弩張,已成一觸即發之勢。忽聽南方來路上鸞鈴響動,三騎馬急馳而來。當先一人高聲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著兄弟的面子,可別動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來了,可有些不妙。”只見三騎馬越奔越近,當先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子,身穿團花錦緞長袍,拿著一支粗大煙管,面團團的似乎是個土財主。後面跟著兩名粗壯大漢。那胖子馳到兩隊人馬中間,煙管一擺,朗聲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麼話不好說的,卻在這裡動刀動槍,不怕江湖上朋友們笑話麼?”沙寨主道:“褚莊主,你倒來評評這個理看。”當下把青竹幫要越界做案的事簡略說了。程青竹只是冷笑,並不插嘴。洪勝海對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廣綽號陰陽扇,和這褚莊主褚紅柳,是山東省內的兩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說的就是這兩個人。”袁承志道:“怎麼他又是甚麼莊主?”洪勝海道:“沙天廣開山立櫃,在線上開扒。那褚紅柳卻安安穩穩的做員外,造了一座莊子,前前後後共有千來株柳樹,稱為千柳莊。其實他是個獨腳大盜,出來做買賣常常獨來獨往,最多只帶兩三個幫手。”青青心道:“原來這人跟我石梁五個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從前也是你的行家,諒來你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聽褚紅柳道:“程大哥,這件事說來是老哥的不對了。當年泰山大會,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與會。大家說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們又不是來做案,青竹幫不過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鏢。大明朝的王法,可沒不許人走鏢這一條啊。褚老哥,你訊息也真靈通,哪裡有油水,你的煙袋兒就伸到了那裡來。”褚紅柳呵呵大笑,向身後兩名漢子一指道:“這兩位是淮陰雙傑,前幾天巴巴的趕到我莊上來,說有一份財喜要奉送給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熱,本來懶得動,可是他哥兒倆十分熱心,兄弟卻不過好意,只得出來瞧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這裡,真是熱鬧得緊。”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貓子。”沙天廣心想:“這姓褚的武功高強,咱們破著分一份給他,不如跟他聯手,一起對付青竹幫。”說道:“褚莊主是山東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們沒得說的。可是別省的人橫來插手,這次讓了,下次山東的兄弟還有飯吃麼?”褚紅柳道:“程大哥怎麼說?”程青竹道:“我們難得走一趟鏢,沙寨主一定不給面子,那有甚麼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槍上見輸贏吧。”褚紅柳轉頭道:“沙老弟你說呢?”沙天廣道:“咱們山東好漢,不能讓人家上門欺侮。”這話明明是把褚紅柳給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道:“咱們大伙齊上呢,還是一對一的較量?沙寨主劃下道兒來,在下無不從命。”沙天廣陰陽扇倏地張開,嘿嘿連聲,問褚紅柳道:“褚莊主你怎麼說?”
  褚紅柳自得淮陰雙傑報信,本想獨吞珍寶,但得訊較遲,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單薄,這時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幫中好手不少,幫主程青竹享名多年,決非庸手,也不願開罪於他,便道:“既然這樣,比劃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毆多傷人命,大家本來無冤無仇,又何必傷了和氣?讓兄弟出個主意怎樣?”程青竹和沙天廣齊聲道:“褚莊主請說。”褚紅柳提起煙袋,向十輛大車一指,說道:“這裡有十口箱子。咱們山東北直隸各派十個人,一共比試十場,點到為止,不可傷害人命。勝一場,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過。咱們就算閒著無事,練練武功,印證觀摩。得到箱子,那是彩頭。得不著,反正不是自己東西,也不傷脾胃。兩位瞧著怎樣?”程青竹覺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對程青竹頗為忌憚,瞧了他青竹幫有備而來的聲勢,部勒嚴整,遠勝於山東群盜的烏合之眾,若是決戰,實無必勝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陣,勝了是他們本事,那本是要分給他們的,敗了也跟本寨無關。我和譚老二出陣,那是決不會敗的,總可奪到兩箱。另一箱讓褚莊主自己去取。”當下也答允了。雙方收隊商量人選。褚紅柳命人在鐵箱上用黃土寫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大字號碼。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盜胡搞,毫不理會。程青竹見兩人並無畏懼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們望了幾眼。群盜圍成了一個大圈子,褚紅柳在中間作公證。第一陣山東群盜先派人出陣,雙方比拳。兩人都身材粗壯,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陣。北直隸那人一不小心,腳下被對方一勾,撲地倒了,站起身來待要再打,褚紅柳搖手止住,在“甲”字號的鐵箱上寫了個“魯”字。山東勝了第一陣,群盜歡聲雷動。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6 AM

第二陣北直隸派人出來。沙天廣識得他是鐵沙掌好手,但己方譚二寨主還勝他一籌,心想機不可失,忙叫譚二寨主上陣。兩人掌法家數相差不遠,譚二寨主功力較深,拆了數十招,一掌打在對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舉不起來,山東又勝了一陣。山東群盜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陣全輸了,四只鐵箱上部寫了一個“直”字。第七陣比兵刃,殺豹崗寨主提了一柄潑風九環刀上陣,威風凜凜,果然一戰成功,把對方的手臂砍傷了。
  褚紅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鐵箱,再不出馬,給雙方分完了,自己豈非落空?第八陣由青竹幫派人先出,自己便作為魯方人馬出戰,拿到一只鐵箱再說,於是對沙天廣道:“沙老弟,對方越來越厲害了,下一陣我給你接了吧。”沙天廣知他絕不能空手而歸,就道:“全仗褚莊主給咱們山東爭面子。”只見對方隊中出來一人,褚紅柳不覺一呆。
  原來出來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手裡也沒兵刃,只握著兩根細細的竹桿。褚紅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豈能自失身分,去跟這小姑娘廝拚,本已跨出數步,當下又退了回來,對沙天廣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陣我接。”沙天廣知他不願與這女孩兒交手,那是勝之不武,高聲叫道:“哪一位兄弟興致好,陪這小妞耍耍。”群盜中竄出一人,身高膀闊,面皮白淨,手提一對判官筆,正是山東八寨中黃石坡寨主秦棟。這人風流自賞,見那少女美貌絕倫,雖然年幼,但艷麗異常,不禁心癢艱搔,聽得沙天廣叫喚,忙應聲而出。沙天廣微微一笑,道:“咱們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棟故意賣弄,陡然躍起,輕飄飄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輕功,再交代幾句場面話,哪知足剛著地,突見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桿已刺向胸口要穴,桿來如風,迅捷之極。秦棟使判官筆,自然熟悉穴道,這一下大吃一驚,左筆一架,眼見對方左手竹桿又到,百忙中一個打滾,這才避開,但已滿頭灰土,一身冷汗。山東群盜見阿九小小年紀,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驚詫。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對望了幾眼。只見阿九手中竹桿使的是雙槍槍法,竹桿性柔,盤打挑點之中,又含著軟鞭與大桿子的招數,百忙中還找敵人穴道。秦棟心想連一個小小女娃子也拾奪不下,哪裡還能在山東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雙筆愈使愈緊。阿九突然左手桿在地下一撐,身子飛起,右手竹桿在地下一撐,又再躍起,左手桿居高臨下,俯擊敵人。秦棟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個疏神,被阿九一桿點在“肩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筆落地,滿臉通紅,敗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紅柳大踏步出來,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待我領教幾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還沒夠,褚伯伯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褚伯伯使甚麼兵刃?”褚紅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兒玩耍,還能用兵刃嗎?就是空手接著。”原來他在一旁觀戰,心想這小女孩兒已如此厲害,下面兩陣,對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長夢多,不如攔住她打一陣,先贏一只鐵箱再說。青竹幫眾人覺得阿九連斗兩陣,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躍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勝,說道:“我已答應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縱身過去。程青竹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阿九點頭答應,回進場子,彎了彎腰行個禮,雙桿飛動,護住全身,卻不進擊。
  褚紅柳腳步遲緩,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雙桿一撐,飛身避開,手回桿出,右桿方發,左桿隨至,攻勢猶如狂風驟雨,一片青影中一桿已戳進褚紅柳肩胛骨下。青竹幫幫眾齊聲喝采。褚紅柳卻渾若不覺,臉上的朱砂之色直紅到脖子裡,仍是一步一步的攻將過去。阿九身手輕靈,飄蕩來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陣急攻。褚紅柳身子粗壯,只是護住要穴,四肢與肩背受了幾桿,竟漫不在意。袁承志對青青道:“這人年紀一大把,卻去欺侮小姑娘。瞧著,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道:“兩個都是要奪咱們財物的,救甚麼?”青青道:“這小姑娘怪討人喜歡的,救了再說。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點點頭。場中兩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紅柳通紅的臉上似乎要滴出血來,再過一陣,手臂上也慢慢紅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紅,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這時褚紅柳身上又連中數桿,他一言不發,一掌一掌的緩緩發出,又穩又狠。阿九漸覺不妙,被對方掌風逼得嬌喘連連,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來。褚伯伯贏了。”阿九轉身要退,褚紅柳卻不讓她走了,喝道:“戳了我這許多桿,還想走嗎?”出手雖慢,阿九卻總是脫不出他掌風的籠罩之下。眼見他手掌越來越紅,程青竹從部屬手中接過兩條竹桿,縱身而前,在褚紅柳和阿九之間虛刺過去,從中一隔,叫道:“勝負已分。褚兄說過點到為止,還請掌下留情。”沙天廣叫道:“兩個打一個嗎?”提起鐵扇,欺身而進,徑點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揮桿格開。褚紅柳冷笑道:“點到為止,固然不錯,嘿嘿,可是還沒點到呢。”加緊催動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但被沙天廣纏住了無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戰。阿九滿頭大汗,左右支撐,眼見便要傷於褚紅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喲,啊喲,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騎著馬直沖進場中。
  程青竹與沙天廣倏地往兩旁跳開。只見袁承志在馬上搖來晃去,雙手抱住馬頸,忽然翻到了馬肚之下,跟著又翻了上來,雙腳亂撐,狼狽之極。那馬直沖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紅柳之間站定了。袁承志氣喘喘的爬下馬來,一個踉蹌,又險險跌倒,大叫:“危乎險哉,真是死裡逃生。畜生,畜生,你這不是要了大爺的命麼?”這麼一阻,阿九暗叫慚愧,抹了抹額頭汗水,收桿退回。褚紅柳心中雖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對方隊伍之中。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還要領教你的陰陽寶扇。”沙天廣道:“正是,最後這一箱,便由咱倆來決勝負吧。”兩人剛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鋒,各不容情,齊下殺手。程青竹雙桿甚長,招術精奇,沙天廣一柄鐵扇始終欺不近身。這時紅日西斜,歸鴉聲喧,一陣陣在空中飛過。再戰數十招,沙天廣漸落下風,腳步已見虛浮。褚紅柳叫道:“雙方勢均力敵,難分勝敗。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聲長笑,竹桿著地橫掃。沙天廣忙躍起閃避。程青竹雙手急收急發,連戳數桿。沙天廣身子凌空,難以閃避,左腿窩裡六桿早著,落下來站立不穩,撲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讓!”收桿回頭。沙天廣一咬牙,一按扇上機括,向程青竹背後扇去,五枚鋼釘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聽到風聲,已然不及避讓,五枚鋼釘一齊打在背心,只覺一陣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氣一言不發,縱身躍近,兩桿疾出,點中了沙天廣小腹。這兩下含憤而發,使足了勁力,沙天廣登時暈了過去。山東群盜各挺兵刃撲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鋼釘在地下一碰,又刺進了一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幫幫眾見幫主生死不明,無不大憤,四隊人馬一齊撲上,與山東群盜混戰起來。這時已非比武,片刻間各有死傷,鮮血四濺。褚紅柳抓住惡虎溝譚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們停手。”譚二寨主拿出號角,嘟嘟嘟的一吹,山東群盜退了下來。那邊竹哨聲響,青竹幫人眾也各後退。原來阿九見程青竹醒轉,知道混戰不是了局,見對方收隊,也就乘機約束幫眾。褚紅柳站在雙方之間,高聲叫道:“大家別傷了和氣,咱們把鐵箱分了,這層過節慢慢再算。”譚二寨主道:“最後一箱是我們的。”青竹幫的人叫道:“要不要臉哪?輸了施暗算,還逞甚麼好漢?”雙方洶洶叫罵,又要動手。
  褚紅柳道:“這箱打開來平分吧。”雙方均見首領身受重傷,不敢拂逆褚紅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寶,也已心滿意足,當下便派人來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贏的,我不要,留給那位客人。誰也不許動他的。”褚紅柳道:“干麼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馬發癲,我早傷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謝他。”褚紅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兒搬吧。箱上寫著字,可別弄錯了。”群盜正要動手去搬鐵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剛才是練武功嗎?倒也熱鬧好看,勝過了江湖上賣藝的。現下又要干甚麼了?”阿九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麼?我們要搬箱子。”袁承志道:“這個可不敢當,我已雇了大車。各位如此客氣,萍水相逢,怎好勞駕?”阿九笑道:“我們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承志道:“咦,這倒奇了,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難道各位認錯了箱子?”山東盜幫中一人罵道:“這種公子哥兒就會吃飯拉屎,跟他多說干麼?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積德。”俯身就去抬箱。袁承志叫道:“啊喲,動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間,那大漢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亂舞,連叫:“啊喲,救人哪!”阿九還道他真的摔跌,縱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來,半嗔半笑,罵道:“你這人真是的!”群盜見他如此狼狽,以為他這一腳不過踢得湊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雙手連搖,叫道:“慢來,慢來,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裡去?”阿九道:“咱們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麼我呢?”阿九笑道:“你這人呆頭呆腦的,還是乖乖的也趕快回家吧,別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點頭道:“姑娘此言有理,我這就帶了箱子回家。”
  剛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漢心下惱怒,伸手向他肩頭猛力推去,喝道:“滾你媽的!”一聲未畢,後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揚手處,那大漢當真是高飛遠走,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落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樹頂上,拚死命抱住樹干,大叫大嚷。一群烏鴉從樹上驚飛起來,聒噪不已,在他頭頂亂兜圈子。這一來,群盜方知眼前這少年身懷絕藝,這一副公子哥兒般的酸相,全是裝出來開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勢眾,也沒將他放在心上。這時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鋼釘已由部屬拔出,自知受傷不輕,運氣護住傷口,只待分到贓物後立即退走,忽見袁承志露了這一手,實是高深已極的武功,眼前無一人是他敵手,不由得大驚,忙招手叫阿九過來,低聲道:“此人不可輕敵,務須小心。”阿九點頭答應,又驚又喜,料不到這樣一個秀才相公竟會是武學高手,又想到他適才縱馬解圍,並非無心碰巧,實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聽袁承志高聲說道:“你們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寫甚麼甲乙丙丁,山東直隸,現下玩夠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隨手抓起身旁一條大漢,打橫提在手中,繞著鐵箱奔跑一周,便把他當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魯”等字擦得干干淨淨,雙手一送,那大漢又飛到了樹頂之上。山東盜幫中十余人大聲吶喊,手執兵刃撲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見空中兵刃和大漢齊飛,驚呼共鴉鳴交作,片刻之間,十余名大漢都被他先後抓起,摔上四周樹巔。山東群盜和青竹幫都是一陣大亂,到這時方始心驚。程青竹和沙天廣各受重傷,群盜齊望著褚紅柳待他作主。褚紅柳哼了一聲,朗聲說道:“閣下原來也是武林一脈,要請教閣下的萬兒,是何人的門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師父是嘰哩咕嘰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經學大師,對《禮記》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還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時文的,講究起承轉合……”
  褚紅柳道:“這時候還裝甚麼蒜?你把武學師承說出來,要是我們有甚麼淵源,大家也不是不講交情義氣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沒有了。說到淵源,過去是沒有,今日一見,那不是有了見面之情麼?各位生意不成仁義在,雖然沒賺到,卻也沒蝕了本。天色不早啦,請請,在下要走啦。”殺豹崗侯寨主大罵“你奶奶的”聲中,提起潑風九環刀,一招“風掃敗葉”,向袁承志肩頭橫砍過去。袁承志身子稍側,九環刀從他身旁削過。侯寨主這一招用力極猛,大刀余勢不衰,直砍褚紅柳前胸。眾人驚呼聲中,褚紅柳伸出左手,食中兩指鉗住刀背,向後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滿臉通紅,低聲道:“褚莊主,對……對不住!”褚紅柳微微一笑,放開手指,對袁承志道:“憑這手功夫,得你一箱財物,還不算不配吧?”袁承志道:“這手甚麼功夫?”褚紅柳得意洋洋的道:“我這門‘蟹鉗功’,你要是也會,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麼蟹鉗、蝦鉗?我沒瞧見。”褚紅柳大怒,喝道:“我用兩根手指鉗住了他大刀,難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來是這個,那是你們兩個串通的,有甚麼稀奇?青弟,來,咱們也來練一招。”青青笑嘻嘻的從地下撿起一柄單刀,作勢向袁承志砍來,砍到臨近,放慢了勢頭,輕輕推將過去。袁承志雙手毛手毛腳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掙扎,亂跳一陣,始終沒能掙開,大叫:“啊喲,好厲害的蟹鉗功!”阿九見兩人作弄褚紅柳,不禁格格嬌笑。直魯群盜也忍不住放聲轟笑。褚紅柳縱橫山東,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哪容得兩個後生小輩戲侮於他?挾手奪過侯寨主的九環刀,橫托在手,對袁承志道:“你來劈我一刀試試。那總不是串通了吧!”他見袁承志手執群盜,武功甚高,若和他動拳腳比兵刃,未必能勝,自己這門“蟹鉗功”練了數十年,極有把握,這少年不識貨,正可憑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償命!你也不能報到官裡去。要打官司,咱們就不干。”褚紅柳愈怒,已起殺心,黑起了臉道:“不論誰死,都不償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來啦!”忽地反手橫劈一刀。褚紅柳萬料不到這一刀竟會從這方位劈來,大吃一驚,急忙低頭,帽子已被削了下來,群盜又是一陣轟笑。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鉗呢?怎麼我好像沒瞧見啊!”話聲方歇,揮刀著地砍去。褚紅柳騰身急跳,鋼刀已把他一雙靴子的靴底切下。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莊主便成為無腳莊莊主了。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從中間砍來吧!”這一刀果然便與青青剛才那樣,慢慢推將過去。褚紅柳伸出左手來鉗,准擬一鉗鉗住對方兵刃,右掌毒招立發,非將他五官擊得稀爛不可。不料袁承志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劃,刃鋒已在他兩根手指上各劃了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淋漓。這三刀高下快慢,變化莫測,似是游戲之作,實則包含了極高深的武功。
  褚紅柳大怒,喝:“鼠輩,你我掌底見生死!”袁承志反手擲出大刀,攀在樹頂的那大漢正往下爬,這刀飛將過去,恰好割斷了他落腳的樹枝,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眾人亂叫聲中,袁承志吸一口氣,已運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鐵箱,隨手亂丟,一只接一只的疊了起來,幾達三丈,說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們這些人賊頭賊腦的,別乘我打得起勁之時,偷了箱子去。”踴身一躍,跳上箱頂,大叫道:“上來比吧。”褚紅柳見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擲越高,已自驚駭於他的神力,待見他輕飄飄的一躍而上,輕功造詣尤其不凡,更是吃驚。他自知輕功不成,哪敢上高獻丑,喝道:“你有種就下來!”袁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種就上來!”褚紅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幾只鐵箱一陣搖動,只見袁承志頭下腳上,倒栽下來。
  群盜一陣歡呼,卻見袁承志跌到褚紅柳頭頂時,倏地一招“蒼鷹搏兔”,左掌凌空下擊。褚紅柳一驚,揮起右掌反擊。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脈門,待得雙足著地,喝一聲:“起!”把褚紅柳一個肥肥的身軀揮了起來,剛落在一疊鐵箱之頂。十口箱子本就疊得東歪西斜,這樣一個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時一陣搖晃。褚紅柳在上面雙手亂舞,十分狼狽,到後來情不自禁,俯下身來,抱住了箱蓋。群盜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種就下來!”阿九想起褚紅柳剛才的說話,不禁抿嘴微笑。褚紅柳的武功深得“穩、狠、准、韌”四字訣中精要,適才與阿九比武,就十足顯示了這四字訣的長處。他身材肥胖,素不習練輕功,自來以穩補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見功,現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雖然一身武功,卻弄得手足無措。適才袁承志見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處,故意布置這個陷阱來跟他為難。
  群盜誰也不敢去移動鐵箱,只怕一動,上面箱子倒將下來,不但摔壞了褚紅柳,還會壓死多人。當下都站得遠遠地。僵持了一陣,沙天廣低聲道:“譚賢弟,圍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譚二寨主,當即吹動號角,山東群盜拔出兵刃,齊向袁承志沖來。
  啞巴、青青、洪勝海一齊站到袁承志身邊。青青持劍,洪勝海用刀,舞動殺砍。袁承志和啞巴卻是空手,抓住了人亂丟亂擲。群盜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打法。二人所到之處,群盜紛紛走避。袁承志數躍之間,已奔到沙天廣身旁。他臥在地下,兩名盜首在旁照料,忽見袁承志沖來,一個舉刀砍擋,另一個背起沙天廣避讓。袁承志頭一低,從刀下鑽過,抓住前面盜首的頭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廣丟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縱身跳上一輛大車,叫道:“你們要不要他性命?”群盜見首領被擒,一時倒呆住了,不敢動手。袁承志向啞巴一打手勢,啞巴徑往青竹幫沖去。青竹幫幫眾本來袖手觀戰,忽見啞巴如猛虎般沖來,各舉兵刃攔阻。但啞巴追隨神劍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尋常武師所能敵,只見他頭頂刀槍亂飛,赤手空拳的沖到程青竹身旁。袁承志在高處相望,見啞巴即將得手,正自欣喜,忽見阿九撫著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了,要對付群龍無首的青竹幫就頗為不易,忙縱聲大叫:“勝海,快叫啞巴老兄回來。”洪勝海撇下對手,沖到啞巴跟前,打手勢叫他回來。啞巴回頭向站在大車頂上的袁承志一望。袁承志招招手,啞巴隨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廣交給啞巴,縱身入圍,問道:“怎麼?”阿九哭著叫道:“我師父死啦!”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無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顆心卻還在微微跳動,翻過他的身子,只見背上五個小孔,雖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饒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運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湧泉穴”各點一指。內力到處,程青竹血脈流轉,悠悠醒來,睜開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師父,師父!”程青竹點了點頭。袁承志道:“放心!你師父的傷治得好。”阿九明艷的臉蛋上兀自掛著幾滴淚珠,清澈的大眼卻已充滿了喜色,說道:“嗯,多謝你啦。”
  這時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挾著沙天廣,已退入青竹幫的圈子。山東群盜見首領被擒,要闖進來救人,青竹幫幫眾出手攔阻。雙方亂喝,混亂中交起手來,登時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頃刻間雙方各有數十人死傷。
  青青道:“再打半個時辰,雙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突然之間,站在鐵箱頂上的褚紅柳揚臂大呼:“不好啦,官兵來啦,總有幾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萬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見。眾人都是一驚,刀槍齊停。只見三騎馬急奔而來。兩騎是山東盜幫放出的卡子,一騎是青竹幫的哨探,三人連連呼嘯。高聲大叫:“大隊官兵到啦!”褚紅柳再也顧不得危險,踴身從箱頂跳下,立足不穩,在地下打了三個滾,爬起身來,雙足腫痛異常,搶了一匹馬,率領山東群盜退卻。
  袁承志將沙天廣擲了過去,群盜搶住放在馬背,紛紛湧入樹林。青竹幫中也是竹哨連聲,搶起地下死傷人眾,仍是分成四隊退了下去。霎時之間,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干人。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6 AM     標題: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

袁承志跳上箱頂,把箱子逐只擲下,啞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車。青青笑道:“他們傷了這許多人,只在鐵箱外面摸得幾下,你說是賺了還是蝕了,得請你大師哥用鐵算盤來算一下了。”只聽得遠處號角連聲,人喧馬嘶,果然有大隊人馬到來。袁承志道:“有這許多官兵,盜賊是不敢再來的了。咱們走吧。”檢視車輛伕役,幸無損傷。
  正要啟行,只見數百名官兵分成兩隊,當先沖到。一名把總手舞長刀,喝道:“干甚麼的?”洪勝海道:“趕路的老百姓。”那把總道:“干麼這裡有血跡,有兵器?”洪勝海道:“正有強人攔路打劫,幸得官兵到來,嚇退了強人。”這時已有數隊官兵前去追擊退走的群盜。那把總斜著眼打量大車上的鐵箱,冷冷的問道:“那些是甚麼東西?”洪勝海道:“是行李。”那把總道:“打開來瞧瞧。”洪勝海道:“是些隨身衣物,沒甚麼特別物事。”那把總道:“我說打開,就打開,囉唆甚麼?”青青道:“又沒帶違禁犯法的東西,瞧甚麼?”那把總罵道:“你這小子好橫!”倒提長刀,將刀桿夾頭夾腦砸過去。青青閃身避開。
  那把總見十只鐵箱結結實實,料想定是裝著貴重財物,一見早就起了貪心,這時乘機叫道:“好小子,膽敢拒捕?喂,弟兄們,把贓物充公!”官兵搶奪百姓財物,那還用多說?一聽“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一湧而上,七手八腳來抬鐵箱。那把總存心狠毒,只怕事主告到上官,高聲叫道:“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殺勿論!”當即提刀殺來。袁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們不會武藝,豈不給他殺了滅口。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鋼刀砍到,身子側過避開,一掌打在他背心。這人如何禁受得起這一掌?倒撞下馬,登時斃命。眾官兵驚叫起來:“強人攔路,搶劫漕運啦,搶劫漕運啦!”當先的官兵被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一沖,四散奔逃,但後面大隊人馬跟著湧到。袁承志拾起那把總的大刀,揮舞斷後。啞巴等三人率領車隊,退入林中。
  只聽得金鐵交鳴,但見樹林中官兵正與山東群盜及青竹幫打得火熾。盜幫雖然都有武藝,但擋不住官兵人多勢眾,不多時已紛紛敗退。沙天廣和程青竹都受傷甚重,無人領頭,群盜各自為戰,被官兵一堆堆的圍住攻擊,慘呼聲此起彼伏。袁承志和青青等將車隊集在樹林一角。青青道:“怎麼辦?”袁承志道:“幫強盜,殺官兵!”青青道:“不錯!”袁承志道:“你在這裡守住!”青青點頭答應,與啞巴、洪勝海三人守住一個小角,官兵過來立即格殺。眾官兵見三人凶狠,一時倒也不敢十分逼近。袁承志飛身上樹,察看四下形勢,只見阿九與幾名青竹幫的頭目正受數十名官兵圍攻,形勢甚是險惡,當即縱身下撲,左臂長出,震飛兩支刺向阿九的鐵槍,叫道:“退回西首山崗!”阿九一怔,一名軍官揮刀向她砍來。袁承志飛腳踢去鋼刀,當胸一拳,將那軍官打得口噴鮮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幫的幫眾齊向西退,漸漸集攏。袁承志縱橫來去,命山東群盜也向西退,見有盜眾給官兵圍住無法脫身的,立即沖入解救。眾人一會齊,聲勢頓壯,在袁承志率領下且戰且退,上了山崗。袁承志又率領了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幫眾盜伙,沖下去把青青等車隊接引上崗。眾官兵在崗下吶喊叫嚷,團團圍住。
  袁承志命群盜發射暗器,守住山崗。群盜本已一敗塗地,人人性命難保,突然有人出來領他們暫脫險境,對他吩咐哪有不奉命唯謹之理?二百余名官兵向崗上沖來,被一陣暗器射回,死傷了數十人。官兵在得勝時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誰肯捨命攻山?個個大聲吶喊,敷衍長官,殺聲倒是震天,卻是前僕有人,後繼無兵,再也不見有官兵沖近。袁承志安排防御,命譚二寨主、褚紅柳、洪勝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隊守住一方,余下的救死扶傷,就地休息。他再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給沙天廣推宮過血。過了一會,兩人竟先後在山崗上睡著了。山東群盜和青竹幫幫眾見首領無恙,對袁承志更是敬服。袁承志對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敵,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錯,用甚麼計策才好?”袁承志向熟悉當地地形的盜伙問了一會,再跳上車頂,察看官兵隊形,只見官兵後隊有大批輜重車輛,心念一動,跳了下來,對青青道:“剛才官兵叫甚麼搶劫漕運?”
  這時褚紅柳正由淮陰雙傑接替了下來休息,聽袁承志問起,說道:“這些官兵,定是運送漕銀去北京的。咱們剛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志道:“運送漕銀,怎地要大隊官兵?”褚紅柳道:“現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哪一處沒開山立櫃的豪傑?朝廷全靠江南運去的漕米銀兩發餉發糧。崇禎既要防御遼東的滿洲兵,又要應付闖王和各路英雄,這漕銀是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自然要多派人馬護送。漕米銀兩本來都由運河水運,想是皇帝要錢要得急了,才由陸路趕運。”袁承志道:“這些官兵身上挑著這樣重的擔子,居然還來多管閒事,跟人為難。”褚紅柳笑道:“他們以為咱們轉眼個個就擒,只須給咱們安上幾個甚麼王、甚麼星的厲害匪號,奏報上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又道:“我們本是土匪強人,倒也不是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志歎道:“官逼民反,今日可教我親身遇上了。”沉吟片刻,說道:“此處向西北有個峽口,咱們從那邊沖出去吧。”
  褚紅柳這時對他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哪會有何異議,便道:“請袁相公吩咐,大伙兒齊聽號令。”袁承志在地上畫了圖,計議突圍之策已定,便即分撥人手。一聲令下,群盜齊聲發喊。袁承志和啞巴當先開路,率領眾人沖下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數奉命守御,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見群盜驟然湧到,來勢凶猛,稍加抵擋,就被沖破一道口子。群盜向峽口直奔,官兵叫喊著隨後追來。追了一陣,殿後的數十名盜幫忽然回身邀斗,把官兵追勢擋了一擋。待得官兵大隊攻到,殿後的盜幫也已退入峽口。
  那峽口兩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勢險惡,官兵一追入峽口,率隊長官下令暫停,以防中伏。忽然間前面大車中一只鐵箱滾了下來,箱蓋翻開,道上丟滿了珠寶珍物,閃閃發光。那統兵的總兵一見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寶箱全都搶了下來。追了一陣,只見群盜拋下衣甲兵器,亂竄亂奔,道旁丟滿了金磚銀錠。眾官兵你搶我奪,亂成一團。那總兵見群盜潰散,連兵器也隨地亂丟,不再存防備之念,一意要搶寶箱,下令前、中、後三隊齊趕。
  有分教:抗外敵不妨落後,搶金銀務必爭先。這時袁承志已飛身躍上峭壁,手足並用,拉著石壁上的籐枝樹條,抄向官兵後路。走了一會,果見官兵隊中車輛一輛接著一輛,蜿蜒而來,不計其數,車輛都用黃布蒙住,車上插了旗幟,旗上寫的是“大明江南漕運”幾個紅字,從上面放眼望下去,車隊直如一條其長無比的黃龍。袁承志見此情勢,不覺又驚又喜,驚的是官兵勢大,不易對敵,喜的是如能劫下漕運,那真是對大仇人崇禎皇帝一個當頭猛擊,闖王義兵就更易成事,實是奇功一件。眼見坡下樹木茂密,當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楚車隊。不一刻,靠近官兵隊伍,借著樹木遮掩,連官兵的說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車輛連綿不斷,隆隆而過,過了好一陣,忽聽得車行轔轔之聲漸輕,車中所裝似乎已非銀子,從樹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見是百余輛囚車。車中囚徒雙手反縛,盤膝而坐,每輛車上都插著一面白旗,寫著“候斬巨寇某某某”等字樣,又是甚麼“江洋大盜”、“流寇頭目”、“反叛逆首”、“淮南巨賊”等等,顯見都是反抗朝廷的饑民或山寨盜魁。袁承志心想:“這些人都須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是?”正自尋思,忽見一輛車子過來,旗上寫著“候斬反逆孫仲壽一名”九字,袁承志大吃一驚,追了幾步細看,見車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孫仲壽。但見他兩鬢斑白,滿臉風霜之色,較之昔日在聖峰嶂上率領同袍祭奠故帥之時,已蒼老得多,但一副慷慨風致,雖在難中,仍是不減當年。袁承志驚訝未定,只見後面囚車中推來的又都是父親舊部,當時教導撫養自己的倪浩、朱安國、羅大千三人都在其內,只是不見應松。袁承志一陣心酸,隨又暗暗歡喜:“老天爺有眼,教我今日撞見眾位叔叔。”不久囚車過完,袁承志向上奔了數丈,疾向後追。官兵望見,鼓噪起來,有的便發箭射來。但袁承志身法快捷,箭枝到時,人早不見。他奔出數十丈,官兵隊伍已盡,最後一名軍官騎在馬上,手提大刀押隊。袁承志心想:“我拿住這軍官,先搗亂一陣,然後乘機相救孫叔叔、朱叔叔他們。”正要飛身躍下,忽然望見遠處塵土飛揚,幾騎馬奔馳而來,心想:“原來後面還有接應,等他們過來看個明白再說。”不一刻五騎馬奔到,當先一人是個女子,卻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後面四人正是二師兄歸辛樹夫婦以及梅劍和、劉培生。袁承志一見大喜,叫道:“二師哥!”飛身落下,落在歸辛樹夫婦馬前。歸氏夫婦一起勒馬,見到是他,歸二娘點了點頭,說道:“嗯!是你,有甚麼貴干?”袁承志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師哥師嫂幾位伸手相助。”歸二娘道:“我們自己也有要事,沒空!”和歸辛樹二人一提韁,雙騎從他兩側擦過,向前沖了過去。梅劍和拱手叫聲:“師叔!”跟著師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7 AM

父師娘去了。劉培生跳下馬來,說道:“師父師娘正有一件要緊事。弟子辦了之後,立刻過來聽師叔差遣。”袁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一下劉大哥的牲口。”劉培生道:“師叔請用。”將韁繩遞將過去。袁承志道:“咱倆合騎,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說著飛身上馬。劉培生也跳上馬來。袁承志雙腿一夾,那馬發足奔馳。劉培生問道:“師叔追官兵干甚麼?”袁承志道:“救人!”劉培生喜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正要尋官兵的晦氣。”袁承志一聽大喜,催馬急行,不一會已望見押隊軍官的背影。但不見歸辛樹等人,想已搶過了頭。袁承志縱馬向前急沖。押隊的游擊聽得身後馬蹄聲疾,回頭望時,只見一個人影從馬背躍起,撲將過來。他大吃一驚,揮起大刀往空中橫掃,滿擬將這人一刀斬為兩截,豈知袁承志右手前伸,搶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馬上,左手早點中他後心穴道。那游擊只覺背心酸麻,要待掙扎,卻已動彈不得。袁承志問道:“要死還是要活?”那游擊顫聲道:“大……大王爺饒命。”袁承志道:“快下令,叫後隊囚車都停下來。”那游擊只得依言下令。突然之間,歸辛樹夫婦從樹林中沖出,師徒五人抽出兵刃,往官兵隊裡殺去。隊伍登時大亂。袁承志本擬迫那游擊指揮隊伍,讓眾官兵混亂中自相殘殺,哪知歸辛樹等忽來動手,官兵後隊一亂,這計策卻行不得了。
  袁承志搶了兩柄短斧,奔到孫仲壽囚車邊,劈開車子,大叫:“孫叔叔,我是袁承志。”孫仲壽如在夢中,一陣迷惘。袁承志又已把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人救了出來。
  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武將,現今雖已年老,但英風猶存,搶了兵器,有的亂殺官兵,有的劈開囚車救人,不一刻,百余輛囚車齊都劈爛,放出百余條好漢來。其中三數十人是袁崇煥部屬的“山宗”舊侶,聽說趕來相救的是督師公子,無不大為振奮,當下一陣砍殺,將官兵後隊殺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竄。這時官兵前隊也已發現前面巨石攔路,不能通行,登時兩頭大亂。袁承志見官兵雖然勢亂,但人數眾多,逼得緊了,當真拚起命來,卻是無法抵擋,當下撇了雙斧,展開輕功,連奔帶躍,在一長列漕運車輛頂上跑將過去。行出裡許,見領隊的總兵官頭戴鐵盔,正手舞長刀,指揮作戰。袁承志疾奔而前,將兩名上前攔阻的親兵推入了山坑,躍上那總兵坐騎的馬臀。那總兵回刀來砍,袁承志挾手便奪,哪知這總兵一個筋斗從馬背上翻了下去,竟沒能抓住他的手腕。袁承志心道:“沒料想官軍之中還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揚,三枚銅錢發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發圍棋子的手法。那總兵一一用長刀格開。袁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雙手連揮,三九二十七枚銅錢分上中下三路同時打到。就算武林高手,這一來也不易抵擋,那總兵武藝雖然高強,卻哪裡躲得開這“滿天花雨”的手法?當啷一聲,先是長刀脫手,接著膝彎、腰脅、背心、足脛各處都中了銅錢,竟朝著袁承志迎面跪下。袁承志笑道:“不必多禮!”伸手挽住他左臂。那總兵當胸一拳,勢急力勁。袁承志笑道:“就讓你打一拳出氣。”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卻如打中一團棉花,無聲無息,全無著力處。袁承志運起內力,提起那總兵往上拋出。只見他就如斷線風箏般往上直飛,全官兵高聲大叫起來。那總兵自分這一下必死,閉住了雙眼,哪知落下時被人雙手托住,睜開眼來,仍是那個書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手,無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況就算硬要置之度內,卻也無從置起。
  袁承志道:“你下令全體官兵拋下兵刃,饒你們不死。”那總兵心想:“這漕運何等要緊,給盜賊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於是頸項一挺,朗然說道:“你們要殺便殺,何必多言。”袁承志一笑,手一使勁,又將他身軀拋向空中,落下來時接著再拋,連拋了三次,那總兵已頭暈腦脹,不知身在何處。袁承志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如降了吧。”那總兵一想,眼下只有這條是活路,只得點了點頭。袁承志問道:“你貴姓?”那總兵道:“小將姓水。”他定一定神,命親兵把手下的副將、參將、游擊、都司等都叫了來,眾將聽得要投降盜賊,嚇得面面相覷。一員都司罵了起來:“你食君之祿,不忠不……”話未說完,袁承志已抓住他往地下一摔,登時暈去。余下眾將顫聲齊道:“標下奉……奉總座將令。”水總兵道:“下令停戰!”袁承志也傳下號令,命山東群盜不再廝殺,又吩咐水總兵命官兵拋下兵刃。水總兵無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見雙方兵戈齊息。忽見五個人在車隊中奔馳來去,亂翻亂找,打開了許多箱籠,見是銀子糧食,便踢在一旁。眾官兵見五人勢惡,敗降之余,不敢阻攔。奔到臨近,原來是歸辛樹夫婦師徒五人。袁承志叫道:“二師哥,你們找甚麼?我叫他們拿出來。”歸辛樹見統兵將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個起落,已奔到水總兵身邊,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來。水總兵驚魂未定,哪想突然又遇到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給他抓住了,任憑如何猛力掙扎,總歸無用。歸辛樹喝道:“馬上英進貢的茯苓首烏丸,藏在哪裡?”水總兵道:“馬督撫嫌我們車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京裡去了。”歸辛樹道:“此話當真?”水總兵道:“我身家性命都在你們手裡,何必說謊?”
  歸辛樹心想看來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騙人,回來取你狗命。”轉頭對歸二娘道:“往前追。”歸二娘抱著孩子,心頭煩躁,單掌起處,把擋在面前的官兵打得東倒西歪,鼻青目腫,帶著三個徒弟,跟丈夫走了。袁承志知道二師兄夫婦對自己心存芥蒂,只有默然不語。待五人去後,問水總兵道:“他們找甚麼藥丸?”水總兵被擒降敵,心亂意煩,神不守捨,一時想到家中是否會給皇帝下旨滿門抄斬,一時又想自己功名前程,從此付與流水。袁承志接連詢問,他答非所問,不知所雲,說了半天,袁承志才明白了個大概。原來最近黃山深谷裡找到了一塊大茯苓,估計已在千年以上,湊巧浙東又有人掘到一個人形何首烏。這兩樣都是千載難逢的寶物。鳳陽總督馬士英得到訊息,差幕客一半強取、一半價購的買了來,命高手藥師制成了八十顆茯苓首烏丸,還配上了老山人參、珍珠粉末等珍貴藥材,單是藥材本錢就花了兩三萬銀子。這件事轟動了江南官場和醫行藥業。據古方所載,這藥丸實有起死回生的神效,體質虛弱的人,只服一丸便立刻見功。馬士英自己留下四十顆,以備此後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顆,余下四十顆便去進貢,盼崇禎再做四十年皇帝,年年升自己的官。袁承志好容易聽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師哥愛子有病,久治不愈,急著要這些藥丸。”
  水總兵又道:“馬總督本想差我一並將寶藥送去北京,但後來嫌我們車多行得慢,又押著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勝鏢局的董鏢頭護送赴京,獻給皇上。”至於馬總督自己留下四十顆之事,那是天大機密,連對他最得寵的姬妾也都不說,水總兵自然更不會知道。
  袁承志一心盼望二師哥能奪到藥丸,救得孩子之命,忙問:“那鏢師走了幾天啦?”水總兵道:“啟程是在同一天,不過鏢局子只有十來個人,行道快得多,算來搶在我們之前,總有五六天路程了。”這時孫仲壽、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袁部舊將紛紛過來相見。各人得脫大難,又見袁承志長大成人,一身武藝,今日這一戰雖是小試牛刀,亦已略有乃父當日雄風,無不驚喜交集。袁承志問起被捕緣由,孫仲壽約略說了。原來當日“山宗”舊友在聖峰嶂聚會,明兵突施襲擊,幸而大部人眾早已散走,只應松終於被害,孫仲壽等都告脫險,後來重又聚集。眾人在淮北魯南一帶會聚豪傑,預備大舉,哪知事機不密,上個月被鳳陽總督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問斬。差幸天緣巧合,竟會在此處與袁承志相遇。
  孫仲壽聽說袁承志和闖王頗有聯絡,說道:“公子,這裡又有盜幫,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們對你都很敬服,正是難遇的良機。何不暫緩赴京,把這批人手好好整頓一下。”袁承志喜道:“孫叔叔說得是,這一帶英雄豪傑很多,咱們索性大干一場,找個地方會集群雄。”孫仲壽一拍大腿,道:“好極了,何不就在泰山?”袁承志道:“泰山相去不遠,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收拾好鐵箱中散開的寶物,把漕運銀子取出二十萬兩,*分給青竹幫與山東各寨群盜。褚紅柳也得了五千兩。再取出二十萬兩賞給投降的官兵,一時峽谷前後,歡聲如雷。投降的軍官本來都是心情郁郁,分得大批銀兩,才精神為之一振。只見青竹幫的兩名幫眾抬著一個擔架,將幫主程青竹抬將過來。袁承志見他臉上已現血色,喜道:“程幫主的傷勢好得很快啊,足見內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謝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師的骨肉,實是歡喜之極。”說到這裡,聲音中竟微帶嗚咽。袁承志道:“程幫主當年識得先父嗎?”程青竹搖了搖頭,吩咐隨從在一只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給袁承志,說道:“公子看了這個,便知端的。”
  袁承志接過,只見封面上寫著“漩聲記”三個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題著一副對聯:“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心中不解,問道:“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幫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
  袁承志點點頭,翻開手稿,只見文中寫道:“崇煥十載邊臣,屢經戰守,獨提一旅,挺出嚴關……”袁承志心中一凜,問道:“書中說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督師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袁承志當下雙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的讀下去:“……迄今山海而外,一裡之草萊,崇煥手辟之也;一堡之壘,一城之堞,崇煥手築之也。試問自有遼事以來,誰不望敵於數百裡而逃?棄城於數十裡而遁?敢於敵人畫地而守,對壘而戰,反使此敵望而逃、棄而遁者,捨崇煥其誰與歸?”袁承志閱了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得濕了,翻過一頁,又讀了下去:“客亦聞敵人自發難以來,亦有攻而不下,戰而不克者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寧遠丙寅之圍,而後中國知所以守?有錦州丁卯之功,而後中國知所以戰否也?曰:然也!”袁承志再看下去,下面寫道:“今日灤之復、遵之復也,誰兵也?遼兵也。誰馬也?遼馬也。自崇煥未蒞遼以前,遼亦有是兵、有是馬否也?”
  袁承志隨手又翻了一頁,讀道:
  “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禮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袁承志讀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涔涔而下,滴上紙頁,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面一行字道:“予則謂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裡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袁承志掩了手稿,流淚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己,如此稱譽,在下實在感激不盡。”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8 AM

程青竹歎道:“先兄與令尊本來素不相識。他是個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見,都因令尊事忙,未曾見著。先兄心終不死,便投入督師部下,出力辦事,終於得蒙督師見重,收為門生。令尊蒙冤下獄,又遭凌遲毒刑。先兄向朝廷上書,為令尊鳴冤,只因言辭切直,昏君大為惱怒,竟把先兄也處死了。”袁承志“啊喲”一聲,怒道:“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遺言道,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願日後能葬於袁公墓旁,碑上題字‘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那麼他死也瞑目了。”袁承志道:“卻不知這事可辦了麼?”程青竹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說他通敵,勾結滿清,一般無知百姓卻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這話。令尊被綁上法場後,愚民一擁而上,將他身子咬得粉碎,說道……說道要吃盡賣國奸賊的血肉……”袁承志聽到這裡,不由得放聲大哭,問孫仲壽道:“孫叔叔,這……這是真的麼?”孫仲壽垂淚點頭,道:“真是如此。當年你年紀幼小,我們不跟你說,免你傷心。”袁承志怒道:“昏君奸臣為非作歹,那也罷了,北京城的老百姓,卻也如此可惡!”孫仲壽道:“老百姓不明真相,只道皇帝的聖旨,是再也不會錯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燒殺擄掠,害死的人成千成萬,因此百姓對勾結敵兵的漢奸痛恨入骨。”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長被害,設法投身皇宮,當了個侍衛,想俟機行刺昏君,為先兄和袁督師報仇。只恨武藝低微,行刺不成,反為御前侍衛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宮。這些年來在黑道上干些沒本錢買賣,沒料到有眼無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財物。”袁承志道:“大家說來深有淵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幫主認識。”青青忽道:“咦,那個小姑娘呢?她沒事吧?”程青竹道:“多謝關懷。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說話,怎麼她走了?”言下不禁惘然。
  眾人休息了一日。袁承志派遣青竹幫、山東群盜及“山宗”所部得力人員,分赴各地送信,約定端午節在泰山頂上取齊;又請孫仲壽、朱安國等人,會同水總兵帶領投降的官兵,在荒僻險峻之地起造山寨。
  這一役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軍覆沒,二百余萬兩漕銀沒留下半星一點,京師山東,無不震動。等到馬士英再調大軍前來追剿,盜幫早已影蹤全無,哪裡還追尋得著。眼見榴花吐艷,端午將屆。泰山各處寺廟道觀之中,陸陸續續到了千余位各幫各派的英雄豪傑。
  五月初五清晨絕早,群雄在石經谷會聚。谷中一片平廣,數畝石場,光潔異常,相傳是古代高僧講經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書金剛經,字大如斗,筆力雄勁。
  這天到會的除袁承志、青青、啞巴、洪勝海等人外,有袁部舊將孫仲壽、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人;有江蘇金龍幫焦公禮、焦宛兒、吳平、羅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幫程青竹等人;有山東群盜沙天廣、褚紅柳、譚文理等人;有浙江龍游幫的榮彩等人;有河南南陽清涼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師、海外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等人;有從囚車獲救的淮南飛虎峪寨主聶天風、贛北鄱陽幫幫主梁銀龍等人;有投降過來的明總兵水鑒等人。此外尚有無數江湖好漢,武林名家。一時泰山頂上群豪聚會,英賢畢至。
  這時山谷間忽吐白雲一縷,扶搖直升,良久,東邊一片黑暗中隱隱朱霞炫晃,顏色變幻不定,或白或橙,緩緩的血線四映,一噴一耀,轉瞬間太陽如一個大赤盤踴躍而出。下面雲彩被日光一照,奇麗變幻,白虹蜿蜒。群豪盡皆喝彩。觀日升已畢,群豪席地坐下。陰陽扇沙天廣是山東當地的地主,這時他傷勢已愈,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前輩大哥賞臉,來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請多多包涵。”說著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群豪齊聲謙謝。沙天廣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現下請程青竹前輩說話。”這兩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廝拚了一次之後,各自欽佩對方武功,反而結成了好友。程青竹站起身來,說道:“我們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過會,不過人數從來沒這麼多。不怕各位笑話,以前我們到這裡干甚麼?不過是劃地盤、分贓銀罷啦。”群豪一陣轟笑。程青竹道:“這次這許多英雄朋友大駕光臨,咱們可不能再沒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亂,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無道,朝中全是貪官污吏,關外滿奴又時時犯界擄掠,當真人命賤似螞蟻,過得了今天,也不知還有沒有明天?咱們總要好好商議,做一番事業出來。”
  眾人聽得血脈奮張,齊聲喝彩。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會的都是好朋友,咱們歃血為盟,以後患難相助,共圖大事。如有貪圖富貴,出賣朋友,或是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齊干他奶奶的。”眾人又是一陣喝彩。沙天廣道:“會盟不可無盟主。咱們推舉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來,以後齊都聽他的號令。不管是誰當盟主,兄弟必定追隨到底,決無異言。”十力大師站起身來,說道:“群龍無首,決不能成大事。推舉盟主,老衲是一力贊成的。不過這位盟主必須智勇雙全,有仁有義,方能服眾。”鄭起雲道:“那是當然的了,我瞧你大師就很不錯。”十力大師笑道:“老衲風燭殘年,哪能擔當重任?鄭島主別取笑了。”眾人交頭接耳,紛紛議論,都覺盟主應該推舉,以便號令一致,好使散處各地、互不統屬的英雄豪傑聯成一起。那時相互之間固然不會殘殺爭斗,連官府也不敢輕易搜剿。只是群雄向來各霸一方,誰也不肯服誰,別要為了爭做盟主,反而毆殺一場,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眾人議論了一會,高聲說道:“各位如無異議,現下就來推舉如何?”只見人群中站起一條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漢,聲若洪鐘,大聲說道:“蓋孟嘗孟老爺子在武林無人不敬,無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雖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屬,兄弟以為不必另推了。”他話一說畢,群雄中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袁承志問洪勝海道:“蓋孟嘗是甚麼人?”洪勝海略感奇怪,問道:“相公不知此人嗎?”袁承志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識得很少。”洪勝海道:“孟伯飛孟老爺子人稱蓋孟嘗,端的是仗義疏財,最愛朋友,武林中人緣極好。他獨創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變幻莫測,投拜在他門下的弟子數也數不清,說得上桃李滿天下。北方學武的人提到蓋孟嘗,那是沒有人不佩服的。這大漢是他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袁承志道:“嗯,原來如此,那麼推孟老爺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這位孟老爺子多半人緣極好,武功卻不如何了得,否則師父不會不跟我說起。作武林盟主的人,原本人緣比武功要緊得多。”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道:“孟老爺子威名遠震,兄弟雖然亡命海外,卻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論德望,論見識,那是再好也沒有。不過兄弟有一點顧慮,不知該不該說。”丁游道:“鄭島主但說不妨。”鄭起雲道:“孟老爺子在保定府這些年,身家財產,非同小可。咱們大家所干的,卻是嘯聚山林、殺官造反的勾當,要是孟老爺子給咱們帶頭,必定有事連累於他,大家心裡不安。”群雄一聽這話倒也有理,各人靜默了一會。金龍幫幫主焦公禮站起來說道:“兄弟推舉一位武功蓋世、仁義包天的英雄。這位英雄雖然年紀還輕,武林中許多朋友大都不識,但兄弟斬釘截鐵的說一句,只要這位英雄肯出來帶頭,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風大震,官府不敢小覷了咱們。”沙天廣說道:“兄弟心裡,也有一位年輕的英雄,只怕不見得比焦幫主所說的那位差。”他聲音尖細,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焦公禮道:“兄弟年紀不敢說長,也已虛活了五十多歲;見識不敢說廣,也會過了天下無數成名的豪傑。可是像我所說的那位英雄,讓兄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當世卻也只有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廣沙寨主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他陰陽寶扇打穴的功夫,當今武林中雖然說不上獨一無二,也總是頂兒尖兒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會錯,我們青竹幫一齊贊成沙寨主的話。”焦公禮脹紅了臉道:“盟主到底是怎樣選法?我們金龍幫雖然無用,人數卻比青竹幫多些。”眼見兩人就要爭吵起來。
  十力大師道:“焦幫主且莫心急,你說的那位英雄是誰,老衲猜個九成兒不會錯。請問沙寨主,你說的朋友是誰?兩家都說出來,請在場的朋友們秉公評定就是。也說不定大家對這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廣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說的是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紀輕輕,武功行事卻是高人一等。我聲明在先,兄弟與袁相公還是最近相識,跟他既非同門,又非舊交,純因佩服英雄,這才一力推薦。”這番話一說,山東各寨群盜與青竹幫眾人齊聲歡呼,聲勢極壯。
  袁承志聽他說到自己,事先全沒想到,站起身來雙手亂搖,連說:“不行!”焦公禮待人聲稍靜,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陣不絕。沙天廣怒道:“焦幫主,我倒要請教,你干麼譏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幫主,在下素來佩服你是一條好漢子,可是對沙寨主這等無禮,在下卻易瞧不過眼。”焦公禮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譏笑?沙寨主、程幫主,你兩位可知兄弟要推舉的是哪一位?”沙天廣慍道:“我當然不知。”焦公禮道:“除了這位袁相公還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廣轉怒為喜,也是仰天大笑。眾人聽三人爭了半天,說的原來同是一人,都不禁轟笑起來。袁承志很是著急,忙道:“兄弟年輕識淺,今日得能參與泰山大會,已感榮幸,只盼追隨各位前輩之後,稍效微勞,豈敢擔當大任?還請另選賢能。”
  孫仲壽道:“袁公子是我們袁督師的獨生親子,我們‘山宗’舊友內舉不避親,以為請他擔當盟主,最是合適不過。”鄭起雲道:“哪一位袁督師?”孫仲壽道:“就是在遼東力抗清兵、無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煥袁督師。”
  袁崇煥抗敵御侮,有大功於國,當時只有北京城中之人才以為他當真通敵,實因強敵兵臨城下,君臣百姓盡皆張皇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煥慘遭殺害,各地聞知,卻極是憤慨。群雄聽了這話,歎聲四起,本來無可無不可的人也一致贊成。袁承志極力推辭,卻哪裡推辭得掉?加之投降過來的水總兵、由袁承志從囚車上救出來的聶天風、梁銀龍等人也極力附和,盟主一席勢成定局。
  龍游幫幫主榮彩本跟袁承志有點過節,但一則見眾望所歸,小小一個龍游幫不能力排眾議,再則想到他當日在衢江中不為已甚,擲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過他的恩惠,心想索性錦上添花,說幾句好話,便站起來說道:“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場許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過在他手裡。”眾人不覺一愣,榮彩又道:“可是他很給兄弟留余地,兄弟雖然栽了,卻也心下感激。現下選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贊成。”眾人見曾經與他敵對過的人也這樣說,都歡呼起來。只有青青低聲罵道:“老滑頭!”
  丁甲神丁游走別袁承志身邊,向他細細打量,見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驚人,年紀又輕,何以群雄對他如此擁戴?心想這麼一來,他聲威一下子便蓋過了自己師父,很不服氣,說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著他手,顯得甚是親熱。袁承志道:“兄弟實在難以……”話未說完,突覺手上一緊。原來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師傳絕藝,用力一扯,想摔袁承志一交,讓這位“盟主”在眾人面前出個大丑,雖然這樣一來,不免得罪了無數英雄好漢,說不定當場給眾人打成一團肉醬,但他是個莽撞之徒,氣憤之下,也顧不到這麼許多了。袁承志不動聲色,暗中使出“千斤墜”功。丁游連扯三扯,胳臂上肌肉高高賁起,出盡了平生之力,但對方就如生根在石山上一般,只聽他繼續說道:“……擔當大任。丁兄令師孟老爺子名滿天下,定比兄弟適當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自己右臂上格的一聲,險些扯脫了骱,疾忙放手,見袁承志卻似毫無所覺,知道對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適才若是乘勢反擊,自己早給丟下山谷之中,但他顧全自己面子,令旁人絲毫瞧不出來,不禁頓生感激之意,大聲說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說著拜了下去。袁承志連忙還禮,心頭也喜歡這大漢莽得可愛。
  程青竹道:“咱們既然會盟,就要有個盟規,現下請盟主宣布,大伙兒共同商酌。”
  袁承志還待推辭,孫仲壽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公子,你謙辭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落入奸人之手,禍害不小。要是你能領袖群雄,督師的血海深仇就可得報了。督師一生做事,向來就是當仁不讓,不避艱危。”袁承志聽他責以大義,更提到先公的“好樣”,不覺凜然心驚,站起身團團一揖,說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兄弟識見淺薄,還望各位前輩以大事為重,隨時指教,兄弟必定遵從,不敢狂妄自大。”群雄聽他允任盟主,泰山頂上登時歡聲雷動,山谷鳴響,四下裡都是鼓掌和歡呼的回音,似乎腳底的千峰萬壑也一齊在鼓掌喝彩一般。群雄當下點起香燭,一齊拜天禱祝。
  袁承志向孫仲壽道:“盟約就請孫叔叔起草了。”孫仲壽也不推辭,回進廟裡草擬。他知群雄以信義為先,不重文采,當下言簡意深的寫了百余字。袁承志當眾宣讀了。群雄歃血宣誓,決不背盟。一個轟動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會,至此告成。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著武功絕頂,至誠待人,再加之機緣巧合,以及父親的威名,竟爾成為南北直隸、魯、豫、浙、閩、贛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領。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39 AM

當晚群雄席地歡宴,斗酒轟飲,喧鬧歡笑之聲,布滿峰谷。
  正熱鬧間,突見一個流星直沖上天,這是山下有警訊號,群雄登時停杯不飲。袁承志和孫仲壽等人,立時便想起當年聚會聖嶂峰而官兵來襲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銀被劫、因而調兵來攻麼?過不多時,兩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漢子奔上山來,向袁承志稟報:“啟稟盟主,山下哨探急報,清兵大軍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進軍,離此處已不過二百余裡,請盟主定奪。”袁承志驚道:“清兵來得這麼快!”他雖曾聽說清兵於去年入關,攻到山東,但一直只在登州、萊州一帶騷擾,搶劫焚殺,想不到竟會一舉破了青州。
  孫仲壽道:“清兵去年十月翻過牆子嶺,直打到兗州,在山東各地燒殺劫掠。聽說帶兵的頭子是奉命大將軍阿巴泰。這人是努爾哈赤的第七子,還是韃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兵,曾和滿清睿親王多爾袞打來過山東,對山東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志問道:“多爾袞打來過山東?”他潛心武學,於世事所知實甚有限。孫仲壽歎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時盟主在華山學武,因此不知道。”見群雄正紛紛互相詢問,人心浮動,便站起身來,登上高處一塊大石,大聲道:“山下兄弟急報,清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來。各位請繼續喝酒,盟主自有主張。”群雄中有人叫道:“大伙兒沖下山去,殺他媽的韃子兵。”又有人叫道:“韃子兵可欺侮得咱們狠了,這回非跟他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滿山轟叫,群情憤激。
  孫仲壽回到袁承志身邊,說道:“盟主,眾兄弟都要去打韃子兵,你瞧怎樣?“袁承志道:“我爹爹一生盡忠報國,為的就是殺韃子。眼下韃子欺上門來,正好眾兄弟在此聚會,咱們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於行軍打仗一道,全然不懂,還是請孫叔叔發令。”孫仲壽沉吟片刻,派了十幾個人出去查探清兵虛實,然後說道:“自從督師袁公被害,朝中無人,再也無力抗御清兵了。崇禎九年六月,滿清頭子皇太極派了阿齊格、阿巴泰等大將攻進長城,直打到北直隸腹地。十一年,九王多爾袞率領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隸,忠臣盧象*和孫承宗先後殉國。多爾袞那年還攻破了濟南,俘虜了我四十多萬百姓去。這一次又是阿巴泰這韃子將軍來。”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是攻打河北、山東各處?”孫仲壽道:“皇太極是很會用兵的。他派兵來河北、山東,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搶奪財物,殺人放火,摧破我中國的精華,要令得大明精疲力盡,然後再一舉而攻北京。當年他進攻北京,在袁督師手下吃了個敗仗,此後就不敢再攻京師。”
  袁承志忽想:“闖王和各路義軍四下流竄,豈不是幫了韃子兵的大忙?”這句話卻不便出口,只心中隱隱覺得不安。孫仲壽道:“這些年來,韃子兵幾次三番的打來河北、山東,一路上勢如破竹,明兵從來沒打過一場勝仗,韃子兵將一定不把明兵放在眼裡。常言道驕兵必敗,咱們正好乘機殺殺他們的威風。從青州來泰安,錦陽關是必經之地。那裡地勢險要,咱們可在錦陽關設伏,狠狠的打一仗。”袁承志大喜,站起來說道:“眾位兄弟,咱們這就殺韃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聲吶喊:“殺韃子兵,殺韃子兵!”
  次日清晨,袁承志和孫仲壽商議後,分遣群雄先後出發。約定四方埋伏,見到盟主中軍的黃色大旗高高豎起,便一齊向清兵沖殺。命水總兵帶同兩千名本部兵馬,打頭陣迎敵,生怕水總兵下山後變卦,派了焦公禮率同金龍幫的手下監視。要水總兵只許敗,不許勝,引誘清兵過來。水總兵所部兵甲器仗一應俱全,盡是明軍服色,實無半分破綻,至於打敗仗乃明兵家常便飯,更能盡展所長。
  那錦陽關兩側雙峰夾道,只中間一條小徑。到第四日傍晚,耳聽得喊聲大作,眾明兵甩甲曳兵,從小徑奔來。水總兵跨下戰馬,手執大刀,親自斷後。過不多時,便見一群辮子兵蜂湧而來。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巖石之後,初次見到清兵,想起父親連年與韃子兵血戰,不由得全身熱血如沸,高舉金蛇劍,說道:“孫叔叔,咱們沖下去!”孫仲壽道:“等一會,待韃子兵大隊過來。那時咱們再豎起黃旗,四面伏兵齊起,清兵便走不脫了。”只聽得號角聲響起,大隊清軍騎兵沖到,數十多落後的明兵登時被刀砍槍刺,屍橫就地。袁承志心下不忍,說道:“快沖下去接應!”孫仲壽道:“還得等一會。”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們的人要給他們殺光了。”孫仲壽道:“再等一會!”青青急得只是頓足。突然之間,右峰上喊聲大作,沙天廣率領山東各寨群盜,從山坡上殺將下來。孫仲壽叫道:“啊喲,不好!”袁承志道:“怎麼?”孫仲壽道:“清兵來的只是先鋒,這一來,就抓不到他們的元帥了。怎麼不見旗號,便自行動手了?”只見山東群盜一鼓作氣的殺入清兵陣中,跟著青竹幫、金龍幫,以及各處埋伏的群豪一時盡起,水總兵也帶同明兵回頭截殺。孫仲壽連聲歎氣,說道:“當年袁公帶兵,部下若是這般不聽號令,自行殺敵,所有的大將一個個都非給袁公請出尚方寶劍斬了不可。”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沒嚴申號令的不是。”孫仲壽安慰他道:“咱們這些英雄好漢,每個人武功都強,但直是一群烏合之眾,怎比得袁公當年在寧遠所練的精兵?盟主你也是無法可施的。唉,黃旗還沒豎起,大伙兒就亂糟糟的沖殺出去了,這哪裡是打仗,簡直是胡鬧!”不住的唉聲歎氣,想起當年袁崇煥在寧錦帶兵時的號令嚴峻,十余萬兵將無不肅然奉命,懊惱之中,又感心酸。青青道:“事已如此,歎氣也無用了。承志哥哥,咱們動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癢難搔,叫道:“好,大伙兒殺啊!”手執金蛇劍,沖下峰去。孫仲壽驚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帥,須當坐鎮中軍,不可親臨前敵……”叫聲未畢,袁承志展開輕功,早去得遠了,但見他疾沖入陣,金蛇劍揮動,削去了兩名清兵的腦袋。千余名清兵擠在山道之中,難以結陣為戰。敵人沖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了,被群雄四面八方的圍上攻打,不到一個時辰,已盡數就殲。清軍統帥阿巴泰得報前鋒在錦陽關中伏覆沒,當即率兵退回青州。
  這一役雖然沒殺了阿巴泰,但聚殲清軍一千余人,實是十余年來從所未有的大勝。群雄在錦陽關前大叫大跳,歡呼若狂。袁承志瞧著金蛇劍上的點點血跡,心想:“此劍今日殺了不少韃子兵,才不枉了這劍身上的隱隱碧血!”
  當晚袁承志、孫仲壽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談到今日一場大捷,實可慰袁督師的在天之靈,都是不禁熱淚盈眶。孫仲壽以殺不了清軍元帥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孫叔叔,咱們這批人,當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這些明軍官兵和別的弟兄們請你與朱叔叔、倪叔叔、羅叔叔各位好好操練,日後再碰上韃子兵,可不會再像今日這般亂殺一陣了。”孫仲壽等俱各奉命。
  袁承志與青青並肩漫步,眼見群雄東一堆、西一堆的圍著談論,人人神情激昂,說的自都是日間的大勝。袁承志道:“咱們今日還只一戰,要滅了滿清韃子,尚須血戰百場,當真是:‘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青青道:“你這兩句詩做得真好。”袁承志微笑道:“我怎會做詩?這是爹爹的遺作。”青青嗯了一聲。袁承志歎道:“我甚麼都及不上爹爹,他會做詩,會用兵打仗,我可全不會。”青青道:“你的武功卻一定比你爹爹強。”袁承志道:“我爹爹進士出身,沒練過武。但武功強只能辦些小事,可辦不了大事。”青青道:“也不見得,武功強,當然有用的。”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劍來,虛劈兩下,虎虎生風,說道:“對,青弟,我去刺殺韃子皇帝皇太極,再去刺殺崇禎皇帝,為我爹爹報仇。”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0 AM     標題: 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

袁承志和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押著鐵箱首途赴京。程青竹與沙天廣豪興勃發,要隨盟主到京師去逛逛。袁承志見多有兩個得力幫手隨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見洪勝海一路忠心耿耿,再無反叛之意,便給他治好了身上傷勢,洪勝海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揚鞭馳馬,在一望無際的山東平原上北行。這一帶都是沙天廣的屬下,進入北直隸後是青竹幫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頭目隆重迎送。青青見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來愛鬧鬧小脾氣的,這時也大為收斂了。這天來到河間府,當地青竹幫的頭目大張筵席,為盟主慶賀,作陪的都是河間府武林有名之士。酒過三巡,眾人縱談江湖軼聞,武林掌故。忽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幫主,再過四天,就是孟伯飛孟老爺子的六十大壽,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隨盟主上京,祝壽是不能去了。我是禮到人不到,已備了一份禮,叫人送去保定府。”沙天廣也道:“兄弟的禮也早已送去。孟老爺子知道我們不到,必是身有要事,決不能見怪。”袁承志心中一動:“這蓋孟嘗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壽辰在即,何不乘機結交一番?”說道:“孟老爺子兄弟是久仰了,原來日內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慶,兄弟想前去祝賀,各位以為怎樣?”眾人鼓掌叫好,都說:“盟主給他這麼大的面子,孟老爺子一定樂極。”次日眾人改道西行,這天來到高陽,離保定府已不過一日路程。眾人到大街上悅來客店投宿,安頓好鐵箱行李,到大堂裡飲酒用飯。只見東面桌邊坐著個胖大頭陀,頭上一個銅箍,箍住了長發,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壺。店小二送酒到來,他揭開酒壺蓋,將酒倒在一只大碗裡,骨都骨都一口氣喝干,雙手左上右落,抓起盤中牛肉,片刻間吃得干干淨淨,一疊連聲大嚷:“添酒添肉,快快!”這時幾個店小二正忙著招呼袁承志等人,不及理會。那頭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壺、杯盤都跳了起來,連他鄰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喲”一聲,跳了起來,卻是個身材瘦小的漢子,上唇留了兩撇鼠須,眸子一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師父,你要喝酒,別人也要喝啊。”那頭陀正沒好氣,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漢子道:“從來沒見過這般凶狠的出家人。”那頭陀喝道:“今日叫你見見。”青青瞧得不服氣,對袁承志道:“我去管管。”袁承志道:“等著瞧,別看那漢子矮小,只怕也不是個好惹的。”青青正想瞧兩人打架,不料那漢子好似怕了頭陀的威勢,說道:“好,好,算我錯,成不成?”頭陀見他認錯,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來,也就不再理會,自行喝酒。那漢子走了開去,過了一會,才又回來。袁承志等見沒熱鬧好瞧,自顧飲酒吃飯。突然一陣風過去,一股臭氣撲鼻而來,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轉頭,只見頭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著一把便壺,那頭陀竟未察覺,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向青青使個眼色,嘴角向頭陀一努。青青一見之下,笑得彎下腰來。大堂中許多吃飯的人還未發覺,都說:“好臭,好臭!”那瘦小漢子卻高聲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聲叫道:“這定是那漢子拿來的了。他手腳好快,不知他怎麼放的。”這時頭陀也覺臭氣觸鼻,伸手去拿酒壺,提在手裡一看不對,赫然是把便壺,而且重甸甸的,顯然裝滿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個筋斗。只聽那瘦小漢子還在大贊:“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臉將便壺向他擲去。那漢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異常,矮身便從桌底鑽了過去,已躲在頭陀身後。那便壺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濺。眾人大呼小叫,紛紛起立閃避。那頭陀怒氣更盛,伸出兩只大掌回身就抓。那漢子又從桌底下鑽過。那頭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亂成一片。眾人早都退在兩旁。只見那漢子東逃西竄,頭陀拳打足踢,始終碰不到他身子。過不多時,大堂中桌凳都已被兩人推倒。碗筷酒壺掉了一地。那漢子拾起酒壺等物,不住向頭陀擲去。頭陀吼叫連天,接過回擲。兩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後來,大堂中已清出一塊空地。那漢子不再退避,拳來還拳,足來還足,施展小巧功夫和頭陀對打起來。頭陀身雄力壯,使的是滄州大洪拳,拳勢虎虎生風。那漢子的拳法卻自成一家,時時雙手兩邊劃動,矮身蹣跚而走,模樣十分古怪,偏又身法靈動。青青笑道:“這樣子真難看,那又是甚麼武功了?”袁承志也沒見過,只覺他手腳矯捷,模樣雖丑,卻自成章法,盡能抵敵得住。程青竹見多識廣,說道:“這叫做鴨形拳,江湖上會的人不多。”青青聽了這名稱更覺好笑,見那漢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脫像是只鴨子。那頭陀久斗不下,焦躁起來,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一套魯智深醉打山門拳,東歪西倒,宛然是個醉漢,有時雙足一挫,在地上打一個滾,等敵人攻到,倏地躍起猛擊。他又滾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飯殘羹,連便壺中倒出的尿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斗到分際,頭陀忽地搶上一步,左拳一記虛招,右掌“排山倒海”,直劈敵人胸口。那瘦小漢子知道厲害,運起內力,雙掌橫胸,喝一聲:“好!”三張手掌已抵在一起。頭陀的手掌肥大,漢子的手掌又特別瘦小,雙掌抵在頭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兩人各運全力,向前猛推。頭陀左手雖然空著,但全身之力已運在右掌,左臂就如廢了一般,全然無力出招。雙方勢均力敵,登時僵持不動,進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誰先收力退縮,不免立斃於對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勢不免內力耗竭,兩敗俱傷。兩人均感懊悔,心想與對方本無怨仇,只不過一時忿爭,如此拚了性命,實在無謂。再過一陣,兩人額頭都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來。
  沙天廣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兒去拆解一下吧,再遲一會,兩個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沒這本事,還是咱哥倆兒齊上。”沙天廣道:“好,不過這兩個胡鬧家伙性命雖然可保,重傷終究難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來吧。”緩步走近,雙手分在兩人臂彎裡一格。頭陀與漢子的手掌倏地滑開,收勢不住,噗的一聲,三掌同時打在袁承志胸上。程沙兩人大叫:“不好!”同時搶上相救,卻見他神色自若,並未受傷。原來袁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這兩人正在全力施為,一股內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傷,因此運氣於胸,接了這三掌,仗著內功神妙,輕輕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頭陀和那漢子這時力已使盡,軟綿綿的癱瘓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廣扶起兩人,命店小二進來收拾。袁承志摸出十兩銀子,遞給掌櫃的道:“打壞了的東西都歸我賠。許多客人還沒吃完飯,你照原樣重新開過,都算在我帳上。”那掌櫃的接了銀子,不住稱謝,叫齊伙計,收拾了打爛的東西,再開酒席。過得一會,頭陀和那漢子力氣漸復,一齊過來向袁承志拜謝救命之恩。袁承志笑道:“不必客氣。請教兩位高姓大名。兩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了。”那頭陀道:“我法名義生,但旁人都叫我鐵羅漢。”那漢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請教高姓大名,這兩位是誰?”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廣已接口道:“原來是聖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見他知道自己姓名和外號,很是喜歡,忙道:“不敢,請教兄長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廣手中的扇子接過一抖。胡桂南見扇上畫著個骷髏頭,模樣可怖,便道:“原來是陰陽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當真幸會。”跟著又見到倚在桌邊的一根青竹,他知道青竹幫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節多少分地位高下,這枝青竹竟有十三節,那是幫中最高的首領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說道:“這位是程老幫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聖手神偷眼光厲害,果然名不虛傳。兩位不打不相識。來來來,大家同干一杯。”眾人一齊就坐,胡桂南與鐵羅漢各敬了一杯酒,道聲:“莽撞!”鐵羅漢笑道:“也不知從哪裡偷了這把臭便壺來,真是古怪!”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別是北直肅和山東江湖豪傑首領,但見二人對袁承志神態恭敬,此人剛才出手相救,內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貿然再問。他本來生性滑稽,愛開玩笑,這時卻規規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兩位到此有何貴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麼大戶,要一顯身手麼?”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輩的地方不敢胡來。我是去給孟伯飛孟老爺子拜壽去的。”鐵羅漢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說?我也是拜壽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來了,只不過你在孟大爺的酒筵之上,可別又端一把臭便壺出來。”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是要去給孟老爺子祝壽,明日正好結伴同行。兩位跟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吧?”
  鐵羅漢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說來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來我多在湖廣一帶,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見啦。”胡桂南笑道:“那麼羅漢大哥還得給我引見引見。”鐵羅漢奇道:“怎麼?你不識孟大爺麼?那又給他去拜甚麼壽?”胡桂南道:“兄弟對蓋孟嘗孟大爺一向仰慕得緊,只是沒緣拜見。這次無意中得到了一件寶物,便想借花獻佛,作為壽禮,好得會一會這位江湖聞名的豪傑。”鐵羅漢道:“那就是了。別說你有壽禮,就是沒有,孟大爺還不是一樣接待。誰叫他外號蓋孟嘗呢?哈哈!”程青竹卻留了心,問道:“胡老弟,你得了甚麼寶物啊?給我們開開眼界成不成?”沙天廣也道:“尋常物事哪會在聖手神偷的眼裡?這麼誇贊,那定是價值連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從懷裡掏出一只鑲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黃金盒子,說道:“這裡耳目眾多,請各位到兄弟房裡觀看吧。”眾人見盒子已是價值不貲,料想內藏之物必更珍貴。胡桂南待眾人進房後,掩上房門,打開盒子,露出兩只死白蟾蜍來。這對蟾蜍通體雪白,眼珠卻血也般紅,模樣甚是可愛,卻也不見有何珍異之處。胡桂南向鐵羅漢笑道:“剛才我和老兄對掌,要是一齊嗚呼哀哉,那也是大難臨頭,無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傷,我卻有解救之方。”指著白蟾蜍道:“這是產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厲害的內傷、刀傷,只要當場不死,一服冰蟾,藥到傷愈,真是靈丹妙藥,無比神奇。要是中了劇毒,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問道:“如此寶物,胡大哥卻哪裡得來?”胡桂南道:“上個月我在河南客店裡遇到一個采藥老道,病得快死了,見他可憐,幫了他幾十兩銀子,還給他延醫服藥。但他年壽已到,藥石無靈,終於活不了。他臨死時把這對冰蟾給了我,說是報答我看顧他的情意。”鐵羅漢道:“這盒子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來放在一只鐵盒裡,可是拿去送禮,豈能不裝得好看一點……”沙天廣笑道:“於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戶去取了這只金盒。”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開封府劉大財主的小姐裝首飾用的。”眾人一齊大笑。胡桂南道:“剛才我兩人險些兒攜手齊赴鬼門關,拚斗之時我心中在想,我和鐵羅漢大哥若得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兩人又無怨仇,何必為了一把臭便壺,搞出人命大事?”鐵羅漢笑道:“那倒生受你了。”眾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總而言之,這兩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雙手舉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說是報答,只是稍表敬意。請相公賞臉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麼可以?這是胡兄要送給孟老爺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公仗義相救,兄弟非死即傷,這對冰蟾總之是到不了孟老爺子手中啦。至於壽禮嘛,不是兄弟誇口,手到拿來,隨處即是,用不著操心。”袁承志只是推謝。胡桂南有些不高興了,說道:“這位相公既不肯見告姓名,又不肯受這冰蟾,難道疑心是兄弟偷來的,嫌髒不要麼?”袁承志道:“胡兄說哪裡話來?適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鐵羅漢和胡桂南同時“啊”的一聲驚呼。胡桂南道:“原來是七省盟主袁大爺,怪不得如此好身手。袁大爺率領群雄,在錦陽關大破韃子兵,天下無不景仰。”鐵羅漢道:“我先幾日聽到這消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眾人愕然不解。青青道:“為甚麼打自己耳光?”鐵羅漢道:“我惱恨自己運氣不好,沒能趕上打這一場大仗,連一名韃子兵也沒殺到。”眾人又都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見賜,兄弟卻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謝多謝。”雙手接了過去,放在懷裡。胡桂南喜形於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裡,過了一會,捧著一株朱紅的珊瑚樹過來。那珊瑚樹有兩尺來高,遍體晶瑩,難得的是無一處破損,無一粒沙石混雜在內,放在桌上,登覺滿室生輝,奇麗無比。胡桂南吃了一驚,說道:“兄弟豪富之家到過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長大完美的珊瑚樹。只怕只有皇宮內院,才有這般珍物。這是袁相公家傳至寶吧?真令人大開眼界了。”袁承志笑道:“這也是無意中得來的。這件東西請胡兄收著,明兒到了保定府,作為賀禮如何?”胡桂南驚道:“那太貴重了。”袁承志道:“這些賞玩之物,雖然貴重,卻無用處,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謝了收起。他和鐵羅議見袁承志出手豪闊,心下都暗暗稱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眾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禮賀壽。孟伯飛見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忙親自迎接出來。他早知袁承志年輕,還道必有過人之處,此刻相會,見他只是個黝黑少年,形貌平庸,不覺一愣,老大不悅,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漢怎地顛三倒四,推舉這麼個毛頭小伙子做盟主?”但眾人遠道前來拜壽,自然是給自己極大面子,於是和大兒子孟錚,二兒子孟鑄連聲道謝,迎了進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見孟伯飛身材魁梧,須發如銀,雖以六旬之年,仍是聲若洪鐘,步履之間更是穩健異常,想是武功深厚。兩個兒子均在壯年,也都英氣勃勃。
  說話之間,孟伯飛對泰山大會似乎頗不以為然,程青竹談到泰山之會,他都故作不聞,並不接口。過了一會,又有賀客到來,孟伯飛說聲:“失陪!”出廳迎賓去了。青青心道:“這人號稱蓋孟嘗,怎麼對好朋友如此冷淡?原來是浪得虛名。早知他這麼老氣橫秋的,就不來給他拜甚麼壽了。老家伙我還見得不夠多麼?”家丁獻過點心後,孟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1 AM

鑄陪著袁承志等人到後堂去看壽禮。這時孟伯飛正和許多客人圍著一張桌子,贊歎不絕。見袁承志等進來,孟伯飛忙搶上來謝道:“袁兄、夏兄送這樣厚禮,兄弟如何克當?”袁承志道:“老前輩華誕,一點兒敬意,太過微薄。”眾人走近桌邊,只見桌上光彩奪目,擺滿了禮品,其中袁承志送的白玉八駿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貴。胡桂南送的珊瑚寶樹也很搶眼。
  孟伯飛對袁承志被推為七省盟主一事,本來頗為不快,但見他說話謙和,口口聲聲老前輩,送的又是這般珍貴非凡的異寶,足見對自己十分尊重,覺得這人年紀雖輕,行事果然不同,不覺生了一份好感,說話之間也客氣得多了。各路賀客拜過壽後,晚上壽翁大宴賓朋。蓋孟嘗富甲保定,素來愛好交友,這天六十大壽,各處來的賀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飛掀須大樂,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謝。大廳中開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輩份較低的賓客則在後廳入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都給讓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飛在主位相陪。在第一席入座的還有老英雄鴛鴦膽張若谷、統兵駐防保定府的馮同知、永勝鏢局的總鏢頭董開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群豪向壽翁敬過酒後,猜拳斗酒,甚是熱鬧。飯酒正酣,一名家丁匆匆進來,捧著一個拜盒,走到孟錚身邊,輕輕說了幾句。孟錚正陪客人飲酒,一聽家丁說話,忙站起來,走到孟伯飛身旁,說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無敵歸二爺夫婦,帶了徒弟給您拜壽來啦。”孟伯飛一愣,道:“我跟歸老二素來沒交情啊!”揭開拜盒,見大紅帖子上寫著:“眷弟歸辛樹率門人敬賀”幾個大字,另有小字注著“菲儀黃金十兩”,帖子旁邊放著一只十兩重的金元寶。孟伯飛心下甚喜,向席上眾賓說聲:“失陪。”帶了兩個兒子出去迎客。不多時,只見他滿面春風,陪著歸辛樹夫婦、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五人進來。歸二娘手中抱著那個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孩子歸鐘。袁承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師哥、二師嫂,您兩位好。”歸辛樹點點頭道:“嗯,你也在這裡。”歸二娘哼了一聲,卻不理睬。袁承志道:“師哥師嫂請上座,我與劍和他們一起坐好啦。”孟伯飛聽袁承志這般稱呼,笑道:“好哇,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哥撐腰,別說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當呀!”言下之意,似是說袁承志少年得意,當上七省盟主,全是仰仗師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語。歸辛樹這些日子忙於為愛子覓藥,尚不知泰山大會之事,愕然道:“甚麼盟主?”孟伯飛笑道:“我是隨便說笑,歸二哥不必介意。”當下請歸氏夫婦在鴛鴦膽張老英雄下首坐了。眾賀客均是豪傑之上,男女雜坐,並不分席。袁承志自與梅劍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廣卻去和啞巴、青青同席。歸辛樹與孟伯飛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後,永勝鏢局總鏢頭董開山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寬坐。兄弟到後面歇一下。”歸辛樹冷然道:“我們到處找董鏢頭不到,心想定在這裡,果然不錯。”董開山神色尷尬,說道:“兄弟跟歸二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歸二爺何必苦苦找我?”眾人一聽此言,都停杯不飲,望著二人。
  孟伯飛笑道:“兩位有甚麼過節,瞧兄弟這個小面子,讓兄弟來排解排解。”說到排難解紛,於他實是生平至樂。董開山道:“在下久仰歸二爺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相識,不知何故一路追蹤兄弟。”
  孟伯飛一聽,心中雪亮:“好啊,你們兩人都不是誠心給老夫拜壽來著。原來一個是避難,一個是追人。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裡,總不能讓他吃虧丟人。”於是對歸辛樹道:“歸二爺有甚麼事,咱們過了今天慢慢再談。大家是好朋友,總說得開。”歸辛樹不善言辭,歸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說道:“這是我們二爺三房獨祧單傳的兒子,眼見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鏢頭開恩,賜幾粒藥丸,救了這孩子一條小命。我們夫婦永感大德。”孟伯飛道:“那是應該的。”轉頭對董開山道:“董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歸二爺這樣的大英雄求你。甚麼藥丸,快拿出來吧!你瞧這孩子確是病重。”董開山道:“這茯苓首烏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須歸二爺一句話,兄弟早就雙手奉上了。不過這是鳳陽總督馬大人進貢的貢品,著落永勝鏢局送到京師。若有失閃,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飯吃,那也罷了,可是不免連身家性命也都難保,只好請歸二爺高抬貴手。”眾人聽了這話,都覺事在兩難。馮同知一聽是貢物,忙道:“貢物就是聖上的東西,哪一個大膽敢動?”歸二娘道:“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這一次也只得動上一動了。”馮同知喝道:“好哇,你這女人想造反麼?”歸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夾起一個魚圓,乘馮同知嘴還沒閉,噗的一聲,擲入了他的口中。馮同知一驚,哪知又是兩個魚圓接連而來,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時狼狽不堪。老英雄張若谷一見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壽辰,這般搞法豈不是存心搗蛋,隨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寶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齊齊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歸辛樹手肘靠桌,潛運混元功內力向下一抵,全身並未動彈分毫,嵌在桌面裡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張若谷臉上。張若谷急忙閃避,雖未撞中,卻已顯得手忙腳亂。他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將桌面打下一塊,轉身對孟伯飛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丟了臉了。”說著大踏步向外就走。職司招待的兩名孟門弟子上前說道:“張老爺子不忙,請到後堂用杯茶吧。”張若谷鐵青著臉,雙臂一張,兩名弟子踉蹌跌開。孟伯飛怫然不悅,心想好好一堂壽筵,卻給歸辛樹這惡客趕到鬧局,以致老朋友不歡而去,正要發話,馮同知十指齊施,已將兩個魚圓從口中挖了出來,另外一個卻終於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了,這還有王法嗎?來人哪!”兩名親隨還不知老爺為何發怒,忙奔過來。馮同知叫道:“抬我大關刀來!”原來這馮同知靠著祖蔭得官,武藝低微,卻偏偏愛出風頭,要鐵匠打了一柄刃長背厚、鍍金垂纓、薄鐵皮的空心大關刀,自己騎在馬上,叫兩名親兵抬了跟著走,務須口中杭育、杭育,叫聲不絕,裝作十分沉默、不勝負荷的模樣,他只要隨手一提,卻是輕松隨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爺神力驚人。他把“抬我大關刀來”這句話說順了口,這時脾氣發作,又喊了出來。兩名親隨一愣,這次前來拜壽,並未抬這累贅之物,一名親隨當即解下腰間佩刀,遞了上去。孟伯飛知他底細,見他裝模作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連叫:“使不得。”馮同知草菅人命慣了的,也不知歸辛樹是多大的來頭,眼見他是個鄉農模樣,哪放在心上?接過佩刀,揮刀摟頭向歸二娘砍去。歸二娘右手抱著孩子,左手一伸,彎著食中兩指鉗住了刀背,問道:“大老爺,你要怎樣?”
  馮同知用力一拉,哪知這把刀就如給人用鐵鉗鉗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紋絲不動。他雙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後拉奪,霎時間一張臉脹得通紅,手中雖無大關刀,但臉如重棗,倒也宛若關公,所差者也不過關公的丹鳳眼變成了馮公的斗雞眼而已。歸二娘突然放手。馮同知仰天一交,跌得結結實實,刀背砸在額頭之上,登時腫起了圓圓一塊,有似適才他吞下肚去的魚圓鑽上了額頭。兩名親隨忙搶上扶起。馮同知不敢再多說一句,手按額頭,三腳兩步的走了。只聽他出了廳門,一路大聲喝罵親隨:“混帳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懶,不抬老爺用慣了的大關刀來。否則的話,還不是一刀便將這潑婦劈成兩半。”董開山趁亂想溜。歸辛樹道:“董鏢頭,你留下丸藥,我決不難為你。”董開山受逼不過,站到廳心,叫道:“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神拳無敵的對手。性命是在這裡,你要,就來拿去吧。”歸二娘道:“誰要你性命?把丸藥拿出來!”孟伯飛的大兒子孟錚再也忍耐不住,叫道:“歸二爺,我們孟家可沒得罪了你,你們有過節,請到外面去鬧。”歸辛樹道:“好,董鏢頭,咱們出去吧。”董開山卻不肯走。歸辛樹不耐煩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開山向後一退,歸辛樹手掌跟著伸前。董開山既做到鏢局子的總鏢頭,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見歸辛樹掌到,疾忙縮肩,出手相格,卻哪碰得到對方手掌?但聽得嗤的一聲,肩頭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塊。孟錚搶上前去,擋在董開山身前,說道:“董鏢頭是來賀壽的客人,不容他在捨下受人欺侮。”歸二娘道:“那怎樣?我們當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嗎?”孟錚道:“你們有事找董鏢頭,不會到永勝鏢局去找?干麼到這裡攪局?”言下越來越不客氣。歸二娘厲聲道:“就算攪了局,又怎麼樣?”這些日子來她心煩意亂,為了兒子病重難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則以孟伯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她決不能如此上門胡來。孟伯飛氣得臉上變色,站了起來,道:“好哇,歸二爺瞧得起,老夫就來領教領教。”孟錚道:“爹爹,今兒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兒子來。”當下命家丁在廳中搬開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們要攪局,索性大攪一場。歸二爺,這就請顯顯你的神拳無敵。”歸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們當家動手,再練二十年,還不知成不成?”孟錚武功已盡得孟伯飛快活三十掌的真傳,方當壯年,生平少逢敵手,雖然久聞神拳無敵的大名,但當著數千賓朋,這口氣哪裡咽得下去?喝道:“歸老二,你強凶霸道,到這裡來撒野!孟少爺拳頭上只要輸給了你,任憑你找董鏢頭算帳,我們孟家自認沒能耐管這件事。要是勝了你,卻又怎樣?”歸辛樹不愛多言,低聲道:“你接得了我三招,歸老二跟你磕頭。”旁人沒聽見,紛紛互相詢問。孟錚怒極而笑,大聲說道:“各位瞧這人狂不狂?他說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頭。哈哈,是不是啊,歸二爺?”
  歸辛樹道:“不錯,接招吧!”呼的一聲,右拳“泰山壓頂”,猛擊下來。這時青青已站到袁承志身邊,說道:“你的師哥學了你的法子。”袁承志道:“怎麼?”青青道:“你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數來讓他接麼?”袁承志道:“這姓孟的不識好歹,他哪知我師哥神拳的厲害。”
  孟錚見對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擋,左手隨即打出一拳。兩人雙臂一交,歸辛樹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點功夫。”乘他左拳打來,左掌啪的一聲,打在他左肘之上,發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錚的功夫最講究馬步堅實,這一送竟只將他推得身子晃了幾晃。袁承志低聲道:“糟糕,這一招沒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傷。”但見歸辛樹又是一掌打出,孟錚雙臂奮力抵出,猛覺一股勁風逼來,登時神智胡塗,仰天跌倒,昏了過去。眾人大聲驚呼。孟伯飛和孟鑄搶上相扶,只見孟錚慢慢醒轉,口中連噴鮮血,一口氣漸漸接不上來。歸辛樹剛才一送沒推動他,只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錚拚命架得兩招,力氣已盡,這第三招就算是輕輕一指,也就倒了,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來,哪裡禁受得住?歸辛樹萬想不到他已經全然無力抵御,眼見他受傷必死,倒也頗為後悔。丁甲神丁游和孟鑄兩人氣得眼中冒火,齊向歸辛樹撲擊。孟伯飛給兒子推宮過血,眼見他氣若游絲,不禁老淚泉湧,突然轉身,向歸辛樹打來。歸辛樹見正點子董開山乘機想溜,身子一挫,從丁游與孟鑄拳下鑽了過去,伸指在董開山脅下一點。董開山登時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後,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氣,卻是移動不得半步,嘴裡兀自在叫:“歸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這時孟伯飛已與歸二娘交上了手,兩人功力相當,歸二娘吃虧在抱了孩子,被他勢如瘋虎般的一輪急攻,迭遇險招。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門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對袁承志道:“袁相公,咱們快勸,別弄出大事來。”袁承志道:“我師哥師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頭相勸,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陣再說。”
  這時歸辛樹上前助戰,不數招已點中了孟伯飛的穴道。只見他在大廳中東一晃,西一閃,片刻之間,已將孟家數十名弟子親屬全都點中了穴道。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彎腰,有的扭頭,姿勢各不相同,然而個個動彈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轉動。賀客中雖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見神拳無敵如此厲害,哪個還敢出頭?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1 AM

歸二娘對梅劍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劍和解下董開山背上包裹,在他身上裡裡外外搜了一遍,卻哪裡有茯苓首烏丸的蹤影?歸辛樹解開他穴道,問道:“丸藥放在哪裡?”董開山道:“哼,想得丸藥,跟我到這裡來干甚麼?虧你是老江湖了,連這金蟬脫殼之計也不懂。”歸二娘怒道:“甚麼?”董開山道:“丸藥早到了北京啦。”歸二娘又驚又怒,喝道:“當真?”董開山道:“我仰慕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專誠前來拜壽。難道明知你們想搶丸藥,還會把這東西帶上門來連累他老人家?”聖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袁相公,這鏢頭扯謊。”袁承志道:“怎麼?”胡桂南道:“他的丸藥藏在這裡。”說著向“壽”字大錦軸下的一盤壽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聲問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當,別想逃過我的眼睛。”青青在一旁聽著,笑道:“旁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別的能為是沒有,說到偷偷摸摸甚麼的勾當,卻輸不了給人。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歸二爺定會追來,因此把丸藥放在壽桃之中,等對頭走了,再悄悄去取出來。”袁承志點點頭,從人叢中出來,走到孟伯飛身邊,伸掌在他“璇璣”、“神庭”兩穴上按捏推拿幾下,內力到處,孟伯飛身子登時活動。歸二娘厲聲道:“怎麼?你又要來多管閒事?”把孩子往孫仲君手裡一送,伸手往袁承志肩頭抓來。袁承志往左一偏,避開了她一抓,叫道:“師嫂,且聽我說話。”孟伯飛筋骨活動之後,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揚鞭”,連續兩掌,向歸二娘拍來。他這快活三十掌馳譽武林,自有獨得之秘,遇到歸辛樹時棋差一著,縛手縛腳,但與歸二娘卻不相上下。兩人拳來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歸辛樹道:“你讓開。”歸二娘往左閃開。孟伯飛右掌飛上。歸辛樹側拳而出,不數招又已點中了他的穴道。袁承志若再過去解他穴道,勢必跟師哥動手,當下只有皺眉不動。歸二娘脾氣本來暴躁,這時愛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幾分乖張,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藥出來,我把你兩條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開山手腕,將他手臂扭轉,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肘關節上,手臂立時折斷。董開山咬緊牙關,低聲道:“藥不在我這裡,折磨我也沒用。”賀客中有些人瞧不過眼,挺身出來叫陣。
  袁承志眼見局面大亂,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幾聲,無人理睬,心想:再過得片刻,若是殺傷了人命,那就難以挽救,非快刀斬亂麻不可,突然縱起,落在孫仲君身旁,左手一招“雙龍搶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孫仲君大驚,疾忙伸右臂擋架。豈知他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乘她忙亂中回護眼珠,右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孫仲君退開三步,孩子已被他搶了過去。孫仲君大驚,高叫:“師父,師娘!快,快,他……”歸辛樹夫婦回過頭來,袁承志已抱著孩子,跳上一張桌子,叫道:“青弟,劍!”青青擲過劍去,袁承志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別動手,聽我說話。”
  歸二娘紅了眼睛,嘶聲叫道:“小雜種,你敢傷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說著要撲上去拚命。歸辛樹一把拉住,低聲道:“孩子在他手裡,別忙。”袁承志道:“二師哥,請你把孟老爺子的穴道解開了。”歸辛樹哼了一聲,依言將孟伯飛穴道拍開。袁承志叫道:“各位前輩,眾家朋友。我師哥孩子有病,要借貪官馬士英的丸藥救命,可是這位董鏢頭甘心給贓官賣命,我師哥才跟他過不去。孟老爺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我們決不會有意前來打擾。”眾人一聽,都覺奇怪,明明見他們師兄弟互斗,怎麼他卻幫師兄說起話來了。歸氏夫婦更加驚異。歸二娘又叫:“快還我孩子!”袁承志高聲道:“孟老爺子,請你把這盤壽桃掰開來瞧瞧,中間可有點兒古怪。”董開山一聽,登時變色。孟伯飛不知他葫蘆裡賣甚麼藥,依言掰開一個壽桃,只見棗泥餡子之內露出一顆白色蠟丸,不禁一呆,一時不明白這是甚麼東西。袁承志高聲說道:“這董鏢頭要是真有能耐給贓官賣命,那也罷了,可是他心腸狠毒,前來挑撥離間,要咱們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孟老爺子,這幾盤壽桃是董鏢頭送的,是不是?”孟伯飛點點頭。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藥藏在壽桃之內,明知壽桃一時不會吃,等壽筵過了,我師哥跟孟老爺子傷了和氣,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裡,豈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說,一面走近桌邊。青青也過來相助。兩人把壽桃都掰了開來,將餡裡所藏的四十顆丸藥盡數取出。袁承志捏破一顆蠟丸,一陣芳香撲鼻,露出龍眼大一枚朱紅丸藥來。他叫青青取來一杯清水,將丸藥調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氣若游絲,也不哭鬧,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裡。歸二娘雙目含淚,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師弟識破機關,不但救不了兒子的命,還得罪了不少英雄豪傑,累了丈夫一世英名。袁承志等孩子服過藥後,雙手抱著交過。歸二娘接了過去,低聲道:“師弟,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歸辛樹只道:“師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丸藥都遞給了歸二娘,笑道:“孩子再生幾場重病,也夠吃的了。”歸二娘心中正自歡喜不盡,也不理會她話中含刺,謝著接過。
  歸辛樹忙著給點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個,說一句:“對不住!”孟伯飛默然,心想:“你兒子是救活了,我兒子卻給你打死了。定當邀約能人,報此大仇。”
  袁承志見孟門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錚正要走入內堂,叫道:“請等一下。”孟鑄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還要怎樣?”袁承志道:“我師哥素來仰慕孟老爺子的威名,親近還來不及,哪會真的傷害孟大哥性命?這一掌雖然使力大了一點,但孟大哥性命無礙,盡可不必擔心。”眾人一聽,都想:“眼見他受傷這般沉重,你這話騙誰?”
  袁承志道:“我師哥並未存心傷他,只要給孟大哥服一劑藥,調養一段時候,就沒事了。”說著從懷中取出金盒,揭開盒蓋,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來,用手捏碎,在碗中沖酒調合,給孟錚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錚果然臉上見紅,呻吟呼痛。孟伯飛喜出望外,忍不住淚水從臉頰上直流下來,顫聲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連聲遜謝。當下孟鑄指揮家人,將兄長抬到內房休息。廳上重整杯盤,開懷暢飲。歸二娘向孟伯飛道:“孟老爺子,我們實在鹵莽,千萬請你原諒。”一拉丈夫,與三個徒弟一齊拜了下去。孟伯飛呵呵笑道:“兒子要死,誰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這也怪不得賢孟梁。”歸氏夫婦又去向適才動過手的人分別道歉。群雄暢飲了一會。孟伯飛終是不放心,進去看兒子傷勢如何,只見他沉沉睡熟,呼吸勻淨,料已無事。
  孟伯飛心無掛礙,出來與敬酒的賀客們酒到杯干,直飲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來,滿滿斟了兩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聲說道:“袁盟主,泰山大會上眾英雄推你為尊,老實不客氣說,在下本來是心裡不服的。但今日你的所作所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來,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氣將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見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干了。群雄轟然叫好。孟伯飛大拇指一翹,說道:“袁盟主此後但有甚麼差遣,在下力量雖小,要錢,十萬八萬銀子還對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師徒,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漢,在下也還有這點小面子。”
  袁承志見他說得豪爽,又想一場大風波終於順利化解,師兄弟間原來的嫌隙也煙消雲散,心裡很是暢快。這一晚眾人盡醉而散,那董鏢頭早已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崇禎皇帝既得不到靈藥,難以延年益壽,他董總鏢頭自己如何延年益壽,這大事自須盡早安排。袁承志等人在孟家莊盤桓數日,幾次要行,孟伯飛總是苦留不放。孟錚受的是外傷,這幾日中好得甚快。歸辛樹的兒子歸鐘服了茯苓首烏丸後,果然也是一日好於一日。歸辛樹夫婦心中的歡喜,那也不用說了。
  到第七日上,蓋孟嘗雖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張筵席,替歸辛樹與袁承志等送行。席間程青竹說道:“孟老哥,永勝鏢局那姓董的不是好東西,他失卻貢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歸二爺,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須得提防一二。”孟伯飛道:“這小子要是真來惹我,可不再給他客氣。”歸二娘道:“孟老哥,這全是我們惹的事,要是有甚麼麻煩,可千萬得給我們送信。”孟伯飛道:“好!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廣道:“就是防他勾結官府。”孟伯飛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學你老弟,占山為主。”群雄在笑聲中各自上馬而別。歸辛樹夫婦抱了孩子,帶著三個徒弟欣然南歸。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廣、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八人押著鐵箱,連騎北上。這日來到高碑店,天色將暮,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貪趕路程,當下在鎮西的“燕趙居”客棧歇宿。眾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門外車聲隆隆,人語喧嘩,吵得雞飛狗走。除了啞巴充耳不聞之外,各人都覺得十分奇怪。只聽得聲音嘈雜,客店中湧進一批人來,聽他們嘰哩咕嚕,說的話半句也不懂。眾人出房一看,只見廳上或坐或站,竟是數十名外國兵,手中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器,亂哄哄在說話。袁承志等從沒見過這等綠眼珠、高鼻子的外國人,都感驚奇,注目打量。忽聽得一個中國人向掌櫃大聲呼喝,要他立即騰出十幾間上房來。掌櫃道:“大人,實在對不住啦,小店幾間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問情由,順手就是一記耳光。那掌櫃左手按住面頰,又氣又急,說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讓出上房來,放火把你的店子燒了。”掌櫃無法,只得來向洪勝海哀求,打躬作揖,請他們挪兩間房出來。沙天廣道:“好哇,也有個先來後到。這人是甚麼東西?”掌櫃忙道:“達官爺,別跟這吃洋飯的一般見識。”沙天廣奇道:“他吃甚麼洋飯?吃了洋飯就威風些麼?”掌櫃的悄聲道:“這些外國兵,是運送紅夷大炮到京裡去的。這人會說洋話,是外國大人的通譯。”袁承志等這才明白,原來這人狐假虎威,仗著外國兵的勢作威作福。
  沙天廣鐵扇一展,道:“我去教訓教訓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說道:“慢來!”把眾人邀入房裡,說道:“先父當年鎮守關遼,寧遠兩仗大捷,得力於西洋國的紅夷大炮甚多。滿清虜首努爾哈赤就是給紅夷大炮轟死的。現下滿清兵勢猖獗,這些外國兵既是運炮去助戰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沙天廣道:“難道就由得這小子發威?”袁承志道:“這種賤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眾人聽他如此說,就騰了兩間上房出來。
  那通譯姓錢名通四,見有了兩間上房,雖然仍是呶呶責罵,也不再叫掌櫃多讓房間了。他出去了一會,領了兩名外國軍官進店。這兩個外國軍官一個四十余歲,另一個三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2 AM

十來歲。兩人嘰哩咕嚕說了一會話,那年長軍官出去陪著一個西洋女子進來。這女子年紀甚輕,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紀,料想是二十歲左右,一頭黑發,襯著雪白的肌膚,眼珠卻是碧綠,全身珠光寶氣,在燈下燦然閃耀。
  袁承志從來沒見過外國女人,不免多看了幾眼。青青卻不高興了,低聲問:“你說這女子好看麼?”袁承志道:“外國女人原來這麼愛打扮!”青青哼了一聲,就不言語了。次日清晨起來,大伙在大廳上吃面點。兩個外國軍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譯錢通四不住過去諂媚,卑躬屈膝,滿臉賠笑,等回過頭來,卻向店伙大聲呼喝,要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記巴掌。程青竹實在看不過眼了,對沙天廣道:“沙兄,瞧我變個小小戲法!”當下也不回身,順手向後一揚,手中的一雙竹筷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正插入了錢通四口裡,把他上下門牙撞得險些兒掉將下來。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細竹,這門青竹鏢絕技,二十步內打人穴道,百發百中,勁力不輸鋼鏢。也是他聽了袁承志的話這才手下留情,否則這雙筷子稍高數寸,錢通四的一雙眼珠就別想保住了。錢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還不知竹筷是哪裡飛來的。兩個外國軍官叫他過去查問。錢通四說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環搖晃。
  年長的軍官向袁承志這一桌人望了幾眼,心想多半是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兩只酒杯,忽往空中擲去,雙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槍,一槍一響,把兩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聽得巨響,都嚇了一跳,心想這火器果然厲害,而他放槍的准頭也自不凡。年長軍官面有得色,從火藥筒中取出火藥鉛丸,裝入短槍,對年輕軍官道:“彼得,你也試試麼?”彼得道:“我的槍法怎及得上咱們葡萄牙國第一神槍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槍手麼?”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歐洲第一。”雷蒙笑道:“歐洲第一,難道不是世界第一麼?”彼得道:“東方人很古怪,他們有許多本領,比歐洲人厲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說。若克琳,你說是麼?”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說得對。”袁承志等聽三人嘰哩咕嚕的說話,自是半句不懂。雷蒙見若克琳對彼得神態親熱,頗有妒意,說道:“東方人古怪麼?”又是兩槍連發,這一次卻是瞄准了青青的頭巾。火光一閃,青青的頭巾打落在桌,露出了一頭女子的長發。袁承志等齊吃一驚。雷蒙與另桌上的許多外國兵都大笑起來。青青大怒站起,嗖的一聲,長劍出鞘。袁承志心想:“如一動手,對方火器厲害,雙方必有死傷。這些外國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滿清韃子的,殺了他們於國家有損,還是忍一下吧。”對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個外國人怒目橫視,又坐了下來。若克琳笑道:“原來是個姑娘,怪不得這樣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她還會使劍呢,好像想來跟我們打一架。”雷蒙道:“她來時誰去抵敵?彼得,咱倆的劍法誰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遠沒人知道。”雷蒙臉有怒色,問道:“為甚麼?”若克琳道:“喂,你們別為這個吵嘴。”抿嘴笑道:“東方人很神秘,只怕你們誰也打不贏這個漂亮大姑娘呢。”
  雷蒙叫道:“通四錢,你過來!”錢通四連忙過去,道:“上校有甚麼吩咐?”雷蒙道:“你去問那個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劍?快去問。”錢通四道:“是,是!”雷蒙從袋裡抓出十多塊金洋,拋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過來。只要贏了我,這些金洋都是她的。她輸了,我可要親一個嘴!你快去說,快去說。”錢通四大模大樣的走了過去,照實對青青說了,說到最後一句“親一個嘴”時,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聲,正中他右頰。這一掌勁力好大,錢通四“哇”的一聲,吐出了滿口鮮血,四枚大牙,半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從此嘴裡四通八達,當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說道:“這女孩子果然有點力氣!”拔出劍來,在空中呼呼呼的虛劈了幾下,走到大廳中間,叫道:“來,來,來!”青青不知他說些甚麼,但瞧他神氣,顯然便是要和自己比劍,當即拔劍出座。袁承志道:“青弟,你過來。”青青以為他要攔阻,身子一扭,道:“我不來!”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樣勝他。”青青適才眼見那外國人火器厲害無比,只怕劍法也是如此威力驚人,又或是劍上會放出些甚麼霹靂聲響的物事來,本有些害怕,一聽大喜,忙走過來。袁承志道:“瞧他剛才砍劈這幾下,出手敏捷,勁道也足。他這劍柔中帶韌,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麼我可設法震去他劍!”袁承志喜道:“不錯,正是這樣,可是別傷了他。”
  雷蒙見兩人談論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來,快來!”青青反身躍出,回手突然一劍,向他肩頭削去。雷蒙萬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總算他是葡萄牙的劍術高手,又受過法國與意大利名師的指點,危急中滾倒在地,舉劍一擋,錚的一聲,火花四濺,站起身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兩人展開劍術,攻守刺拒,斗了起來。
  袁承志細看雷蒙的劍法,見他回擋進刺,甚是快速。斗到酣處,青青劍法忽變,全是虛招,劍尖即將點到,立即收回,這是石梁派的“雷震劍法”,六六三十六招,竟無一招實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閃電,把敵人弄得頭暈眼花之後,跟著而上的便是雷轟霹靂的猛攻。
  雷蒙劍法雖然高明,但這樣的劍術卻從來沒有見過,只見對方劍尖亂閃,似乎劍劍要刺向自己要害,待得舉劍抵擋,對方卻又不攻過來。西方劍術之中原也有佯攻偽擊的花招,但最多一二招而已,決無數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這種花巧只圖好看,有何用處?正要笑罵,青青突然揮劍猛劈。雷蒙舉劍擋架,虎口大震,竟自把握不住,長劍脫手飛出。青青乘勢直上,劍尖指住他的胸膛。雷蒙只得舉起雙手,作投降服輸之狀。青青嘻嘻一笑,收劍回座。雷蒙滿臉羞慚,想不到自己在歐陸縱橫無敵,竟會到中國來敗在一個少女手裡。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桌上那疊金幣,走過來交給青青。青青搖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大說葡語,定要給她。程青竹伸手接過,將十多塊金洋疊成一疊,雙掌用力在兩端抵住,運起內力,過了一陣,將金幣還給若克琳。若克琳接了過來,想再交給青青,一拿上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十多枚金幣已互相粘住,結成一條圓柱,竟然拉不開來,不禁睜大了圓圓的眼睛,喃喃說道:“東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給兩個軍官看。雷蒙道:“這些人有魔術!”彼得道:“別惹他們啦!走吧!”兩人傳下號令,不一會只聽得門外車聲隆隆,拖動大炮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來,走出店去。若克琳走過青青身邊時,向她嫣然一笑,帶著一陣濃郁的香風,環珮叮噹,出店去了。
  鐵羅漢道:“紅夷大炮到底是怎麼樣子?我從來沒見過。”胡桂南道:“咱們去瞧瞧。”沙天廣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來,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這笨家伙倒真沒偷過。咱們要不要打個賭?”沙天廣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滿清韃子的,可偷不得,否則我真要跟你賭上一賭。”眾人在笑語聲中出店。不一刻,已追過押運大炮的軍隊。見大炮共有十尊,果是龐然大物,單觀其形,已是威風凜凜,每尊炮用八匹馬拖拉,後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車過去,路上壓出了兩條深溝。
  群雄馳出二十余裡,忽聽前面鸞鈴響處,十多騎迎面奔來。待到臨近,見馬上乘者負弓持箭,馬上掛滿獐兔之類的野味,卻是出來打獵的。這些人衣飾華貴,都是緞袍皮靴,氣派甚大,環擁著一個韶齡少女。
  那少女見了袁承志等人,拍馬迎上,叫道:“師父,師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來啦!”原來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眾人在劫鐵箱時曾和她會過。她上次穿一件青布衣衫,似個鄉下姑娘,這時卻打扮得明艷無倫,左耳上戴著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顆大紅寶石,閃閃生光。阿九見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師父在一起?”袁承志笑著點點頭。阿九向沙天廣道:“沙寨主,咱們不打不成相識!”程青竹叫她見過了胡桂南、鐵羅漢等人,問道:“你到哪裡去?”阿九道:“出來打獵,瞧我走得遠不遠?”程青竹道:“我們正要上京,你跟我們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歡喜,說道:“好!”傍在師父身邊,並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見她雖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勢派,舉止之間,氣度高華,心中不禁納悶,當日山東道上初遇,本以為她是程青竹的孫女,後來才知是徒弟。這時看來,竟是一位豪門巨室的嬌女,出來打獵,竟帶了這許多從人,也不知如何會拜程青竹為師,又混在青竹幫中,倒真奇了。
  當晚在飲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見阿九的從人說話都帶官腔,除了對阿九十分恭謹之外,對旁人誰也不理,神態倨傲,單獨看來,一個個竟是官宦,哪裡像是從僕,心下更奇。青青問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們大殺官兵,打得好痛快,後來忽然不見了你。我老是牽記,你到哪裡去了啊?”阿九臉一紅,唔了一聲,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來,那才美呢!”竟是顧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問,程青竹忽在對面連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滿頭滿臉的灰土,打扮給誰看啊?”各人閒談了一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5 AM

會,分別安寢。袁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走進房來,說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袁承志道:“好,請坐!”程青竹低聲道:“還是到外面空曠之地說的好。”袁承志知是機密之事,於是重行穿上長衣,出了客店,來到鎮外一個小山崗上。程青竹見四下無人,說道:“袁相公,我這女徒弟阿九來歷很是奇特。她於我曾有大恩,拜師之時,我曾答應過,決不洩露她的身份。”袁承志道:“我也瞧她並不尋常。你既答應過她,就不用對我說了。”程青竹道:“她手下所帶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們的圖謀,決不可在他們面前漏了口風。”袁承志點頭道:“原來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這女徒是決不致賣我的,但她年紀小,世事終究難料。”袁承志道:“咱們在她跟前特別留神就是了。”兩人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下崗回店。來到客店門口,只見一個漢子從東邊大街上過來,手裡提著一盞燈籠,閃身進店。微光之下,袁承志見那漢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細想在孟家莊壽筵、在泰山大會、在南京、在衢州石梁、在闖王軍中,都沒見過這人,然而以前一定會過,此人到底是誰?正自思索,忽然門上有輕輕剝啄之聲,便披衣下床,問道:“誰呀?”門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東西?”袁承志點燈開門,見她托著一只盤子,裝著兩只碗,每碗各有三個雞蛋,想是剛才下廚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謝了,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青青低聲道:“我想著那阿九很古怪,睡不著。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著。”說著淺淺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麼?”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說她美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兒,如說阿九美,定要不高興,說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謊,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個雞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擲,叫道:“對了,原來是他。”青青嚇了一跳,問道:“甚麼是他?”袁承志道:“回頭再說,快跟我出去。”青青見他不吃雞蛋,便有些著惱,道:“到哪裡去?”袁承志從洪勝海身旁拿了一柄劍,交給她道:“拿著。”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會敵。
  原來袁承志一吃到雞蛋,忽然想起當年在安大娘家裡,錦衣衛胡老三來搶小慧,他拚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時趕回,用雞蛋擊打胡老三,才將他趕跑。剛才見到的就是那個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來干甚麼,可須得探個明白。兩人矮著身子,到每間店房下側耳傾聽,來到一間大房後面,果然聽到有人在談論。
  只聽一人道:“這裡怎麼走得開?要是出了點兒亂子,哥兒們還有命麼?”另一人道:“安大人這件事也很要緊啊。眼前擺著一件奇功,白白放過了,豈不可惜?”眾人沉吟了一會。一個聲音粗沉的人道:“這樣吧,咱們一半人留在這裡,分一半人去聽安大人調派。要是立了功勞,卻是大家有份。”第一個人手掌在大腿上一拍,大聲道:“好,咱們有福共享,有禍同當。要是出了事,也是大伙兒一齊頂。”又一人道:“大家來拈鬮,誰去誰留,自己拈的沒話說。”眾人齊聲附和。
  袁承志心想:“他們在這裡有甚麼大事走不開?又有甚麼安大人和奇功,這倒怪了。”
  過了一陣,聽到刀劍輕輕碰撞之聲,想是拈鬮已畢,便要出來。袁承志在青青耳邊低語:“你叫沙天廣他們防備,我跟著去瞧瞧。”青青點點頭,低聲道:“小心了。”房門呀的一聲打開,房中燭光從門口照射出來。袁承志和青青躲在暗處,見第一個出來的正是胡老三,後面跟著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燭光下看得明白,卻都是阿九的從人。九人一一越牆而出。青青低聲道:“啊,是他們!我早知這女娃子不是好人。”袁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論,跟著去看個明白再說,當下越牆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後。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蹤,出市鎮行得裡許,便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門,大門隨即打開,把九人放了進去。袁承志繞到後門,越牆入內,走向窗中透出燈光的一間廂房,躍上屋頂,輕輕揭開瓦片,望將下去,只見房中坐著一個年近五十的漢子,身材高大。胡老三與阿九的八名從人魚貫入房,向那人行禮參見。只聽胡老三道:“小的在鎮上撞見王副指揮,知道他們湊巧在這裡,因此上邀了這幾位來做幫手。”那人道:“好極了,好極了!王副指揮怎麼說?”一人道:“王副指揮說,既然安大人有事,當得效勞!”那安大人道:“這次要是得手,大伙兒這件功勞可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憑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們哥兒可別分誰是內廷侍衛,誰是錦衣衛的,大伙兒都是為皇上出力!”眾人道:“安大人說得是,全憑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袁承志更是驚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錦衣衛,阿九那些隨從竟是內廷侍衛。阿九這小姑娘到底干甚麼的,怎地帶了一批內廷侍衛到處亂走?”
  過不多時,安大人率領眾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頂點數,見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自己帶著六人,等眾人走遠,又悄悄跟在後面。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裡路,有人輕輕低語了幾聲,大伙兒忽然散開,圍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沒聲的逼近。袁承志學他們的樣,也這般俯身走將過去。有人黑暗中見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見包圍之勢已成,揮手命眾人伏低,伸手敲門。過了一會,屋中一個女人聲音問道:“誰啊?”安大人一呆,問道:“你是誰?”女人聲音驚道:“啊,是……是……是你,深更半夜來干麼?”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原來你在這裡,快開門吧!”聲音中顯得又驚又喜。那女人道:“我說過不再見你,又來干甚麼了?”安大人笑道:“你不要見我,我卻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誰是你的娘子?咱們早已一刀兩斷!你要是放不過我,放火把這屋燒了吧,我寧死也不願見你這喪心病狂、沒良心的人。”袁承志越聽越覺聲音好熟,終於驚覺:“是安大娘!原來這安大人是她丈人、是小慧的父親。”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6 AM     標題: 第十三回  揮椎師博浪 毀炮挫哥舒

只聽得安大人賊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捨得燒你嗎?咱們來敘敘舊情吧!”說著發足踢門,只兩腳,門閂喀喇一聲斷了。袁承志聽踢門之聲,知他武功頗為了得。黑暗中刀光閃動,安大娘一刀直劈出來。安大人笑道:“好啊,謀殺親夫!”怕屋內另有別人,不敢竄進,站在門外空手和安大娘廝斗。袁承志慢慢爬近,睜大眼睛觀戰。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在黑暗中聽著刀風閃躲進招,口中卻是不斷風言風語的調笑。安大娘卻十分憤怒,邊打邊罵。斗了一陣,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揮刀當頭疾砍,安大人正是要誘她這一招,偏身搶進一步,扭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擰,安大娘單刀落地。安大人將她雙手捏住,右腿架在她雙腿膝上,安大娘登時動彈不得。袁承志心想:“聽這姓安的口氣,一時不致傷害於她,我且多探聽一會,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罵之際,身子一縮,從門角邊鑽了進去,輕輕摸到牆壁,施展“壁虎游牆功”直上,攀在梁上。
  只聽安大人叫道:“胡老三,進去點火!”胡老三在門外亮了火折子,拔刀護身,先把火折往門裡一探,又俯身撿了塊石子投進屋裡,過了一會見無動靜,才入內在桌上找到燭台,點亮蠟燭。安大人將安大娘抱進屋去,使個眼色,胡老三從身邊拿出繩索,將安大娘手腳都縛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說再也不要見我,這可不見了麼?瞧瞧我,白頭發多了幾根吧?”安大娘閉目不答。
  袁承志從梁上望下來,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見他雖然已過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來年輕時必是個美貌少年,與安大娘倒是一對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臉,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見,臉蛋兒倒還是雪白粉嫩。”側頭對胡三道:“出去!”胡老三笑著答應,出去時帶上了門。
  兩人相對默然。過了一會,安大人歎氣道:“小慧呢?我這些年來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是不理。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大家火氣大,一時反目,分別了這許多年,現今總該和好如初了。”過了一會,又道:“你瞧我十多年來,並沒另娶,何曾有一時一刻忘記你?難道你連一點夫妻之情也沒有麼?”安大娘厲聲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麼死的,你忘記了嗎?”安大人歎道:“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錦衣衛害死的,那不錯。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盡一船人,錦衣衛中有好人也有壞人。我為皇上出力,這也是光宗耀祖的體面事……”話沒說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隔了一會,安大人換了話題:“我思念小慧,叫人來接她。干麼你東躲西逃,始終不讓她跟我見面?”安大娘道:“我跟她說,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氣,就可惜壽命短些!”語氣中充滿了怨憤。安大人道:“你何苦騙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從前倒真是個有志氣的好人,我家裡的人不許我嫁他,我偷偷跟著他走了,哪知道……”說到這裡,聲音哽咽起來,跟著又恨恨的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殺了你。”安大人道:“咦,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說我害死了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來是個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的利祿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兒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發大財……我從前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啦!”袁承志聽到這裡,不禁心下惻然。安大娘道:“我丈夫名叫安劍清,本是個江湖好漢,不是給你這錦衣衛長官安大人害死了麼?我丈夫有位恩師楚大刀楚老拳師,是安大人貪圖利祿而害死他的。楚老拳師的夫人、女兒,都給這安大大逼死了……”安劍清怒喝:“不許再說!”安大娘道:“你這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劍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問話,又不一定難為他。他干麼動刀殺我?他妻子女兒是自殺的,又怪得了誰?”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誰教他收了這樣一位好徒弟?這徒弟又凍又餓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藝,養大他,又給他娶媳婦……”她越說越是怨毒。安劍清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見,是何等的歡喜之事,盡提那死人干麼?”安大娘叫道:“你要殺便殺,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從兩人話中琢磨出來當時情形,安劍清是楚大刀一手扶養長大的,後來他貪圖富貴,害死師父一家。安劍清在錦衣衛當差,而安大娘的父親兄長卻均為錦衣衛害死。安大娘氣忿不過,終於跟丈夫決裂分手。從前胡老三來搶小慧,安大娘東奔西避,都是為了這心腸狠毒的丈夫安劍清安大人了。袁承志心想:“想來當日害死他恩師一家之時,情形一定很慘。這人死有余辜。但不知安大娘對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魯莽了。”想再多聽一些說話,以便決定是否該出手殺他,哪知兩人都住了口,默不出聲。
  過了一會,遠處忽然隱隱有馬蹄之聲。安劍清拔出佩刀,低聲喝道:“等人來時,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顧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聲,道:“又想害人了。”
  安劍清知道妻子脾氣,揮刀割下一塊布帳,塞在她口裡。這時馬蹄聲愈近,安劍清將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帳子,仗刀躲在門後。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雖不知來者是誰,但總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在梁上抹了些灰塵,加點唾沫,捏成一個小小泥團子,對准燭火擲去,嗤的一聲,燭火登時熄了。安劍清喃喃咒罵。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輕輕溜下地來,繞到屋外,見屋角邊一名錦衣衛執刀伏地,全神貫注的望著屋中動靜,便俟近他身邊,低聲道:“人來啦!”那錦衣衛也低聲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點了他穴道,脫下他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裡衣上扯下一塊布,蒙在面上,撕開了兩個眼孔,然後抱了那人,爬向門邊。
  黑暗中蹄聲更響,五騎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馬來,輕拍三掌。安劍清在屋裡也回拍了三掌,點亮燈火,縮在門後,只聽門聲一響,一個人探進頭來。
  他舉刀猛力砍下,一個人頭骨碌碌的滾在一邊,頸口鮮血直噴。在燭光下向人頭瞥了一眼,不覺大驚,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伙伴。正要張口狂叫,門外竄進一個蒙臉怪客,伸指點了他穴道,反手一掌,打在他頸後“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哪裡還能動彈?袁承志順手接過他手中佩刀,輕輕放在地下,以防門外余人聽見,縱到床前扶起安大娘,扯斷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低聲叫道:“安嬸嬸,我救你來啦!”安大娘見他穿著錦衣衛服色,臉上又蒙了布,不覺疑慮不定,剛問得一聲:“尊駕是誰?”外面奔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與安大娘招呼了一聲,見到屋中情狀,愕然怔住。門外錦衣衛見進來人多,怕安劍清一人有失,早有兩人搶進門來,舉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兩名錦衣衛頸骨齊斷。門外敵人陸續進來,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來一個個都擲了出去,有的剛奔進來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間,打得十二名錦衣衛和內廷侍衛昏天黑地,飛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條,塞入安劍清耳中,又從死人身上扯下兩件衣服,在他頭上包了幾層,教他聽不見半點聲息,瞧不見一點光亮,然後扯去蒙在自己臉上蒙著的破布,向五人當中一人笑道:“大哥,你好。闖王好麼?”那人一呆,隨即哈哈大笑,拉著他手連連搖晃。原來這人正是李闖王手下大將、袁承志跟他結為兄弟的李巖。袁承志無意中連救兩位故人,十分喜歡,轉頭對安大娘道:“安嬸嬸,你還記得我麼?”這時是崇順十六年六月,離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難時已有十年,他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大成人,安大娘哪裡還認得出?
  袁承志從內衣袋裡摸出當日安大娘所贈的金絲小鐲,說道:“我天天帶在身邊。”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湊近燭光一看,果見他左眉上淡淡的有個刀疤,又驚又喜,道:“啊,孩子,你長得這麼高啦,又學了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見到小慧妹妹,她也長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覺,孩子們都大了,過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歎了口氣,喟然道:“想不到還是你這孩子來救我。”李巖不知他們曾有一段故舊之情,聽安大娘滿口叫他“孩子,孩子”的,只道兩人是親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險。我奉闖王之命,到河北來約幾個人相見。錦衣衛的消息也真靈,不知怎樣竟會得到風聲,在這裡埋伏。”袁承志道:“大哥,你的朋友快來了嗎?”
  李巖尚未回答,遠處已聞蹄聲,笑道:“這不是麼?”從人開門出去,不久迎了三個人進來。這三人一個是劉芳亮,一個是田見秀,都是當年在聖峰嶂會上見過的。他二人已不識袁承志,袁承志卻還記得他們相貌。另一個姓侯,卻曾在泰山大會中見過。三人與李巖招呼後,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行禮,說道:“盟主,你好!”
  李巖與安大娘都道:“你們本來相識?”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總盟主,眾兄弟齊奉號令。”李巖喜道:“啊,我忙著在河南辦事,東路的訊息竟都隔絕了。原來出了這樣一件大事,可喜可賀。”袁承志道:“這還是上個月的事,承好朋友們瞧得起,給了這樣一個稱呼,其實兄弟哪裡擔當得起?”姓侯的道:“盟主武功好,見識高,那是不必說了,單是這份仁義,武林中哪一個不佩服?”
  李巖喜道:“那好極了。”當下傳達了闖王的號令。原來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所統官兵十余萬,進迫潼關,命李巖秘密前來河北,聯絡群豪響應。姓侯的道:“盟主你說怎麼辦?”袁承志道:“闖王義舉,天下豪傑自然聞風齊起。小弟立即發出訊去。咱們七省好漢,轟轟烈烈的大干一場!”六人談得慷慨激昂,眉飛色舞。李巖道:“官軍腐敗已極,義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只是眼前卻有一個難題。”袁承志道:“甚麼?”李巖道:“剛才接到急報,說有十尊西洋的紅夷大炮,要運到潼關去給孫傳庭。孫老兒大敗之余,士無斗志,已然不足為患。只不過紅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轟將出來,立時殺傷數百人,倒是一件隱憂。”袁承志道:“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見過,確是神態可畏,想來威力非常,難道不是運去山海關打滿清的麼?”李巖道:“這些大炮萬裡迢迢的運來,聽說本是要去山海關防備清兵的。但闖王節節得勝,朝廷便改變了主意,十尊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關去了。”
  袁承志皺眉道:“皇帝防范百姓,重於抵御外敵。大哥,你說怎麼辦?”李巖道:“大炮一到潼關,咱們攻關之時,勢必以血肉之軀抵擋火炮利器,雖然不一定落敗,但損折必多……”袁承志道:“因此咱們要先在半路上截他下來。”李巖拊掌大喜,說道:“這可要偏勞兄弟,立此大功。”袁承志沉吟道:“洋兵火器很是厲害,兄弟已見識了一些,要奪大炮,須得另出計謀,能否成事,實在難說。不過這件事有關天下氣運,小弟必當盡力而為,若能仰仗闖王神威,一舉成功,那是萬民之福。”
  眾人又談了一會軍旅之事,袁承志問起李巖的夫人。李巖道:“她在河南,平時也常常說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將軍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嗎?”袁承志想起青青,臉上一紅,微笑不答。安大娘歎道:“似你這般的人才,不知誰家姑娘有福氣,唉!”忽然想起了小慧:“小慧跟他小時是患難舊侶。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終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裡傻氣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緣法了。”劉、田、侯三人聽他們談到私事,插不進口去,就站起來告辭。姓侯的侯飛文道:“盟主,明兒一早,我帶領手下兄弟前來聽令。”袁承志道:“好!”三人辭了出去。李巖與袁承志剪燭長談天下大勢,越說越是情投意合。袁承志於國事興衰,世局變幻,所知甚是膚淺,聽著李巖的談論,每一句話都令他有茅塞頓開之感。直到東方大白,金雞三唱,兩人興猶未已。回顧安大娘,只見她以手支頭,兀自瞧著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巖低聲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頭。李巖道:“這人怎麼處置?”安大娘心亂如麻,搖頭不答。李巖知她難以決斷,也就不再理會,對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別過。”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兩人和安大娘別過,攜手出屋,並肩而行。李巖的從人遠遠跟隨在後。兩人一路說話,走出了七八裡路。李巖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別,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氣相投,戀戀不捨。李巖道:“兄弟,闖王大事告成之後,我和你隱居山林,飲酒為樂,今後的日子長著呢。”袁承志喜道:“若能如此,實慰生平之願。”當下二人灑淚而別。袁承志眼望義兄上馬絕塵而去,這才回歸客店。只見侯飛文已帶了數十名精壯漢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廳和幾個院子都擠得滿滿的。青青、啞巴、洪勝海等人卻已不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7 AM

見。阿九和一眾從人見了這許多粗豪大漢,竟然不動聲色,耽在房中,並不出來。袁承志對侯飛文道:“侯大哥,你帶領幾位弟兄向南查探,看那隊西洋兵帶的大炮是向北來呢,還是折向南方。查明之後,請趕速回報。”侯飛文聽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馬出店而去。侯飛文剛走,沙天廣和程青竹兩人奔進店來,見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來了。”袁承志未及答話,又見青青、啞巴、洪勝海闖進廳來。青青一頭秀發被風吹得散亂,臉頰暈紅,見了袁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道:“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頭出去接應自己,當下說了昨晚之事。青青低下了頭,一語不發。袁承志見她神色不對,把她拉在一旁,輕聲道:“是我教你擔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別開了頭。袁承志知她生氣,搭訕道:“可惜你沒有見到我那位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雖是女子,但袁承志叫順了口,一直仍叫她青弟。青青道:“哥哥沒良心,要哥哥來做甚麼?”袁承志道:“真是對不起,下次一定不再讓你擔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別人來給你擔心,要我擔心干麼?”袁承志奇道:“咦,誰啊?”青青一頓足,回到自己房裡去了。等到中午,不見她出來吃飯,袁承志叫店伙把飯菜送到她房裡去,心想不知為甚麼生這麼大的氣,等吃過飯後,再去賠罪就是,適才見她慌亂憂急之狀,此時回想,心下著實感動。哪知店伙把飯菜捧了回來,說道:“姑娘不在屋裡!”袁承志一驚,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裡,只見人固不在,連兵刃衣囊也都帶走了。他心中著急,尋思:“這一負氣而去,卻到哪裡去了?她常常惹事闖禍,好教人放心不下。只是現下大事在身,不能親自去尋。”於是派洪勝海出去探訪,吩咐若是見到了,好歹要勸姑娘回來。
  等到傍晚,侯飛文騎著快馬回來了,一進門就道:“洋兵隊伍果然折而向南,咱們快追。”袁承志當即站起,命啞巴在店中留守鐵箱,自己率領程、沙、胡、鐵四人以及侯飛文等河北群豪,連夜從來路趕去,估量巨炮移動緩慢,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過一個小鎮,只見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樓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執槍守衛。眾人大喜,相視而笑。鐵羅漢叫道:“肚子餓啦,肚子餓啦!”袁承志道:“好,我們再去會會那兩個洋官。”
  眾人直上酒樓,鐵羅漢走在頭裡,一上樓就驚叫一聲。只見幾名洋兵手持洋槍,對准了青青,手指扳住槍機。一旁坐著那兩個西洋軍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見眾人上來,嘰咦咕嚕的叫了幾聲,又有幾名洋兵舉起了槍對著他們,大聲呼喝。
  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張桌子,猛向眾洋兵擲去,跟著飛身而前,在青青肩頭一按,兩人蹲低身子,一陣煙霧過去,眾槍齊發,鉛子都打在桌面上。
  袁承志怕火器厲害,叫道:“大家下樓。”拉著青青,與眾人都從窗口跳下樓去。雷蒙大怒,掏出短槍向下轟擊。鐵羅漢“哎喲”一聲,屁股上給槍彈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廣連忙扶起。各人上馬向南奔馳。那時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槍,須得再上火藥鉛子,眾洋兵一槍不中,再上火藥追擊時,眾人早去得遠了。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騎,一面奔馳,一面問道:“干麼跟洋兵吵了起來?”青青道:“誰知道啊?”袁承志見她神色忸怩,料知別有隱情,微微一笑,也就不問了。這三日來日夜記掛,此刻重逢,心中歡喜無限。
  馳出二十余裡,到了一處市鎮,眾人下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鐵羅漢肉裡的鉛子剜了出來。鐵羅漢痛得亂叫亂罵。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張桌旁坐了,低聲道:“誰叫她打扮得妖裡妖氣的,手臂也露了出來,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著頭腦,問道:“誰啊?”青青道:“那個西洋國女人。”袁承志道:“這又礙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慣,用兩枚銅錢把她的耳環打爛了。”袁承志不覺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鬧,後來怎樣?”青青笑道:“那個比劍輸了給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槍對著我。我不懂他話,料想又要和我比劍呢,心想比就比吧,難道還怕了你?正在這時候,你們就來啦!”袁承志道:“你又為甚麼獨自走了?”
  青青本來言笑晏晏,一聽這話,俏臉一沉,說道:“哼,你還要問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甚麼事得罪你了?”青青別開頭不理。袁承志知她脾氣,倘若繼續追問,她總不肯答,不如裝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會自己說出來,於是換了話題,說道:“洋兵火器厲害,你看用甚麼法子,才能搶劫他們的大炮到手?”青青嗔道:“誰跟你說這個。”袁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廣他們商量去。”站起身要走,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不許你走,話沒說完呢。”
  袁承志笑笑,又坐了下來。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袁承志道:“那天分手後還沒見過,不知道她在哪裡?”青青道:“你跟她媽說了一夜話,捨不得分開,定是不住口的講她了。”袁承志恍然大悟,原來她生氣為的是這個,於是誠誠懇懇的道:“青弟,我對你的心,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青青雙頰暈紅,轉過了頭。
  袁承志又道:“我以後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聲道:“怎麼你……跟你那小慧妹妹……又這樣好?”袁承志道:“我幼小之時,她媽媽待我很好,就當我是她兒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說,你不見她跟我那個師侄很要好麼?”青青嘴一扁,道:“你說那個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沒本事,生得又難看,她為甚麼喜歡?”袁承志笑道:“青菜蘿卜,各人所愛。我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沒本事,生得又難看,你怎麼卻喜歡我呢?”青青嗤的一聲笑,啐道:“呸,不害臊,誰喜歡你呀?”經過這一場小小風波,兩人言歸於好,情意卻又深了一層。袁承志道:“吃飯去吧!”青青道:“我還問你一句話,你說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袁承志道:“她美不美,跟我有甚麼相干?這人行蹤詭秘,咱們倒要小心著。”青青點點頭。兩人重又到眾人的桌邊入座,和沙天廣、程青竹等商議如何劫奪大炮。胡桂南道:“今晚讓小弟去探探,乘機偷幾支槍來。今天拿幾支,明天拿幾支,慢慢的把洋槍偷完,就不怕他們了。”袁承志道:“此計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沙天廣道:“盟主何必親自出馬?待小弟去好了。”
  袁承志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火槍偷到手,就可用洋槍來打洋兵。”眾人點頭稱是。青青笑道:“他還想偷瞧一下那個西洋美人兒。”眾人哈哈大笑。
  當日下午,袁承志與胡桂南乘馬折回,遠遠跟著洋兵大隊,眼見他們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時分,越牆進了客店。一下屋,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鏘鏘不絕,從一間房中傳出來。兩人伏在窗外,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那兩個西洋軍官各挺長劍,正在激斗。袁承志萬想不到這兩人竟會同室操戈,甚覺奇怪,當下靜伏觀戰。看了數十招,見雷蒙攻勢凌厲,劍法鋒銳,彼得卻冷靜異常,雖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還擊,那便招招狠辣。袁承志知道時間一久,那年長軍官定將落敗。果然斗到分際,彼得回劍向左擊刺,乘對方劍身晃動,突然反劍直刺。雷蒙忙收劍回擋,劍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長劍登時脫手。彼得搶上踏住敵劍,手中劍尖指著對方胸膛,嘰嘰咕咕的說了幾句話。雷蒙氣得身子發顫,喃喃咒罵。彼得把地下長劍拾起,放在桌上,轉身開門出去。雷蒙提劍在室中橫砍直劈,不住的罵人,忽然停手,臉有喜色,開門出去拿了一柄鐵鏟,在地下挖掘起來。袁承志和胡桂南本想離開,這時倒想看個究竟,看他要埋藏甚麼東西,只見他掘了好一陣,挖了個徑長兩尺的洞穴,挖出來的泥土都擲到了床下,挖了兩尺來深時,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塊被單,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實,然後在被單上舖了薄薄一層泥土。他冷笑幾聲,開門出室。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納悶,不知他在使甚麼西洋妖法。過了一會,雷蒙又進室來,彼得跟在後面。只見雷蒙聲色俱厲的說話,彼得卻只是搖頭。突然間啪的一聲,雷蒙伸手打了他一記耳光。彼得大怒,拔劍出鞘,兩人又斗了起來。雷蒙不住移動腳步,慢慢把彼得引向坑邊。
  袁承志這才恍然,原來此人明打不贏,便暗設陷阱,他既如此處心積慮,那是非殺對方不可了。袁承志對這兩人本無好惡,但見雷蒙使奸,不覺激動了俠義之心。只見雷蒙數劍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劍,雷蒙退了兩步。彼得右腳搶進,已踏在陷阱之上,“啊”的一聲大叫,向前摔跌。雷蒙回劍直刺他背心,眼見這一劍要從後背直通到前心,袁承志早已有備,急推窗格,飛身躍進,金蛇劍遞出,劍頭蛇舌鉤住雷蒙的劍身向後一拉。彼得得脫大難,立即躍起,右腳卻已扭脫了臼。雷蒙功敗垂成,又驚又怒,挺劍向袁承志刺來。袁承志一聲冷笑,金蛇寶劍左右晃動,只聽錚錚錚之聲不絕,雷蒙的劍身被金蛇劍半寸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間,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自發呆,袁承志搶上去拿住他手腕,一把提起,頭下腳上,擲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躍出窗去。胡桂南從後跟來,笑道:“袁相公,你瞧。”雙手提起,拿著三把短槍。袁承志奇道:“哪裡來的?”胡桂南向窗裡指指。原來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時,胡桂南跟著進來,忙亂之中,乘時將兩個西洋軍官的三把短槍都偷了來。袁承志笑道:“真不愧聖手神偷之名。”兩人趕回和眾人相會。青青拿著一把短槍玩弄,無意中在槍扣上一扳,只聽得轟的一聲,煙霧彌漫。沙天廣坐在她的對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縮頭,一頂頭巾打了下來,炙得滿臉都是火藥灰。青青大驚失色,連連道歉。沙天廣伸了伸舌頭,說道:“好厲害!”
  眾人把另外兩把短槍拿來細看,見槍膛中裝著火藥鉛丸。程青竹道:“火藥本是中國物事。咱們用來打獵做鞭炮,西洋人學到之後卻拿來殺人。這隊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支槍放將起來,可不是玩的。”各人均覺火器厲害,不能以武功與之對敵,一時默然無語,沉思對策。
  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個上不得台盤的詭計,不知行不行?”鐵羅漢笑道:“諒你也不會有甚麼正經主意。”袁承志道:“胡大哥且說來聽聽。”胡桂南笑著說了。青青首先拍手贊好。沙天廣等也都說妙計。袁承志仔細一想,頗覺此計可行,於是下令分頭布置。那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親本是澳門葡萄牙國軍官,已於年前逝世。她這次要搭乘運送大炮的海船回歸本國,因此隨同送炮軍隊北上,再赴天津上船。彼得是她父親的部屬,與若克琳相愛已久。雷蒙來自葡國本土,一見之下,便想橫刀奪愛。他雖官階較高,自負風流,卻無從插手,惱羞成怒之余,便向情敵挑戰,比劍時操之過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詭計,又被袁承志突來闖破。彼得見他是上司,不敢怎樣,只有加緊提防。這日來到一處大村莊萬公村,在村中“萬氏宗祠”歇宿。睡到半夜,忽聽得人聲喧嘩,放哨的洋兵奔進來說村中失火。雷蒙與彼得急忙起來,見火頭已燒得甚近,忙命眾兵將火藥桶搬出祠堂,放於空地。忙亂中見眾鄉民提了水桶救火,數十名大漢闖進祠堂,到處潑水。雷蒙喝問原因。眾鄉民對傳譯錢通四道:“這是我們祖先的祠堂,先潑上水,免得火頭延燒過來。”雷蒙覺得有理,也就不加干涉。哪知眾鄉民信手亂潑,一桶桶水盡往火藥上倒去。洋兵拿起槍桿趕打,趕開一個又來一個,不到一頓飯功夫,祠堂內外一片汪洋,火藥桶和大炮、槍支,無一不是淋得濕透,火勢卻漸漸熄了。亂到黎明,雷蒙和彼得見鄉民舉動有異,火藥又都淋濕,心想這地方有點邪門,還是及早離去為妙,正要下令開拔,一名小軍官來報,拖炮拉車的牲口昨晚在混亂中竟然盡數逃光了。雷蒙舉起馬鞭亂打,罵他不小心,命錢通四帶領洋兵到村中征集。不料村子雖大,卻是一頭牲口也沒有,想是早已得到風聲,把牲口都藏了起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8 AM

這一來就無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帶了錢通四,到前面市鎮去調集牲口。雷蒙督率士兵,打開火藥桶,把火藥倒出來曬。曬到傍晚,火藥已干,眾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拋出數十根火把,投入火藥堆中,登時烈焰沖天。眾洋兵嚇得魂飛天外,紛紛奔逃,亂成一團。雷蒙連聲下令,約束士兵,往民房放射排槍。煙霧彌漫中只見數十名大漢竄入林中不見了。雷蒙檢點火藥,已燒去了十之八九,十分懊喪。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了數十匹騾馬來拖拉大炮。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這天來到一條山峽險道,眼見是極陡的下山路,雷蒙與彼得指揮士兵,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後拖住,以防山路過陡,大炮墮跌。山路越走越險,眾人正自提心吊膽,全力拖住大炮,突然山凹裡嗖嗖之聲大作,數十支箭射了出來。十多名洋兵立時中箭,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騾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眾洋兵哪裡拉扯得住?十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數千斤之重,這一股下墮之勢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現陷坑,許多騾馬都跌入了坑裡。只聽見轟隆之聲大作,最後兩尊大炮忽然倒轉,一路筋斗翻了下去。數名洋兵被壓成了肉醬。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時均被帶動。眾兵顧不得抵擋來襲敵人,忙向兩旁亂竄。有的無路可走,見大炮滾下來的聲勢險惡,踴身一跳,跌入了深谷。十尊大炮翻翻滾滾,向下直沖,越來越快。騾馬在前疾馳,不久就被大炮趕上,壓得血肉橫飛。過了一陣,巨響震耳欲聾,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
  雷蒙和彼得驚魂甫定,回顧若克琳時,見她已嚇得暈了過去。兩人救起了她,指揮士兵伏下抵敵。敵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築成擋壁,火槍射去,傷不到一根毫毛,羽箭卻不住嗖嗖射來。戰了兩個多時辰,洋兵始終不能突圍。雷蒙道:“咱們火藥不夠用了,只得硬沖。”彼得道:“叫錢通四去問問,這些土匪到底要甚麼。”雷蒙怒道:“跟土匪有甚麼說的?你不敢去,我來沖。”彼得道:“土匪弓箭厲害,何必逞無謂的勇敢?”雷蒙望了若克琳一眼,惡狠狠的吐了口唾沫,罵道:“懦夫,懦夫!”彼得氣得面色蒼白,低聲道:“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無禮的代價。”
  雷蒙一躍而起,叫道:“是好漢跟我來!”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想尋死麼?”眾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誰肯跟他亂沖?雷蒙仗劍大呼,奔不數步,一箭射來,穿胸而死。彼得與眾洋兵縮在山溝裡,仗著火器銳利,敵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來救,但其時官場腐敗異常,若是調兵遣將,公文來往,又要請示,又要商議,不過十天半月,官兵哪裡能來?守到第二日傍晚,眾兵餓得頭昏眼花,只得豎起了白旗。錢通四高聲大叫:“我們投降了,洋大人說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槍都拋出來。”彼得道:“不能繳槍。”敵人並不理會,也不再攻,過了一會,忽然一陣肉香酒香,隨風飄了過來。眾洋兵已一日兩夜沒吃東西,這時哪裡還抵受得住?紛紛把火槍向上拋去,奔出溝來。彼得見大勢已去,只得下令棄械投降。眾兵把火槍堆在一起,大叫大嚷要吃東西。只聽得兩邊山坡上號角聲響,土坑中站起數百名大漢,彎弓搭箭,對住了眾洋兵。幾個人緩步過來,走到臨近,彼得看得清楚,當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被雷蒙擊落頭巾的少女。若克琳叫道:“啊,就是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劍,走上幾步,雙手橫捧,交給袁承志,意示投降,心想輸在這人手下也還值得。袁承志先是一愣,隨即領悟這是服輸投降之意,於是搖了搖手,對錢通四道:“你對他說,他們洋兵帶大炮來,如是幫助中國守衛國土,抵抗外敵,那麼我們很是感謝,當他們是好朋友。”錢通四照他的話譯了。彼得連連點頭,伸出手來和袁承志拉了拉。袁承志又道:“但你們到潼關去,是幫皇帝殺我們百姓,這個我們就不許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國百姓麼?我完全不知道。”袁承志見他臉色誠懇,相信不是假話,又道:“全中國的百姓很苦,沒有飯吃,只盼望有人領他們打掉皇帝,脫離苦海。皇帝怕了,叫你們用大炮去轟死百姓。”彼得道:“我也是窮人出身,知道窮人的苦處。我這就回本國去了。”袁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帶走吧。”
  彼得下令集隊。袁承志命部下拿出酒肉,讓洋兵飽餐了一頓。彼得向袁承志舉手致敬,領隊上坡。袁承志叫道:“干麼不把火槍帶走?”錢通四譯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戰利品。你放我們走,不要我們用錢來贖身,我們已很感謝你的寬洪大量了。”袁承志笑道:“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槍帶走,只怕回去長官責罰更重。拿去吧。”彼得道:“你不怕我們開槍打你們麼?”袁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中國人講究肝膽相照,既當你是好漢子,哪有疑心?”彼得連聲道謝,命士兵取了火槍,列隊而去。他一路上坡,越想越是感佩,命眾兵坐下休息,和錢通四兩人又馳回來,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對袁承志道:“閣下如此豪傑,我有一件東西相贈。”袁承志打開布包一看,見是一張折疊著的厚紙,攤了開來,原來是一幅地圖,圖中所繪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圖上注了許多彎彎曲曲的文字。
  彼得道:“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島,離開海岸有一千多裡。島上氣候溫暖,物產豐富,真如天堂一樣。我航海時到過那裡。”袁承志問道:“你給我這圖是甚麼意思?”彼得道:“你們在這裡很是辛苦,不如帶了中國沒飯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島上去。”袁承志暗暗好笑,心道:“你這外國人心地倒好,只不過我們中國有多大,億萬之眾,憑你再大的島也居住不下。”問道:“這島上沒人住麼?”彼得道:“有時有西班牙的海盜,有時沒有。你們這樣的英雄好漢,也不會怕那些該死的西班牙海盜。”袁承志見他一片誠意,就道了謝,收起地圖。彼得作別而去。錢通四轉過身子,正要隨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他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見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錢通四耳上劇痛,連說:“小人不敢!”他口中少了許多牙齒,說話漏風,倒似說:“小人頗敢!”袁承志指揮眾人,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見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毀得不成模樣,無法再用,於是掘土蓋上。袁承志見大功告成,與侯飛文等群豪歡聚半日,痛飲一場,這才分手。次日會齊了啞巴、洪勝海等人,向北京進發。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偉,弄濕火藥、掘坑陷炮等巧計都是他想出來的。眾人一路上對他稱揚備至。再也不敢輕視他是小偷出身。此去一路之上,但見焦土殘垣,野犬食屍,盡是清兵燒殺劫掠的遺跡,群雄無不看得心頭火起。沙天廣道:“可惜那日沒殺了韃子兵的元帥阿巴泰。盟主,咱們趕上去刺殺他如何?”青青首先便鼓掌叫好。袁承志沉吟不答。青青道:“去殺了韃子兵元帥有甚麼不好?也免得孫仲壽叔叔老是埋怨。”袁承志道:“要刺殺韃子的頭子,殺得越大越好,咱們索性便去刺殺滿清的皇帝皇太極。”眾人一怔,隨即齊聲歡呼。袁承志詳細詢問洪勝海,滿清的京城如何防衛,如何方能混入皇宮。洪勝海道:“滿清的京城在沉陽,現今叫作盛京,那盛京規模簡陋,可萬萬及不上北京了。小人先前在睿親王多爾袞手下當差,有塊腰牌,可以直進睿親王府,皇宮卻沒進去過。”袁承志道:“咱們這就去盛京,到了之後相機行事。”一行人先到北京,將鐵箱安頓好了,派青竹幫的幾名得力頭目留守,當即出京,向北進發,不一日到了盛京。眾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了,商議混進宮中之策。洪勝海道:“相公,依小人之見,請你委屈一下,扮作小人的伙伴,先去見多爾袞。他是韃子皇帝的親弟弟,在各位王爺中最得寵信,權力最大。咱們或能憑著他帶進宮去。”袁承志道:“多爾袞派你送信給司禮太監曹化淳,你又怎地回報?”洪勝海道:“小人只說曹化淳還沒能見到,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機密軍情,因此先行回報。”袁承志道:“甚麼機密軍情?”洪勝海道:“小人胡說八道一番,說是明朝皇帝已向西洋國借兵,借來幾百門大炮,數千洋槍隊,日內就來攻打滿清。”袁承志喜道:“此計大妙,多爾袞一聽,定要去稟報韃子皇帝。”於是向青青要了那支洋槍,對洪勝海道:“你說我是西洋兵的通譯錢通四,因此得悉內情。”
  青青大笑,說道:“承志哥哥,你甚麼人不扮,卻去扮那個狗通譯錢通四,我打掉你滿嘴牙齒再說!”說著舉起右手,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袁承志張口便咬,青青忙縮手不迭。袁承志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冒充西洋話,眾人盡皆大笑。當日午後,袁承志隨同洪勝海,去睿親王府求見王爺。多爾袞隨即傳見。袁承志見那多爾袞三十一二歲年紀,身形高瘦,一臉精悍之氣。洪勝海跟他說了一陣滿洲話,多爾袞果然神色大變,隨即以漢語詢問袁承志。袁承志取出洋槍,放在桌上,將先前與洪勝海商量好的言語說了。多爾袞沉吟良久,說道:“你們報訊有功,我有重賞。這就下去吧。明日再來伺候,聽取吩咐。”兩人無奈,只得磕頭退出。袁承志無緣無故的向韃子王爺磕了幾個頭,卻見不到皇太極,回到客店,心下老大發悶。尋思一會,要洪勝海帶到皇宮外去察看了一番,決意晚間徑行入宮行刺。他想此舉不論成敗,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於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約定明日午間在城南二十裡處一座破廟中相會。各人自知武功與他相差太遠,多一人非但幫不了忙,反而成為累贅,單是他一人,脫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叮嚀他務須小心。青青出門時向袁承志凝望片刻,低聲道:“承志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個韃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頭發,我若是從此再也見不到你……”說到這裡,眼圈兒登時紅了。袁承志要讓她寬懷,伸手拔下頭上一根頭發,笑道:“我送一百個韃子皇帝給你。”說時將頭發遞將過去。青青噗哧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袁承志等到初更時分,攜了金蛇劍與金蛇錐,來到宮牆之外。眼見宮外守衛嚴密,悄步繞到一株大樹後躲起,待衛士巡過,輕輕躍入宮牆。眼見殿閣處處,卻不知皇太極居於何處,一時大費躊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衛士或是太監來逼問。他放輕腳步,走了小半個時辰,不見絲毫端倪,心道:“這件事艱難萬分,怎比得當日大功坊中夜探?務須沉住了氣,今晚不成,明晚再來,縱然須花一兩個月時光,那也不妨。”這麼一想,走得更加慢了,繞過一條回廊,忽見花叢中燈光閃動,忙縮身在假山之後,過不多時,只見四名太監提了宮燈,引著三名官員過來。他眼見人多,若是搶出擒人,勢必驚動,只要一聲張,皇帝有備,便行刺不成了,當下躡足在後跟隨,只見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進殿去了。見殿外匾額寫著“崇政殿”三字,旁邊有行彎彎曲曲的滿文。袁承志繞到殿後,伏身在地,只見殿周四五十名衛士執刀守御,心中一喜:“此處守衛森嚴,莫非韃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塊石子,投入花叢。四名衛士聞聲過去查看。袁承志展開輕功,已搶到牆邊,使出“壁虎游牆功”沿牆而上,頃刻間到了殿頂,伏在屋脊之上,傾聽四下無聲,自己蹤跡未被發見,於是輕輕推開殿頂的幾塊琉璃瓦,從縫隙中凝目往下瞧去。只見滿殿燈燭輝煌,那三名官員正跪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禮,袁承志大喜:“果然是在參見皇帝。”只聽得最前的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說道:“臣范文程見駕。”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員道:“臣寧完我見駕。”最後一名官員臉容尖削,說道:“臣鮑承先見駕。”袁承志心道:“這三個官兒都是漢人,卻投降了韃子,都是漢奸,待會順手一個一劍。”又想:“他們跟韃子皇帝怎地又都說漢話?”緩緩移身向南,從縫隙中向北瞧去,只見龍座上一人方面大耳,雙目炯炯有神,約莫五十來歲年紀,那便是父親當年的大敵皇太極了。尋思:“從此發射金蛇錐,當可取他性命,只是隔得遠了,並無十足把握,倘若侍衛之中有高手在內,別要給擋格開去,還是跳下去一劍割了他首級的為是。”只聽皇太極道:“南朝軍情這幾天怎樣?今日接到阿巴泰的急報,說在山東青州、泰安之間中伏,打了個大敗仗,難道明軍居然還這麼能打?你們可知青州、泰安這一帶的統兵官是誰?”袁承志心想:“原來他們正在說我們打的這場勝仗,倒要聽聽他們說些甚麼?”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49 AM

 寧完我道:“啟稟皇上,臣已詳細查過。明軍帶兵的總兵姓水,名叫水鑒,武藝甚是了得。”皇太極“哦”了一聲,道:“你們去仔細查明,能不能設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貪財呢,還是愛美色。倘若他倔強不服,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說他的壞話,罷他的官,殺他的頭。但首先要設法令這人為我大清所用。此人能打敗阿巴泰,那是人才,咱們決不能輕易放過了。”三名官員齊聲道:“皇上聖明英斷,那水鑒若肯降順,是他的福氣。”皇太極歎了口氣,說道:“咱們當年使反間計殺了袁崇煥,朕事後想來,常覺可惜……”袁承志聽他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耳中登時嗡的一聲,全身發熱,心道:“他們使反間計,使反間計!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只聽皇太極續道:“倘若袁崇煥能為朕用,南朝的江山這時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志暗暗呸的一聲,心中罵道:“狗韃子打的好如意算盤!我爹爹忠肝義膽,豈能降你?”
  皇太極又道:“只是袁崇煥為人愚忠,不識大勢,諒來也是不肯降的。”又歎了口氣,問道:“洪承疇近來怎樣?”袁承志知道洪承疇本是明朝的薊遼總督,崇禎皇帝委以兵馬大權,兵敗被擒,降了滿清。洪承疇失陷之初,崇禎還道他已殉國,曾親自隆重祭祀。後來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禎無知人之明。范文程道:“啟奏皇上,洪承疇已將南朝的實情甚麼都說了。他說崇禎剛愎自用,舉措失當,信用奸佞,殺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軍正可乘機進關,解民倒懸。”皇太極搖頭道:“崇禎的性子,他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但我兵進關卻還不是時候。總須讓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雙方精疲力盡,兩敗俱傷,大清便可收那漁翁之利,一舉而得天下。你們漢人叫做卞莊刺虎之計,是不是?”三臣齊道:“是,是,皇上聖明。”袁承志暗暗心驚:“這韃子皇帝當真厲害,崇禎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遠了。我非殺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漢江山不穩。就算闖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隱隱覺得闖王的才具與此人相較,似乎也頗有不及,只不知心中何以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來。又想:“這皇帝的漢語可也說得流利得很。他還讀過中國書,居然知道卞莊刺虎的典故。”
  只聽皇太極道:“那洪承疇還說些甚麼?”范文程道:“洪承疇向臣露了幾次口風,盼望皇上恩典,賞他個差使,他得以為皇上效犬馬之勞,仰報天恩。”皇太極哈哈大笑,道:“這差使嗎?慢慢再說。”鮑承先道:“皇上,臣愚魯之極,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明。”皇太極點點頭。鮑承先道:“洪承疇先前不肯歸順,皇上大賜恩寵,親自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連日大張筵席請他,連我大清的開國功臣也從來沒這般殊榮。眾臣工都不明白。皇上開導說:咱們這些年來辛辛苦苦、連年征戰,為的是甚麼?眾臣工啟奏道: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諭道:是啊,可是咱們不明南朝內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疇一歸順,咱們都睜開了眼啦,那還不喜歡麼?眾臣工都拜服皇上聖明。這些日子來,那洪承疇於南朝各地的城守職官、民情風俗,果然說得詳詳細細,盡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卻不賞他官職封爵,眾臣工可都又不明白了。”皇太極微微一笑,說道:“老鮑性子直爽,想問甚麼,倒也直言無忌。你們三個,雖然都是漢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辦事,忠心耿耿,洪承疇怎能跟你們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頭,咚咚有聲,顯是心中感激之極。袁承志暗罵:“無恥,無恥。”只聽皇太極道:“洪承疇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氣就說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賜他高官厚祿,這人還肯出力辦事嗎?哼,崇禎封他的官難道還不夠大,那時他做的是甚麼官?”鮑承先道:“啟奏皇上:那時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督薊遼軍務,麾下統率八名總兵官,實是官大權大。”皇太極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過崇禎封他的。要他盡心竭力辦事,便不能給他官做。”三臣齊聲道:“皇上聖明。”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覺得他這駕馭人才的法門實是高明之極,此刻聽到這番話,宛似當年在華山絕頂初見《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門無不匪夷所思,雖然絕非正道,卻令人不由得不服。他呆了一陣,卻聽得皇太極在和范文程等商議,日後取得明朝天下之後如何治理,此時如何先為之備,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憤怒,輕輕又揭開了兩張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腳之處,卻聽得皇太極道:“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說來說去,也只一個道理,就是老百姓沒飯吃。咱們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讓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袁承志心下一凜:“這話對極!”范文程等頌揚了幾句。皇太極道:“要老百姓有飯吃,你們說有甚麼法子?范先生,你先說說看。”他似對范文程頗為客氣,稱他“先生”,不像對鮑承先那樣呼之為“老鮑”。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於百姓,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顧。以臣愚見,要天下百姓都有飯吃,第一須得輕徭薄賦,決不可如崇禎那樣,不斷的加餉搜刮。”皇太極連連點頭,說道:“咱們進關之後,須得定下規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賦,只要庫中有余,就得下旨免百姓錢糧。”范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實是萬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願。”說到後來,語音竟然嗚咽了。
  袁承志心想:“這個大漢奸,倒似確有愛民之心,不知是做戲呢,還是真心。”皇太極道:“很好,很好。你們漢人罵你們是漢奸,日後你們好好為朕辦事,也就是為天下百姓辦事,總得狠狠的掙一口氣,讓千千萬萬百姓瞧瞧,到底是你們這些人為漢人做了好事呢,還是崇禎手下那些只知升官發財、搜刮百姓的真漢奸做了好事。老寧,你有甚麼條陳?”寧完我道:“啟奏皇上:我大清的滿洲人少,漢人眾多。皇上得了天下之後,以臣愚見,須得視天下滿人漢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樣,強分天下百姓為四等。只消我大清對眾百姓一視同仁,漢人之中縱有倔強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極點頭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馬,天下無敵,可是他們在中國的江山卻坐不穩,就是為了虐待漢人。這是前車甚麼的?”鮑承先道:“前車覆轍。”皇太極微笑道:“對了,老鮑,我讀漢人的書,始終不易有甚麼長進。”鮑承先道:“皇上日理萬機,這些漢人書中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皇太極歎道:“漢人的學問,不少是很好的。只不過作主子的,讀書當學書裡頭的本事策略,不必學漢人的秀才進士那樣,學甚麼吟詩作對……”
  袁承志聽了這些話,只覺句句入耳動心,渾忘了此來是要刺死此人,內心隱隱似盼多聽一會,但聽他四人商議如何整飭軍紀、清兵入關之後,決計不可殘殺百姓,務須嚴禁劫掠。只見兩名侍衛走上前來,換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燭,燭光一明一暗之際,袁承志心想:“再不動手,更待何時?”左掌提起,猛力擊落,喀喇喇一聲響,殿頂已斷了兩根椽子,他隨著瓦片泥塵,躍下殿來,右足踏上龍案,金蛇劍疾向皇太極胸口刺去。皇太極兩側搶上四名衛士,不及拔刀,已同時擋在皇太極身前。嗤嗤兩響,兩名衛士已身中金蛇劍而死。皇太極身手甚是敏捷,從龍椅中急躍而起,退開兩步。這時又有五六名衛士搶上攔截,寧完我與鮑承先撲向袁承志身後,各伸雙手去抱。袁承志左腳反踢,砰砰兩聲,將寧鮑兩人踢得直摜出去。便這麼緩得一緩,皇太極又退開了兩步。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給這韃子皇帝逃了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連發兩枚金蛇錐,卻都給衛士沖上擋去,作了替死鬼。袁承志金蛇劍連刺,更不理會眾衛士來攻,疾向皇太極沖去。眼見距他已不過丈許,驀地裡帷幕後搶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時撲到。袁承志右足一彈,摜的一響,踢飛了一名,左足鴛鴦連環,跟著飛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時自左側撲到。袁承志左腳踢中了他胸口,他雙手卻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這武士口中鮮血狂噴,雙手卻死命抓住不放。這八名武士在滿洲語中稱為“布庫”,擅於摔交擒拿,平時宮中或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娛賓。皇太極接見臣下之後,臨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場角斗。這八名布庫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聽得有刺客,紛紛搶上來護駕。袁承志左足力甩,卻甩不脫這武士,金蛇劍揮出,削去了他半邊腦袋,但那武士雙手兀自緊緊抓住袁承志小腿。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好大膽,竟敢行刺皇上?”說的是漢語。袁承志全不理會,左腳帶著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極,只跨一步,頭頂風聲颯然,一件兵刃襲到,勁風掠頸,有如利刃。袁承志吃了一驚,知道敵人武功高強之極,危急中滾倒在地,一個筋斗翻出,舞劍護頂,左手扯脫腳上的死武士,這才站起。燭光照映下,只見眼前站著一個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臉如冠玉,右手執著一柄拂塵,冷笑道:“大膽刺客,還不拋下兵器受縛?”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轉去瞧皇太極,只見已有十余名衛士擋在他身前。袁承志斗然躍起,急向皇太極撲去,身在半空,驀見那道士也躍起身子,拂塵迎面拂來。袁承志金蛇劍連刺兩下,快速無倫。那道士側頭避了一劍,拂塵擋開一劍,跟著千百根拂塵絲急速揮來。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塵,右手劍刺他咽喉。刷的一聲響,塵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時鮮血淋漓,原來他拂塵之絲系以金絲銀絲所制,雖然柔軟,運上了內勁,卻是一件致命的厲害兵刃。就在這時,金蛇劍劍尖上的蛇舌也已鉤中那道人肩頭。兩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輕傷,落下地來時已交叉易位,心下均是驚疑不定:“這人是誰?武功恁地了得,實是我生平所僅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0 AM     標題: 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極時,那道人的拂塵已向他腦後拂來,拂絲為內勁所激,筆直戳至,猶似桿棒。袁承志無奈,只得回劍擋開。兩人這一搭上手,登時以快打快,瞬息間拆了二十余招。袁承志竭盡平生之力,竟是絲毫占不到上風,越斗越是心驚,突然間風聲過去,右頰又被拂塵掃了一下,料想臉頰上已是多了數十條血痕,驀地裡青青的話在腦海中一閃:“承志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眼見敵人如此厲害,只得先謀脫身,他一邊斗,一邊移動腳步,漸漸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癡心妄想!”說著拂塵連進三招,盡是從意料不到的方位襲來。袁承志一時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腳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變”步法,東竄西斜,避了開去。不料這玉真子如影隨形,竟於他的“神行百變”步法了然於胸,袁承志閃到東,他跟到東,竄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雖讓開了那三招,卻擺脫不了他源源而來的攻擊。這一來,兩人都是大奇。
  玉真子叫道:“你叫甚麼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嗎?”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問道:“你怎地會鐵劍門的步法?”袁承志反問道:“你是漢人,怎地反幫韃子?”玉真子怒道:“倔強小子,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刷刷兩招。袁承志眼見對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難保,當即凝神致志,使開本門華山派劍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數招,叫道:“啊,你是華山派穆老猴兒門下的小猴兒,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隱瞞師門,喝道:“是便怎樣?”一招“蒼松迎客”,長劍斜出,內力從劍身上嗤嗤發出,姿式端凝,招迅勁足。玉真子贊道:“好劍法,小猴兒不壞!”
  袁承志罵道:“你倚老賣老甚麼?”玉真子笑道:“老猴兒也不是我對手,你小猴兒更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說話,全神貫注的出劍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劍劃了淺淺一道口子。這一來,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動拂塵疾攻。兩人翻翻滾滾的斗了二百余招,兀自難分高下,都是暗暗駭異。袁承志不敢亂使金蛇劍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純熟,後者對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盡是華山派本門劍法。金蛇劍本來鋒銳絕倫,無堅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塵塵絲柔軟,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斷。金蛇劍與拂塵招術變幻,勁風鼓蕩,崇政殿四周巨燭忽明忽暗。
  又拆數十招,驀聽得皇太極以滿洲語呼喝幾句,六名布庫武士分從三面撲上。袁承志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韃子皇帝,急揮長劍疾攻兩招,轉身向殿門奔出。玉真子拂塵揮出,塵絲已卷住了金蛇劍的尖鉤。兩人同時拉扯,片刻間相持不下。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同時抓住了袁承志雙臂。袁承志大喝一聲,松手撤劍,雙掌在兩名武士背上一拍,運起混元功內勁,兩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無奈,只得也撤手松開拂塵之柄,出掌推開兩名武士,嗆啷啷一響,拂塵與金蛇劍同時掉落在地。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雙腿。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雙足凝立,還掌拍出。兩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將他扳倒,卻哪裡扳得動?玉真子掌來如風,瞬息之間連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開,突然頸中一緊,一名武士撲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後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間。那武士狂噴鮮血,都噴在袁承志後頸,熱血汩汩從他衣領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漸松。袁承志正待運勁擺脫,一名武士撲上來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機出指疾點,袁承志伸左手擋格。他雖只剩下一只左臂可用,仍是擋住了玉真子點來的七指連點。玉真子右指再點,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門。袁承志急忙側頭相避,左臂卻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連點三下,點了他胸口三處大穴,笑道:“放開吧,他動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雙手雙腿的武士卻說甚麼也不放手。皇太極的侍衛隊長拿過鐵鏈,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繞了數轉,眾武士這才放手,將伸臂扼在袁承志頸中的武士扶下來時,只見他凸睛伸舌,早已氣絕而死。
  皇太極道:“玉真總教頭和眾武士、眾侍衛護駕有功,重重有賞。老鮑、老寧,你們受傷了嗎?”鮑承先和寧完我已由眾侍衛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回入龍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這年輕人武功強得很哪,你叫甚麼名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殺了,多問些甚麼?”皇太極道:“是誰指使你來刺我?”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實而言,也好讓韃子知道袁督師有子。”大聲道:“我是前薊遼督師袁公的兒子,名叫袁承志。你韃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萬漢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日來行刺,是為我爹爹報仇,為我成千成萬死在你手下的漢人報仇。”皇太極一凜,道:“你是袁崇煥的兒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繼承我爹爹遺志,抗御你韃子入侵。”眾侍衛連聲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極揮手命眾侍衛不必再喝,溫言道:“袁崇煥原來有後,那好得很啊。你還有兄弟沒有?”袁承志一怔,心想:“他問這個干麼?”說道:“沒有!”皇太極問道:“你受了傷沒有?”袁承志叫道:“快將我殺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極歎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禎皇帝不明是非,殺害了忠良。當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議,明清兩國罷兵休民,永為世好。只可惜和議不成,崇禎反而說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聽到後很是痛心。崇禎殺你爹爹,你可知是哪兩條罪名?”袁承志默然。他早知崇禎殺他爹爹,有兩條罪名,一是與清酋議和,勾結外敵,二是擅殺皮島總兵毛文龍。孫仲壽、應松等說得明白,當日袁督師和皇太極議和,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清兵勢大,明兵力所不敵,只有練成了精兵之後,方有破敵的把握,議和是為了練兵與完繕城守。至於毛文龍貪贓跋扈,劫掠百姓,不殺他無以整肅軍紀。
  皇太極道:“你爹爹是崇禎害死的,我卻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殺崇禎,卻來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敵人,怎會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間計,騙信崇禎,害死我爹爹。崇禎要殺,你也要殺。”皇太極搖搖頭,道:“你年輕不懂事,甚麼也不明白。”轉頭向范文程道:“范先生,你開導開導他。”袁承志大聲道:“你想要我學洪承疇麼?哼,袁督師的兒子,會投降滿清嗎?”
  這時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員,都是聽說有刺客犯駕、夤夜趕來護駕的。皇太極道:“祖大壽在這裡嗎?”階下一名武將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頭。袁承志心中一凜,祖大壽是父親當年麾下的第一大將,父親被崇禎下旨擒拿時,他心中不服,帶兵反出北京,後來父親在獄中修書相勸,他才重受崇禎令旨。他與清兵血戰前後數十場,但崇禎對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凌河為皇太極重重圍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後降了又反,在錦州數場血戰,後援不繼,被擒又降。心想:“他對我爹爹雖然不錯,但投降韃子總是大大不該。”忍不住高聲斥道:“祖大壽,你這無恥漢奸!”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著他。袁承志見他剃了額前頭發,拖根辮子,頭發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氣,喝道:“祖大壽,你還有臉見我嗎?你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祖大壽在階下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志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子,你……你長得這麼大了,你……你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你的。”袁承志怒道:“呸,給你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霉。”祖大壽全身一顫,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只“啊,啊,啊”幾聲。皇太極道:“祖大壽,這姓袁的交由你帶去,好好勸他歸順。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哼,這小子膽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壽跪下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天恩浩蕩,臣自當盡力相勸。”皇太極點頭道:“好,你帶他去吧!”祖大壽走到袁承志身邊,伸手欲扶。袁承志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當啷啷直響,喝道:“別來碰我!”祖大壽縮開了手,躬身退出殿去。兩名侍衛攜著袁承志,跟在他身後。袁承志回過頭來,向皇太極瞧去,只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卻顯得甚是和藹。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裡在打甚麼鬼主意。”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騎,自己另行騎了匹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入書房,說道:“你們出去!”四名親隨躬身出房。祖大壽掩上了房門,一言不發,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鐵鏈。袁承志自在宮內之時,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你只道我穴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托大了!”祖大壽緩緩將鐵鏈一圈圈的從袁承志身上繞脫,始終一言不發。袁承志暗暗運氣,覺膻中穴處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的手勁當真了得。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若無這背心護體,哪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一待胸間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死了這漢奸,穿窗逃走。”卻聽祖大壽低沉著嗓子道:“袁公子,你這就去吧。”袁承志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你說甚麼?”祖大壽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你還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壽道:“是,你有沒有受傷?”袁承志道:“沒有。”祖大壽道:“你騎我的馬,天一亮立即出城。”袁承志道:“你為甚麼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為報。”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你定有死罪。”祖大壽道:“那走著瞧吧。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你一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甚麼?在大凌河城破之日,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麼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余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志心神激蕩,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連咳嗽起來。
  心下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一走,韃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委決不下,越是咳得厲害,面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袁公子,你剛才激斗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袁承志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是凝神運氣。那玉真子的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甚順暢,心知坐著不動,那也罷了,若是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一驚,只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似在呆呆出神。袁承志站起身來,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1 AM

真子道人是甚麼來歷?武功這麼厲害。”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被他打敗了。皇帝十分喜歡,封了他一個甚麼‘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著走到桌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袁承志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炖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志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祖大壽大吃一驚,雙目瞪視著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後再謀脫身,沉吟片刻,道:“好!”帶著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祖大壽也不帶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志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志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著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道這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袁承志不再言語了。兩人出城行了約莫十裡。祖大壽勒馬停步,說道:“公子,咱們這就別過了。”袁承志驚道:“怎麼?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麼?”祖大壽搖頭苦笑,道:“袁督師忠義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這般無恥,投降韃子?”解下腰間佩劍,連鞘向他擲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壽突然圈轉馬頭,猛抽兩鞭,坐騎循著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時拿不定主意,該追他回來,還是和他一起回城,就這麼微一遲疑,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只聽他遠遠叫道:“多謝你叫我兩聲叔叔!”袁承志坐在馬上,茫然若失,過了良久,才縱馬南行。又行了約莫十裡,遠遠望見青青、洪勝海、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青青大聲歡呼,快步奔來,撲入他的懷裡,叫道:“你回來啦!你回來啦!”袁承志見她臉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慮掛懷,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猜到行刺沒有成功,說道:“找不到韃子皇帝?”袁承志搖搖頭:“人是找到了,刺不到。”於是簡略說了經過。眾人聽得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青青拍拍胸口,吁了口長氣,說道:“謝天謝地!”袁承志想到祖大壽要為自己送命,心下總是不安,說道:“今晚我還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我要救他。”青青道:“大伙兒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讓你獨個兒去冒險了。”申牌時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另投一家客店借宿。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回報說,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府門外全沒動靜。袁承志心想:“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只道他正在勸我投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鐵羅漢道:“我也去。”青青道:“你不要去,別又跟人打架,誤了大事。”鐵羅漢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胡桂南道:“我跟羅漢大哥同去,他要鬧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道:“既是如此,一切小心在意。”傍晚時分,三人回到客店。鐵羅漢極是氣惱,說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說了我,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眾人問起原因,洪勝海說了。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昨晚宮裡鬧刺客,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見到有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說得都是滿洲話。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劍頭有鉤,劍身彎曲,鋒銳無比,當真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劍是甚麼?鐵羅漢站起身來,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給人奪去,實是生平從所未有的奇恥,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把劍非奪回不可,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之中奪回來?一時沉吟不語。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來。那玉真子總要睡覺,憑他武功再高,睡著了總打我不過吧?”眾人都笑起來。袁承志道:“好,這就偏勞胡大哥了,可千萬輕忽不得。胡大哥只須盜劍,不必殺他。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殺了,非英雄好漢所為。”胡桂南道:“是,日後盟主跟他一對一的較量,那時才教他死得心服。”袁承志微微一笑,說道:“就算單打獨斗,我也未必能勝。”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卻是為了此事太過凶險,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就算受了致命重傷,他在臨死之前的一擊,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過晚飯後,胡桂南換上黑衣,興沖沖的出去。袁承志終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給你把風。”兩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麼要干冒奇險,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無雙,倒不擔心。胡桂南在前領路,行了三裡多路,來到布庫武士的宿地。只見居中是一座極大的牛皮大帳,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聲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裡。”袁承志道:“咱們抓一名武士來問。只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話未說完,只見兩名武士哼著小曲,施施然而來。袁承志待兩人走到臨近,突然躍出,伸指在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一指,勁透要穴,兩人登時動彈不得。他出手時分了輕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暈,另一名卻神智不失。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頭,右手大打手勢,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那武士道:“你作甚麼?我不明白。”不料他竟會說漢語。原來盛京本名沉陽,向是大明所屬,為滿清所占後,於天啟五年建為京都,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這些布庫武士除了練武摔交,每日裡便在酒樓賭館廝混,泰半會說漢語。胡桂南大喜,問道:“你們的總教頭,那個道士,住在哪裡?”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正自驚懼,一聽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那真是妙極了。”嘴巴向著東邊遠處一座房子一努,說道:“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裡。”那屋子離其余小屋有四五十丈,構築也高大得多。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脅下再補上一指,教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胡桂南將他拖入了樹叢。
  兩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只見到處黑沉沉地,窗戶中並無燈燭之光。胡桂南低聲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們等。”兩人繞到後門,胡桂南貼身牆上,悄沒聲息的爬上。跟著又沿牆爬下。袁承志見他爬牆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開,縮頭聳肩,行動又慢,倒似是一只烏龜一般,但半點聲息也無。卻非自己所及,心想:“聖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進屋時若是稍有聲息,定讓玉真子發覺,當下守在牆邊,凝神傾聽。過了一會,聽得牆內樹上有只夜梟叫了幾聲,跟著便又一片靜寂。突然之間,隱隱聽得有女子的嬉笑之聲。接著有個男子哈哈大笑,說了幾句話,相隔遠了,卻聽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志心道:“他還沒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險,於是躍牆而入,只聽得男女嬉笑之聲不絕,循聲走去,忽聽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處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玉真子笑道:“我來摸摸看。”袁承志登時面紅耳赤,站定了腳步,心想:“這賊道在干那勾當,幸虧青弟沒同來。”聽著那女子放肆的笑聲,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蕩,當即又悄悄出牆,坐在草叢之中。又過了一會,一陣風吹來,微感寒意。這日是八月初旬,北國天時已和江南隆冬一般。突然之間,只聽得玉真子厲聲大喝:“甚麼人?”袁承志一驚站起,暗叫:“糟糕,給他發覺了!”躍上牆頭,只見一個黑影飛步奔來,正是胡桂南,奔到臨近,卻見他手中累累贅贅的抱著不少物事,心念一閃:“胡大哥偷兒的脾氣難除,不知又偷了他甚麼東西,這麼一大堆的。”當下不及細想,躍下去將他一把抓起,飛身上牆,躍下地來,便聽得玉真子喝道:“鼠輩,你活得不耐煩了。”身子已在牆頭。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志大喜,回頭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見玉真子全身赤裸,下體卻臃臃腫腫的圍著一張厚棉被,雙手抓著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那調調兒,我將他的衣服都偷來了。”說著雙手一舉,原來抱的是一堆衣服,轉身道:“盟主,你的寶劍!”那把金蛇劍正插在他的後腰。
  袁承志拔過劍來,順手插入腰帶,又奔出幾步。玉真子已連人帶被,撲將下來,喝道:“小賊!”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擊他肩頭,喝道:“你我再斗一場。”玉真子只感這掌來勢凌厲之極,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兩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驚,看清楚了對手,心下更驚,叫道:“啊!你這小子逃出來了。”他初時只道小偷盜劍,便赤身露體的追了出來,哪料得竟有袁承志這大高手躲在牆外。袁承志一退之後,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脫,只得以右掌迎敵。但這條大棉被何等累贅,只拆得兩招,腳下一絆,一個踉蹌,袁承志順勢一拳,重重擊在他肩頭。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濃情暢懷之際,給胡桂南乘機偷去了寶劍衣服,本已大吃一驚,這時再遇勁敵,肩頭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條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歲之後,從未在人前赤裸過身子,這時狼狽萬狀,全想不到若是拋去棉被,赤身露體的跟袁承志動手又有何妨?時當夜晚,又無多人在旁,就算給人瞧見了,他本是個風流好色的男子,也沒甚麼大不了。但穿衣的習俗在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手忙腳亂的只顧抵擋來招,左手卻始終緊緊抓著棉被不放。再拆兩招,背心上又被袁承志一掌擊中。這一掌蓄著混元功內勁,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2 AM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擊,笑道:“此時殺你,諒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過。”胡桂南急道:“盟主,饒他不得,只怕於祖大壽性命有礙。”袁承志心中一凜:“不錯,他去稟告韃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殺他滅口不可。”縱身上前,雙拳往他太陽穴擊去。玉真子見來招狠辣,自然而然的舉起雙手擋格,雖將對方來拳擋開,但棉被已溜到腳下,“啊”的一聲驚呼,胸口已結結實實的被袁承志飛腳踢中。玉真子大駭,再也顧不得身上一絲不掛,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隨後追去。這道人武功也當真了得,身上連中三招,受傷極重,居然還是奔行如飛,輕功之佳,實是當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趕,眼見他竄入了那座牛皮大帳,當即追進。剛奔到帳口,只見帳內燭火照耀如同白晝,帳內站滿了人,當即止步,閃向一旁,只聽得帳內眾人齊聲驚呼。這時胡桂南也已趕到,一扯袁承志手臂,繞到帳後。兩人伏低身子,掀開帳腳,向內瞧去。只見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全身一絲不掛,瞧不出他一個大男人,全身肌膚居然雪白粉嫩,胸口卻滿是鮮血,這模樣既可怪之極,又可笑無比。帳中一聲驚呼之後,便即寂然無聲。只聽得一個威嚴的聲音大聲說起滿洲話來。袁承志吃了一驚,說話之人竟然便是滿清皇帝皇太極。見帳內站滿的都是布庫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這韃子皇帝愛看人比武,今晚又來瞧來啦。算他眼福不淺,見到了武士總教頭這等怪模樣。”他昨晚領略過這些布庫武士的功夫,武功雖然平平,但纏上了死命不放,著實難斗,帳中武士人數如此眾多,要行刺皇帝是萬萬不能,當下靜觀其變。只見一名武士首領模樣之人上前躬身稟報,皇太極又說了幾句話,便站起身來,似是掃興已極,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帳口,數十名侍衛前後擁衛,出帳上馬。袁承志心想:“這當真是天賜良機,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宮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低聲對胡桂南道:“這是韃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機在半路上動手。”胡桂南又驚又喜,道:“盟主小心!”袁承志跟在皇太極一行人之後,只見眾侍衛高舉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遠些再干,免得動起手來,這些布庫武士又趕來糾纏。”跟不到一裡,便見眾侍衛擁著皇太極走向一所大屋,竟進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宮,到這屋裡又干甚麼了?”當下繞到屋後,躍進牆去,見是好大一座花園,南首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他伏身走近,從窗縫中向內張去,但見房中錦繡燦爛,大紅緞帳上金線繡著一對大鳳凰。迎面一張殷紅的帷子掀開,皇太極正走進房來。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只見一名滿洲女子起身相迎。這女子衣飾華貴,帽子後面也鑲了珍珠寶石。皇太極進房後,那女子回過身來,袁承志見她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容貌甚是端麗,全身珠光寶氣,心想:“這女子不是皇後,便是貴妃了。啊,是了,皇太極去瞧武士比武,這娘娘不愛看比武,便在這裡等著,這是皇帝的行宮。”皇太極伸手摸摸她的臉蛋,說了幾句話。那女子一笑,答了幾句。皇太極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臉上滿是懷疑之色,在房中東張西望,驀地見到床邊一對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厲聲喝問。那女子花容慘白,掩面哭了起來。皇太極一把抓住她胸口,舉手欲打,那女子雙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極放開了她,俯身到床底下去看。袁承志大奇,心想:“瞧這模樣,定是皇後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時,和情人在此幽會,想不到護國真人突然演出這麼一出好戲,皇帝提前回來,以致瞧出了破綻。難道皇後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話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這回可逃不走了。”便在此時,皇太極身後的櫥門突然打開,櫥中躍出一人,刀光閃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極後心插去。那女子“啊”的一聲驚呼,燭光晃動了幾下,便即熄滅。過了好一會,燭火重又點燃,只見皇太極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動彈,背心上鮮血染紅了黃袍。袁承志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時,正是昨天見過的睿親王多爾袞。那女子撲入他懷裡。多爾袞摟住了,低聲安慰。袁承志眼見到這驚心動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亂跳,尋思:“想不到這多爾袞膽大包天,竟敢弒了哥哥。事情馬上便要鬧大,快些脫身為妙。”當即躍出牆外,回到客店。青青見他神色驚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韃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志搖頭道:“韃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殺的。”眾人料想韃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亂,次日一早,便即離盛京南下。不一日,進山海關到了北京,才聽說滿清皇帝皇太極在八月庚午夜裡“無疾而終”,滿清立了皇太極的小兒子福臨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歲,由睿親王多爾袞輔政。袁承志道:“這多爾袞也當真厲害,他親手殺了皇帝,居然一點沒事,不知是怎生隱瞞的。”洪勝海道:“睿親王向來極得皇太極的寵信,手掌兵權,滿清的王公親貴個個都怕他。他說皇太極無疾而終,誰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麼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勝海道:“這個就不知道了。或許他怕人不服,殺害皇太極的事反而暴露了出來。福臨那小孩子是莊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見的貴妃,定然就是莊妃了。”袁承志此番遠赴遼東,為的是行刺滿清巨酋皇太極,以報父仇,結果親眼見到皇太極斃命,雖非自己所殺,此人終究是死了,可是內心卻殊無歡愉之意,不再思忖:“他為甚麼將我交給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會私自將我釋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為他死心塌地的打仗辦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韃子,自然是漢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沖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豈不是只念小惠,不顧大義?到底該是不該?”想到皇太極臨死的情狀,當時似乎忍不住便想沖進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爾袞下手稍緩,自己是否會出手相救,此時回思,兀自難說。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強,滿洲武士之勇,多爾袞手段的狠辣,范文程等人的深謀遠慮,只覺世事多艱,來日大難,心中一片片空蕩蕩地,竟無著落處。
  袁承志取出銀兩,命洪勝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條子胡同買了一所大宅第,此次來京要結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員,以作闖軍內應,須得排場豪闊。
  這日青青在宅中指揮童僕,粉刷布置。袁承志獨自在城內大街閒逛。走到一處,見有數十名戶部庫丁手執兵刃,戒備森嚴。聽途人說,是南方解來漕銀入庫。他想這是崇禎皇帝的根本,得仔細看看,當下站得遠遠的,察看附近的形勢,突見兩條黑影從庫房屋頂上躍起,身法甚是迅速,一轉眼間,已在東方隱沒。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難道竟有大盜劫庫,倒要見識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漢,腳下加勁,奔到東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見,但這邊只有一條道路,於是提氣向前疾追,這一提氣,真是疾逾奔馬,追不多時,果見兩人在向前急奔。他放輕腳步,防那兩人發覺,但勢頭絲毫不緩,片刻間相距已近。但見那兩人身穿紅衣,頭上伸出兩條小辮子,看背後模樣,竟是十五六歲的童子。兩人肩頭各負一個包裹,從身形腳步瞧來,包裹份量著實不輕,想來便是庫銀了,小小年紀,負了重物居然還能如此奔躍迅捷,實是難得。奔不多時,兩個紅衣童子已到城邊。袁承志心想:“不知他們如何出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沖而出。
  守在城門口的軍士眼前一花,兩團火樣的東西已從身旁擦過,正自驚詫,突然一個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兩團紅雲更加迅速,等到望見是兩個穿紅、一個穿灰之人的背影時,三人早已去得遠了。袁承志尾隨雙童,兩名童子始終沒有發覺。出城後奔行七八裡路,眼前盡是田野。兩童來到一座大宅之前,從身邊取出帶鉤繩索,拋將上去,抓住牆頭,攀援而上,跳了進去。袁承志走近,見那宅第周圍一匝黑色圍牆,牆高兩丈,居然沒一道門戶。圍牆塗得黑漆漆的,甚是陰森可怖,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沒門戶,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奇心起,縱身躍入,裡面地基離牆卻有兩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負絕頂武功,多半會出於不意,摔跌一交。裡面又有一道圍牆,全是白色,仍是無門。他這時一不做二不休,躍上牆頭。這堵牆比外面圍牆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卻看不出來。他躍進白牆,發覺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圍牆全作藍色,牆垣更比白牆高了三尺。躍進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黃牆,第五重是紅牆,那時牆高已達三丈三尺,他輕功再高,也已不能躍上牆頭,當下施展“壁虎游牆功”,手足並用,提氣直上。尋思:“難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繩索攀援?必定另有密門。”左手攀上牆頭,一提勁,翻身而起,坐上牆頭,只見裡面是五開間三進瓦屋,靜悄悄的似乎闃無一人。
  他高聲叫道:“晚輩冒昧,擅進寶莊。賢主人可能賜見麼?”說話一停,只聽五道高牆上撞回來的回聲先後交織,組成一片煩雜之聲,屋中始終沒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進中撲出十余條巨犬,張牙舞爪,高聲狂吠,模樣甚是凶惡。他本見兩個童子武藝高強,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俠一流,頗想結識,這時見屋裡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厭惡外客,不便自討沒趣,於是躍出牆外,回到居所。進屋時,只見青青正在雇匠購物,整花木,修門窗,換地板,刷牆壁,忙得不可開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我甚多,當日衢江江上那股殺人不眨眼的凶狠氣質,不到一年,竟然逐漸改變。晚飯後,他把剛才所遇說了。大家嘖嘖稱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樣人。次日清晨,眾人聚在花廳裡吃早飯。庭中積雪盈寸,原來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裡兩樹梅花含苞吐艷,清香浮動,在雪中開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進來,對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禮來。”另一名家丁捧進禮物,原來是一個宋瓷花瓶,一座沉石田繪的小屏風。袁承志道:“這兩件禮物倒也雅致,誰送的呀?”禮物中卻無名帖。青青封了一兩銀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賞,問清楚是誰家送的禮,過了一會,家丁回來稟道:“送禮的人已走了,追他不著。”眾人都笑那送禮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禮,卻不見他情。洪勝海道:“袁相公名滿天下,這次來京,江湖上多有傳聞,總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眾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時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來,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興菜館做的名菜。一問廚師,說是有人付了銀子讓送來的。眾人起了疑心,把酒肴讓貓狗試吃,並無異狀。下午又陸續有人送東西來,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說得一句:“這裡須得掛一盞大燈才是。”過不了一個時辰,就有人送來一盞精致華貴的大宮燈。再過片刻,又有人送來綢緞絲絨、鞋帽衣巾,連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是特選上等的送來。鐵羅漢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這裡有個頭陀?連我穿的袈裟也送來了?”那衣店伙計給他一抓,嚇了一跳,說道:“不知道啊!今兒一早,有人到小店裡來,多出銀子吩咐趕做的。”這時人人奇怪不已,紛紛猜測。青青故意道:“這送禮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給我弄一串珍珠來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見一個僕人走出廳去。青青向洪勝海道:“快瞧他到哪裡去?”不多時那僕人又回來侍候。洪勝海卻隔了一個時辰才回。他剛跨進門,珠寶店裡已送了兩串珠子來。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內室,袁承志和洪勝海都跟了進去。洪勝海道:“那僕人走到門外,對一個乞丐說了幾句話,就回進來。我就跟著那乞丐。見他走過了一條街,就有衙門的一個公差迎上來。兩人說了幾句話,那乞丐又回到我們門前。”青青道:“那你就盯著那鷹爪?”洪勝海道:“正是。那鷹爪卻不上衙門,走到一條胡同的一座大院子裡。我見四下無人,上屋去偷偷一張。原來裡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間一個老頭兒,瞎了一只眼睛,大家叫他單老師,似是他們的頭子。我怕他們發覺,就溜回來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靈,咱們一到北京,鷹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動咱們的手,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呢!”袁承志道:“可是奇在干麼要送東西來,不是明著讓咱們知道麼?京裡吃公事飯,必定精明強干,決不會做傻事。不知是甚麼意思?”命洪勝海把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等人請來,談了一會,都是猜想不透。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3 AM

青青道:“公差的髒東西,咱們不要!”當晚她與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搬了送來各物,都放在公差聚會的那個大院子裡。次日青青把傳遞消息的僕人打發走了,卻也沒難為他。那僕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錢,一再稱謝,磕了幾個頭去了,絲毫沒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志等嚴密戒備,靜以待變,那天果然沒再有人送東西來。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勝海滿臉驚詫之色,進來稟報:“屋子前面的積雪,不知是誰給打掃得干干淨淨,這真奇了。”袁承志道:“這批鷹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討好咱們。”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眾人忙問:“怎麼?”青青道:“他們怕咱們在京裡做出大案來,對付不了,因此先來打個招呼,交個朋友。”沙天廣笑道:“說來倒有點像。可是我做了這麼多年強盜,從來沒聽見過這種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獨眼捕快名叫獨眼神龍單鐵生。不過他退隱已久,這才一時想他不起。”
  又過數日,眾人見再無異事,也漸漸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這天正是冬至,眾人在大廳上飲酒閒談,家丁送上個大紅名帖,寫著“晚生單鐵生請安”的字樣,並有八色禮盤。袁承志道:“快請。”家丁道:“這位單爺也真怪,他說給袁相公請安,轉頭走了,讓他坐,卻不肯進來。”洪勝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回拜,並把禮物都退了回去。
  接連三天,單鐵生總是一早就來投送名帖請安。程青竹道:“獨眼神龍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無名之輩,怎麼鬼鬼祟祟的盡搞這一套,明兒待我找上門去問問。”胡桂南道:“這些招數可透著全無惡意,真是邪門。”
  鐵羅漢忽然大聲道:“我知道他干甚麼。”眾人見他平時傻愣愣的,這時居然有獨得之見,都感詫異,齊問:“干甚麼啊?”鐵羅漢道:“他見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氣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笑。沙天廣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噴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獨眼龍的女兒也是獨眼龍,袁相公怎麼會要?”鐵羅漢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兒?”眾人開了一陣玩笑。青青口裡不說甚麼,心中卻老大的不樂意,暗想那獨眼龍可惡,別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這天晚上,取來七張白紙,都畫了個獨眼龍老公差的圖形,寫上“獨眼神龍單鐵生盜”的字樣,夜裡飛身躍入七家豪門大戶,每家盜了些首飾銀兩,再給放上一張獨眼龍肖像。次日清晨,洪勝海在她房門上敲了幾聲,說道:“小姐,獨眼龍來啦。袁相公陪他在廳上說話。”青青換上男裝,走到廳上,果見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陪著一個瘦削矮小的老頭在喝茶。袁承志給她引見了。青青見這單鐵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須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發光,顯得十分精明干練。只聽他道:“小老兒做這等事,當真十分冒昧。不過實是有件大事,想懇請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兒和各位又不相識,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惱了各位,小老兒謹此謝過。”說著跪下來磕頭。袁承志連忙扶起,正要問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愛好吧?怎不跟你同來?”單鐵生一愣,道:“小老兒光身一人,連老伴也沒有,別說子女啦!”青青又問:“那你有孫女兒沒有?有干女兒沒有?”單鐵生道:“都沒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盜來的首飾銀兩,都還了給他,笑道:“在下跟你開個玩笑,請別見怪。不過若非如此,也請不到你大駕光臨。”單鐵生謝了,心想:“這玩笑險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怎地老是問我有沒女兒?總不是想拜我為干爹吧?”眾人都覺奇怪,正要相詢,忽然外面匆匆進來一名捕快,向眾人行了禮,對單鐵生道:“單老師,又失了二千兩庫銀。”單鐵生倏然變色,站起身來作了個揖,道:“小老兒有件急事要查勘,待會再來跟各位請安。”收了青青交還的物事,隨著那捕快急急去了。到得下午,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約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飲酒賞雪。兩人沒單獨共游已久,這時偷得半日清閒,甚是暢快。這一帶四下裡都是蘆葦。青青帶著食盒,盛了酒菜。兩人喝酒閒談,賞玩風景。當地平時就已荒涼,這時天寒大雪,更是不見有人。
  袁承志問起交還了甚麼東西給單鐵生,青青笑著把昨晚的事說了。袁承志道:“唉,我剛贊你變得乖了,哪知仍是這般頑皮。”青青道:“你幾時贊過我呀?”袁承志道:“我心裡贊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興,笑道:“誰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搗鬼?”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們甚麼事?”青青道:“這種人哪,哼,不管他求甚麼,都別答應。”兩人喝了一會酒,說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賞花之事。青青想起故鄉和亡母,不覺淒然欲泣。袁承志忙說笑話岔開。
  坐了半日,眼見天色將晚,兩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經過一座涼亭,只見一個乞丐臥在一張草席上,只穿了一條犢鼻褲,上身赤裸。青青道:“可憐,可憐!”拿出一錠銀子,放在席上,柔聲道:“快去買衣服,別凍壞了。”剛走出亭子,只聽那乞丐咕噥道:“給我銀子干甚麼?再冷些也凍不死老子。有酒卻不請人喝,真不夠朋友。”
  青青大怒,回頭要罵。袁承志見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嚴寒中毫無戰瑟畏凍之態,本已奇怪,聽了這幾句話,一拉青青的手,轉頭說道:“酒倒還有,只是殘菜冷酒,頗為不恭,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殘菜、喝冷酒,那正合適。”袁承志從食盒中拿出一壺吃剩的酒菜,遞了過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這乞丐四十歲左右年紀,滿臉胡須,兩條臂膀上點點斑斑,全是傷疤。他把一壺酒喝干,贊道:“好酒!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陳紹。”青青笑道:“你倒識貨,上口便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過癮。”袁承志道:“明日我們再攜酒來,請閣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這位相公倒很慷慨,讀書人有這樣的胸襟,也算難得。”袁承志聽他談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尋常乞丐,兩人一笑轉身。走出亭去。
  走了數步,青青好奇回頭再望,只見那乞丐彎了身子,全神貫注的凝視著左方甚麼東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麼?”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麼蟲豸。”但見那乞丐神情緊迫,雙手箕張,似乎作勢便欲撲上。兩人走近去看,那乞丐連連揮手,臉色極是嚴重。
  兩人不再上前,隨著他眼光向雪地裡一看,原來是條小蛇,長僅半尺,但通體金色,在白雪中燦然生光。
  注:清太宗皇太極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紀》:“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時無疾崩,年五十有二。”當天他還在處理政事,一無異狀,突然在半夜裡“無疾崩”,後人頗有疑為多爾袞所謀殺,但絕無佐證。順治六年,“皇父攝政王”多爾袞據說和皇太極的妃子莊妃、即順治皇帝的母親孝莊太後正式結婚。張煌言詩有雲:“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後婚。”此事普遍流傳,但無明文記載。近人孟森認為不確,胡適則對孟森之考證以為不夠令人信服。北方游牧漁獵民族之習俗和中原漢人大異,兄終弟及,原屬常事。清太後下嫁多爾袞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回目中“燭影”用宋太宗弒兄宋太祖“燭影搖紅”故事。“昭陽”用趙合德居昭陽殿故事。趙合德為皇後趙飛燕之妹,封昭儀,與人私通,後致漢成帝於死。清莊妃為太宗孝端皇後之侄女,民間傳說稱之為“大玉兒”、“小玉兒”者也。漢、宋、清三朝宮闈秘事,未盡可信,牽扯為一,或近於誣。小說家言,史家不必深究也。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4 AM     標題: 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

 只見那金色小蛇慢慢在雪地中游走,那乞丐屏息凝氣,緊緊跟隨。小蛇游出十余丈,來到一個徑長丈許的圓圈。四圍都是白雪,圈中卻片雪全無。眼見雪花飄入圈子便即消融,變成水氣,似乎泥土底下藏著個火爐一般。小蛇游到圈邊,並不進去,圍著圈子繞了幾周。那乞丐向袁承志和青青搖手示意,叫他們不可走近。兩人心想化子捉蛇,有甚麼大不了,見他煞有介事,就靜靜站在一旁觀看。只見那小蛇向著圈子中間一個大孔不住噓氣,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嗤的一聲響,小蛇猝然退倒,洞裡竄出一條大蛇來。青青嚇了一跳,失聲驚呼。那乞丐怒目橫視,如不是他心情緊張,只怕早已大聲斥罵了。大蛇身長丈余,粗如人臂,全身斑斕五色,一顆頭作三角形,比人的拳頭還大。袁承志曾聽木桑道人說起,凡蛇頭作三角形的必具奇毒,尋常大蛇無毒,此蛇如此巨大,卻是毒蛇,實在罕見。蛇蟲之物冬天必定蟄伏土中,極少出外,這大蛇似是被小蛇激引出來,血紅的舌頭總有半尺來長,一伸一縮,形狀可怖。這時小蛇繞圈游走,迅速已極。大蛇身軀比小蛇粗大何逾五六十倍,但不知怎樣,見了小蛇竟似頗為忌憚,身子緊緊盤成一團,昂起蛇頭,雙目緊緊盯住小蛇,不敢絲毫怠忽。小蛇越游越急,大蛇轉頭也隨著加快。青青這時不再害怕,只覺很是有趣,一回頭,卻見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不住從一只破布袋裡摸出一塊塊黃色之物,塞入口中亂嚼,嚼了一陣,拿出來捏成細條,圍在圈外,慢慢的布成了一個黃圈。藥物氣息辛辣,雖然相隔不近,卻仍是刺鼻難聞。那小蛇突然躍起,向大蛇頭頂撲去,大蛇口中噴出一陣紅霧。小蛇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又落在地下游走,看來紅霧極毒,小蛇不敢接近。袁承志突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記載有一套拳法,路子有些像“八卦游身掌”,但變化遠為繁復。此時見到大小兩蛇相拒互攻,忽想這拳法和蛇斗頗為相似,金蛇郎君當年創下這路拳法,莫非是山觀蛇斗而觸機麼?又想:這條小蛇也是金色,倒也巧合。那乞丐仍是不住嚼爛藥物,在第一道黃線圈外又敷了兩道圈子,每道圈子相距尺許。他布置已畢,這才臉露笑容,俯身靜觀兩蛇爭斗,那小蛇連撲數次,都被大蛇噴紅霧擊退。袁承志心想:“小蛇數次進攻,身法各不相同,大蛇的紅霧卻越噴越稀。再斗下去,大蛇必敗。”卻見大蛇突然反擊,張開大口,露出獠牙疾向小蛇咬去。小蛇東閃西避,常常間不容發,有時甚至在大蛇口中橫穿而過,大蛇卻始終傷它不到。這般穿了數次,大蛇似乎明白了敵人的招數,伸口向左虛咬一口,待小蛇躍起,忽然間身子暴長,如箭離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那小蛇在空中竟會打轉,彎腰一撞,登時一頭把大蛇的左眼撞瞎。袁承志看得心搖神馳,真覺是生平未見之奇,情不自禁,大叫一聲:“好呀!”大蛇受創,嗤的一聲,鑽入了洞中。它出來得快,回得更快,霎時之間,丈余的身子沒得無影無蹤。小蛇對著洞口又不住噓氣。青青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啊喲”一聲,拉住袁承志手臂。袁承志吃了一驚,知她貪看蛇斗,站得太近,大蛇噴出來的紅霧是劇毒之物,彌散開來,以致中了蛇毒。想起胡桂南所贈的朱睛冰蟾是解毒靈物,幸好帶在身邊,忙摸出來放在她口邊。青青對著冰蟾吸了幾口氣,覺得一陣清涼,沁入心脾,頭暈頓止。那乞丐望見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視,滿臉艷羨之色。袁承志接過冰蟾,放入囊中,拉青青退開了數步,心想:“你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這是珍物,你天大與毒物為伍,這朱睛冰蟾倒是件防身至寶呢。”
  只見蛇洞中漸漸冒出紅霧,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噓氣,又要出斗,果然紅霧漸濃,大蛇又嗤的一聲鑽了出來。這時大蛇少了一只眼睛,靈活大減,不多時右眼又被撞瞎。大蛇對准洞口猛竄,哪知小蛇正守在洞口。兩蛇相對,大蛇一口把小蛇吞進了肚裡。這一下袁承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見小蛇已經大勝,怎麼忽然反被敵人吞去?只見大蛇翻翻滾滾,顯得十分痛楚,突然一個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鑽了出來。青青歎道:“唉,這小家伙真是又凶又狡猾。”大蛇仍是翻騰不已,良久方死。那小蛇昂起身子,筆直豎起,只有尾巴短短的一截著地,似乎耀武揚威,自鳴得意,繞著大蛇屍身游行一周後,蜿蜒向外,那乞丐神色登時嚴重。小蛇游到黃圈之旁,突然翻了個筋斗,退進圈心。青青問道:“這些黃色的東西是甚麼?”袁承志道:“想是雄黃、硫磺之類克制蛇蟲的藥物。”青青道:“這條小蛇很有趣,我幫蛇兒,盼望這化子捉它不到。”她也早想到了父親的外號,先前那乞丐神態無禮,她倒盼望他給小蛇撞瞎一只眼睛。只見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使力,躍了起來,從空中穿過了黃線,落在第二道圈內。乞丐神色更見緊張,小蛇又是急速游走,一彈之下,又躍過了一層圈子。乞丐口中喃喃自語,取出一把藥物,嚼爛了塗在手上臂上。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著繞圈疾行。青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不久見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覺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心想這小小一條蛇兒,何苦跟它費那麼大的勁?袁承志低聲道:“這乞丐武功很好,看來跟沙天廣、程青竹他們不相上下。”青青道:“我看他身法手勁,也不見有甚麼特別。”袁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動,屏住呼吸,竟支持了這麼久。”青青道:“為甚麼不呼吸?啊,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氣,不敢喘氣。”這時一人一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躍起向圈外竄出,乞丐剛巧趕上,迎頭一口氣吹了過去。小蛇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繼續游走。如此竄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忽然不住改變方向,有時向左,有時向右,這麼一來,乞丐便跟它不上了。那小蛇東邊一竄,西邊一闖,終於找出空隙,躍出圈子。袁承志和青青不禁失聲驚呼。青青跟著拍手叫好。乞丐見小蛇躍出黃圈,立即凝立不動,說也奇怪,那小蛇並不逃走,反而昂首對著乞丐,蓄勢進攻。這一來攻守易勢,乞丐神態慌張,想逃不能,想攻不得。袁承志手中扣住三粒銅錢,只待乞丐遇險,立即殺蛇救人。小蛇竄了數次,那乞丐都避開了,但已顯得十分狼狽。袁承志見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急中生智,等小蛇再竄上來時,伸出左手大拇指一晃,小蛇快似閃電,一口已咬住拇指。乞丐右手食中兩指突然伸出,也已鉗住小蛇的頭頸,兩指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從破布囊裡取出一個鐵管,把小蛇放入,用木塞塞牢,隨手把鐵管在地上一丟,轉頭對袁承志厲聲道:“快拿冰蟾來救命。”青青見小蛇終於被擒,已是老大不快,聽他說話如此無禮,更是有氣,說道:“偏不給!”袁承志見他一身武功,心中愛惜,又見他左掌已成黑色,腫得大了幾乎一倍,而黑色還是向上蔓延,這小蛇竟具如此劇毒,不禁心驚,於是取出朱睛冰蟾,遞給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對准左手拇指,不到片刻,傷口中的黑血汩汩流下,都滴在雪上,有如潑墨一般。掌上黑氣漸退,腫脹已消,再過一陣,黑血變成紅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褲上撕塊破布扎住傷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青青伸出手道:“冰蟾還來。”乞丐雙眉豎起,滿臉凶相,喝道:“甚麼冰蟾?”青青向他身後一指,驚叫起來:“啊,那邊又有一條小金蛇!”乞丐吃了一驚,回頭去看。青青俯身拾起地下鐵管,對准乞丐的背心,喝道:“我拔塞子啦。”
  乞丐知道中計,這塞子一拔開,小蛇必定猛竄而出,咬他背心,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中要害,縱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摸出冰蟾來還給袁承志,笑道:“我是跟你們開玩笑的,這小姑娘真聰明。”青青待袁承志接過冰蟾,把小鐵管還擲地下。袁承志本來頗想和那乞丐結交,然見他非但不謝救命之恩,反而覬覦自己至寶,人品十分卑下,拱手說了聲:“後會有期。”就和青青攜手走了。那乞丐目露凶光,喝道:“喂,你們兩個慢走!”青青怒道:“干甚麼?”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們走路。你們兩個小家伙想不想活命?”青青見他如此蠻不講理,正要反唇相譏,袁承志搶著道:“閣下是誰?”那乞丐目光炯炯,雙手一伸一縮,作勢便要撲來傷人。袁承志心想:“這惡丐自討苦吃。”那乞丐正要出擊,突聽遠處兵刃叮當相交,幾個人呼斥奔逐,踏雪而來。前面奔逃的是兩個紅衣童子,肩頭都負著一個大包袱,邊逃邊打,後面追趕的是四五名公差,為首一人,袁承志和青青認得正是獨眼神龍單鐵生。他手持一桿鐵尺,敲打截戳,居然都是上乘的點穴功夫。這件公門中差役所用的尋常武器,在高手手裡竟也極具威力。那兩個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來,叫道:“齊師叔,齊師叔!”一面把肩頭的包袱拋了過來。那乞丐雙手各接一包,放在地下。他見二童拋去重物後身手登時便捷,返身雙戰單鐵生,打得難解難分,其余幾名公差武功都是平平,心中記著冰蟾至寶,轉身撲向袁承志,伸手便去抓他肩頭。袁承志不願顯示武功,回頭就跑,躲到了單鐵生身後。
  單鐵生初見袁承志、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驚,忽見乞丐與袁承志為敵,登時精神大振,左掌夾著鐵尺,連連進襲,只聽“啊”的一聲,一名童子“肩貞穴”被鐵尺點中。另一名童子一驚,單鐵生乘勢一腳,將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聲粗氣的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單老師!”單鐵生道:“閣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賞我們一口飯吃。”那乞丐道:“我一個臭叫化子,有甚麼名字?”俯身解開紅衣童子被點的穴道。這時兩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撿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聲,兩名童子搶將上去,一掌一個,打倒兩名公差,搶了包袱便走。單鐵生提起鐵尺,發足追去,喝道:“大膽小賊,還不給我放下。”兩名童子毫不理會,只是狂奔。單鐵生幾個起落,舉鐵尺向後面那童子背心點去,突然風聲響處,那乞丐斜刺裡躍到,夾手就來奪他鐵尺。單鐵生雖只獨眼,武功卻著實了得,鐵尺倒豎,尾端向敵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擊對方背心。單鐵生左臂橫格,想試試敵人的功力。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個筋斗,躍出丈余,隨著兩名紅衣童子去了。單鐵生見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覺吃驚,心想己方雖然人眾,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去,勢所不敵,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長揖到地,連稱:“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袁承志愕然不解,說道:“單頭兒不必客氣,那乞丐是甚麼門道?”單鐵生道:“請兩位到亭中寬坐,小人慢慢稟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單鐵生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戶部大庫接連三次失盜,被劫去數千兩庫銀。天子腳底下干出這等大事來,立時九城震動。皇帝過不兩天就知道了,把戶部傅尚書和五城兵馬周指揮使狠狠訓斥了一頓,諭示:一個月內若不破案,戶部和兵馬指揮司衙門大小官員一律革職嚴辦。北京的眾公差給上司追逼得叫苦連天,連公差的家屬也都收了監。不料衙門中越是追查得緊,庫銀卻接連一次又一次的失盜。眾公差無法可施,只得上門磕頭,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單鐵生在大庫前後內外仔細查勘,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而是武林好手,一打聽,知道新近來京的好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青青聽到這裡,呸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疑心我們作賊!”單鐵生道:“小人該死,小人當時確是這麼想,後來再詳加打聽,才知袁相公在南京義救鐵背金鰲焦公禮,在山東結交沙寨主、程幫主,江湖群雄推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青青聽他這樣的贊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臉色頓和。單鐵生又道:“小人當時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來盜取庫銀?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後也必嚴令禁止。後來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們好看來著。這麼一位大英雄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5 AM

到京城,我們竟沒來迎接,實在是難怪袁相公生氣。咳,誰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單鐵生續道:“因此我們連忙補過,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青青笑道:“你不說,誰知道你的心眼兒啊!”單鐵生道:“可是這件事又怎麼能說?我們只盼袁相公息怒,賞還庫銀,救救京城裡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們送去的東西,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大撒名帖,把小人懲戒了一番。”青青只當沒聽見,絲毫不動聲色。
  單鐵生又道:“這一來,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裡,只等袁相公再派人來,就跟他拚命,哪知來的卻是這兩個紅衣童子。我們追這兩個小鬼來到這裡,又遇見這怪叫化。袁相公,總得請你指點一條明路。”說著跪了下去,連連磕頭。袁承志忙即扶起,尋思:“那乞丐和紅衣童子雖然似乎不是善類,但他們既與官府為難,我又何必相助這等腌公差?何況搶了朝廷庫銀,那也是幫闖王的忙。”當下把如何見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搶他冰蟾的事說了。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袁承志笑道:“拿贓是公差老哥們干的事。兄弟雖然不成器,還不致做這種事。”單鐵生聽他語氣,不敢再說,只得相揖而別,和眾公差怏怏的走了。歸途之中,青青大罵那惡丐無禮,說下次若再撞見,定要叫他吃點苦頭。正走之間,只見迎面走來一批錦衣衛衙門的兵丁,押著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滿頭白發的老人,有的卻是還在懷抱的嬰兒,都是老弱婦孺。眾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罵。一名少婦求道:“總爺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門飯的。我們又沒犯甚麼事,只不過京城出了飛賊,累得大家這樣慘。”一個兵士在她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這飛賊,咱們會有緣份見面麼?”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惱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屬。公差捕快殘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們,但無辜婦孺橫遭累害,心中卻感不忍。又走一陣,忽見一群捕快用鐵鏈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口裡大叫:“捉到飛賊啦,捉到飛賊啦!”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個個搖頭歎息。袁承志和青青擠近去一看,所謂飛賊,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面的窮人,想是捕快為了塞責,胡亂捉來頂替,不由得大怒。回到寓所,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見了兩人,大喜道:“好啦,回來啦!”袁承志忙問:“怎麼?”洪勝海道:“程老夫子給人打傷了,專等相公回來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驚,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會給人打傷?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見他躺在床上,臉上灰撲撲的一層黑氣。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都坐在床邊,個個憂形於色。眾人見到袁承志,滿臉愁容之中,登時透出了喜色。袁承志見程青竹雙目緊閉,呼吸細微,心下也自惶急,忙問:“程老夫子傷在哪裡?”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解開上衣。袁承志大吃一驚,只見他右邊整個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濃墨塗過一般,黑氣向上蔓延,蓋滿了整張臉孔,直到發心,向下延到腰間。肩頭黑色最濃處有五個爪痕深入肉裡。袁承志問道:“甚麼毒物傷的?”沙廣天道:“程老夫子勉強支持著回來,已說不出話了。也不知是中了甚麼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將蟾嘴對准傷口。伸手按於蟾背,潛運內力,吸收毒氣,只見通體雪白的冰蟾漸漸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燒酒裡,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燒酒,將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燒酒變得墨汁相似,冰蟾卻又純淨雪白。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燒酒,程青竹身上黑氣方始褪盡。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時,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袁承志搖手命他不要說話,請了一位北京城裡的名醫來,開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調養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氣說話,才詳述中毒的經過。
  他道:“那天傍晚,我從禁宮門前經過,忽聽人聲喧嘩,似乎有人吵罵打架。走近去看,見地下潑了一大灘豆花,一個大漢抓住了個小個子,不住發拳毆打。一問旁人,才知那個小個子是賣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漢,弄髒了他衣服。我見那小個子可憐,上前相勸。那大漢不可理喻,定要小個子賠錢。一問也不過一兩銀子,我就伸手到袋裡拿錢,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唉,哪知一時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剛伸入袋,那兩人突然一人一邊,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聽到這裡,不禁“啊”的一聲。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雙膀一沉,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間奇痛入骨。這一下來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沒防到,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舉起他身子,往小個子的頭頂碰去,同時猛力往前直竄,回過身來,才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這乞婆的形相丑惡可怕之極,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雙眼上翻,赫赫冷笑,舉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撲過來。”程青竹說到這裡,心有余悸,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聲驚叫,連沙天廣、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聲。程青竹道:“那時我又驚又怒,退後一步,待要發掌反擊,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全然不聽使喚。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過來。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臉上潑了過去。她雙手在臉上亂抹,我乘機發了兩支青竹鏢,打中了她胸口,總也教她受個好的。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回頭往家裡狂奔,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廣道:“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麼?”程青竹道:“我從來沒見過她。我們青竹幫跟江南江北的丐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難道她看錯了人?”程青竹道:“照說不會。她第一次傷我之後,我回過頭來,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甚麼毒藥,毒性這般厲害?”沙天廣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鋼套子,否則這般厲害的毒藥,自己又怎受得了?”
  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那乞婆的來路。程青竹更是氣憤,不住口的咒罵。沙天廣道:“程兄你安心休養,我們去給你探訪,有了消息之後,包你出這口惡氣。”當下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洪勝海等人在北京城裡四下訪查。一連三天,猶如石沉大海,哪裡查得到半點端倪?這天早晨,獨眼神龍單鐵生又來拜訪,由沙天廣接見。單鐵生憂容滿臉,說起戶部庫銀又失了三千兩。沙天廣唯唯否否,後來隨口說起那老乞婆的事,單鐵生卻留上了心。次日一早,單鐵生興沖沖的跑來,對沙天廣道:“沙爺,那老乞婆的行蹤,兄弟已訪到了一點消息,最好請袁相公一起出來,大家商酌。”沙天廣進去說了。青青道:“哼,他是賣好,還是要脅?”袁承志道:“兩者都是,這就去見見他。”眾人一齊出來。單鐵生道:“兄弟聽說那乞婆中了程爺的青竹鏢,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烏顏、蛇藏子、鯪魚甲這幾味藥解傷,於是派人在各家大藥材店守著,有人來買這些藥,就悄悄跟去。只見這老乞婆受傷多日,倘若藥材已經買足,這條計策就不靈了。總算運氣不錯,做公的盤問各處藥材店,得到了線索。這件事實在古怪!”程青竹道:“甚麼古怪?”單鐵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道是在哪裡?原來是誠王爺的別府!誠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貴胄,怎會跟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確定。”眾人一聽,都大為驚詫。袁承志道:“你帶我們到這別府去瞧瞧再說。”單鐵生答應了。程青竹未曾痊愈,右臂提不起來,聽從袁承志勸告,在屋裡候訊。袁承志怕敵人乘機前來尋仇,命洪勝海留守保護。出城七八裡,遠遠望見一列黑色圍牆。單鐵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這明明是紅衣童子進去的所在。莫非單鐵生查到了大盜落腳的地方,故意引我們來,好做他幫手?要真是王公的別府,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尋思這幾日來盡遇到詭秘怪異之事,倒要小心在意。這時沙天廣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說的無門大宅,問單鐵生道:“這座宅子沒門,不知人怎樣進去?”單鐵生道:“總是另有秘門吧。王爺的別府,旁人也不敢多問。”袁承志決心靜以待變,不出主意,且看單鐵生怎樣,仰頭觀賞天上變幻不定的白雲。
  忽聽得雞聲咯咯,兩只大公雞振翅從牆內飛了出來。跟著躍出兩名藍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數撲之下,便捉住了公雞,向袁承志等望了幾眼,又躍入圍牆。
  青青道:“這樣大的公雞倒也少見,每只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雞再大,也飛不到那麼高,有人從牆裡擲出來的。那兩個童兒假裝捉雞,其實是在察看咱們的動靜。”沙天廣道:“嗯,那兩個童兒武功也已很有根底,這地方真有點兒邪門……”話未說完,突然軋軋聲響,圍牆上露出洞門,一個人走了出來。這人穿一件天藍色錦緞皮袍,十分光鮮,袍上卻用雜色綢緞打了許多補釘,就如戲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志、青青和單鐵生都是一驚,原來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賜我美酒,尚未回報。今日難得大駕光臨,請到裡面,讓我作個東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極,好極,只是騷擾不當!”那人也不答話,左手一伸,肅客入內。袁承志當先進去,見那圍牆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鐵門厚達數寸,外面漆得與圍牆同色,鐵門與圍牆交界處造得細致嚴密,是以便如沒門一般。眾人每走進一層圍牆,鐵門就在身後悄無聲息的關上。走入紅牆後,那人請眾人到花廳坐下,家丁端出菜肴,篩上酒來。
  眾人見菜肴豐盛,然而每一盤中皆是大紅大綠之物,色彩鮮明,形狀特異,似乎都是些蛇蟲之類,哪裡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請,請!”伸筷從碗中夾起一條東西,只見紅頭黑身,赫然是條蜈蚣。眾人盡皆大驚。那人仰頭張口,把一條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陣惡心,險些嘔了出來,忙掉頭不看。那人見把對方嚇倒,得意之極,對單鐵生道:“你是衙門的鷹爪孫,想是要庫銀來著。哼,你可知我是誰?”單鐵生道:“恕小人眼拙,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條不知甚麼蟲,笑道:“在下姓齊名雲*,無名小卒,老兄也不會知道。”單鐵生吃了一驚,站起身來,說道:“啊,原來閣下是錦衣毒丐。在下久聞大名。”袁承志從沒聽過錦衣毒丐的名字,見單鐵生如此震動,想必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然而日前見他斗蛇,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又聽單鐵生恭恭敬敬的說道:“貴教向在兩廣雲貴行道,一直無緣拜見。”齊雲*道:“是啊,我們到京師來,也不過幾個月。”單鐵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門飯,這次齊英雄們來到京城,弟兄們消息不靈,禮貌不周,在下這裡謝過。”說著連連作揖。齊雲*自顧飲酒吃菜,並不回禮。袁承志心想:“公門捕快欺壓百姓之時,如狼似虎,見了硬手,卻如此低聲下氣。且看這事如何了結。”
  單鐵生道:“弟兄們胡塗得緊,得罪了齊英雄還一直不知道。只要齊英雄吩咐下來,我們做得到的,無有不遵。”齊雲*道:“到今天為止,我們一共取了庫銀四萬五千兩,這數目實在太小,實在太小!預計取足十萬兩,也可以罷手啦!”單鐵生道:“戶部傅尚書跟五城兵馬周指揮使知道之後,定會來向誠王爺賠罪。我們做下人的只好請老哥賞口飯吃!”齊雲*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銀子是在誠王爺別府,難道還想活著走出去嗎?”
  此言一出,人人為之色變。忽然間廳外傳來一陣尖銳的哨子聲,聲音慘厲難聽之極,各人都不覺打個寒噤,寒毛直豎。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驚道:“那是甚麼?”齊雲*立即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聽憑發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單鐵生驚道:“貴教教主也到了北京?”齊雲*冷笑一聲,也不答話,徑自入內。
  單鐵生道:“情勢緊逼,咱們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連骨頭也剩不下一根。”袁承志還想看個究竟,但覺青青的手微微發抖,周圍情勢又確是陰森森的十分可怖,說道:“好,大伙兒先退出去再說。”眾人剛要轉身,突然砰的一聲,背後一塊不知是鐵板還是大石落了下來,花廳中登時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眾人大吃一驚,又聽得一陣慘厲的怪響,似是惡鳥齊鳴,又如毒蟲合啼,眾人聽了,當真是不寒而栗。突然間眼前一亮,對面射來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兩名黑衣童子走進廳來,微微躬身,說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麼古怪,前去看個明白再說,當下挽了青青的手,跟著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眾人跟隨在後。轉彎抹角的走了好一陣,經過一條極長的甬道,來到一座殿堂。殿上居中設了一張大椅,椅上罩了朱紅色的錦披,兩旁各站著四個童子。黑衣童子上殿分站兩旁,每一邊都是分穿紅、黃、藍、白、黑五色錦衣的五名童子,那兩名身穿紅衣的就是目前盜庫銀的童子,這時那兩童垂首低眉,見到眾人毫不理會。只聽殿後鐘聲當當,走出一群人來,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兩旁,每邊八人,共是一十六取。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鉤鼻深目,滿臉傷疤,赫然是個相貌凶惡的老乞婆。袁承志心想:“這必是傷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聲問單鐵生:“他們在搗甚麼鬼?”單鐵生臉色蒼白,聲音發顫,低聲道:“那是雲南五毒教啊,這一回咱們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甚麼東西?”單鐵生急道:“啊喲,袁相公,五毒教是殺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鐵手,你沒聽見過嗎?”袁承志搖搖頭。單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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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乘他們教主還沒出來,咱們快逃吧。”袁承志道:“瞧一下再說!”單鐵生心中怕極,決定單獨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話未說完,已拔起身子,向牆頭竄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個子身形一晃,追了過去,躍起身來,伸手抓住單鐵生左踝。單鐵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頭上直劈下去。那高個子舉手一擋,啦的一聲,兩人都震下地來。高個子冷笑一聲,回班站立。單鐵生只覺左腳和右掌均為兵刃所傷,劇痛刺心,舉手一看,掌上五個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驚失色,再提左腳看時,也有五個小孔,心裡一嚇,倒在地下。原來那高個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裝有尖刺的指環,刺上喂著極厲害的毒藥。沙天廣上前把單鐵生拉起。
  只見十名童子各從袋裡取出哨子吹了幾下,二十多人一齊躬身。殿後緩步走出兩個少女,往椅旁一站,嬌聲叫道:“教主升座!”只聽得一陣金鐵相撞的錚錚之聲,其音清越,如奏樂器,跟著風送異香,殿後走出一個身穿粉紅色紗衣的女郎。只見她鳳眼含春,長眉入鬢,嘴角含著笑意,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甚是美貌。她赤著雙足,每個足踝與手臂上各套著兩枚黃金圓環,行動時金環互擊,錚錚有聲。膚色白膩異常,遠遠望去,脂光如玉,頭上長發垂肩,也以金環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後面又有兩個少女跟著出來,分持羽扇拂塵。那女子一笑,說道:“啊喲,這麼多客人,快拿椅子來,請坐!”眾童子忙入內堂,搬出幾張椅子,給袁承志等坐下。袁承志等心中疑雲重重:“五毒教教眾都如此奇形怪狀,橫蠻狠毒,教主本人當更是凶惡無倫,難道把單鐵生嚇得魂不附體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便是這個年輕姑娘麼?”那女子嬌滴滴的說道:“請教尊客貴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這幾位都是在下的朋友,請問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麼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那女子問道:“閣下是來要庫銀的麼?”袁承志道:“不是。這位單朋友是吃公門飯的。我們卻是平民老百姓,跟這位單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們不敢過問。”那女子道:“好啊,那麼你們到這裡干甚麼來著?”袁承志道:“我有一個姓程的朋友,不知甚麼地方開罪了貴教的朋友,受了重傷,因此過來請問一下。我那姓程的朋友說,他跟貴教的朋友素不相識,只怕是誤會。”那女子笑笑道:“啊,原來是程幫主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還道袁相公是鷹爪一伙呢,來啊,獻茶!”眾童子搬出茶兒,獻上茶來。眾人見茶水綠幽幽地,也不見茶葉,雖然清香撲鼻,卻不敢喝。
  那女子道:“聽齊師兄說,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懷冰蟾至寶,原想不會是鷹爪一流。”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會又稱座下弟子為師兄,真是弄他們不懂,當下含糊答應。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讓我一開眼界麼?”袁承志心想如將冰蟾交到她手裡,只怕她撒賴不還,當下取出冰蟾,在單鐵生的傷口上吸毒。五毒教人眾見傷口中黑血片刻間便即去盡,都是臉現欣羨之色。
  那女子好勝心起,說道:“當真是劇毒之物,只怕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他們是五毒教,我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們大忌,還是謙抑些為是。”說道:“那當然啦,天下厲害毒物甚多,這小小冰蟾,有甚麼用?何況又是死物。”青青卻不服氣了,插口道:“那也不見得。”
  那女子聽了袁承志的話本很高興,聽青青插口,哼了一聲,道:“取五聖來!”五名童子入內,捧了五只鐵盒出來。另外五名童子捧了一只圓桌面大小的沙盤,放在殿中。十名童子圍著沙盤站定,紅衣童子捧紅盒,黃衣童子捧黃盒,五名錦衣童子各捧與衣同色的鐵盒。袁承志心想:“這些人行動頗有妖氣。但瞧他們如此排列,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胡亂唬人的。”又見左首第三個夷族打扮的壯漢走到沙盤之旁,從懷裡取出一面小青旗,輕輕一揮。五名童子打開盒子。青青不禁失聲驚呼,只見每只盒中,各跳出一樣毒物。哪五樣?青蛇、蜈蚣、蠍子、蜘蛛、蟾蜍。那夷人又是一揮青旗,十名童子一齊退開。眾弟子中走出四人,分據沙盤四周,喃喃傘咒,從衣袋中取出藥物,咬嚼一陣,噴入沙盤。袁承志尋思:“這些驅使毒物的怪法,我可一竅不通,莫要著了他們道兒。”再看盤中,青蛇長近尺許,未見有何特異,其余四種毒物,卻均比平常所見的要長大得多。五種毒物在盤中游走一陣之後,各自屈身蓄勢,張牙舞爪,便欲互斗。毒蜘蛛不住吐絲,在沙盤一角結起網來。蠍子沉不住氣,向網上一沖,弄斷了許多蛛絲,隨即退開。蜘蛛瞪眼向蠍子望了幾眼,又吐絲結網,網未布妥,蠍子又是一沖。這般結網沖網,幾次之後,蠍子身上已粘滿蛛絲,行動大為遲緩,兩只腳被蛛絲粘纏在一起,無法掙脫。蜘蛛乘機反攻,大吐柔絲,在蠍子身旁厚厚的結了幾層網,悄悄走到蠍子身前,伸足撩撥。蠍子突然翻過毒尾,啪的一聲擊打。蜘蛛快如閃電,早已退開。這般挑逗數次,蠍子怒火大熾,一擊不中,向前猛追過去,不提防正墮入蜘蛛布置的陷阱之中。蠍子在網上拚命掙扎,眼見在蜘蛛網中弄破一個大洞。蜘蛛忙又吐絲糾纏,蠍子漸漸無力掙扎。蜘蛛撲上,張口一咬,蠍子痛得吱吱亂叫。蜘蛛正在享受美味,突然一陣蟾沙噴到,毒蟾蜍破陣直入,長舌一翻,把蠍子從蜘蛛網中卷了出來,一口吞入了肚裡。蜘蛛大怒,向蟾蜍沖去。蟾蜍長舌翻出,要卷蜘蛛,蜘蛛張口向蟾蜍舌頭上咬去。蟾蜍長舌倏的縮回。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邊,吐出一條粗絲,粘在盤上,忽地躍起,牽著那根絲,從空中飛了過去,掠過蟾蜍時在它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歎道:“這小東西竟然也會用智。”蟾蜍急忙轉身,蜘蛛早已飛過。片刻之間,蟾蜍身上蛛毒發作,仰面朝天,露出了一個大白肚子,死在盤中。
  毒蜘蛛撲上身去,張口咬嚼。這邊那青蛇正被蜈蚣趕得繞盤急逃,游過蟾蜍身邊時,忽地昂首,張口把毒蜘蛛吞入肚內,跟著咬住了蟾蜍。蜈蚣從側搶上,口中一對毒鉗牢牢鉗住蟾蜍,雙方再力拉扯。拉了一陣,青蛇力漸不敵,被蜈蚣一路扯了過去。青蛇想要撇下蟾蜍逃生,哪知它口內生的都是倒牙,鉤子向內,既咬住了食物,只能向內吞進,說甚麼也吐不出來,想逃不得,登時狼狽萬分。
  沙盤周圍的五弟子見勝負已分,各歸原位。不一刻,蜈蚣將青蛇咬死,在青蛇和蟾蜍身上吸毒,然後游行一周,昂然自得。何鐵手道:“這蜈蚣吸了四毒的毒質,已成大聖,尋常毒物再多,也不是它敵手了。”見袁承志有不信之色,對藍衣童子道:“取些青兒來。”那童子入內,捉了七條青蛇出來,放在盤內。那蜈蚣吱吱吱的輕叫數聲,撲上去要咬。七條青蛇聯成一圈,七個頭向外抵御外敵,身子卻疊在一起,蜈蚣一時倒也攻不進去。這般來回攻守幾個回合,一條青蛇被蜈蚣鉗住頭頸,扯了出來,群蛇一齊悲鳴。蜈蚣咬死青蛇,又向群蛇攻擊。錦衣毒丐齊雲*忽從班中出來,在何鐵手面前屈下一膝跪倒,說道:“教主,金兒動個不休,不放出來只怕不妥。”何鐵手秀眉一皺道:“它就愛多事,好吧!”齊雲*從懷裡取出鐵管,拔開塞子,把目前在雪地裡捉來的金蛇放入沙盤。金蛇一出鐵管,忽地躍起,擋在群蛇面前。蜈蚣立即後退。群蛇見來了救星,縮成一團。金蛇身軀雖小,卻是靈活異常。袁承志和青青見過金蛇的本領,知道蜈蚣遠非其敵,果然斗不多時,蜈蚣便被一口咬死。群蛇圍住了金蛇,身子不住挨擦,似乎感謝救命之恩。
  袁承志笑道:“想不到蟲豸之中也有俠士!”青青在袁承志耳低聲道:“我要這條金蛇!”袁承志道:“孩子話,人家怎肯給你?”青青低聲道:“我爹爹外號叫甚麼?”袁承志心中一凜,道:“金蛇郎君!難道他當真與這金蛇有甚麼牽連?”“金蛇郎君”四字說得大聲了些,那老乞婆本來一直目不轉睛的望著青青,一聽到這四字,突從班中跳了出來,伸出雙手,抓向她肩頭,喝道:“金蛇郎君是你甚麼人?”她相貌奇丑,聲音卻是清脆動聽。青青吃了一驚,跳開一步,喝道:“你干甚麼?”陡然間衣襟帶風,教主何鐵手身旁兩人一躍而前,站在老乞婆兩側,同聲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哪裡?”袁承志見這兩人的身形微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這兩人一個又高又瘦,另一個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是個尋常鄉下人。兩人都是五十歲左右年紀。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為恥,但自聽母親說了當年的經過之後,對父親佩服得了不得,當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們問他干麼?”
  老乞婆仰頭長笑,聲音淒厲,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沒死,還留下了你這孽種!”那瘦長子喝道:“他在哪裡?”青青下巴一揚道:“為甚麼要對你們說?”
  老乞婆雙眉豎起,兩手猛向青青臉上抓來。這一下發難事起倉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見老乞婆套著明晃晃鋼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觸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臉頰,袁承志右手衣袖向下一揮,噗的一聲,擊中老乞婆雙臂中間,乘勢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後翻了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在地下。這一來五毒教眾人相顧駭然,老乞婆何紅藥是教中的高手,比教主何鐵手還高著一輩,怎麼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輕易的將她摔了個筋斗?
  瘦長子潘秀達和那個鄉下人般的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護法,兩人相顧,點一點頭。潘秀達道:“我來領教。”雙掌一擺,緩步上前。沙天廣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志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環,這也算是兵器!”沙天廣展開陰陽扇,便與潘秀達斗在一起。這邊啞巴與岑其斯默不作聲的拳打足踢,早已斗得火熾。五毒教眾人一擁而上。胡桂南、鐵羅漢、青青各出兵刃接戰。老乞婆何紅藥勢如瘋虎,直往青青身邊奔來。袁承志知道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讓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躍出,伸手抓住她後心,提起來摜了出去。
  何鐵手粉臉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手中噓溜溜的一吹。五毒教教眾立即同時退開。眾人撲上時勢道極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間,人人又都在教主身旁整整齊齊的排成兩列。何鐵手臉露微笑,對袁承志道:“袁相公模樣斯文,卻原來身負絕技,讓我領教幾招。”袁承志道:“貴教各位朋友我們素不相識,不知甚麼地方開罪各位,還請明言。”何鐵手臉上一紅,柔聲道:“我們的事本來只跟官府有關,袁相公不明中間的道理,也就罷了。這時忽然有金蛇郎君牽涉在內,請問金蛇郎君眼下是在哪裡?”
  青青一拉袁承志的手,低聲道:“別對她說。”袁承志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識麼?”何鐵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淵源,家父就是因他而歸天的。敝教教眾萬余人,沒一個不想找他。”袁承志和青青一驚,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到處樹敵,五毒教恨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志道:“金蛇郎君離此萬裡,只怕各位永遠找他不著。”
  何鐵手道:“那麼把他公子留下來,先祭了先父再說。”她說話時輕顰淺笑,神態靦腆,便是個羞人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說出話來卻是狠毒之極。
  袁承志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還是去找他本人為是。”何鐵手道:“先父過世之時,小妹還只三歲。二十年來,哪裡找得著這位前輩?若是把他公子扣在這裡,他老人家自然會尋找前來。咱們過去的事,就可從頭算一算了。”青青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若是到來,管教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何鐵手轉頭問何紅藥道:“像他爹爹嗎?”何紅藥道:“相貌很像,驕傲的神氣也差不多。”何鐵手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各位請便吧。我們只留下這位夏公子。”袁承志心中尋思:“他們只跟青弟一人過不去。此處情勢險惡,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說,別人縱使暫時不能脫險,也無大礙。”於是作了一揖,說道:“再見了。”語聲方畢,左手已攔腰抱住青青,奔到牆邊。牆垣甚高,他抱了青青後,更加不能一躍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拋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眾人齊聲怒喊,暗器紛射。袁承志衣袖飛舞,叮叮當當一陣亂響,暗器都被打落。青青雙手已抓住牆頭,正要踴身外躍,何鐵手倏地離座,左掌猛地向袁承志面門擊到。袁承志見她身形甫動,一股疾風便已撲至鼻端,快速之極,以如此嬌弱女兒而有這般身手,不禁驚佩,喝道:“好!”上身向後斗縮半尺,卻見擊到面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只鐵鉤,更是吃驚。何鐵手右手微揮,一只金環離腕飛上牆頭,喝道:“下來!”青青頓覺左腿劇痛,手一松,跌下牆來。何紅藥怪聲長笑,五枚鋼套忽離指尖,向她身上射去。這頃刻之間,袁承志已和何鐵手拆了五招。兩人攻守都是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見青青勢危,一把銅錢擲出,錚錚錚響聲過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6 AM

何紅藥的五枚鋼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鐵手嬌喝一聲:“好俊功夫!”左手連進兩鉤。袁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膩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還搽著粉紅的鳳仙花汁,一掌劈來,掌風中帶著一陣濃香,但左手手掌卻已割去,腕上裝了一只鐵鉤。這鐵鉤鑄作纖纖女手之形,五爪尖利,使動時鎖、打、拉、戳,虎虎生風,靈活絕不在肉掌之下。袁承志叫道:“沙兄,你們快奪路出去。”此時五毒教教眾早已纏住沙天廣等人拚斗,重圍之下,卻哪裡搶得出去?袁承志乍遇勁敵,精神陡長,伏虎掌法施展開來,威不可當。何鐵手武功別具一格,雖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鉤刺,但拳打多虛而掌按俱實,有時卻又一掌輕輕的捺來,全無勁道。袁承志只道她掌下留情,不使殺著,於是發掌之時也稍留余地,酣斗中時時回顧青青,見她坐在地下,始終站不起來,當下搶攻數招,把何鐵手逼退數步,縱過去扶她站起。猛聽得啪的一聲巨響,鐵羅漢和岑其斯四掌相對,各自震開。鐵羅漢大叫一聲,上前再攻,拆不數招,手掌漸腫。他又氣又急,大聲嚷道:“這些家伙掌上有毒,別著了道兒。”袁承志這才省悟,原來五毒教眾練就了毒掌,只要手掌沾體,便即中毒,何鐵手掌法輕柔,其實是在誘自己上當,用心陰毒,決非有意容讓,眼見情勢越來越緊,心想如不立時沖出,自己雖可脫身,余人只怕都要葬身在這毒窟之中。何鐵手見他扶起青青,不容他再去救鐵羅漢,身法快捷,如一陣風般欺近身來。袁承志叫道:“何教主,在下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們走,莫怪無禮。”何鐵手一笑,臉上露出兩個酒渦,說道:“我們只留夏公子,尊駕就請便吧。”
  袁承志左足橫掃,右掌呼的一聲迎面劈去,何鐵手伸右手擋架,猛見袁承志這一掌來勢奇勁,若是雙掌相交,即使對方中毒,自己的手掌也非折斷不可。瞬息間手掌變指,微微向上一抬,徑點袁承志右臂“曲池穴”。這一指變得快,點得准,的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敵頸。他知何鐵手雖然掌上有毒,卻害怕自己掌力,當下拳法一變,使出師門絕藝“破玉拳”來。這路拳法招招力大勢勁,劉培生號稱“五丁手”,尚且擋不住他五招。何鐵手武功雖高,究是女流,見他一拳拳打來,猶如鐵錘擊巖、巨斧開山一般,哪敢硬接?她本來臉露笑容,待見對方拳勢如此威猛,不禁凜然生懼,展開騰挪小巧之技,一味游斗。
  袁承志乘她退開半步之際,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驚”,向身旁錦衣毒丐齊雲*身上打去。齊雲*叫道:“來得好!”張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頭,劇毒便傳了過去。袁承志哪容他手指碰到,身子一蹲,左手反拿住他的衣袖,右足往他腳上一鉤,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蓋下三寸處,喀喇一聲,齊雲*膝蓋登時脫臼,委頓在地。胡桂南本在與齊雲*激斗,登時援出手來,奔去救援被三敵圍在垓心的沙天廣。袁承志叫道:“退到牆邊,我來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將青青、鐵羅漢、單鐵生三個傷者扶到牆邊。袁承志游目四顧,見沙天廣與啞巴均是以一敵三,沙天廣尤其危急,當下雙腿左一腳右一腳,踢飛了兩名五毒教弟子,縱入人叢,喀喀喀三聲,圍著沙天廣的三人均已關節受損,或肩頭脫榫,或頭頸扭曲,或手腕拗折。他不欲多傷人眾,又不敢與對方毒掌接觸,是以每次均是迅如閃電般搶近身去,隔衣拿住對方關節,一扭之下,敵人不是痛暈倒地,便是動彈不得。他救了沙天廣後,再搶到啞巴身旁。啞巴拳法頗得華山派的精要,力敵三名高手,雖然脫身不得,一時也還不致落敗。何鐵手一聲呼哨,五毒教人眾齊向兩人圍來。袁承志東一竄,西一晃,纏住啞巴的兩人一個下顎脫落,一個臂上脫臼,另一個一呆,被啞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之上,鮮血直流。啞巴打發了性,還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牆邊,叫道:“大家快走,我來應付。”胡桂南當即游上高牆,將一行人眾接應上去。袁承志在牆下來回游走,又打倒了十多個敵人,向何鐵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見了!”哈哈長笑,背脊貼在牆上,倏忽間游到牆頂。老乞婆何紅藥大叫一聲,五枚鋼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牆上,必然難於閃避。袁承志左袖一揮,五枚鋼套倒轉,反向五毒教教眾打來。何紅藥見了這一手反揮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麼?”語音中竟似要哭出來一般。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極深淵源。”念頭轉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張口回答,早已翻出牆外。這時啞巴等人已奔到第四層黃牆之下,只聽得紅牆上軋軋聲響,露出數尺空隙,袁承志身子如箭離弦,直撲到門口,雙拳揮出,將首先沖出的兩名教徒錘進門內。兩人幾個筋斗,直跌進去。余人一時不敢再行攻出。潘秀達一聲號令,四名教眾舉起噴筒,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臉上噴來。袁承志只感腥臭撲鼻,暗叫不妙,一提氣,倒退丈余,毒汁發射不遠,濺在地下,猶如墨潑煙熏一般。那黃牆比紅牆已低了三尺,袁承志縱身高躍,手攀牆頭,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翻過牆頭去了,姿勢美妙之極。何鐵手望見,不禁喝了一聲彩。外面三道牆一重低過一重,已可一縱而過。片刻間眾人到了最後一重黑牆之外。袁承志見靜悄悄的無人追出,卻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負在背上,和眾人疾奔進城。將到住宅時,袁承志忽覺頭頸中癢癢的一陣吹著熱氣,回頭一望,青青噗哧一笑。袁承志知她並無大礙,心下寬慰,進宅後忙取出冰蟾,給鐵羅漢治傷。余人雖未中毒,但激斗之下,都吸入了毒氣,均感頭暈胸塞,也分別以冰蟾驅毒。青青足上被何鐵手打了一環,雪白的皮膚全成淤黑,高高腫起。折騰了半日,袁承志才向單鐵生問起五毒教的來歷。單鐵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跡不出雲貴兩廣,從來不到北方,不過惡名遠播,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時,無不談虎色變,從來不敢招惹。他們怎麼會住在誠王爺的別府裡,當真令人猜想不透。”程青竹一旁在靜聽他們剛才惡斗的經過,皺眉不語,這時忽然插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黃木道人,聽說就是死在五毒教的手裡的?”袁承志道:“有人見到麼?”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見到,只怕這人也已難逃五毒教的毒手。江湖上許多人都說,黃木道人死得很慘。仙都派後來大舉到雲南去尋仇,卻又一無結果,也真是古怪得緊。”
  沙天廣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們雖然見到了,卻不能為你報仇雪恨。”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從無瓜葛,不知他何以找上了我,真是莫名其妙。”各人紛紛猜測。忽然一名家丁進來稟報:“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見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說道:“她來干甚麼?”袁承志道:“請她進來吧!”家丁答應著出去,過不多時,領著焦宛兒進來。
  她一走進廳,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見她一身縞素,心知不妙,忙跪下還禮,道:“焦姑娘快請起,令尊他老人家好麼?”焦宛兒哭道:“爹爹……給……給閔子華那奸賊害死啦。”袁承志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問道:“他……他老人家怎會遭難?”
  焦宛兒從身上拿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打了開來,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還殘留著烏黑的血跡。袁承志連著布包捧起匕首,見刀柄上用金絲鑲著“仙都門下子字輩弟子閔子華收執”幾個字,顯是仙都派師尊賜給弟子的利器。焦宛兒哭道:“那天在泰山聚會之後,我跟著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裡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時過了,還不起來,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插了這把刀……袁相公,請你作主!”說罷嚎啕大哭。
  青青本來對她頗有疑忌之意,這時見她哭得猶如梨花帶雨,嬌楚可憐,心中難過,把她拉在身邊,摸出手帕給她拭淚,對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閔的已答應揭過這個梁子,怎麼又卑鄙行刺?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難言,想起焦公禮的慷慨重義,不禁流下淚來,隔了一陣,問道:“焦姑娘,後來你見過那姓閔的麼?”焦宛兒哽咽道:“我……我……見過他兩次,我們一路追趕,昨天晚上追到了北京。”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們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大伙兒一定給你報仇。”程青竹、沙天廣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南京為焦閔兩家解仇的經過,這時聽得閔子華如此不守江湖道義,都是憤慨異常。沙天廣道:“閔子華是甚麼東西,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兒向眾人盈盈拜了下去,淒然道:“要請眾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閔子華在哪裡?仙都派雖然人多勢眾,老程可不怕他。”
  焦宛兒道:“爹爹逝世後,我跟幾位師哥給他老人家收殮,靈柩寄存在徐州廣武鏢局。一面搜尋閔子華的下落。總是爹爹英靈佑護,沒幾天河南的朋友就傳來訊息,說有人見到那姓閔的奸賊從河南北上。金龍幫內外香堂眾香主、各路水陸碼頭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過兩次手,都給他滑溜逃脫了。侄女兒不中用,還給那奸賊刺了一劍。”袁承志見她左肩微高,知道衣裡包著繃帶,想來她為父報仇,必定奮不顧身,可是說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閔子華了。焦宛兒又道:“昨天我們追到北京,已查明了那奸賊的落腳所在。”青青急道:“在哪裡?咱們快去,莫給他溜了。”焦宛兒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們幫裡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點頭,心想:“她年紀雖小,卻是精明干練。這次金龍幫傾巢而出,那是非殺閔子華不可的了。”焦宛兒又道:“剛才我在大街上,遇著一位泰山大會中見過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這裡。”
  沙天廣大拇指一翹,說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閔子華已在你們掌握之中,你還是來請盟主主持公道,好讓江湖上朋友們都說一句‘閔子華該殺’,好!”
  袁承志問道:“預備幾時動手?”焦宛兒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會你還是用這匕首刺死他?”焦宛兒點了點頭。
  袁承志想起焦公禮一生仗義,到頭來卻死於非命,自己雖已盡力,終究還是不能救得他性命,為德不卒,心下頗為歉咎,又想仙都派與金龍幫此後勢必怨怨相報,糾纏不清,不知如何了結?閔子華暗中傷人,理應遭報,但這事要做得讓仙都派口服心服,方無後患。
  各人用過晚飯,休息一陣,袁承志帶同程青竹、沙天廣、啞巴、胡桂南、洪勝海五人,隨著焦宛兒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鐵羅漢兩人受傷,不能同行,單鐵生自行回家養傷。青青連連歎氣,咒罵何鐵手這妖女害得她動彈不得。
  注:袁崇煥有一個朋友鄺湛若,廣東名士,曾游瑤山,為瑤女掌兵權者雲氏作記室,作有《赤雅》一書,其中“僮婦畜蠱”一節雲:“五月五日,聚蟲豸之毒者,並置器內,自相吞食,最後獨存者曰蠱。有蛇蠱、蜥蜴蠱、蜣螂蠱。”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7 AM     標題: 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

眾人來到胡同外十余丈處,焦公禮的幾名弟子已迎了上來,說閔子華和他師弟洞玄道人在屋裡說話。眾人見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極,精神大振。
  焦宛兒問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動手了麼?”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們幾個人先去一探。”焦宛兒道:“好!”低聲對眾幫友吩咐幾句,和袁承志等躍進牆去。焦宛兒輕功較差,落地時腳下微微一響,屋中燈火忽地熄滅。焦宛兒知道仇人已經發覺,不能再探到甚麼,輕輕一聲呼哨,突然四周屋頂到處都探出頭來。焦宛兒叫道:“姓閔的,出來瞧瞧,是誰來啦!”屋中人默不作聲。焦宛兒道:“點了火把進去!”金龍幫四名幫友取出火折,點著帶來的火把,昂首而入,旁邊四名幫友執刀衛護。突然啪啪啪數聲,四根火把打滅了三根,兩條黑影從眾人頭頂飛了出來。金龍幫幫眾一湧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各人四下圍住,火把越點越多,將一個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晝。
  閔子華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圍,兩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戰,轉瞬間把金龍幫幫眾刺傷了六七人。傷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補上。再斗一陣,閔子華和洞玄又傷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傷。他劍交右手,猛撲力戰。兩儀劍法本是他使左手劍,閔子華使右手劍,兩人左右呼應,回環攻守。現下兩柄都是右手劍,威力立減。片刻之間,洞玄與閔子華身上又各受了幾處傷。袁承志在旁觀戰,心想:“一命還一命,殺閔子華一人已經夠了,不必讓洞玄也陪在這裡。”眼見兩人便要喪命當地,踴身跳入圈子,登時金光閃動,嗆啷啷一陣亂響,不但洞玄與閔子華手中長劍被金蛇劍削斷,金龍幫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斷頭折身。眾人出其不意,都是大吃一驚,向後躍開。袁承志自得金蛇劍以來,除了以之削斷西洋軍官雷蒙的長劍之外,從未仗劍與人正式交手,不意此劍竟有如斯威力,連自己也是一呆,心想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自己不過要雙方罷手停斗,不料竟削壞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這時閔子華和洞玄全身血跡斑斑,見袁承志到來,更知無幸。洞玄把斷劍往地下一擲,慘笑道:“我師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閣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從腰間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風,在他胸前輕輕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夾手奪過匕首,火光下一看,見匕首和閔子華刺死焦公禮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著“仙都門下子字輩弟子洞玄收執”一行字。
  洞玄鐵青了臉,喝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我學藝不精,不是你對手,死給你看便了。快把匕首還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殺,將匕首往腰裡一插,正色道:“待得一切料理清楚,自然還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殺就殺,不能如此欺人!”說著劈面一拳。袁承志退後一步避開,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凜然道:“這把匕首是本派師尊所賜,寧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志一楞,疑雲大起,心想這匕首既然如此要緊,閔子華怎能於刺殺焦公禮後仍留在他身上,卻不取回?當下將匕首雙手奉還,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請教道長。”洞玄接過匕首,聽他說得客氣,便道:“請說。”袁承志轉過身來,對焦宛兒道:“焦姑娘,那布包給我。”焦宛兒遞過布包,手握雙刀,緊緊監視閔子華。袁承志打開布包,露出匕首。閔子華和洞玄齊聲驚呼。金龍幫幫眾眼見凶器,想起老幫主慘死,目眥欲裂,各人逼近數步。閔子華顫聲道:“這……這……這是我的匕首呀?你從哪裡得來?”伸手來取。袁承志手一縮。焦宛兒單刀揮出,往閔子華手臂砍落。閔子華疾忙縮手,這刀便沒砍中。焦宛兒待要追擊,袁承志伸手攔住,說道:“先問清楚了。”焦宛兒停刀不砍,流下兩行淚來。閔子華怒道:“當日我們在南京言明,雙方解仇釋怨。金龍幫為甚麼不顧信義,接連幾次前來傷我?你叫焦公禮出來。咱們三對六面,說個明白。姓閔的到底哪一點上道理虧了……”他話未說完,金龍幫幫眾早已紛紛怒喝:“我們幫主給你害死了,你這奸賊還來假撇清!”閔子華和洞玄都大吃一驚,齊聲道:“甚麼?焦公禮死了?”
  袁承志見二人驚訝神色,不似作偽,心想:“或許內中另有別情。”問道:“你真的不知?”閔子華道:“我把房子輸了給你,沒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開封府去,要跟掌門大師兄水雲道長商量,哪知師兄沒會到,途中卻不明不白的跟金龍幫打了兩場。焦公禮好端端的,又怎麼會死?”焦宛兒聽他這麼說,也瞧出情形有點不對,硬咽道:“我爹爹……是給……給人用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總是你的朋友。”閔子華恍然大悟,道:“嗯,嗯,這就是了。”焦宛兒喝道:“甚麼這就是了?”閔子華要待分辯,一時拙於言辭,卻又說不明白。金龍幫眾人只道他心虛,聲勢洶洶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過閔子華手中半截斷劍,擲在地下,凜然道:“各位既然要讓焦幫主的大仇永遠不能得報,讓真凶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我師兄弟饒上這兩條性命,又算甚麼?”挺起胸膛,束手就戮。眾人見他如此,面面相覷,一時倒拿不定主意。袁承志道:“這樣說來,焦幫主不是閔兄殺的?”閔子華道:“姓閔的出於仙都門下,也還知道江湖上信義為先。我既已輸給你,又知有奸人從中挑撥,怎會再到南京尋仇?”袁承志道:“焦幫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閔子華奇道:“在哪裡?”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師兄弟有十多年沒到徐州啦。除非我們會放飛劍,千裡外取人首級。”袁承志道:“此話當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項頸,說道:“殺頭也不怕,何必說假話?”焦宛兒道:“那麼這柄匕首從何而來?”洞玄道:“我這時說出真相,只怕各位還不相信。現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一看就知。”閔子華急道:“師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說無憑,須有實據。焦幫主為奸人殺害,此事非同小可,務須查個水落石出。袁相公和焦姑娘兩位是何等樣人,決不能壞咱們的事。”閔子華才不言語了。
  焦宛兒道:“去哪裡?”洞玄道:“我只能帶領袁相公和你兩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金龍幫中有人叫了起來:“他要使奸,莫給他們走了。”焦宛兒問袁承志道:“袁相公,你說怎樣?”袁承志心想:“看來這兩人確是別有隱情,還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為妥。要是他們想使詭計,諒來也逃不脫我手掌。”說道:“那麼咱們就同去瞧瞧。”焦宛兒對金龍幫眾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們也不敢怎樣。”自焦公禮逝世,焦宛兒已隱然為一幫之主。她率領幫眾大舉尋仇,眾人對她無不言聽計從,大家又知袁承志為人仁義,武功高強,有這麼一位高手從中護持,真是求之不得,當下也就沒有異言。袁承志和焦宛兒隨著閔子華師兄弟一路向北。來到城牆邊,洞玄取出鉤索,甩上去鉤住城牆,讓焦宛兒先爬了上去,第二袁承志上,然後他師兄弟先後爬上城頭。四人縱出城牆,續向北行。這時方當子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是崎嶇。再行四五裡,上了個亂石山崗,袁承志和焦宛兒都感訝異,不知這兩人來此荒僻之處,有何用意。焦宛兒尋思:“莫非這兩人在此伏下大批幫手?但有袁相公在此,對方縱有千軍萬馬,他也必能帶我脫險。”上崗又走了二三裡,才到崗頂,只見怪石嵯峨,峻險夾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陰森森的寒意逼人。洞玄和閔子華走向一塊大巖石之後,袁承志和焦宛兒跟著過去,只見巖邊赫然停著一具棺木。焦宛兒於黑夜荒山乍見此物,心中一股涼氣直冒上來。洞玄撿起一塊石子,在棺材頭上輕擊三下,稍停一會,又擊兩下,然後再擊三下,雙手托住棺蓋往上一掀,克勒一聲響,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屍。焦宛兒“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抓住了袁承志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只聽那僵屍道:“怎麼?帶了外人來?”洞玄道:“兩位是朋友。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俠的弟子。這位焦姑娘,是金龍幫焦幫主的千金。”那僵屍向袁焦二人道:“兩位莫怪。貧道身上有傷,不能起身。”洞玄道:“這是敝派掌門師兄水雲道人。在這裡避仇養傷。”袁承志和焦宛兒才知原來不是僵屍,當即施禮。水雲道人拱手答禮。
  看那水雲道人時,只見他臉如白紙,沒半絲血色,額角正中從腦門直到鼻梁卻是一條殷燈色的粗大傷疤,疤痕猶新,想是受創不久,被那慘白的臉色一加映托,更是可怖。水雲道人說道:“我師父跟尊師夏老師交好。夏老師來仙都山時,貧道曾侍奉過他。他老人家可好?”袁承志心想這時不必再瞞,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水雲道人長歎一聲,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低聲道:“剛才聽洞玄師弟說道,閣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歡,心想只要金蛇前輩出手,我師父的大仇或能得報。唉!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歸道山,老成凋謝,只怕要讓奸人橫行一世了。”
  焦宛兒心道:“我是為報父仇而來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樁師仇來。”袁承志卻想:“不知他的對頭是甚麼厲害腳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君,便無人對付得了?”
  洞玄低聲把金龍幫尋仇的事說了一遍,求大師兄向焦宛兒解釋。水雲道人“咦”了一聲,越聽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擊一掌,噗的一聲,棺木登時塌了一塊。袁承志心想:“這道人的武功比他兩個師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懷絕技,怎麼會怕得這樣厲害,竟要偷偷躲在這裡裝死人?”水雲道人說道:“焦姑娘,我們仙都弟子,每人滿師藝成、下山行道之時,師父必定賜他一柄匕首。貧道忝在本派掌門,雖然本領不濟,忍辱在這裡養傷,但還不敢對朋友打一句誑語。焦姑娘,你道這柄匕首是做甚麼用的?”焦宛兒恨恨的道:“不知道!”水雲道人抬頭望著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門祖師菊潭道長當年劍術天下無雙,只可惜性子剛傲,殺了不少人,結仇太多,終於各派劍客大會恆山,以車輪戰法斗他一人。菊潭道長雖然劍下傷了對頭十八人,但最後筋疲力盡,身受重傷,於是拔出匕首自殺而死。本派因此元氣大傷,又得罪了天下英雄,此後定下一條規矩,每名學藝完畢的弟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師弟,你到那邊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還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行去。水雲等他走出數百步,高聲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雲低聲問閔子華道:“閔師弟,這把匕首,叫作甚麼?”閔子華道:“這是仙都戒殺刀。”水雲又問:“師父授你戒殺刀時,有四句甚麼訓示?你低聲說來。”閔子華肅然道:“嚴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
  水雲點點頭,向東邊一指,道:“你到那邊去。”待閔子華走遠,把洞玄叫回來,問道:“洞玄師弟,這把匕首,叫作甚麼?”洞玄道:“仙都戒殺刀。”水雲又問:“師父授你此刀之時,有何訓示?”洞玄肅然道:“嚴戒擅殺,善視珍藏,義所不敵,舉以自戕。”水雲把閔子華叫回,對袁承志和焦宛兒道:“現今兩位可以相信,敝派確是有此訓示。敝派子弟犯戒殺人,也是有的,可是憑他如何不肖,無論如何不敢用這戒殺刀殺人。”袁承志問道:“這匕首為甚麼叫‘戒殺刀’?”水雲道:“敝派鑒於菊潭祖師的覆轍,從第十五代祖師起便定下一條門規,嚴禁妄殺無辜,否則到每兩年一次在仙都山大會,便得在師長兄弟之前,以這戒殺刀自行了斷。閔師弟要殺焦幫主,雖然當年閔子葉師兄行為不端,有取死之道,但為兄報仇,本來也不算是妄殺,可是後來既知受奸人挑撥,再去加害,那是犯了重大門規,諒他也是不敢。”他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戒殺刀是自殺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敵之時,武功不如,而對方又苦苦相逼,脫身不得,那麼便須以此匕首自殺,免損仙都威名。閔師弟就算敢犯師門嚴規,天下武器正多,怎會用戒殺刀去殺人?而且刺殺之後,怎麼又不把刀帶走?”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到這裡,都不住點頭。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8 AM

水雲又道:“焦姑娘,我給你瞧一封信。”說著從棺材角裡取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一堆文件雜物。他從中撿出一信,遞給焦宛兒。
  焦宛兒眼望袁承志。袁承志點點頭。焦宛兒接過信來,月光下見封皮上寫著“急送水雲大師兄親啟,閔緘”幾個字,知是閔子華寫給水雲的信,抽出信箋,見紙箋上端印著‘蚌埠通商大客棧用箋”的紅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寫道:“水雲大師兄:你好。焦公禮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騙,報仇甚麼的就此拉倒不干了。但昨晚夜裡,小弟的戒殺刀忽然給萬惡狗賊偷去,真是慚愧之至。如果尋不回來,我再沒面目見大師兄了,千萬千萬。小弟閔子華拜上。”焦宛兒讀完此信,更無懷疑,身子顫抖,盈盈向閔子華拜了下去,說道:“閔叔叔,侄女兒錯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罷又向洞玄賠禮。兩人連忙還禮。
  閔子華道:“不知是哪個狗賊偷了這把刀去,害死了焦幫主。他留刀屍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兒道:“侄女真是鹵莽,沒想到這一著,只道閔叔叔害了爹爹後,還要逞英雄好漢,留刀示威。”閔子華道:“我失了戒殺刀,和洞玄師兄到處找尋,沒一點眉目,後來接到大師兄飛帖,召我們到京師來,這才動身。路上你們沒頭沒腦的殺來,我也只好沒頭沒腦的跟你們亂打一陣。幸虧袁相公趕到,才弄明白這回事。”水雲道:“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要是貧道僥幸留得性命,定要幫焦姑娘找到這偷刀殺人的奸賊。這件事仙都派終究也脫不了牽連。”焦宛兒又襝衽拜謝,將匕首還給閔子華。袁承志心想,他們師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參與,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別過。”兩人和水雲等作別,走出數十步,正要下崗,洞玄忽然大叫:“兩位請留步。”袁承志和焦宛兒一齊停步。洞玄道人奔將過來,說道:“袁相公,焦姑娘,貧道有一件事想說,請兩位別怪。”袁承志道:“道長但說不妨。”洞玄道:“這裡的事,要請兩位千萬不可洩漏。本來不須貧道多嘴,實因與敝師兄性命攸關,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規矩,別幫別派任何詭秘怪異之事,旁人瞧在眼裡,決不能傳言談論,否則凶殺災禍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囑,自是大非尋常。袁承志心中一動,雖然事不干己,但剛才見水雲道人無意中顯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對洞玄道:“不知令師兄遇到了甚麼危難之事,兄弟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袁承志交過手,知他武功卓絕,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遠在仙都第一高手水雲師兄之上,聽他這麼說,心頭一喜,忙道:“袁相公仗義相助,真是求之不得,待貧道稟過大師兄。”匆匆回去,低聲和水雲、閔子華商量。三人談了良久,似乎難以決定。袁承志想道:“既然他們大有為難,不願外人插手,那麼也不必多事了。”高聲叫道:“兩位道長、閔兄,兄弟先走一步,後會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崗。
  水雲道人叫道:“袁相公,請過來說幾句話。”袁承志轉身走近。水雲道:“袁相公肯拔刀相助,我們師兄弟實是感激不盡。不過這是本門的私事,情勢凶險萬分,實在不敢要袁相公無故犯險。還請別怪貧道不識好歹。”說著拱手行禮。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這人倒也頗具英雄氣概,說道:“道長說哪裡話來?既是如此,就此告辭。道長如有需用之處,兄弟自當盡力,隨時送個信到正條子胡同就是。”水雲低頭不語,忽然長歎一聲,說道:“袁相公如此義氣,我們的事雖然說來羞人,如再相瞞,可就不夠朋友了。兩位請坐。洞玄師弟,你對兩位說罷。”
  洞玄等兩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說道:“我們恩師黃木道人生性好動,素喜到處雲游,除了兩年一次的仙都大會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會之期,恩師竟然並不回山主持,也不帶信回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眾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擔憂。恩師這次是到南方雲游采藥,大伙兒忙分批到雲貴兩廣查訪,各路都沒消息。我和閔師哥卻在客店之中,得到點蒼派追風劍萬裡風的傳訊,說有急事邀我們前往。我們兩人趕到雲南大理萬大哥家中,見他身受重傷,躺在床上。一問之下,原來是為了我們恩師才受的傷。”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說黃木道人是死於五毒教之手,暗暗點頭,聽洞玄又道:“追風劍萬大哥說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訪友,見到我們恩師受人圍攻。點蒼派跟仙都派素有淵源,他當即仗劍相助。豈知對方個個都是高手,兩人寡不敵眾,萬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後來由人救回,恩師卻是生死不明。萬大哥肩頭和脅下都為鋼爪所傷,爪上喂了劇毒。看這情形,必是五毒教所為。他後來千辛萬苦的求到名醫,這才死裡逃生。於是我們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雲南尋師,要找五毒教報仇。可是四年來音訊全無,恩師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隱秘異常,踏遍了雲南全省,始終沒半點線索,大家束手無策,才離雲南。後來北方傳來消息,說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到了北京……”袁承志“啊”了一聲。洞玄道:“袁相公識得她麼?”袁承志道:“我有幾位朋友昨天剛給她毒手所傷。”洞玄道:“令友不礙事麼?”袁承志道:“眼下已然無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們一得訊,大師兄便傳下急令,仙都弟子齊集京師。我們在來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說了。大師兄比我們先到,他與何鐵手狹路相逢。那賤婢竟然出言譏刺,十分無禮。大師兄跟她動起手來,這賤婢手腳滑溜,大師兄一不留神,額上為她左手鐵鉤所中,下盤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這暗器喂有劇毒,大師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幾聲便走了。好在大師兄內功精湛,又知對頭周身帶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藥,身邊又帶了諸般外用解毒膏丹,這才沒有遭難。”
  水雲歎道:“貧道怕她知我不死,再來趕盡殺絕,是以不敢在寓所養傷,只得找了這樣古怪的一個地方靜養,再過三個月,毒氣可以慢慢拔盡。師父多半已喪在賤婢手下,這仇非報不可。只是對頭手段太辣,毒物厲害,是以貧道不敢拖累朋友。”閔子華問道:“袁相公怎麼也跟五毒教結了仇?”袁承志於是將如何遇到錦衣毒丐齊雲*、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傷的事簡略說了。水雲道:“袁相公既跟他們並無深仇,吃了一點小虧,也就算了。你千金之體,犯不著跟這種毒如蛇蠍之人相拚。”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輔佐闖王和義兄李巖圖謀大事,這種江湖上的小怨,原不能過於當真,否則糾纏起來,永無了局,於是點頭說道:“道長說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給道長吸毒。”當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亂石崗上無酒浸出蟾中毒液,於是把冰蟾借給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雲吸盡毒氣送回。水雲、閔子華、洞玄不住道謝。袁承志和焦宛兒緩緩下崗,走到一半,焦宛兒忽往石上一坐,輕輕啜泣。袁承志問道:“怎麼?焦姑娘,你不舒服麼?”焦宛兒搖搖頭,拭干淚痕,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袁承志心想:“這一來,她金龍幫和仙都派雖然化敵為友,但她報殺父大仇之事,卻更是渺茫了。也難為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居然這般硬朗。”兩人回進城裡,天將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兒送回金龍幫寓所,自回正條子胡同。他在長街一排民房屋頂上展開輕身功夫,倏然之間,已過了幾條街,一時奔得興發,使出“神行百變”絕技,真如飛燕掠波、流星橫空一般,耳旁風動,足底無聲,正奔得高興,忽聽身旁低喝一聲:“好功夫!”袁承志斗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從身旁掠過,笑道:“追得上我嗎?”語聲方畢,已竄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見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驚:“此人是誰?輕身功夫是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勝,提氣疾追。那人毫不回顧,如飛奔跑。時候一長,袁承志的輕身功夫終於高出一籌,腳下加勁,片刻間追過了頭,趕在那人面前數丈,回轉身來。那人格格嬌笑,說道:“袁相公,今日我才當真服你啦!”只見她長袖掩口,身如花枝顫裊,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給足底黑瓦一襯,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為人發覺,敵人發射暗器不能取得准頭,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藝高強,決不能如此肆無忌憚。袁承志拱手說道:“何教主有何見教?”何鐵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駕,有許多礙手礙腳之人在場,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見個高下。小妹今日專誠前來,討教幾招。”邊說邊笑,聲音嬌媚。
  袁承志道:“教主這般身手,就在男子中也是難得一見。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鐵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試拳,掌風凌厲之極。小妹力氣不夠,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聲,已將腰間一條軟鞭抖了出來,微光中但見鞭上全是細刺倒鉤,只要給它掃中一下,皮肉定會給扯下一大塊來。何鐵手嬌滴滴的道:“袁相公,這叫做蠍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麼?”袁承志聽她說話,不覺打了個寒戰。她語氣溫柔,關切體貼,含意卻十分狠毒,兩者渾不相稱。袁承志不欲跟她毫沒來由的比武,抱拳說道:“失陪了!”何鐵手不等他退開,手腕一抖,蠍尾鞭勢挾勁風,徑撲前胸。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後一仰,避開了這招,不等蠍尾鞭第二招再到,已竄出數丈。何鐵手知道追他不上,朗聲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膿包,敗壞了師尊一世威名,嘻嘻!”袁承志一愣停步,心想:“我幾次相讓,他們五毒教驕縱慣了,還道我當真怕她。”心念微動之際,白影閃處,蠍尾鞭又帶著一股腥風撲到。袁承志眉頭一皺,暗想:“這等喂毒兵器縱然厲害,終究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個女子,卻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料想蠍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搶奪,索性雙手攏入袖中,身隨意轉,的溜溜的東閃西避。何鐵手鞭法雖快,哪裡帶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轉瞬間拆了二十余招,何鐵手嬌喝:“你一味閃避,算甚麼好漢?”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奪你鞭子?又有何難。”身子一彎,雙手已在屋頂分別撿起一片瓦爿,凝視鞭影,看得親切,叫道:“撤鞭!”兩塊瓦片一上一下,已將蠍尾鞭夾在中間,順手往裡一奪,右足晃動,瞬息間連踢三腳。何鐵手剛想運勁奪鞭,對方足尖已將及身,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個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搶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麼樣?”忽聽何鐵手柔媚的聲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剛一著地,立即又竄了上來,饒是袁承志身有絕頂輕功,也不禁佩服。何鐵手右手叉在腰間,身子微晃,腰肢款擺,似乎軟綿綿地站立不定,笑道:“還要領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們五毒教有一種毒蟾砂……”袁承志聽她嬌聲軟語的說著話,也不見她身轉手揚,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大吃一驚,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飛沖天,躍起尋丈,只聽得一陣細微的錚錚之聲,數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來這毒蟾砂是無數極細的鋼針,機括裝在胸前,發射時不必先取准頭,只須身子對正敵人,伸手在腰旁一按,一陣鋼針就由強力彈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何況鋼針既細,為數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劇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論是金鏢、袖箭、彈丸、鐵蓮子,發射時總得動臂揚手,對方如是高手,一見早有防備。但這毒蟾砂之來,事先絕無征兆,實是天下第一陰毒暗器,教外人知者極少,等到見著,十之八九非死即傷,而傷者不久也必送命。他們本教之人稱之為“含沙射影”功夫,端的武林獨步,世上無雙。袁承志身子未落,三枚銅錢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無怨無仇,為甚麼下此毒手?”何鐵手側身避開兩枚銅錢,右手翻轉,接住了第三枚,輕叫一聲:“啊喲,好大的勁兒,人家手也給你碰痛啦。”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還擲過來。聽聲辨形,這枚銅錢擲來的力道也不弱,袁承志剛想伸手去接,突然心裡一動:“這人手上有毒,別上她當。”長袖一拂,又把銅錢拂了回去。這一下勁力就沒手擲的大,何鐵手伸出兩指,輕輕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謝!可是只給我一文錢,不太小氣了些嗎?”手掌伸出來時迎風一抖,十多條非金非絲的繩索向他頭上罩來。
  袁承志惱她適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陰毒之極,當下再不客氣,揚起蠍尾鞭,往她繩上纏去。何鐵手斗然收索,笑道:“蠍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說的是一口雲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卻毫不停留。
  袁承志把蠍尾鞭遠遠向後擲出,叫道:“我再奪下你這幾根繩索兒,你們五毒教從此不能再來糾纏,行不行?”何鐵手道:“這不叫繩索兒,這是軟紅蛛索。你愛奪,倒試試看。”說著蛛索橫掃,攔腰卷來。這蛛索細長多絲,一招既出,四面八方同時打到。袁承志側身閃避,想搶攻對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敵,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剛收回守御,原來縮回的又反擊而出,攻守連環,毫無破綻。
  拆了十余招後,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奧妙,心想:“這蛛索功夫是從蜘蛛網中變化出來的。”乘她一招使老,進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勢發出之際,身形一斜,陡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脅下點去。這招快極險極,何鐵手萬難避開,忽然間身子一側。袁承志見這一下如點實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臉上發熱,凝指不發。何鐵手乘勢左手一鉤。袁承志疾忙縮手,嗤的一聲,袖口已被鉤子劃了一條縫。何鐵手道:“啊喲,糟糕,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長衫除下來吧,我拿回去給你補好。”袁承志見她狡計百出,心中愈怒,乘勢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風響,不數招,袖子已與蛛索纏住,用力一揮,破袖與蛛索雙雙脫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志道:“怎麼樣?”何鐵手格格笑道:“不怎麼樣。你的兵刃不也脫手了麼?還不是打了個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閃閃的鉤子。
  袁承志見她周身法寶,武器層出不窮,也不禁大為頭痛,說道:“我說過奪下你蛛索之後,你們可不能再來糾纏。”何鐵手笑道:“你說你的,我幾時答允過啊?”袁承志一想,果然不錯,她確是沒答允過,但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時方了?當下哼了一聲,說道:“瞧你還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奪下來,她總要知難而退了。何鐵手道:“這叫做金蜈鉤。”左手一伸,露出手上鐵鉤,說道:“這是鐵蜈鉤,為了練這勞甚子,爹爹割斷了我一只手。他說兵器拿在手裡,總不如干脆裝在手上靈便。我練了十三年啦,還不大成。袁相公,這鉤上可有毒藥,你別用手來奪呀!”只見她連笑帶說,慢慢走近,袁承志外表雖然淡然自若,內心實深戒懼,只怕她又使甚麼奸謀,正自嚴加提防,忽聽遠處隱隱有呼哨之聲,猛然間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絆住了我,卻命她黨羽去加害青青他們?”也不等她話說完,回身就走。何鐵手哈哈大笑,叫道:“這時再去,已經遲了!”金鉤一點,鐵鉤疾伸,猛向他後心遞到。袁承志側過身子,橫掃一腿。何鐵手縱身避過,雙鉤反擊。這時曙光初現,只見一道黑氣,一片黃光,在他身邊縱橫盤旋。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凌厲,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0:59 AM

子稍遜而已。他掛念青青等人,不欲戀戰,數次欺近要奪她金鉤,總是被她回鉤反擊,或以鐵鉤護住。這鐵鉤裝在手上,運用之際的是靈動非凡,宛如活手一般。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兀是打她不退,心中焦躁,探手腰間,金光一閃,拔出了金蛇寶劍。何鐵手一見,笑容立斂,喝道:“好!這金蛇劍竟落在你手!”袁承志道:“是便怎樣?”刷刷數劍。何鐵手武功雖高,哪裡抵擋得住?當的一聲,金鉤已被金蛇劍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再來糾纏,把你的鐵手也削斷了。”她一聽之下,臉上微現懼色,果然不敢逼近身來。袁承志收劍入鞘,疾奔回家,剛到胡同口,便見洪勝海躺在地下,頸中流血,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氣息。洪勝海咽喉受傷,不能說話,伸手向著宅子連指。袁承志抱他入內,只見宅子中到處桌翻椅折,門破窗爛,顯是經過一番劇戰。袁承志越看越是心驚,撕下衣袖替洪勝海扎住了咽喉傷口,直奔內堂,裡面也是處外破損,胡桂南與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問:“怎麼?”胡桂南道:“青姑娘,青姑娘……給……五毒教擄去啦。”袁承志大驚,問道:“沙天廣他們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頂。袁承志不及多問,急躍上屋,只見沙天廣和啞巴躺在瓦面,沙天廣滿臉烏雲,中毒甚深,啞巴也受創傷。雖然幸喜無人死亡,但滿屋伙伴,個個重傷,真是一敗塗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咬牙切齒,憤怒自責:“我怎地如此胡塗,竟讓這女子纏住了也沒發覺。”宅中童僕在惡斗時盡皆逃散,這時天色大明,敵人已去,才慢慢回來。袁承志把啞巴和沙天廣抱下地來,寫了一張字條,命僕人急速送去金龍幫寓所,請焦宛兒取回朱睛冰蟾,前來救人。他替沙天廣、胡桂南等包扎傷口,一面詢問敵人來襲情形。鐵羅漢上次受傷臥床未起,幸得未遭毒手,說道:“三更時分,胡桂南首先發覺了敵蹤,把啞巴老兄扯上屋去。兩人一上屋,立被十多名敵人圍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無力,動彈不得,只有干著急的份兒。眼見啞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傷了好幾名敵人,但對方實在人多。大家邊打邊退,在每一間屋裡都拚了好一陣,最後個個受傷,青姑娘也給他們擄了去。袁相公……我們實在對你不起……”袁承志道:“敵人好不狠毒,怎怪得你們?眼下救人要緊。”他到馬廄牽了匹馬,向城外馳去,將到怪屋時下了馬,將馬縛在樹上,走到屋前,飛身越牆直入,大叫:“何教主,請出來,我有話說。”一陣回音過去,黃牆上鐵門開處,一陣狺狺狂吠,撲出十多頭凶猛巨大,後面跟著數十人。他想:“這次可不能再對他們客氣了!”左手連揮,十多枚金蛇錐激射而出,金光閃閃,每只巨獒腦門中了一枚,只只倒斃在地。他繞著眾犬轉了一個圈子,雙手將金蛇錐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眾本待乘他與巨獒纏斗,乘隙噴射毒汁,哪知他殺斃眾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驚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頭一人發一聲喊,轉身便走。余人一擁進內,待要關門,哪裡還來得及?袁承志已從各人頭頂一躍而過,搶在頭裡。他深入敵人腹地之後,反而神定氣閒,叫道:“何教主再不出來,莫怪我無禮了。”
  只聽噓溜溜的一陣口哨,五毒教眾人排成兩列,中間屋裡出來十多人。當先一人是何紅藥,後面跟著左右護法潘秀達、岑其斯,以及錦衣毒丐齊雲等一批教中高手。袁承志道:“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識,既無宿怨,也無新仇,各位卻來到捨下,將我朋友個個打得重傷,還將我兄弟擄來,那是甚麼緣由,要向何教主請教。”
  何紅藥道:“你家裡旁人跟我們沒有冤仇,那也不錯,因此手下留情,沒當場要了他們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小小傷勢也很易治好。至於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們要慢慢的痛加折磨。”袁承志道:“她年紀輕輕,甚麼事情對你們不住了?”何紅藥冷笑道:“誰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哼,這也罷了,誰教他是那個賤貨生的?”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青青的母親又有甚麼仇嫌了?何紅藥見他沉吟不語,陰森森的道:“你來胡鬧些甚麼?”袁承志道:“你們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干甚麼不自去找他報仇?”何紅藥道:“老子要殺,兒子也要殺!你既跟他有瓜葛,連你也要殺!”
  袁承志不願再與她囉唆不清,高聲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來?放不放人?”屋中寂然無聲,過了一陣,陣陣回聲從五堵高牆上撞了回來。袁承志掛念青青,身形一斜,猛從何紅藥身旁穿過,直向廳門沖去。兩名教徒來擋,袁承志雙掌起處,將兩人直摜出去。他沖入廳內,見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轉身直奔東廂房,踢開房門,只見兩名教眾臥在床上,卻是日前被他扭傷了關節之人,見他入來,嚇得跳了起來。袁承志東奔西竄,四下找尋,五毒教眾亂成一團,處處兜截。過不多時,袁承志已把每一間房子都找遍了,不但沒有見到青青,連何鐵手也不在屋裡。他焦躁異常,把缸甕箱籠亂翻亂踢,裡面飼養著的蛇蟲毒物都爬了出來。五毒教眾大驚,忙分人捕捉毒物。潘秀達叫道:“是好漢到外面來決個勝負。”袁承志知他在教中頗有地位,決意擒住他逼問青青的下落,叫道:“好,我領教閣下的毒掌功夫!”施展神行百變輕身功夫,雙足一躪,已躍到他面前。潘秀達見他說到便到,大吃一驚,呼呼兩掌劈到。袁承志道:“別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達叫道:“好,你就試試。”袁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達大喜,心想:“你竟來和我毒掌相碰,這可是自尋死路,怨我不得。”當下雙掌運力,猛向前推,眼見要和袁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見對方手掌急縮,腦後風聲微動,知道不妙,待要縮身回掌,只覺頸中一緊,身子已被提起。五毒教眾齊聲吶喊,奔來相救。袁承志抓起潘秀達揮了個圈子。眾人怕傷了護法,不敢逼近。
  袁承志喝道:“你們擄來的人在哪裡?快說。”潘秀達閉目不理。袁承志潛運混元功,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潘秀達登時背心劇痛,有如一根鋼條在身體內絞來攪去。袁承志松手把他摔在地下。潘秀達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滾來滾去,卻不說一個字。袁承志道:“好,你不說,旁人呢?”靈機一動:“我的點穴除了本門中人,天下無人能救。且都給他們點上了,諒來何鐵手便不敢加害青弟。”當下身形晃動,在眾人身旁穿來插去。教徒中武功高強之人還抵擋得了三招兩式,其余都是還沒看清敵人身法,穴道已被閉住。片刻之間,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來穴道被閉,盡管點穴手法別具一功,旁人難以解開,但過得幾個時辰,氣血流轉,穴道終於會慢慢自行通解。但袁承志這次點穴時使上了混元功,真力直透經脈,穴道數日不解,此後縱然解開,也要酸痛難當,十天半月不愈。那日他在衢州石梁點倒溫氏四老,使的便是這門手法。何紅藥見勢頭不對,呼嘯一聲,奪門而出。余眾跟著擁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蕩蕩的走得干干淨淨,只剩下地上動彈不得的幾十人,有的呻吟低呼,有的怒目而視。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哪裡?”除了陣陣回聲之外,毫無聲息。他仍不死心,又到每個房間查看一遍,終於廢然退出;提起幾名教眾逼問,各人均是閉目不答。袁承志無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條子胡同。見焦宛兒已取得冰蟾,率領了金龍幫的幾名大弟子來到,將沙天廣等身上毒氣吸淨、傷口包好。袁承志見各人性命無礙,但青青落入敵手,不禁愁腸百結。焦宛兒軟語寬慰,派出幫友四處打聽消息。過了大半個時辰,忽然蓬的一聲,屋頂上擲下一個大包裹來。眾人吃了一驚。袁承志焦急異常,雙手一扯,拉斷包上繩索,還未打開,已聞到一陣血腥氣,心中怦怦亂跳,雙手出汗,一揭開包袱,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塊的屍首,首級面色已成烏黑,但白須白發宛然可辨。袁承志一定神,才看清楚這屍首原來是獨眼神龍單鐵生。
  他躍上屋頂,四下張望,只見西南角上遠處有一條黑影向前疾奔,知道必是送屍首來之人,當下提氣急追,趕出裡許,只見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志直跟了進去。只見那人走到樹林深處,數十名五毒教教眾圍著一堆火,正在高談闊論。一人偶然回頭,突見袁承志掩來,驚叫道:“克星來啦!”四散奔逃。袁承志先追逃得最遠最快的,舉手踢足,把各人穴道一一點了,回過身來,近者手點肘撞,遠者銅錢擲打,只聽得林中呼嘯奔逐,驚叫斥罵之聲大作。過了一盞茶時分,林中聲息俱寂,袁承志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一役把岑其斯、齊雲*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氣的盡數點倒,只是何鐵手和何紅藥兩人不在其內。袁承志心中稍定,尋思:“只要青弟此時還不遭毒手,他們便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於她。”
  回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時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報說沒有線索。天交二更,袁承志吩咐吳平與羅立如,將單鐵生的屍首送往順天府尹衙門去,公門中人見到他的模樣,自知是五毒教下的毒手。焦宛兒領著幾名幫友,留在宅裡看護傷者,防備敵人。袁承志焦慮掛懷,哪裡睡得著?盤膝坐在床上,籌思明日繼續找尋青青之策。約莫坐了一個更次,四下無聲,只聽得遠處深巷中有一兩聲犬吠,打更的竹柝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他思潮起伏,自恨這一次失算中計,遭到下山以來的首次大敗,靜寂中忽聽得圍牆頂上輕輕一響,心想:“如是吳羅二人回來,輕身功夫無此高明,必是來了敵人。”當下安坐床上,靜以待變。只聽窗外如一葉落地,接著一人格格嬌笑,柔聲道:“袁相公,客人來啦。”袁承志道:“有勞何教主枉駕,請進來吧!”取出火折點亮蠟燭,開門迎客。
  何鐵手飄然而入,見袁承志室中陳設簡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蕭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袁承志哼了一聲。何鐵手道:“我這番來意,袁相公定是知道的了。”袁承志道:“要請何教主示下。”何鐵手道:“你有求於我,我也有求於你,咱們這個回合仍是沒有輸贏。”袁承志道:“我想不必再較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鐵手笑道:“這是第一個回合,除非你把我們五毒教一下子滅了,否則還有得讓你頭疼的呢。”袁承志一凜,心想他們糾纏不休,確是不易抵擋,說道:“何教主既與我那兄弟的父親有仇,還是徑去找他本人為是,何必跟年輕人為難?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鐵手嫣然一笑,說道:“這個將來再說。客人到來,你酒也不請人喝一杯麼?”袁承志心想此人真怪,於是命童僕端整酒菜。焦宛兒不放心,換上了書童的裝束,親端酒菜,送進房來。何鐵手笑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袁相公的書童,生得也這般俊。”袁承志斟了兩杯酒。何鐵手舉杯飲干,接著又連飲兩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賞臉喝我們的酒,小妹卻生來鹵莽大膽。”焦宛兒接口道:“我們的酒沒毒。”何鐵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齒的小管家。干杯!”
  袁承志和她對飲了一杯,燭光下見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暈,暗忖:“所識女子之中,論相貌之美,自以阿九為第一。小慧誠懇真摯。宛兒豪邁精細。青弟雖愛使小性兒,但對我一片真情。哪知還有何鐵手這般艷若桃李、毒如蛇蠍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都有。”何鐵手見他出神,也不言語,只淡淡而笑,過了一會,低聲道:“袁相公的武功,小妹心折之極。似乎尊師金蛇郎君也不會這點穴手段,這門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師承的了。”袁承志道:“不錯,我是華山派門下弟子。”何鐵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諸家所長,難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師來啦。”
  袁承志奇道:“這話我可不明白了。”何鐵手笑道:“袁相公若是不嫌小妹資質愚魯,就請收歸門下。”袁承志道:“何教主一教之長,武功出神入化,卻來開這玩笑。”何鐵手道:“你如不傳我解穴之法,難道我們教中幾十個人,就眼睜睜讓他們送命不成?”袁承志道:“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答應以後永遠不來糾纏,我當然會給他們解救。”何鐵手道:“這麼說來,袁相公是不肯收我這個徒弟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0 AM

袁承志道:“兄弟學藝未精,求師還來不及,哪敢教人?咱們好言善罷,既往不咎,你道怎樣?”何鐵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還,你把我的部屬治好。以後的事,走著瞧吧。”袁承志見她始終不肯答應罷手言和,怒氣漸生,暗想:“五毒教雖然橫行天南,但我們七省英雄豪傑,也不見得就怕了你們。”當下默不作聲。
  何鐵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喲,咱們的袁大盟主生氣啦。”襝衽萬福,笑道:“好啦,好啦,我給你賠不是。”袁承志還了一揖,心下怫然不悅。何鐵手道:“明兒我把你朋友送回來。便請你大駕光臨,救治我的朋友。”袁承志道:“一言為定。”何鐵手微微躬身,轉身走出。她並不上屋,徑往大門走去。袁承志只得跟著送出,童僕點燭開門。
  焦宛兒跟在袁承志身後,暗想:“這女子行動詭秘,別在大門外伏有徒黨,誘袁相公出去襲擊,我先去瞧瞧。”於是慢慢落後,身上藏好蛾眉鋼刺,越牆而出,躲在牆角邊向外望去,只見大門口停了一乘暖轎,四名轎夫站在轎前,此外卻無別人。焦宛兒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轎後,雙手把轎子輕輕一托,知道轎內無人,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門開處,童僕手執燈籠,袁承志把何鐵手送了出來。
  焦宛兒靈機一動:“她既不肯罷手,此後麻煩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腳所在,他們再來糾纏,好讓袁相公上門攻她個出其不意。”她存了報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艱險,縮身鑽入轎底,手腳攀住了轎底木架。那暖轎四周用厚呢圍住,又在黑夜,竟無一人發覺。只聽得何鐵手一陣輕笑,踏入轎中。四名轎夫抬起轎子,快步而去。
  只覺四名轎夫健步如飛,原來抬轎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來。這時正當隆冬,寒風徹骨,暖轎底下都結了冰,被她口中熱氣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焦宛兒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臉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動,立給何鐵手發覺。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忽聽一聲呼叱,轎子停住。一個男人聲音喝道:“姓何的賤婢,快出來領死。”焦宛兒心中奇怪:“這聲音好熟,那是誰啊?”又聽另一個聲音叫道:“五毒教橫行一世,想不到也有今天。”焦宛兒一驚:“那是閔子華!嗯,第一個說話的是他師弟洞玄道人。”
  只聽得四周腳步聲響,許多人圍了上來。轎夫放下轎子,抽出兵刃。焦宛兒拉開轎障一角向外張望,見東邊站著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執長劍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邊必都有人,仙都派大舉報仇來了。”只覺轎身微微一晃,何鐵手已躍出轎外,嬌聲喝道:“水雲賊道死了沒有?你們膽子也真大,想干甚麼?”一名長須道人喝道:“我們師父黃木道長到底在哪裡,快說出來,免你多受折磨。”
  何鐵手格格嬌笑,柔聲道:“你們師父又不是三歲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卻來問我要人。你們把師父交給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脈,我幫你們找找吧,免得他可憐見兒的,流落在外,沒人照顧。也不知是給人拐去了呢,還是給人賣到了番邦。”焦宛兒心道:“原來這女人說話,總是這麼嬌聲媚氣的,我先前還道她故意向袁相公發嗲。”那長須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橫行,今日教你知道惡有惡報!”何鐵手笑道:“仙都派在江湖上本來也算是有點兒小名氣的,可是平時不敢正大光明的來找我,現今知道我們教裡多人受傷,就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裡。哈哈,呵呵,嘻嘻,嘿嘿!”片刻之間,換了幾種笑聲,她笑聲未畢,只聽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聲慘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時只聽得呼叱怒罵、兵刃碰撞之聲大作。
  這次仙都派傾巢而出,來的都是高手,饒是何鐵手武功高強,卻始終闖不出去。斗不到一盞茶時分,四名轎夫先後中劍,或死或傷。焦宛兒在轎下不敢動彈,眼見仙都門人劍法迅捷狠辣,果有獨得之秘,心想當日袁相公一舉而破兩儀劍法,那是他們遇上了特強高手,才受克制,尋常劍客卻決非仙都門人對手。她怕黑夜之中貿然露面,給仙都門徒誤會是五毒教眾,不免枉死於劍下,只得屏息不動。這時二十多柄長劍把何鐵手圍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氣森森,只看得她驚心動魄。何鐵手在數十名好手圍攻下沉著應戰。一個少年道人躁進猛攻,被她鐵鉤橫劃,帶著肩頭,登時痛暈在地,當下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數十招,何鐵手力漸不支。閔子華長劍削來,疾攻項頸,她側頭避過,旁邊又有雙劍攻到。只聽錚的一聲,一件細物滾到轎下。焦宛兒拾起一看,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可給袁相公除了個大對頭;急的是她若喪命,青青不知落在何處,她手下教眾肯不肯交還,實在難說。
  又斗數十招,何鐵手頭發散亂,已無還手之力。長須道人一聲號令,數十柄長劍忽地回收,組成一張爛銀也似的劍網,圍在她四周。長須道人喝道:“我師父他老人家在哪裡?他是生是死,快說。”何鐵手把金鉤夾在脅下,慢慢伸手理好散發,忽然一陣輕笑,鐵鉤迅如閃電,傷了一名道人。眾人大怒,長劍齊施,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見何鐵手形勢危急萬分,突然遠處傳來噓溜溜一聲呼哨。何鐵手百忙中笑道:“我幫手來啦,你們還是快走的好,否則要吃虧的呀。”焦宛兒心想:“如不知他們是在拚死惡斗,聽了她這幾句又溫柔又關切的叮囑,還以為她是在跟情郎談情說愛哩!”那長須道人叫道:“料理了這賤婢再說!”各人攻得更緊。轉眼間何鐵手腿上連受兩處劍傷,但她還是滿臉笑容。一名年輕道人心中煩躁,不忍見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笑靨迎人的姑娘給亂劍分屍,喝道:“你別笑啦,成不成?”何鐵手笑道:“你這位道長說甚麼?”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一閃。閔子華急呼:“留神!”但哪裡還來得及,波的一聲,金鉤已刺中他背心。酣斗中遠處哨聲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攔。只聽金鐵交鳴,不久八人敗了下來,仙都門人又分人上去增援。這邊何鐵手立時一松,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她想沖過去與來援之人會合,卻也不能。
  雙方勢均力敵,高呼鏖戰。打了一盞茶時分,閔子華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們三個賣國賊也來啦。”一人粗聲粗氣的道:“怎麼樣!你知道爺爺厲害,快給我滾。”焦宛兒心下驚疑:“太白三英挑撥離間,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給袁相公他們擒住。爹爹後來將三人送上南京衙門,怎麼又出來了?是越獄?還是貪官賣放?”
  這時何鐵手的幫手來者愈多,仙都派眼見抵擋不住,長須道人發出號令,眾人登時收劍後退。仙都門人對群戰習練有素,誰當先,誰斷後,陣勢井然。何鐵手身上受傷,又見敵人雖敗不亂,倒也不敢追趕,嬌聲笑道:“暇著再來玩兒,小妹不送啦。”仙都派眾人來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時之間,刀劍無聲,只剩下朔風虎虎,吹卷殘雪。
  焦宛兒從轎障孔中悄悄張望,見場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幾十個人。一個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們消息也真靈通,知道咱們今兒受傷的人多,就來掩襲。教主,你的傷不礙事吧?”何鐵手道:“還好。幸虧姑姑援兵來得快,否則要打跑這群雜毛,倒還不大容易呢。”一個白須老人道:“仙都派跟華山派有勾結嗎?”一個嗓音嘶啞的人道:“金龍幫跟那個姓袁的小子攪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料想姓袁的必會去跟仙都派為難。”那白須老人道:“好吧,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好。”焦宛兒在轎下聽到“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這幾個字,耳中嗡的一響,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來是這三個奸賊。”她想再聽下去,卻聽何鐵手道:“大伙兒進宮去吧,轎子可不能坐啦。”眾人一擁而去。焦宛兒等他們走出數十步遠,悄悄從轎底鑽了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原來當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見一伙人進宮去了。仙都派圍攻何鐵手,拚斗時刻不短,居然並無宮門侍衛前來查問干預。她不敢多耽,忙回到正條子胡同,將適才所見細細對袁承志說了。袁承志大拇指一豎,說道:“焦姑娘,好膽略,好見識!”焦宛兒臉上微微一紅,隨即拜了下去。袁承志側身避過,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當著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大禮,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說道:“事不宜遲,我這就進宮去找他們。”焦宛兒道:“這些奸賊不知怎樣,竟混入了皇宮。看來必有內應。宮裡禁衛森嚴,袁相公貿然進去,只怕不便。”袁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東西。本來早就要用,哪知一到京師之後,怪事層出不窮,竟沒空去。”說著取出一封書信,便是滿清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宮裡司禮太監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勝海送去的。袁承志知道這信必有後用,一直留在身邊。焦宛兒喜道:“那好極了,我隨袁相公去,扮作你的書童。”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孝心,勸阻不得,點頭允了。焦宛兒在轎下躲了半夜,弄得滿身泥污,忙入內洗臉換衣,裝扮已畢,又是個俊俏的小書童。袁承志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兒道:“你就叫我宛兒吧,別人還當是甚麼杯兒碗兒呢。”正要出門,吳平與羅立如匆匆進來,說順天府尹衙門戒備很嚴,等了兩個多時辰,直到捕快換班,才把單鐵生的屍首丟了下去。袁承志點頭道:“好!”焦宛兒說起要隨袁承志入宮尋奸,為父報仇。羅立如忽道:“袁相公,師妹,我跟你們一起去,好麼?”焦宛兒眼望袁承志,聽他示下。袁承志心想:“這次深入禁宮,本已危機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內。要保護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礙手腳。”正要出口推辭,忽見吳平伸手暗扯羅立如衣角,連使眼色,說道:“羅師弟,你傷臂之後身子還沒完全復原,還是讓袁相公帶師妹去吧。”袁承志心中一動:“他似乎有意要我跟焦姑娘單獨相處。昨晚我和她去見水雲道人,青年男女深夜出外,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雖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還是避一下嫌疑的好。”於是對羅立如道:“羅大哥同去,我多一個幫手,那再好沒有。委屈你一下,請也換上童僕打扮。”羅立如大喜,入內更衣。吳平跟著進去,笑道:“羅師弟,你這次做了傻事啦!”羅立如愕然道:“甚麼?”吳平道:“袁相公對咱們金龍幫恩德如山,師妹對他顯然又傾心之至……”羅立如顫聲道:“你說讓師妹配……配給袁相公?”吳平道:“恩師在天有靈,定也必十分喜歡。你跟了去干甚麼?”羅立如道:“大師哥說得對,那我不去啦!”吳平道:“現今不去,又太著痕跡。你相機行事,如能撮成這段姻緣,那是再好不過。”羅立如點頭答應,心中卻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原來他對這小師妹暗寄相思已有數年,只是見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協助焦公禮處理幫中事務頗具威嚴,是以一番深情從不敢吐露半點;斷臂後更是自慚形穢,連話也不敢和她多說一句,這時聽吳平一說,不禁悵惘,但隨即轉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師妹正是一對。她終身有托,我自當代她歡喜。”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1 AM     標題: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

袁承志從鐵箱中取出許多珍寶,包了一大包,要羅立如捧在手裡。三人來到宮門。袁承志將暗語一說,守門的禁軍早得到曹太監囑咐,當即分人引了進去。來到一座殿前,禁軍退出,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一路連換了三名太監。袁承志默記道路,心想這曹太監也真工於心計,生怕密謀敗露,連帶路人也不斷掉換。最後沿著御花園右側小路,彎彎曲曲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監請三人入內,端上清茶點心。等了一個多時辰,曹太監始終不來,三人也不談話,坐著枯候。直到午間,才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向袁承志問了幾句暗語。袁承志照著洪勝海所言答了,那太監點頭而出。又過了好一會,那太監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監入來。袁承志見他身穿錦繡,氣派極大,心想這多半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進來的太監說道:“這位是曹公公。”袁承志和羅立如、焦宛兒三人跪下磕頭。曹化淳笑道:“別多禮啦,請坐,睿王爺安好?”袁承志道:“王爺福體安好。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卻也多承王爺惦記。洪老哥遠道而來,不知王爺有甚麼囑咐。”袁承志道:“王爺要請問公公,大事籌劃得怎樣了?”
  曹化淳歎道:“我們皇上的性子,真是固執得要命。我進言了好幾次,皇上總說借兵滅寇,後患太多,只求兩國罷兵,等大明滅了流寇,重重酬謝睿王爺。”
  袁承志不知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何密謀。洪勝海在多爾袞屬下地位甚低,不能預聞機密,只不過是傳遞消息的信使而已。洪勝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這時聽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裡怦怦亂跳,耳中只是響著“借兵滅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滿洲人卻心急要借,顯是不懷好意了。”他雖鎮靜,但這個大消息突如其來,不免臉有異狀。曹化淳會錯了意,還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滿,忙道:“兄弟,你別急,一計不成,另有一計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謀,我們王爺贊不絕口,常說有曹公公在宮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袁承志道:“王爺有幾件薄禮,命小人帶來,請公公笑納。”說著向羅立如一指。焦宛兒接下他背著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開來。包裹一解開,登時珠光寶氣,滿室生輝。曹化淳久在大內,珍異寶物不知見過多少,尋常珠寶還真不在他眼裡,但這陣寶氣迥然有異,走近一看,不覺驚得呆了。原來包袱中珍寶無數,單是一串一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顆顆精圓,便已世所罕見。另有一對翡翠獅子,前腳盤弄著一個火紅的紅寶石圓球,這般晶瑩碧綠的成塊大的翡翠固然從未見過,而紅寶石之瑰麗燦爛,更是難得。曹化淳看一件,贊一件,轉身對袁承志道:“王爺怎麼賞了我這許多好東西?”袁承志要探聽他的圖謀,接口道:“王爺也知皇上精明,借兵滅寇之事很不好辦,總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給他這樣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一揮手,對羅立如和焦宛兒道:“你們到外面去休息吧。”袁承志向二人點點頭,便有小太監來陪了出去。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握住袁承志的手,低聲道:“你可知王爺出兵,有甚麼條款?”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巖大哥說到處事應變之道,曾說要騙出旁人的機密,須得先說些機密給他聽。我信口胡謅些便了。”說道:“公公是自己人,跟你說當然不妨,不過這事可機密之至,除了王爺,連小人在內,也不過兩三個人知道。”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身去說道:“小人心想,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但總是番邦外國,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個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討官職,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貴,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裝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頭道謝。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後,委你一個副將如何?包你派在油水豐足的地方。”袁承志滿臉喜色,忙又道謝,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甚麼事也不能再瞞公公。王爺的意思是……”左右一張,悄聲道:“公公可千萬不能洩露,否則小人性命難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會說出去?”袁承志低聲道:“滿洲兵進關之後,闖賊是一定可以蕩平的。王爺的心意,是要朝廷割讓北直隸和山東一帶的地方相謝。兩國以黃河為界,永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謅。曹化淳卻毫不懷疑,一則有多爾袞親函及所約定的暗號,二則有如此重禮,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他又豈有不知?他微微沉吟,點頭說道:“眼前天下大亂,今早傳來軍訊,潼關已給闖賊攻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大明還有甚麼將軍能用?大清再不出兵,眼見闖賊旦夕之間就兵臨城下。北京一破,甚麼都完蛋了。”
  袁承志聽說闖王已破潼關,殺了眼下惟一手握重兵的督師孫傳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歡悅之情,忙低下了頭,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如他仍是固執不化,咱們以國家社稷為重,只好……”說到這裡,沉吟不語,皺起了眉頭,似乎心中有極大疑難。袁承志心中怦怦亂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剛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道:“哼,剛是剛了,毅就不見得。英明兩字,可差得太遠。大明江山亡在他手裡不打緊,難道咱們也陪著他一起送死?”這幾句話可說得上“大逆不道”,若是洩漏出去,已是滅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顧忌的說了出來,可見對袁承志全無忌憚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黃河為界,也勝過整座江山都斷送在流寇手裡。皇上不肯,難道……”說到這裡,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內,必有好音報給王爺。你在這裡等著吧。”雙掌一擊,進來幾名小太監,捧起袁承志所贈的珠寶,擁著曹化淳出去了。
  過不多時,四名小太監領著袁承志、焦宛兒、羅立如三人到左近屋中宿歇。晚間開上膳食,甚是豐盛,用過飯後,天色已黑,小太監道了安,退出房去。
  袁承志低聲道:“那曹太監正在籌劃一個大奸謀,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焦宛兒道:“我跟你同去。”袁承志道:“不,你跟羅大哥留在這裡,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又會差人來瞧。”羅立如道:“我一個人留著好了,袁相公多一個幫手好些。”袁承志見焦宛兒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便阻她意興,點了點頭,走到鄰室,雙手一伸,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另外兩名太監從床上跳起,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焦宛兒拔出蛾眉鋼刺,指在兩人胸前,低聲喝道:“出一句聲,教你們見魏忠賢去!”說著鋼刺微微前伸,刺破兩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裡。袁承志暗笑,心想這當口她還說笑話。要知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敗壞天下,這時早已伏誅。他把兩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自己換上了。焦宛兒吹滅蠟燭,摸索著也換上了太監服色。袁承志把一名太監也點上了啞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脈門,拉出門來,喝道:“領我們去曹公公那裡。”那太監半身酥麻,不敢多說,便即領路,轉彎抹角的行了裡許,來到一座大樓之前。那小太監道:“曹公公……住……住在這裡。”袁承志不等他說第二句話,手肘輕輕撞出,已閉住他胸口穴道,將他丟在花木深處。兩人伏下身子,奔到樓邊。袁承志正要拉著焦宛兒躍上,忽聽身後腳步聲響,一人遠遠問道:“曹公公在樓上麼?”袁承志答道:“我也剛來,是在樓上吧。”回頭看時,見來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著一盞紅紗燈,燈光掩映下見都是太監。那提燈的太監笑罵:“小猴兒崽子,說話就是怕擔干系。”說著慢慢走近。袁承志和焦宛兒低下了頭,不讓他們看清楚面貌。五名太監進門時,燈光射上門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鏡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袁承志吃了一驚,輕扯焦宛兒衣袖,等五人上了樓,低聲道:“是太白三英!”焦宛兒大驚,低聲道:“殺我爸爸的奸賊?他們做了太監?”
  袁承志道:“跟咱們一樣,喬裝改扮的,上去!”兩人緊跟在太白三英之後,一路上樓,守衛的太監只道他們是一路,也不查問。到得樓上,前面兩名太監領著太白三英走進一間房裡去了。袁承志與焦宛兒不便再跟,候在門外,隱隱約約只聽得那提燈的太監說道:“請在這裡……曹公公馬上……”其余的話聽不清楚。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下樓去了。袁承志一拉焦宛兒的手,走進房去,只見四壁圖書,原來是間書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見進來兩名太監,也不在意。袁承志和焦宛兒徑自向前。焦宛兒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請三位去吃飯。”太白三英陡然見到焦宛兒,這一驚非同小可。黎剛立即跳了起來,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麼?”焦宛兒道:“不錯,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史秉文眉頭一皺,擦的一聲,長刀出鞘。袁承志一躍而出,雙手疾伸,一手一個,抓住史氏兄弟的後領提了起來,同時左腳飛出。踢在黎剛後心胛骨下三寸“鳳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袁承志毫不理會,任他打在自己胸口,雙手輕輕一合,史氏兄弟兩頭相碰,都撞暈了過去。焦宛兒還沒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鋼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袁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有人。”
  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書架之後,再轉身提了黎剛,和焦宛兒都躲在書架背後,剛剛藏好,幾個人走進室來。一人說道:“請各位在這裡等一下,曹公公馬上就來。”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道:“辛苦你啦!”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出是五毒教主何鐵手的聲音,雙手互相一捏。過了片刻,又進來幾人,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袁承志尋思:“衢州石梁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原來宛兒昨晚瞧見的四個老頭子,竟便是他們,怪不得仙都派抵擋不住。他們來干甚麼?”眾人客套未畢,曹化淳和幾名武林好手已走進室來。只聽曹化淳給各人引見,竟有方巖的呂七先生在內。袁承志心想:“溫方施害死青弟的母親,給我打中穴道,無人相救,多半已成廢人,溫氏的五行陣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眾,我一人萬萬抵敵不過。”
  只聽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監答道:“史爺他們已來過啦,不知到哪裡去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幾批太監找了好久回來,都說不見三人影蹤。余人悄悄議論,顯然都不耐煩了。曹化淳道:“咱們不等了,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也怨不得旁人。”只聽眾人挪動椅子之聲,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只聽他道:“闖賊攻破潼關,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眾人噫哦連聲,甚是震動。曹化淳道:“咱們如不快想法子,賊兵指日迫近京師。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大明數百年的基業,都要斷送在他手裡。咱們以國家為重,只得另立明君,維持社稷。”
  何鐵手道:“那就立誠王爺了。”曹化淳道:“不錯,今日要借重各位,為新君效勞。一切大事,有兄弟承當。立了大功,卻是大家的。”見眾人並無異議,當下分派職司。只聽他說道:“再過一個時辰,溫家四位老先生帶領得力弟兄,在皇上寢宮外四周埋伏,阻攔旁人入內。何教主的手下伏在書房外面,由誠王爺入內進諫。”
  呂七先生道:“周大將軍統率京營兵馬,他是忠於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測?”曹化淳笑道:“周大將軍跟傅尚書那兩個家伙,早給我略施小計除去了。何教主,你說給他聽吧。”何鐵手笑道:“曹公公要擁誠王登基,早知周大將軍跟傅尚書是兩個大患,因此命小妹連日派人去戶部偷盜庫銀。皇帝愛斤斤計較,最受不了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職拿問了。”眾人壓低了嗓子,一陣嘻笑,都稱贊曹化淳神機妙算。袁承志這時方才明白,原來那些紅衣童子偷盜庫銀,不是為了錢財,實是一個通敵禍國的大陰謀,可歎崇禎自以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尚自不覺。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會兒,待會兄弟再來奉請。”呂七先生與溫氏四老等告辭了出去。何鐵手留在最後,將到門口時,忽道:“太白三英為甚麼不來?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這件事咱們索性瞞過了他們。不過太白三英是滿清九王的心腹,最近還立了一件大功,要說背叛九王,那倒決不至於。”何鐵手道:“甚麼大功?”曹化淳道:“他們盜了仙都派一個姓閔的一柄匕首,去刺殺了金龍幫的幫主,這麼一來,武林人物勢必大相殘殺。咱們將來避去金陵,那就舒服得多啦。”
  焦宛兒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親,這時更無懷疑。袁承志怕她傷痛氣惱之際發出聲響,何鐵手耳目靈敏,一點兒細微動靜都瞞她不過,忙伸手輕輕按住焦宛兒的嘴。只聽何鐵手笑道:“公公在宮廷之內,對江湖上的事情卻這般清楚,真是難得。”曹化淳干笑了兩聲,道:“朝廷裡的事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貪圖功名利祿,反復無常?哪一個講甚麼仁義道德?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兄弟這次圖謀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議,卻來禮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這個道理……”兩人說著話走出了書房。袁承志知道事在緊急,可是該當怎麼辦卻打不定主意,一時國難家仇,百感交集。焦宛兒低聲問道:“這三個奸賊怎樣處置?小妹可要殺了。”袁承志道:“好,但不要見血,以免給人發覺。”捧起史秉光的腦袋,指著他兩邊“太陽穴”道:“你會使‘鐘鼓齊鳴’這一招麼?”焦宛兒點點頭。袁承志道:“拇指節骨向外,這樣握拳,對啦,發招!”焦宛兒應聲出拳、噗的一聲,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太陽穴”上。史秉光一聲沒哼,登時氣絕。她如法施為,又將史秉文和黎剛兩人打死,這時大仇得報,想起父親,不禁伏在袁承志肩頭吞聲哭泣。袁承志低聲道:“咱們快出去,瞧那何鐵手到哪裡去。”焦宛兒拿得起放得下,立時收淚,隨著袁承志走出書房。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2 AM

只見曹化淳和何鐵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經分路,兩名太監手提紗燈,引著何鐵手一行人向西走去。袁承志和焦宛兒身穿太監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無妨,於是遠遠跟著何鐵手,穿過幾處庭院,望著她走進一座屋子裡去了。
  兩人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聽得東廂房中有人大叫:“何鐵手你這毒丫頭,你還不放我出去?”聲音清脆,卻不是青青是誰?袁承志一聽之下,驚喜交集,再也顧不得別的,直闖進去,只見青青臥在床上,兩名小太監在旁煎藥添香。袁承志伸手點了兩名太監的穴道。青青方才認出,心中大喜,顫聲叫道:“大哥!”袁承志走到床邊,問道:“你的傷怎樣?”青青道:“還好!”見焦宛兒站在袁承志後面,問道:“你也來了?”焦宛兒道:“嗯,夏姑娘原來也在這裡,那真好極了。袁相公急得甚麼似的。”青青哼了一聲沒回答,忽道:“那何鐵手就會過來啦,大哥,你給我好好打她一頓。”
  袁承志心想:“他們另有奸謀,我還是暫不露面為妙。”急道:“青弟,眼下暫時不能跟她動手。你引她說話,問明白她劫你到宮裡來干甚麼?”青青奇道:“甚麼宮裡?”袁承志心想:“原來你還不知道這是皇宮。”只聽房外腳步聲近,不及細說,提起兩名太監塞入櫥中,見四下再無藏身之所,門外的人便要進來,只得拉了焦宛兒鑽入了床底。青青一怔之間,何鐵手與何紅藥已跨進門來。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嗎?咦,服侍你的人哪裡去啦,這些家伙就知道偷懶。”青青道:“是我叫他們滾出去的,誰要他們服侍?”何鐵手不以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氣。”走近藥罐,說道:“啊,藥煎好啦!”拿起一塊絲棉蒙在一只銀碗上,然後把藥倒在碗裡,藥渣都被絲棉濾去。何鐵手笑道:“這藥治傷,最是靈驗不過。你放心,藥裡要是有毒,銀碗就會變黑。”青青起初見到袁承志,本是滿懷歡悅,但隨即見到焦宛兒,已很有些不快,後來見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態似乎頗為親密,一時滿心憤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道麼?”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甚麼啊?”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袁承志一怔:“她在罵誰呀?”焦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不由得十分氣苦,不覺身子發顫。袁承志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於無從解釋,只得輕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鐵手哪知其中曲折,笑道:“別發脾氣啦,待會我就送你回家。”青青怒道:“誰要你送,難道我自己就認不得路?”何鐵手只是嬌笑。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小子,你既落入我們手裡,哪能再讓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裡,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哪裡?”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哪裡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幾上的那碗藥,劈臉向她擲去。何紅藥側身一躲,當的一聲,藥碗撞在牆上,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她怒聲喝道:“渾小子,你不要命了!”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見何紅藥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發,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只聽何鐵手說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於人。”何紅藥冷笑道:“為甚麼?”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紅藥一沉吟,說道:“好,不弄死這小子便是,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丑惡的臉上更做出可怕的神情,直伸到她面前。何鐵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嚇他?”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這小子生得俊,你護著他了。”何鐵手怒道:“你說甚麼話?”何紅藥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麼?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只聽一陣之聲,似是從衣袋裡取出了甚麼東西。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啊!”又是詫異,又是贊歎。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袁承志從床底下望出來,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雙頰暈紅,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頭纏白布,相貌俊美,但說這便是何紅藥那丑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可就難以令人相信了。只聽何紅藥道:“我為甚麼弄得這樣丑八怪似的?為甚麼?為甚麼?……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甚麼干系?他是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紅藥怒道:“你這小子那時還沒出世,怎會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對我不起,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怎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
  青青道:“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你們五毒教在雲南,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裡,跟你又怎麼拉扯得上了?”何紅藥大怒,揮拳向她臉上打去。何鐵手伸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說。”何紅藥喝道:“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小子,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回護他了?你若傷了他,便是害了咱們教裡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見你是長輩,讓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氣焰頓煞,頹然坐在椅上,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狐狸精,這才將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做過許多許多夢,夢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青青歎道:“我媽死了。”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麼樣?你很開心,是不是?”何紅藥聲音淒厲,尖聲道:“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甚麼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當真是老天爺沒眼,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回去,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裡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裡床,不再理會。
  何紅藥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再放這小子。”何鐵手道:“那還用說?”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袁承志和焦宛兒都吃了一驚,然見她並不往床底下瞧,只伸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袁承志一看,見是:“下一年毒蛛蠱”六字。何鐵手隨即伸腳在地板上一拖,擦去了灰塵中的字跡,道:“好吧,就是這樣。”
  袁承志尋思:“那是甚麼意思?…嗯,是了,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先給她服下毒蛛蠱,毒性在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那時無藥可解,她們就算報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暗中瞧見。要是我不在床底……”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冒。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袁承志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回身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何紅藥怒道:“我早知你看中了他,壓根兒就沒存心給你爹爹報仇。”氣沖沖的回轉,坐在椅上,室中登時寂靜無聲。袁承志和焦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麼,干甚麼呀?”焦宛兒大驚,便要竄出,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你安心睡一會兒,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聲,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灰塵紛紛落下。袁承志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這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著?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干甚麼?”她哪知袁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這事關系到國家的存亡,實是非同小可,因此堅忍不出。何紅藥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裡大事自是由你執掌。教祖的金鉤既然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教你驚心麼?”何鐵手笑道:“姑姑遇到了一個負心漢子,就當天下男人個個是薄幸郎。”何紅藥道:“哼,男人之中,有甚麼好人了?何況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你瞧他這模樣兒,跟那個家伙真沒甚麼分別,誰說他的心又會跟老子不同。”何鐵手道:“他爹爹跟他一樣俊秀麼?怪不得姑姑這般傾心。”袁承志聽何鐵手的語氣,顯然對青青頗為鐘情,這人絕頂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紅藥長歎一聲,道:“你是執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是福是禍,由你自決吧!”何鐵手道:“好,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給他聽去了不妨麼?”何紅藥道:“讓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壞事,死了也好瞑目。”青青叫道:“你瞎造謠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傑,怎會做甚麼壞事?我不聽!我不聽!”何鐵手笑道:“姑姑,他不愛聽,怎麼辦?”何紅藥道:“我是說給你聽。他愛不愛聽,理他呢。”青青用被蒙住了頭,可是終於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何紅藥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只聽她說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經管那邊的蛇窟。這天閒著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何鐵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我說過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捉到兩只翠鳥,心裡很是高興。回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聽得樹叢裡嗖嗖聲響,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聲追過去。果見一條五花在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們蛇窟裡的蛇養得很馴,從來不逃,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干甚麼?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著。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後面,徑向一個人游過去,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何鐵手道:“干甚麼?”何紅藥咬牙切齒的道:“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裡的魔頭。”何鐵手道:“是那金蛇郎君麼?”何紅藥道:“那時我也不如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長得很俊的少年。手裡拿著一束點著火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給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鐵手笑道:“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他一定著了迷。”何紅藥呸了一聲,道:“我和你說正經的,誰跟你鬧著玩?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忙道:‘喂,這蛇有毒。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著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頭去咬,那少年一拉繩子,箱子蓋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穩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動彈不得,這一來,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鐵手笑道:“嘖嘖嘖,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就這樣關心。”青青插口道:“喂,你別打岔成不成?聽她說呀。”何鐵手笑道:“你說不愛聽呀!”青青道:“我忽然愛聽了,可不可以?”何鐵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紅藥橫了她一眼,說道:“那時我又起了疑心,這人是誰呢?怎敢這生大膽?到這裡來捉我們的蛇?難道不知五毒教的威名嗎?又見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鐵棒,伸到五花口邊。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細看,原來鐵棒中間是空的,五花口裡的毒液不住流出來,都給鐵管子盛住了。我這才知道,哼,原來他是偷蛇毒來著。怪不得這幾天來,蛇窟裡許多蛇兒不吃東西,又瘦又懶。我叫了起來:‘喂,快放下!’同時取出伏蛇管來,噓溜溜的一吹。他聽得聲音古怪,抬頭一看,那五花頭頸一扭,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丟開,想打開木箱拿解藥。我說:‘你好大膽子!’,搶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輕輕一帶,我就摔了一交……”青青插嘴道:“當然啦,你怎能是他對手?”
  何紅藥白眼一翻,道:“可是我們的五花毒性何等厲害,他來不及取解藥,便已傷口毒發,昏了過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裡不忍起來,心想這般年紀輕輕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而且又是這麼一身武功。”何鐵手道:“於是你就將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著,拿藥給他解了毒,等他傷好,你就愛上他了?”何紅藥歎道:“不等他傷好,我已經把心許給他了。那時教裡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裡,對這人卻是神魂顛倒,不由自主。過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我問他到這裡來干甚麼。他說我救了他性命,甚麼事也不能瞞我。他說他姓夏,身上負了血海深仇,對頭功夫既強,又是人多勢眾,報仇沒把握,聽說五毒教精研毒藥,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趕到雲南來,想求教五毒教的功夫……”她說到這裡,袁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教是如此這般才打起交道來的,而他所以要取毒藥,自然旨在對付石梁溫家。只聽何紅藥又道:“他說,他暗裡窺探了許久,學到了些煉制毒藥的門道,便來偷我們蛇窟裡毒蛇的毒液,要煉在暗器上去對付仇人。又過了兩天,他傷勢慢慢好了,謝了我要走。我心裡很捨不得,拿了兩大瓶毒蛇的毒液給他。他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甚麼為難,要不要我幫他。他笑笑,說我功夫還差得遠,幫不了忙。我叫他報了仇之後再來看我,他點頭答應了。我問他甚麼時候來。他說那就難說了,他要報大仇,還少了一件利刃,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鎮山之寶的寶劍,須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劍,就算有,甚麼時候能盜到,也說不上來。”袁承志聽到這裡,心想:“金蛇郎君做事當真不顧一切,為了報仇,甚麼事都干。”
  何紅藥歎道:“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發了瘋,甚麼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該的事,卻忍不住要去做。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越是危險,心裡越快活,就是為他死了,也是情願的。唉,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一樣。我對他說,我知道有一柄寶劍,鋒利無比,甚麼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他歡喜得跳起來,忙問在甚麼地方。我說,那就是我們五毒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袁承志聽到這裡,心頭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貼身藏著的金蛇劍,心想:“難道這劍竟是五毒教的?”何紅藥續道:“我對他說,這劍是我們教裡的三寶之一,藏在大理縣靈蛇山的毒龍洞裡,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洞外把守得甚是嚴密。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他說只借用一下,報了大仇之後一定歸還。他不斷的相求,我心腸軟了,於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看守的人見到令牌,又見我帶著他,便放我們進去。”
  何鐵手道:“姑姑,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何紅藥道:“我自然不敢……”青青插口問道:“為甚麼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那個毒龍洞?”
  何紅藥哼了一聲不答。何鐵手道:“夏公子,那毒龍洞裡養著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處蛇藥不抹到,給鶴頂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這些毒蛇異種異質,咬上了三步斃命,最是厲害不過。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藥。”青青道:“哦,你們五毒教的事當真……當真……”何紅藥道:“當真甚麼?若不是這樣,又怎進得毒龍洞?於是我脫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藥,叫他也搽蛇藥。他背上擦不到處,我幫他搽抹。唉,兩個少年男女,身上沒了衣服,在山洞中你幫我搽藥,我幫你搽藥,最後還有甚麼好事做出來?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就這麼胡裡胡塗的把身子交了給他。”
  青青聽得雙頰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當即手腳在床板上亂捶亂打。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干甚麼?”青青怒道:“我恨他們好不怕丑。”
  何紅藥幽幽歎道:“你說我不怕丑,那也不錯,我們夷家女子,本來沒你們漢人這許多臭規矩。唉,後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帶了他進去。這金蛇劍和其余兩寶放在石龍的口裡,他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那把劍。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兩寶都拿了下來。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錐和那張藏寶地圖了。”她說到這裡,閉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回龍口。”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2 AM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寶之圖,故意問道:“甚麼地圖?我爹爹一心只想報仇,要你們五毒教的舊地圖來有甚麼用?”何紅藥道:“我也不知是甚麼地圖。這是本教幾十年來傳下來的寶物。哼,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話,只是望著我笑,忽然過來抱住了我。後來,我也就不問他甚麼了。他說報仇之後,一定歸還三寶。他去了之後,我天天想念著他,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後來忽然江湖上傳言,說江南出了一個怪俠,使一把怪劍,善用金錐傷人,得了個綽號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裡掛著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過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終於查到三寶失落,要我自己了斷,終於落成了這個樣子。”
  青青道:“為甚麼是這個樣子?”何紅藥含怒不答。何鐵手低聲道:“那時我爹爹當教主,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可也無法回護。姑姑依著教裡的規矩,身入蛇窟,受萬蛇咬嚙之災。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那是給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仄。說道:“這……這可真對你不住了。我先前實在不知道……”何紅藥橫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何鐵手又道:“她養好傷後,便出外求乞,依我們教規,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不許偷盜一文一飯,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
  青青低聲對何紅藥道:“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那確是他不好。”何紅藥鼻中一哼,說道:“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被罰討飯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這結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他對我不起,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幸。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討,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內,就聽到他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我想跟他會面,但他神出鬼沒,始終沒能會著。等到在金華見到他時,他已給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誰?”何鐵手道:“是衢州的仇家麼?”何紅藥道:“正是。就是剛才你見到的溫家那幾個老頭子。”何鐵手和青青同時“啊”的一聲。何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青青是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
  何紅藥道:“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飲食,甚麼都要他先試過,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他們押著他一路往北,後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有一次,我終於找到機會,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已成廢人,對頭武功高強,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眼下只有一線生機,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何鐵手道:“他到華山去干甚麼?”何紅藥道:“他說天下只有一人能夠救他,那便是華山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袁承志在床底聽著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還是憐憫?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更是凝神傾聽。青青聽何紅藥提到了袁承志的師父,也更留上了神,只聽她接著道:“我問他穆人清是甚麼人,他說那是天下拳劍無雙的一位高人俠士。他雖從未見過,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若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會出手相救。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這姓穆的,別人也打他們不退。他叫我快去華山,向穆大俠哭訴相求。我答允了,心中打定主意,要是穆大俠袖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橫劍自刎,寧可自己死了,也總要救他出來。敵人轉眼便回,不能跟他多說話,我抱住了他,想親親他的臉便走了。哪知一挨近身,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伸手到他衣內一摸,掏出來一只繡得很精致的香荷包,裡面放著一束女人的頭發,一枚小小的金釵,我氣得全身顫抖,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說。我說要是不說,我就不去求穆大俠。他閉嘴不理,神氣很是高傲。你瞧,你瞧,這小子的神氣,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她說到這裡,聲音忽轉慘厲,一手指著青青,停了一陣,又道:“我還想逼他,看守他的人卻回來了。我實在氣苦之極。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他卻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等那一伙人上了華山,我也不去找甚麼穆大俠,暗中給看守他的人下毒,心想就算連那負心漢一起毒死,也不理會了,終於弄死了兩個道士。那幾個姓溫的全沒想到暗裡有人算計,一疏神,我就將他救了出來,連金蛇劍、金蛇錐都一起盜到了手。我將他藏在一個山洞裡。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互相疑心,自伙兒吵了一陣,再大舉搜山。這可就得罪了穆大俠。他暗中施展絕技,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漢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他知道一經吐露,我定會去害死他的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因此始終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青青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般折磨我爹爹!”何紅藥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厲害,他笑得越響。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這才不愛我。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我過,毒龍洞中的事,在他不過逢場作戲,他生平不知玩過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裡的,只是他未婚妻一個。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後來,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著誇個不停。“到第三天上,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來時他卻守在洞口,說道只要我踏進洞門一步,就是一劍。他雖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寶劍在手,我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幸,他雖是個廢人,我還是會好好的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麼耗著。我有東西吃,他卻挨餓硬挺。”何鐵手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何紅藥道:“哼,才沒這麼容易讓他死呢。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走進洞去,將他雙足打折了。”
  青青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卻被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了肩頭,動彈不得。何鐵手勸道:“別生氣,聽姑姑說完吧。”何紅藥道:“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他雙足壞了之後,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我要抓住這賤人,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丑,然後帶去給他瞧瞧,看他還能不能再誇她贊她。“我尋訪了半年多,沒得到一點訊息,擔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見那姓穆的暗中顯功,驅逐石梁派的人,本領真是深不可測,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我再上華山,可就討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華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沒一點蹤跡,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十多年來,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袁承志聽她滿腔怨毒的說到這裡,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這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他武功全失,無法抵敵,想到負人不義,又恥於向人求救,於是入洞自殺。
  忽聽得何紅藥厲聲對青青道:“哼,原來他還留下了你這孽種。你媽媽呢?她姓甚麼?叫甚麼?住在哪裡?你不說出來,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說得不錯,我媽媽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萬倍……”何紅藥怒不可遏,雙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臉上抓來。
  青青急往被裡一縮,將被子蒙住了頭。何鐵手忙伸手擋住何紅藥。何紅藥怒道:“你要他說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饒了他。”何鐵手道:“姑姑,咱們有大事在身,你卻總是為了私怨,到處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麼?”
  何紅藥道:“哼,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說他認得金蛇郎君,偏巧讓我聽見了,當然要逼問他那負心賊的下落。”何鐵手道:“你關了黃木這些年,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他始終不說,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結仇家也是無用。”袁承志和焦宛兒暗暗點頭,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那麼黃木道人並沒有死,只不過給他們扣住了。何紅藥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著咱們的金蛇劍,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裡。你身為教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鐵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出去休息一會兒吧。”何紅藥站起身來,厲聲說道:“我一切全跟你說了。用不用我的計策,給不給我出氣。全憑你吧!”何鐵手笑了笑,並不答話。何紅藥道:“你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何鐵手道:“在這裡說也一樣。”何紅藥道:“不,咱們出去。”袁承志見兩人走出房去,步聲漸遠,忙鑽了出來,低聲道:“青弟,咱們走吧。”青青怒目望著焦宛兒,見她頭發蓬松,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們兩人躲著干甚麼?”焦宛兒一呆,雙頰飛紅,說不出話來。袁承志道:“快起身。她們不安好心,要想法兒害你呀。”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志急道:“有甚麼事,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麼?怎麼這個時候瞎搗亂。”青青怒道:“我偏偏要搗亂。”袁承志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稍再耽擱,不是無法脫身,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麼啦?”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間,見到焦宛兒忸怩靦腆的神色,想像適才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這麼久,不知是如何親熱,又想自己不在袁承志身邊之時,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惱,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志全沒提防,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忙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甚麼?”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鬧!”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兜。袁承志又氣又急,只是跺腳。
  焦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袁承志奇道:“這時候你又去哪裡?”焦宛兒不答,推開窗戶,躍了出去。袁承志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的身子。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裡。這一來,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只怕何鐵手她們回來下蠱放毒。正待好言相勸,突然門口腳步聲響,他縱身上梁,橫臥在屋頂梁上。只見何鐵手重又進來,關上門閂,慢慢走到床邊。
  袁承志扣住兩枚金蛇錐。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發錐救人。何鐵手凝望著青青的背影,低聲道:“夏相公,我有句話要跟你說。”青青回過頭來。
  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說她是下賤之人麼?”青青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麼會是下賤?”提高了聲音道:“負心薄幸,那才下賤。”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袁承志聽的,心中大喜,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3 AM

登時容光煥發,輕聲說道:“你爹爹跟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你媽媽的所在,拚著性命來保護她,實是情深義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何鐵手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維護你,你又怎樣?”青青道:“我可沒這般福氣。”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為甚麼會如此情癡,見了一個男子就這般顛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麼,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頭便走出門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不明白她是甚麼意思。袁承志飄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愛上你啦。”青青道:“甚麼?”袁承志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青青回想何鐵手這幾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含情脈脈的模樣。原來她一見傾心,神智胡塗了。那何紅藥則是滿腔怨毒,怒氣沖天。這兩個女子本來都見多識廣,但一個鐘情,一個懷恨,竟都似瞎了眼一般,再也沒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麼辦呢?”袁承志笑道:“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響,焦宛兒躍了進來,後面跟著羅立如,青青臉色一沉,笑容頓斂。焦宛兒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甚麼?”焦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麼?”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只是說:“我……我……”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袁承志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著焦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焦宛兒道:“我哪裡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覺淒然下淚。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志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
  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教主?”何紅藥道:“你不依教規行事,咱們拜過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個男人聲音說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盡護著他?讓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們兄弟,咱們再還他一個姓夏的死小子。你只答應還人,可沒說死的活的。”何鐵手笑道:“我就是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腳步聲響,奔向門邊。忽聽得慘叫一聲,一人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鐵手傷了。袁承志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焦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和教主斗了起來。斗不多時,蓬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搶了進來。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那人只見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也是一驚,當即罷手不斗,奔進房來,只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著出窗,只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面樹叢,忙跟蹤過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五毒教眾跟著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
  袁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捨,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面有座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後。他定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裡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是精巧的擺設,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裡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名女子進來。一名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袁承志心道:“原來是公主的寢宮。這就快點兒睡吧,別瞧甚麼勞甚子的書啦!”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一名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袁承志只覺眼餳骨倦,頗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袁承志微覺訝異:“怎麼這聲音好熟?”暗暗著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
  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這時房中寂靜無聲,只是偶有香爐中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動彈。只聽那公主長歎一聲,低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袁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女,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但聽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是相思之詞,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沒進過京師,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總是她口音跟我相識之人有些近似罷啦!”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只聽紙聲,調朱研青,作起畫來。袁承志老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完工啦。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著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掛念著我麼?”說著站了起來,把畫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你在這裡陪著我!”寬衣解帶,上床安睡。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探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細看,只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系一條小缸青腰帶,凝目微笑,濃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誰?只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幾分,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竟給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但容貌畢竟無異,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金光燦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劍,更無第二口。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驚詫百端,不禁輕輕“咦”了一聲。那公主聽得身後有人,伸手拔下頭上玉簪,也不回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袁承志只聽一聲勁風,玉簪已到面門,當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原來公主非別,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志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料知必非常人,卻哪想到竟是公主?阿九乍見袁承志,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身子顫動,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暈倒,隨即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麼在這裡?”袁承志行了一禮道:“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請坐下說話。”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忙拉過披上。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叫人嗎?”阿九忙道:“沒……沒有,我看書呢。你們都去睡吧,不用在這裡侍候!”宮女道:“是。公主請早安息吧。”
  阿九向袁承志打個手勢,嫣然一笑,見他目不轉瞬的望著畫像,不禁大羞,忙搶過去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時之間,兩人誰也說不出甚麼話來,四目交投,阿九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袁承志低聲道:“你識得五毒教的人麼?”阿九點頭道:“曹公公說,李闖派了許多刺客來京師擾亂,因此他請了一批武林好手,進宮護駕,五毒教也在其內。聽說他們的教主何鐵手武功甚是了得。”袁承志道:“您師父程老夫子給他們打傷了,殿下可知道麼?”阿九面色一變,道:“甚麼?他們為甚麼傷我師父?他受的傷厲害麼?”袁承志道:“大致不礙事了。”站起身來,道:“夜深不便多談,我們住在正條子胡同,明兒殿下能不能駕臨,來瞧瞧您師父?”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臉上又是紅了,說道:“你冒險進宮來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靦腆,聲音越說越低:“你既然見到我畫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說到最後這句時,聲細如蚊,已幾不可聞。袁承志心想:“糟糕,她畫我肖像,看來對我生了愛慕之意,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這可得分說明白。”只聽她又道:“自從那日在山東道上見面,你阻擋褚紅柳,令他不能傷我,我就常常念著你的恩德……你瞧這肖像畫得還像麼?”袁承志點頭道:“殿下,我進宮來是……”阿九攔住他的話頭,柔聲道:“你別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識得我時,我是阿九,那麼我永遠就是阿九。我聽青姊姊叫你大哥,心裡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來,欽天監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裡嬌生慣養,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許我到外面亂闖。”
  袁承志道:“怪不得你跟著程老夫子學功夫,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見識多了,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我雖常把宮裡的金銀拿出去施捨,又哪裡救得了這許多。”袁承志聽她體念民間疾苦,說道:“那你該勸勸皇上,請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歎道:“父皇肯聽人家話,早就好啦。他就是給奸臣蒙蔽,還自以為是。他老是說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殺得太少。我跟他說:流寇就是百姓,只要有飯吃,日子過得下去,流寇就變成了好百姓,否則好百姓也給逼成了流寇。我說:‘父皇,你總不能把天下百姓盡數殺了!’他聽我這麼說,登時大發脾氣,說:‘人人都反我,連我的親生女兒也反我!’我便不敢再說了,唉!”袁承志道:“你見得事多,見識反比皇上明白……”尋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
  阿九忽問:“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麼?”袁承志道:“沒有,他說曾立過重誓,不能洩漏你的身世。我當時只道牽連到江湖上的恩怨隱秘,說甚麼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道:“程師父本是父皇的侍衛。我小時候貪玩,曾跟他學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綁了要殺,我半夜裡悄悄去放了他。後來我出宮打獵,又跟他相遇,那時他已做了青竹幫的幫主。”袁承志點點頭,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說他行刺皇帝被擒,得人相救。原來是她救的。”阿九問道:“不知他怎麼又跟五毒教的人結仇?”袁承志正想說:“五毒教想害你爹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淵源,怕他壞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頭見紅燭短了一大截,心想時機急迫,怎地跟她說了這許多話,忙站起身來,說道:“別的話,明天再說吧。”
  阿九臉一紅,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急速拍門,幾個人同聲叫道:“殿下請開門。”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4 AM     標題: 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

阿九吃了一驚,顫聲問道:“甚麼事?”一名宮女叫道:“殿下,你沒事麼?”阿九道:“我睡啦,有甚麼事?”那宮女道:“有人見到刺客混進了咱們寢宮來。”阿九道:“胡說八道,甚麼刺客?”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殿下,讓奴婢們進來瞧瞧吧!”袁承志在阿九耳邊低聲道:“何鐵手!”阿九高聲道:“若有刺客,我還能這麼安安穩穩的麼?快走,別在這裡胡鬧!”門外眾人聽公主發了脾氣,不敢再說。
  袁承志輕輕走到窗邊,揭開窗簾一角,便想竄出房去,手一動,一陣火光耀眼,窗外竟守著十多名手執火把的太監。袁承志心想:“我要闖出,有誰能擋?但這一來可污了公主的名聲,萬萬使不得。”當即退回來輕聲對阿九說了。阿九秀眉一蹙,低聲道:“不怕,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好啦。”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來。過不多時,又有人拍門。阿九厲聲道:“干甚麼?”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聲音,說道:“皇上聽說有刺客進宮,很不放心,命奴婢來向殿下問安。”阿九道:“不敢勞動曹公公。你請回吧,我這裡沒事。”曹化淳道:“殿下是萬金之體,還是讓奴婢進來查察一下為是。”阿九知道袁承志進來時定然給人瞧見了,是以他們堅要查看,恨極了曹化淳多管閒事,卻哪想得到他今晚竟要舉事加害皇帝。曹化淳知道公主身有武功,又結識江湖人物,聽何鐵手報知有人逃入公主寢宮,生怕是公主約來的幫手,因此非查究個明白不可。曹化淳在宮中極有權勢,公主也違抗他不得,當下微一沉吟,向袁承志打了個手勢,命他上床鑽入被中。袁承志無奈,只得除下鞋子,揣入懷中,上床臥倒,拉了繡被蓋在身上,只覺一陣甜香,直鑽入鼻端。
  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斷催促。阿九道:“好啦,你們來瞧吧!”除下外衣,走過去拔開門閂,隨即一個箭步跳上床去,搶起被子蓋在身上。袁承志突覺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貼著衣服,腳下肌膚一碰,只覺一陣溫軟柔膩,心中一陣蕩漾,但知曹化淳與何鐵手等已然進房,不敢動彈,只感到阿九的身子微微發顫。阿九裝著睡眼惺忪,打個哈欠,說道:“曹公公,多謝你費心。”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見有何異狀。何鐵手假作不小心,把手帕掉在地下,俯身去拾,往床底一張。阿九笑道:“床底下也查過了,我沒藏著刺客吧?”何鐵手笑道:“殿下明鑒,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驚嚇。”她轉頭見到袁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轉過頭來,兩道眼光凝視著阿九一張明艷的臉蛋,目光中盡是不懷好意的嘲弄嬉笑。阿九本就滿臉紅暈,給她瞧得不敢抬起頭來。
  曹化淳道:“殿下這裡平安無事,皇上就放心了。我們到別的地方查查去。”對四名宮女道:“在這裡陪伴殿下,不許片刻離開。就是殿下有命,也不可偷懶出去,知道麼?”四名宮女俯身道:“聽公公吩咐。”曹化淳與何鐵手及其余宮女行禮請安,辭出寢宮。阿九道:“放下帳子,我要睡啦!”兩名宮女過來輕輕放下紗帳,在爐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紅燭,互相偎依著坐在房角。阿九又是喜悅,又是害羞,不意之間,竟與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不由得如癡如迷,眼見幾縷檀香的青煙在紗帳外裊裊飄過,她一顆心便也如青煙一般在空中飄蕩不定。她不敢轉動身軀,心中只是說:“這是真的嗎?還是我又做夢了?”過了良久,只聽袁承志低聲道:“怎麼辦?我得想法出去!”阿九嗯了一聲,聞到他身上男子的氣息,不覺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輕輕往他身邊靠去,驀地左臂與左腿上碰到一件冰涼之物,吃了一驚,伸手摸去,竟是一柄脫鞘的寶劍橫放在兩人之間,忙低聲問道:“這是甚麼?”
  袁承志道:“我說了你別見怪。”阿九道:“誰來怪你?”袁承志道:“我無意中闖進你的寢宮,又被逼得同衾合枕,實是為勢所迫,我可不是輕薄無禮之人。”阿九道:“誰怪你了呀!把劍拿開,別割著我。”袁承志道:“我雖以禮自持,可是跟你這樣的美貌姑娘同臥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聲笑道:“因此你用劍隔在中間……傻……傻大哥!”兩人生怕被帳外宮女聽見,都把頭鑽在被中悄聲說話。袁承志只覺阿九吹氣如蘭,她幾絲柔發掠在自己臉上,心中一蕩,暗暗自警:“青弟對你如此情意,怎可別有邪念?趕快得找些正經大事來說。”忙問:“誠王爺是甚麼人?”阿九道:“是我叔父。”袁承志道:“那就是了。他們要擁他登基,你知不知道?”阿九驚道:“甚麼?誰?”袁承志道:“曹化淳跟滿洲的睿親王私通,想借清兵來打闖軍。”阿九怒道:“有這等事?滿清人有甚麼好?還不是想咱們大明江山。”袁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們就想擁誠王登位……”阿九道:“不錯,誠王爺昏庸胡塗,定會答允借兵除賊。”袁承志道:“只怕他們今晚就要舉事。”阿九吃了一驚,說道:“今晚?那可危急得很了。咱們快去稟告父皇。”
  袁承志閉目不語,心下躊躇。崇禎是他殺父仇人,十多年來,無一日不在想親手殺了,以報血海沉冤,這時皇宮忽起內變,自己不費舉手之勞,便可眼見仇人畢命,本是大快心懷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謀成功,借清兵入關,闖王義舉勢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長驅直入,闖王抵擋不住,豈非神州沉淪,黃帝子孫都陷於胡虜之手?
  阿九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說道:“你想甚麼呀?咱們可得搶在頭裡,撲滅奸人逆謀。”袁承志仍是沉吟未決。阿九悄聲道:“只要你不忘記我,我……我總是……你的……咱們將來……還有這樣的時候。”說著慢慢將頭靠過去,左頰碰到了他右頰。袁承志凜然一震,心想:“原來她疑我貪戀溫柔,不肯起來。好吧,先去瞧瞧情勢再說。”悄聲道:“你把宮女點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們的眼,咱們好出去。”阿九道:“點在哪裡呀?我不會。”袁承志無奈,只得拉住她的右手,引著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著她的手時,只覺滑膩溫軟,猶如無骨,說道:“這是章門穴,你用指節在這部位敲擊一下,她們就不能動了。可別太使勁,免得傷了性命。”
  阿九掛念父皇身處危境,疾忙揭帳下床。四名宮女站了起來,說道:“殿下要甚麼?”阿九走到錦帷之後,把宮女一個個分別叫過去,依袁承志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後一個敲擊部位不准,竟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准了穴道再打下去,這才將她點暈。她從錦帷後面出來,袁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兩人揭開窗簾,見窗外無人,一齊躍出。阿九道:“你跟我來!”領著袁承志徑往乾清宮。將近宮門時,遙見前面影影綽綽,約有數百人聚集。阿九驚道:“逆賊已圍了父皇寢宮,快去!”兩人發足急奔。
  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監迎了上來,見是長平公主,吃了一驚,但見她只帶著一名隨從,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還不安息麼?”袁承志和阿九見乾清宮前後站滿了太監侍衛,個個手執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讓開!”右手一振,推開那名太監,直闖過去。守在宮門外的幾名侍衛待要阻攔,都被袁承志推開。眾監衛不敢動武,急忙報知曹化淳。曹化淳策劃擁立誠王,自己卻不敢出面,只偷偷在外指揮,聽說長平公主進了乾清宮,心想諒她一個少女也礙不了大事,傳令眾侍衛加緊防守。
  阿九帶著袁承志,徑奔崇禎平時批閱奏章的書房。來到房外,只見房門口圍著十多名太監侍衛,滿地鮮血,躺著七八具屍首,想是忠於皇帝的侍衛被格殺而死。眾人見到公主,一呆之下,阿九已拉著袁承志的手奔入書房。一名侍衛喝道:“停步!”舉刀向袁承志右臂砍去。袁承志側身略避,揮掌拍在他胸口,那侍衛直跌出去,袁承志已帶上書房房門。只見室中燭光明亮,十多人站著。阿九叫了一聲:“父皇!”向一個身穿黃袍、頭戴黑緞軟帽的人奔去。袁承志打量這人,見他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面目清秀,臉上神色驚怒交集,心想:“這便是我的殺父仇人崇禎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邊,已有兩名錦衣衛衛士揮刀攔住。崇禎忽見女兒到來,說道:“你來干甚麼?快出去。”一個三十來歲、滿臉濃須的胖子說道:“賊兵已破潼關,指日就到京師。你到這時候還是不肯借兵滅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將我大明天下雙手奉送給闖賊,是不是?”阿九怒道:“叔叔,你膽敢對皇上無禮!”袁承志心知這就是圖謀篡位的誠王了。只聽那胖子笑道:“無禮?他要斷送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咱們姓朱的個個容他不得。”嚓的一聲,將佩劍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厲聲喝道:“到底怎樣?一言而決!”崇禎歎了口氣道:“朕無德無能,致使天下大亂。賊兵來京固然社稷傾覆,借兵胡虜,也勢必危害國家。朕一死以謝國人,原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業,就此拱手讓人了……”
  誠王拔劍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麼你立刻下詔,禪位讓賢罷!”崇禎身子發顫,喝道:“你要弒君篡位麼?”誠王一使眼色,一名錦衣衛衛士拔出長刀,叫道:“昏君無道,人人得而誅之!”袁承志聽了他口音,心中一凜,燭下看得明白,原來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劍清。
  阿九怒叱一聲,搶起椅子,擋在父皇身前,接連架過安劍清砍來的三刀。誠王帶來的眾侍衛紛紛擁上。袁承志見阿九支持不住,搶入人圈,左臂起處,將兩名侍衛震出丈余,右手將金蛇劍遞給阿九,自己站在崇禎身旁保護。十多名錦衣衛搶上來要殺皇帝,都被他揮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斷。阿九寶劍在手,精神一振,數招間已削斷安劍清的長刀。誠王眼見大事已成,哪知長平公主忽然到來,還帶來一個如此武藝高強之人護駕,大叫:“外面的人,快來!”何鐵手、何紅藥、呂七先生及溫氏四老應聲而入,突然見到袁承志,無不大驚失色。溫方達眼中如要噴火,高聲叫道:“先料理這小子!”四兄弟圍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親身邊,仗著寶劍犀利,敵刃當者立斷,誠王手下人眾一時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見敵人愈來愈多。袁承志被對方五六名好手絆住,緩不出手來相助,情勢十分危急,正心慌間,忽見一個面容丑惡、乞婆裝束的老婦目露凶光,舉起雙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劍還來!”袁承志這時已打定主意,事有輕重緩急,眼前無論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關的陰謀不能得逞,待闖王進京之後,再來手刃崇禎以報父仇,這是先國後家、先公後私的大義。但溫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強,再加上呂七先生與何鐵手,登時自顧不暇,百忙中見阿九頭發散亂,寶劍狂舞,漸漸抵擋不住何紅藥的狠攻,突然靈機一動,閃得幾閃,避開了呂七先生當頭砸下的煙袋和溫方山橫掃過來的鋼杖,竄到何鐵手跟前。何鐵手笑道:“我們以多攻少,對不住啦!”說著順手一鉤。袁承志側頭避過,喝道:“你幾十個教徒不要命了麼?”何鐵手一怔,躍出圈子,袁承志跟著上前。
  溫方達雙戟疾刺他後心。袁承志對何鐵手道:“你給我擋住他們!”何鐵手道:“甚麼?”袁承志閃避溫氏四老與呂七先生的兵刃,叫道:“你想不想見我那姓夏的兄弟?”何鐵手自從見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樣,已然情癡顛倒,難以自已,忽然間聽到這句話,心中怦怦亂跳,緊急中不暇細想,回身轉臂,左手鐵鉤猛向溫方悟劃去。
  溫方悟怎料得到她會陡然倒戈,大驚之下,皮鞭倒卷,來擋她鐵鉤。但何鐵手出招何等狠辣,又是攻其無備,只一鉤,已在溫方悟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鉤上喂有劇毒,片刻之間,溫方悟臉色慘白,左臂麻痺,身子搖搖欲墜,右手不住揉搓雙眼,大叫:“我瞧不見啦……我……我中了毒!”溫氏三老手足關心,不暇攻敵,疾忙搶上去扶持。
  袁承志登時緩出手來,見何鐵手鉤上之毒如此厲害,也不覺心驚,一轉頭見阿九氣喘連連,拚命抵擋何紅藥和安劍清的夾攻,眼見難支,當下斜飛而前,捉住何紅藥的背心,將她直摜了出去。安劍清一呆,被阿九一劍刺中左腿,跌倒在地。
  那邊何鐵手已和呂七先生交上了手,呂七先生見到溫方悟中毒的慘狀,越打越是氣餒,提起煙管猛揮三下,躍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鐵手笑道:“呂七先生,再會,再會!”這時溫方悟毒發,已昏了過去。溫氏三老不由得心驚肉跳,一聲暗號,溫方義抱起五弟,溫方達、溫方山一個開路,一個斷後,沖出書房。何鐵手追了出去,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叫道:“這是解藥,接著。”溫方山轉身接住。何鐵手一笑回入。這一來攻守登時異勢。袁承志和阿九把錦衣衛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殿門開處,曹化淳突然領了一批京營親兵沖了進來。袁承志見敵人勢眾,叫道:“阿九、何教主,咱們保護皇帝沖出去。”阿九與何鐵手答應了。三人往崇禎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奪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5 AM

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膽奸賊,竟敢驚動御駕,快給我殺!”眾親兵即與錦衣衛交起手來。誠王驚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畢,曹化淳一劍已在他胸口對穿而過。這一來不但眾錦衣衛大驚失色,袁承志、何鐵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禎在心中暗贊曹化淳忠義。原來曹化淳在外探聽消息,知道大勢已去,弒君奸謀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領京營的守備親兵,進乾清宮來救駕。錦衣衛見曹化淳變計,都拋下了兵器。曹化淳連叫:“拿下去,拿下去!”眾親兵將錦衣衛拿下。一出殿門,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時之間,參與逆謀的人都被殺得干干淨淨,那正是他殺人滅口的毒計。何鐵手見局勢已定,笑道:“袁相公,明日我在宣武門外大樹下等你!”說著攜了何紅藥的手,轉身而出。崇禎叫道:“你……你……”他想酬謝護駕之功,何鐵手哪裡理會,徑自出宮去了。
  崇禎回過頭來,見女兒身上濺滿了鮮血,卻笑吟吟的望著袁承志,這才驚魂略定,坐回椅中,問阿九道:“他是誰?功勞不小,朕……朕必有重賞。”他料想袁承志必定會跪下磕頭,哪知袁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聲道:“快謝恩!”袁承志望著崇禎,想起父親捨命衛國,立下大功,卻被這皇帝凌遲而死,心中悲憤痛恨之極,細看這殺父仇人時,只見他兩邊臉頰都凹陷進去,須邊已有不少白發,眼中滿是紅絲,神色甚是憔悴。此時奪位的奸謀已然平定,首惡已除,但崇禎臉上只是顯得煩躁不安,殊無歡愉之色。袁承志心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裡一點也不快活!”
  崇禎卻哪裡知道袁承志心中這許多念頭,溫言道:“你叫甚麼名字?在哪裡當差?”他見袁承志穿著太監服色,還道他是一名小監。袁承志定了定神,凜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崇煥之子!”崇禎一呆,似乎沒聽清楚他的話,問道:“甚麼?”袁承志道:“先父有大功於國,卻被皇上處死。”崇禎默然半晌,歎道:“現今我也頗為後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甚麼賞賜?”阿九大喜,輕輕扯一扯袁承志的衣裾,示意要他乘機向皇上求為駙馬。袁承志憤然道:“我是為了國家而救你,要甚麼賞賜?嗯,是了,皇上既已後悔,求皇上下詔,洗雪先父的大冤。”崇禎性子剛愎,要他公然認錯,可比甚麼都難,聽了這話,沉吟不語。這時曹化淳又進來恭問聖安,奏稱所有叛逆已全部處斬,已派人去捉拿逆首誠王的家屬。崇禎點點頭道:“好,究竟是你忠心。”曹化淳見了袁承志,心中鶻突:“這人明明是滿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來壞我大事?”
  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謀,轉念一想,闖王義軍日內就到京師,任由這奸惡小人在宮中當權,對義軍正是大吉大利,當下也不理會皇帝,向阿九道:“這劍還給我吧。我要去了!”阿九大急,顧不得父皇與曹化淳都在身邊,沖口而出道:“你幾時再來瞧我?”袁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劍。阿九手一縮,道:“這劍暫且放在我這裡,下次見面再還你。”說著凝視著袁承志的臉,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顯:“你要早些來,我日日夜夜在盼望著。”
  袁承志見崇禎與曹化淳都臉露詫異之色,不便多說,點了點頭,轉身出去。阿九追到殿門之外,低聲道:“你放心,我永不負你。”袁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釋之時,也非細談之地,說道:“天下將有大變,身居深宮,不如遠涉江湖,你要記得我這句話。”他知闖王即將進京,兵荒馬亂之際,皇宮實是最危險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宮避禍。哪知阿九深情款款,會錯了他的意思,低下了頭,柔聲道:“不錯,我寧願隨你在江湖上四處為家,遠勝在宮裡享福。你下次來時,咱們……咱們仔細商量吧!”
  袁承志輕歎一聲,不再多說,揮手道別,越牆出宮。只見到處火把照耀,號令傳呼,正在大捕逆黨從屬。他掛念青青,急奔回到正條子胡同,見青青、焦宛兒、羅立如三人已安然回來,這才放心。他一晚勞頓,回房倒頭便睡。醒來時已是巳牌時分,出得廳來,見水雲、閔子華率領著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廳上相候。原來他們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襲,是以過來相助。袁承志道了勞,告知黃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間。仙都眾人大喜。
  袁承志請他們在宅中守護著傷者,徑出宣武門來,行不多時,遠遠望見何鐵手站在樹下。
  她笑盈盈的迎上來,說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夠不夠朋友?”袁承志道:“昨晚形勢極是危急,幸得何教主仗義相助,這才沒鬧成大亂子。兄弟實是感激不盡。”何鐵手笑道:“袁相公真是艷福不淺,有這樣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愛,將來封了駙馬爺,還認得我們這種江湖朋友麼?”袁承志正色道:“何教主別開玩笑。”何鐵手笑道:“啊喲,還賴哩!她這樣含情脈脈的望著你,誰瞧不出來呢?再說,你要是不愛她,怎會把金蛇劍給她?又這麼拚命的去救她父皇?”袁承志道:“那是為了國家大義。”
  何鐵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憐我愛,那也是為了國家大義。嘻嘻!”袁承志登時滿臉通紅,手足失措,道:“甚……甚麼?你怎麼……”何鐵手笑道:“公主被子裡明明藏著一人,我們這些江湖上混的人,難道會瞎了眼麼?嘻嘻,我正想抖了出來,幸好眼睛一晃,見到袁相公的肖像。這個交情,豈可不放?”袁承志心想原來是那幅肖像沒收好,以致給她瞧了出來;轉念之間,又暗叫慚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鐵手揭開被來,那是更加糟糕了。何鐵手見他臉上一直紅到了耳根子裡,知他面嫩,換過話題,問道:“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點了點頭,道:“這就去給貴教的朋友們解穴吧。”
  何鐵手在前領路,繼續向西,一路上稱贊阿九美麗絕倫,生平從所未見,又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葉的妙齡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親手教的了,明師手下出高徒,當然如此,何況這位明師對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囉唆不休,並不置答。行了五裡多路,來到一座古剎華嚴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眾守衛,見到袁承志時都怒目而視。袁承志也不理會,進寺後見大雄寶殿上舖了草席,被他打傷的教徒一排排的躺著。袁承志逐一給各人解開穴道,朗聲說道:“兄弟與各位本無冤仇,由於小小誤會,以致得罪。這裡向各位賠罪了。”說著團團作了一揖。眾人掉頭不理,既不還禮,亦不答話。袁承志心想禮數已到,也不多說,轉身出來,一回頭,忽見一雙毒眼惡狠狠的凝視著何鐵手。這人隱身殿隅暗處,身形一時瞧不清楚,只見到雙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驚,心想這眼光中充滿了怨毒憤激,此人是誰?凝目再瞧,那人已閃身入內,身形一動,立即認出原來是老乞婆何紅藥。何鐵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見她臉色有異,與適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頗為疑惑。兩人在寺門外行禮而別。袁承志從來路回去,走出裡許,越想疑心越甚,尋思莫非他們另有奸計?只怕各人穴道解開之後,死心不息,再來騷擾,不如先探到對方圖謀,以便先有防備。當下折向南行,遠遠走到華嚴寺之後,四望無人,從後牆躍了進去,忽聽得噓溜溜哨聲大作。他知道這是五毒教聚眾集會的訊號,於是在一株大樹後隱匿片刻,估量教眾都已會集,然後悄悄掩到大雄寶殿之後,只聽得殿裡傳出一陣激烈的爭辯之聲。
  他貼耳在門縫上傾聽,何紅藥聲音尖銳,齊雲*嗓門粗大,兩人你唱我和,數說何鐵手的罪愆。一個說她貪戀情欲,忘了教中深仇,反與本教為敵;另一個說她與敵聯手,壞了擁立新君、乘機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鐵手微微冷笑,聽二人說了一會,說道:“你們要待怎樣?”眾人登時默不作聲。
  隔了好一會,何紅藥忽道:“另立教主!”何鐵手凜然道:“咱們數百年來教規,只有老教主過世之後,才能另立新教主。那麼你是要我死了?”眾人沉默不語。何鐵手道:“誰想當新教主?”她連問三聲,教眾無人回答。何鐵手冷笑道:“哪一個自量勝得了我的,出來搶教主罷!”袁承志右目貼到門縫上往裡張望,見何鐵手一人坐在椅上,數十名教眾都站得遠遠地,顯是對她頗為忌憚。袁承志心想:“五毒教這些人,我每個都交過手,沒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單憑武力壓人,只怕這教主也做不長久。”眼見五毒教內哄,並非圖謀向他與青青尋仇,也就不必理會,正待抽身出寺,忽了開來,果然猶如剪刀模樣,只是剪刃內彎,更像一把鉗子。何鐵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動。何紅藥縱身上前,吞吞兩聲,剪子已連夾兩下。她忌憚何鐵手武功厲害,一擊不中,立即躍開。何鐵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紅藥攻上來時略加閃避,卻不還擊。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見數十名教眾各執兵刃,漸漸逼攏,才知何鐵手守緊門戶,防范眾人圍攻。他因門縫狹窄,只見得到殿中的一條地方,想來教眾已在四面八方圍住了她。眾人僵持片刻,誰也不敢躁進。何紅藥叫道:“沒用的東西,怕甚麼?大伙兒上呀!”她巨剪一揮,眾人吶喊上前。何鐵手倏地躍起,只聽得乒乓聲響,坐椅已被數件兵刃擊得粉碎。兩名教眾接連慘叫,中鉤受傷。大殿上塵土飛揚,何鐵手一個白影在人群中縱橫來去,登時斗得猛惡已極。袁承志察看殿中眾人相斗情狀,諸教眾除何紅藥之外都曾被他點了穴道,委頓多時,這時穴道甫解,個個經脈未暢,行動窒滯。何鐵手若要脫身而出,該當並不為難,然而她竟不沖出,似想以武力壓服教眾,懲治叛首。
  再拆數十招,忽見人群中一人行動詭異。這人雖也隨眾攻打,但腳步遲緩,手中捧著一件甚麼東西,慢慢向何鐵手逼近。袁承志看仔細時,原來此人正是錦衣毒丐齊雲*。驀地裡只聽他大叫一聲,雙手一送,一縷黃光向何鐵手擲去。何鐵手側身閃開,哪知這件暗器古怪之極,竟能在空中轉彎追逐。其時數件兵刃又同時攻到,何鐵手尖叫一聲,已為暗器所中。這時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這件活暗器便是那條小金蛇。何鐵手身子一晃,疾忙伸手扯脫咬住肩頭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兩鉤,殺了兩名教眾。何紅藥大叫:“這賤婢給金蛇咬中啦。大伙兒絆住她,毒性就要發作啦!”何鐵手跌跌撞撞,沖向後殿。她雖中毒,威勢猶在,教眾一時都不敢冒險阻攔。何紅藥縱身上前,雙剪如風,徑往她腦後夾去。何鐵手一低頭,還了一鉤。潘秀達與岑其斯已攔住她去路。何鐵手右肘在腰旁輕按,“含沙射影”的毒針激射而出。潘秀達閃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斃命。何鐵手肩上毒發,神智昏迷,鐵鉤亂舞,使出來已不成家數。袁承志眼見她轉瞬之間,便要死於這批陰狠毒辣的教眾之手,心想昨晚在宮中問她要不要見青弟,實是有意相欺,雖說事急行權,畢竟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不免心有歉意,她眼下所以眾叛親離,實因我昨晚那句話而起,此時親眼見到,豈可袖手不理?忽地躍出,大叫:“大家住手!”教眾見他突然出現,無不大驚,一齊退開。何鐵手這時已更加胡塗,揮鉤向袁承志迎面劃來。袁承志一側身,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哪知她武功深湛,進退趨避之際已成自然,雖然眼前金星亂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左臂立沉,鐵鉤倒豎,一招“黃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來救你!”何鐵手倘若不聞,雙鉤如狂風驟雨般攻來。袁承志解拆數招,右腳在她小腿一勾,何鐵手撲地倒下,突然睜眼,驚叫道:“袁相公,我死了麼?”袁承志道:“咱們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來。諸教眾本在旁觀兩人相斗,見袁承志扶著她急奔而出,發一聲喊,紛紛擁上。袁承志轉身叫道:“誰敢上來!”教眾個個是驚弓之鳥,不知誰先發喊,忽地一窩蜂的轉身逃入殿內,砰的一聲,關上了殿門。袁承志見他們對自己怕成這個樣子,不覺好笑,俯身看何鐵手時,見她左肩高腫,雪白的面頰上已罩上了一層黑氣,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與毒物為伍,抗力甚強,總還能支持一會,於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眾人見他忽然擒了何鐵手而來,都感驚奇。青青嗔道:“你抱著她干麼?還不放手。”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救她。”焦宛兒扶著何鐵手走進內室施救。水雲等卻甚是氣惱,亦覺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後果說了,並道:“令師黃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轉後,自當查問明白。”仙都弟子一齊拜謝。過了一頓飯時分,焦宛兒出來說道:“她毒氣慢慢退了,但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給她服些解毒藥,讓她睡一會兒吧。”焦宛兒應了,正要進去,羅立如從外面匆匆奔進,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羅立如道:“闖王大軍打下了寧武關。”眾人一齊歡呼起來。袁承志問道:“訊息是否確實?”羅立如道:“我們幫裡的張兄弟本來奉命去追尋……尋這位閔二爺的,恰好遇上闖軍攻關,攻守雙方打得甚是慘烈,走不過去。後來他眼見明軍大敗,守城的總兵周遇吉也給殺了。”袁承志道:“那好極啦,義軍不日就來京師,咱們給他來個裡應外合。”此後數日之中,袁承志自朝至晚,十分忙碌,會見京中各路豪傑,分派部署,只待義軍兵臨城下,舉事響應。這天出外議事回來,焦宛兒說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一驚,道:“已經有許多天啦,怎麼還不好?”忙隨著焦宛兒入內探望,只見何鐵手面色憔悴,臉無血色,已是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喲!”焦宛兒道:“怎麼?”袁承志道:“常人中毒之後,毒氣退盡,自然慢慢康復。但她從小玩弄毒物,平時多半又服用甚麼古怪藥料,尋常毒物傷她不得,然而一旦中毒,卻最是厲害不過。我連日忙碌,竟沒想到這層。”焦宛兒道:“那怎麼辦?”袁承志躊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給她服了,或許還可有救……不過我們靠此至寶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傷害,只有束手待斃了。”焦宛兒也感好生為難。袁承志一拍大腿,說道:“此人雖然跟咱們無親無故,但如此眼睜睜的見她送命,終是不忍,給她服了再說。”焦宛兒覺得此事甚險,頗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當遵從,於是研碎冰蟾,用酒調了,給她服下去。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何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5 AM

鐵手臉色由青轉白,呼吸也已不再氣若游絲,慢慢粗重起來。袁承志知道她這條命是救回來了,退了出去。洪勝海正在找他,一見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門來啦!”袁承志眉頭一皺,問道:“有多少人?”洪勝海道:“有一個人已到了門外,不知後面還有多少。”
  袁承志尋思:“五毒教中除何教主一人之外,余下的武功均不如何高強,只是陰狠毒辣,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本來見了我就望風而逃,現下居然找上門來,定是有恃無恐。那冰蟾至寶又給何鐵手服了,要是有誰再中了毒,那是無可救治的了。”對洪勝海道:“你去叫大伙兒都聚集大廳,不得我號令,誰也不許出戰。”洪勝海應聲去了。
  袁承志快步出堂,搶出門去,只見一個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條破褲,雙手按地,頭下腳上的倒立在門口。袁承志見過五毒教教眾的許多怪模樣,這時也不以為異,眼光往下望時,見是錦衣毒丐齊雲*。只見他肩頭、背上、雙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來長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裡,卻無鮮血流出。這時錦衣毒丐卻成了爛褲毒丐了。”袁承志嚴加防范,不知他使何妖法,喝問:“你來干甚麼?”齊雲*不答,大聲念道:“九刀穿洞,為奴盡忠!”袁承志道:“我跟貴教以後各走各路。你們別來糾纏,我也不與你們為難。你快走吧!”齊雲*猶如中邪著魔一般,不住的念:“九刀穿洞,為奴盡忠!”袁承志仔細再看,見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縛著一件毒物,有的是蠍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動。這時洪勝海已邀集眾人,聚在廳中,他獨自出來察看。袁承志使了個眼色,洪勝海會意,聽清楚了齊雲*的話,返奔入內,與焦宛兒一同來到何鐵手室中,問道:“何教主,‘九刀穿洞,為奴盡忠’,那是甚麼意思?”
  何鐵手服了冰蟾之後,神智漸復,聽得洪勝海的話,忙即坐起,問道:“誰來了?”洪勝海道:“一個上身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鐵手道:“好。你這位姑娘,請你扶我出去。”焦宛兒見她重病初有起色,不宜便即起床,正想勸阻,何鐵手擺擺手命洪勝海出房,坐起身來,慢慢穿上長衣。焦宛兒道:“你不能出去。”何鐵手道:“你扶我一把。”焦宛兒伸手相扶。何鐵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手腕。焦宛兒吃了一驚,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鋼箍,身不由主的隨她走到門口,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欽佩。何鐵手跨出大門,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著麼?”齊雲*臉現喜色,雙手一挺,在空中翻了個筋斗,仍然頭下腳上的倒立。何鐵手道:“你又為甚麼來了?你若不是走投無路,也決不會後悔。”齊雲*道:“教主明鑒,小的罪該萬死,傷了教主尊體,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無恙。”
  何鐵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傷了我,我勢必喪命,按本教規矩,你便是教主了,是不是?”齊雲*道:“小的該受萬蛇噬身大罪,只求教主開恩寬赦。”
  何鐵手道:“好啦,你去吧!”齊雲*雙臂一屈一伸,額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禮,砰砰有聲。何鐵手道:“你為甚麼來謝罪?”齊雲*道:“小的不敢相瞞教主。照教中規矩,原該由小的繼任教主,但那老乞婆與小的相爭,小的敵他不過……”何鐵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現今既已對我歸服盡忠,便饒你一命。”說著俯身在他肩頭拔起一刀。齊雲*大喜,行了一禮,翻身直立,大踏步去了。
  何鐵手扶著焦宛兒回到廳中,眾人都對剛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鐵手笑道:“他給逼到了窮途末路,在教裡已容身不得,才來求我。”青青道:“這些刀子干甚麼呀?”何鐵手把刀上縛著的一只蠍子取了下來,拿手帕包了幾重,放入懷中,笑道:“這是我們的邪法,各位不要見笑。九柄刀上都有蟲豸的劇毒,每一條蟲毒性不同,以毒攻毒,只有用原來蟲豸的毒汁,再和上別的藥材,方能治好。我每天給他拔一柄刀,刀上毒蟲就由我收了起來,以後每年端午,他體內毒發,我就給他服一劑解藥。”青青點頭道:“這樣他永遠做你的奴僕,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鐵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錯。”青青又問:“那麼他自己把刀拔下來不成麼?”何鐵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來求我拔,就是向我歸順。他曾用金蛇傷我,如不用這九刀大法,知道我決不能饒赦。”青青道:“干麼不一次給他拔下來?他身上還有八柄刀,豈不是還得痛上八天?”何鐵手笑道:“這人可惡,就是要他多吃點苦頭!”頓了一頓,微笑道:“要是夏相公饒了他,明兒我就一齊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憐這種惡人!”水雲待她們談得告了一個段落,站起身來,舉手為禮,說道:“何教主,我們師父的事,請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賜告。”此言一出,仙都眾弟子都站起身來。
  何鐵手冷笑道:“袁相公於我有恩,跟你們仙都派可沒干系。我身子還沒復原,你們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鐵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橫蠻無禮,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袁承志向水雲等一使眼色,說道:“何教主身子不適,咱們慢慢再談。”何鐵手哼了一聲,扶著焦宛兒進房去了。仙都諸弟子氣勢洶洶,七嘴八舌的議論。袁承志道:“這事交在兄弟身上。黃木道長的下落,我負責打探出來便是。”仙都諸人這才平息。次日齊雲*又來,何鐵手給他拔了一刀,接連數日都是如此。這數日中,闖軍捷報猶如流水價報來:明軍總兵姜瑋投降,闖軍克大同;總兵王承胤、監軍太監杜勳投降,闖軍克宣府;總兵唐通、監軍太監杜之秩投降,闖軍克居庸。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師外圍要塞,向來駐有重兵防守。每一名總兵均統帶精兵數萬。崇禎不信武將,每軍都派有親信太監監軍,權力在總兵之上。但闖軍一到,監軍太監和總兵官一齊投降。重鎮要地,闖軍都是不費一兵一卒而下。數日之間,明軍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亂成一片。這一日訊息傳來,闖軍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營三大營一齊潰散,眼見闖軍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過數天,齊雲*身上只余下一柄毒刀未拔,中午時分,來到門外。洪勝海稟報進去。這時何鐵手已毒清痊愈,眾人想看齊雲*身上毒刀拔除之後,何鐵手如何對他,都跟她走出大門。何鐵手轉頭對青青笑道:“夏相公,這人雖然本性惡劣,但武功卻強,我送給你做奴僕好不好?你有解藥在手,他終身不敢違背你半句話。”
  青青慍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要這臭男人跟在身旁干甚麼?”何鐵手大吃一驚,自識青青以來,見她始終穿著男裝,越瞧越是心愛,竟沒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鐵手誤會,但都怕她狠毒厲害,誰也不敢稍露口風。袁承志連日忙於迎接闖軍的大事,全沒想到此節。以致何鐵手一直蒙在鼓裡,這時聽青青一說,呆了半晌,問道:“甚……甚麼?”青青道:“我不要。”何鐵手顫聲道:“你說甚麼女孩兒家?”焦宛兒退開兩步,低聲道:“何教主,這位是夏姑娘啊。她從小愛穿男裝,別說你認不出來,我們大家初次見到,也總當是一位相公。”何鐵手眼前一花,頭腦中一陣暈眩,定神細看,見青青面色白膩,雙眉彎彎,確是一個美貌女子,不禁又氣又恨,心想:“我怎麼如此胡塗,竟為一個女子而叛教?弄得身敗名裂,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剛硬,心中越氣,臉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張,左頰露出一個酒窩,說道:“我真是胡塗啦!”走下階石,俯身去拔齊雲*背上最後一柄毒刀。但饒是她要強好勝,終究倏遭大變,心神不定,不由得雙足發軟,身子一下搖晃。焦宛兒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聲厲叫,一人驀地竄將出來,縱到齊雲*身後,一彎腰,又縱了開去。只聽齊雲*狂喊一聲,俯伏在地,背後那柄尺來長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沒至刀柄。這一下猶如晴空霹靂,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雖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啞巴等許多高手在旁,但沒一個來得及施救。眾人齊聲驚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時,正是老乞婆何紅藥。卻見她啊啊怪叫,左手揮舞,雙足亂跳,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齊雲*抬頭叫道:“好,好!”身子一陣扭動,垂首而死。眾人瞧著何紅藥,只見她臉上盡是怖懼之色,一張本就滿是傷疤的臉,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她右手幾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剛要碰到時又即縮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禍臨頭一般。
  何鐵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語。何紅藥白眼一翻,忽地從懷裡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閃,嚓一聲,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傷口,狂奔而去。
  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何鐵手彎下腰去,在齊雲*身上摸出一個鐵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鐵鉤在何紅藥的斷手上一劃,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連肉和蛇倒在筒裡,蓋上塞子。
  袁承志問道:“這金蛇是哪裡來的?”何鐵手微微一笑,說道:“這姓齊的雖然求我收留,但總不放心,怕我見害,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給他拔刀,那就罷了,如有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擊。哼哼,哪知姑姑卻放他不過。總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的手,再遲片刻,就不可救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這樣割斷的麼?”何鐵手橫了她一眼,並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個釘子,氣道:“這人也真怪。”焦宛兒臉現憂色,低聲道:“我去陪陪她,別出甚麼亂子。”入內片刻,隨即匆匆出來,說道:“袁相公,何教主關在房裡,我叫她總是不理。”袁承志道:“讓她休息一會吧。”焦宛兒道:“不,我瞧情形不對。”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來到何鐵手房外,焦宛兒伸手拍門,裡面寂無回音。焦宛兒繞到窗口,往裡一張,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來!”她語聲甫畢,雙掌已推開木窗,飛身入去。袁承志和青青跟著躍進。只見何鐵手解開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放到自己喉頭。袁承志右手疾揮,嗤的一聲,一枚銅錢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鐵手一驚,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青青搶過鐵管,把金蛇收入,柔聲道:“干麼要自尋短見?你教中那些家伙不聽你話,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好麼?”何鐵手只是哭泣。袁承志勸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棄邪歸正,跟五毒教一刀兩斷,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傷心?”這時程青竹等聞聲,也都過來勸慰。
  何鐵手愧恨難當,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關頭突然得人相救,這求死的念頭便即消了,雙眸仰視,精光四射,笑道:“袁相公,你如肯答應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想:“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殺,哭了一場,忽然又笑,她要大哥甚麼呢?啊喲不對,莫非是看中了他!”忙問:“你要他答應甚麼?”何鐵手道:“袁相公你先說肯不肯。”袁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辦甚麼事。”他也起了疑心,不即答應。何鐵手向青青、焦宛兒一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連連磕頭。袁承志大驚,忙作揖還禮,說道:“快別這樣。”何鐵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賴著不起來啦。”青青心頭大寬,笑道:“何教主這麼厲害的功夫,誰能做你師父啊?”何鐵手道:“師父,你不收我這徒弟,我在這裡跪一輩子。”袁承志道:“我出師門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領低微,咱們可以互相切蹉,研討武藝。拜師之說,再也休提。”何鐵手直挺挺的跪著,只是不肯起身。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鐵手手肘一縮,笑道:“我手上有毒!”烏光一閃,鐵鉤往他手掌上鉤去。
  袁承志雙手並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間不容發之際,已搶在頭裡,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鐵手身不由自主的騰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縮腰,陡然間身子向後退開兩尺,落下地來,仍是跪著。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會兒吧,我要出去會客。”說著轉身出門。何鐵手大急,叫道:“你當真不肯收我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當。”何鐵手道:“好!夏姑娘,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人半夜裡把圖畫放在床邊。”她一知青青是女子,立時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6 AM

察覺她對袁承志鐘情甚深,而袁承志對青青的神態也是非同尋常,便想到床邊肖像之事大是奇貨可居。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卻已滿臉通紅,心想這何鐵手無法無天,甚麼事都做得出,自己與阿九的事本來問心無愧,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這事給她傳揚開來,不但青青生氣,也敗壞了自己和阿九的名聲,不由得心中大急,連連搓手。何鐵手笑道:“師父,還是答應了的好。”袁承志無奈,支吾道:“唔,唔。”何鐵手大喜,說道:“好呀,你答應了。”雙膝一挺,身子輕輕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禮來。袁承志為勢所迫,只得還了半禮。眾人紛紛過來道賀。青青滿腹疑竇,問何鐵手道:“你講甚麼故事?”何鐵手笑道:“我們教裡有門邪法,只要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向著肖像磕頭,行起法來,那人就會心痛頭痛,一連三個月不會好。先前師父不肯收我,我就嚇他要行此法。”青青覺此話難信,卻也無可相駁。袁承志聽何鐵手撒謊,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師也沒這般要脅的。如她心術不改,決不傳她武藝。”當下正色道:“其實我並無本領收徒傳藝,既然你一番誠意,咱們暫且掛了這個名,等我稟明師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後,我才能傳你華山派本門武功。”何鐵手眉花眼笑,沒口子的答應。青青道:“何教主……”何鐵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師父,請您給我改個名兒。”袁承志想了一下,說道:“我讀書不多,想不出甚麼好名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著別做壞事,守是嚴守規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鐵手喜道:“好好,夏師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紀比我大,本領又比我高,怎麼叫我師叔?”何惕守在她耳邊悄聲道:“現下叫你師叔,過些日子叫你師母呢!”青青雙頰暈紅,芳心竊喜,正要啐她,忽聽得水雲與閔子華兩人來到房外。眾人走了出去。袁承志道:“黃木道長的下落,你對兩位說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雲南大……”一句話沒說完,猛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只震得門窗齊動。眾人只覺腳下地面也都搖動,無不驚訝,但聽得響聲接連不斷,卻又不是焦雷霹靂。程青竹道:“那是炮聲。”眾人湧到廳上。洪勝海從大門口直沖進來,叫道:“闖王大軍到啦!”只聽炮聲不絕,遙望城外火光燭天,殺聲大震,闖王義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對水雲道:“道長,她已拜我為師。尊師的事,咱們慢一步再說……”,何惕守道:“黃木道長被我姑姑關在雲南大理靈蛇山毒龍洞裡。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說著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水雲與閔子華聽說師父無恙,大喜過望,連忙謝過,接了哨子。何惕守道:“這是我的令符。你們馬上趕去,只要搶在頭裡,雲南教眾還不知我已叛教,見了這個令符,自會放尊師出來。”水雲與閔子華匆匆去了。兩人走了不久,北京城裡各路豪傑齊來聽袁承志號令。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誰放火,誰接應,已分派得井井有條。闖軍如何攻城,明軍如何守御,各處探子不住報來。過得一會,一名漢子送了一封信來,是李巖命人混進城來遞送的,原來他統軍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當即派人四出行事。黃昏間,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只聽西城眾閒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又聽東城的閒漢們唱道:“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城中官兵早已大亂,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誰去理會?聽著這些歌謠,更是人心惶惶。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與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廣等化裝明兵,齊到城頭眺望,只見義軍都穿黑衣黑甲,數十萬人猶如烏雲蔽野,不見盡處。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來。守軍陣勢早亂,哪裡抵敵得住?
  忽然間大風陡起,黃沙蔽天,日色昏暗,雷聲震動,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城上城下,眾兵將衣履盡濕。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不禁心中均感栗栗。袁承志等回下城來,指揮人眾,在城中四下裡放火,截殺官兵。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機劫掠,哭聲叫聲,此起彼落。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呼喝而來。袁承志於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心頭一喜,叫道:“跟我來,拿下這奸賊。”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直沖過去,官兵哪裡阻攔得住?曹化淳見勢頭不對,撥轉馬頭想逃。袁承志一躍而前,扯住他的腳一拉,提下馬來,喝道:“到哪裡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個人督……督戰彰義門。”袁承志道:“好,到彰義門去。”
  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旗下一人頭戴氈笠,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威風凜凜,正是闖王李自成。袁承志叫道:“快開城門,迎接闖王!”說著手上一用勁,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他命懸人手,哪敢違抗?何況眼見大勢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圖富貴,當即傳下令來,彰義門大開。城外闖軍歡聲雷動,直沖進來。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湧入城門。袁承志站在城頭向下望去,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蜒而進北京,威不可當。
  袁承志率領眾人,隨著敗兵退進了內城。內城守兵尚眾,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敗兵,重重疊疊,擠滿了城頭。這時天色已晚,外城闖軍鳴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亂軍中也退回居所。城邊鉦鼓聲、吶喊聲亂成一片。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頭督戰,誰也顧不到他們這一伙人。
  群雄退回正條子胡同,換下身上血衣,飽餐已畢,站在屋頂*望,只見城內處處火光。
  袁承志喜道:“內城明日清晨必破。闖王治國,大公無私,從此天下百姓,可以過吃飽著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都願隨同入宮。袁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許多大事要辦。兵荒馬亂之際,皇宮戒備必疏,刺殺昏君只是一舉手之勞,還是兄弟一個去辦罷。”各人心想他絕世武功,現下皇帝的侍衛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實是不費吹灰之力,俱都遵從。袁承志要青青點起香燭,寫了“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的靈牌,安排了靈位,只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然後把首級拿到城頭,登高一呼,內城守軍自然潰敗。他帶了一個革囊,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徑向皇宮奔去。一路火光燭天,潰兵敗將,到處在乘亂搶掠。袁承志正行之間,只見七八名官兵拖了幾名大哭大叫的婦女走過,想起阿九孤身一個少女,不知如何自處,又想到她對自己的一番情意,誠摯深切,令人心感,但此生卻已無可報答,突然之間,內心湧起一陣惆悵,一陣酸楚。他直入宮門,守門的衛兵宮監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眼見皇宮中冷清清的一片,不覺一驚:“崇禎要是藏匿起來,不知去向,那可功虧一簣了。”當下直奔乾清宮。
  來到門外,只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閃在門邊,往裡一張,心頭大喜,原來崇禎正坐在椅上。一個穿皇後裝束的女人站著,一面哭,一面說道:“十六年來,陛下不肯聽臣妾一句話。今日到此田地,得與陛下同死社稷,亦無所憾。”崇禎俯首垂淚。皇後哭了一陣,掩面奔出。袁承志正要搶進去動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閃,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面前,叫道:“父皇,時勢緊迫,趕快出宮吧。”正是長平公主阿九。她轉頭對一名太監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監名叫王承恩,垂淚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還要在宮裡耽一會兒。”王承恩道:“內城轉眼就破,殿下留在宮裡很是危險。”阿九道:“我要等一個人。”崇禎變色道:“你要等袁崇煥的兒子?”阿九臉上一紅,低聲道:“是,兒臣今日和陛下告別了。”崇禎道:“你等他干甚麼?”阿九道:“他答應過我,一定會來的。”崇禎道:“把劍給我。”接過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寶劍,長歎一聲,說道:“孩兒,你為甚麼生在我家裡……”忽地手起劍落,烏光一閃,寶劍向她頭頂直劈下去。阿九驚叫一聲,身子一晃。袁承志大吃一驚,萬想不到崇禎竟會對親生女兒忽下毒手。他與兩人隔得尚遠,陡見形勢危急,忙飛身撲上相救,躍到半路,阿九已經跌倒。崇禎提劍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搶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禎哪裡還握得住劍,金蛇劍直飛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轉,已抓住崇禎手腕,右手接住落下來的寶劍,回頭看阿九時,只見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斷。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甚麼人都殺,既害我父親,又殺你自己女兒。我今日取你性命!”崇禎見到是他,歎道:“你動手吧!”說罷閉目待死。兩名內監搶上來想救,被袁承志一腳一個,踢得直飛出去。袁承志舉起劍來,正要往崇禎頭上砍落。阿九恰好睜開眼睛,當即奮力躍起,擋到崇禎身前,叫道:“你別殺我父皇,求你……”臉上滿是哀懇的臉色,望著袁承志,一語未畢,又已暈了過去。袁承志見她斷臂處血如泉湧,大為不忍,左手一推,崇禎仰天一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點了她左肩和背心各處通血脈的穴道,血流稍緩,從懷裡掏出金創藥敷在傷口,撕下衣裾扎住。阿九慢慢醒轉。
  王承恩等數名太監扶起崇禎,下殿趨出。袁承志喝道:“哪裡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趕。阿九右手摟住他脖子,哭叫:“別傷我父皇!”袁承志轉念一想,城破在即,料來崇禎也逃不了性命,雖非親自手刃,父仇總是報了,也免得傷阿九之心,當下點頭道:“好!”阿九心頭一寬,又暈了過去。
  袁承志見各處大亂,心想她身受重傷,無人照料,勢必喪命,只有將她救回自己住處再說。當下抱起了她,出宮時已交三更,抬頭見火光照得半天通紅,到處是哭聲喊聲。到得正條子胡同,眾人正坐著等候。青青見他又抱了一個女子回來,先已不悅,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臉問道:“皇帝的首級呢?”袁承志道:“我沒殺他。焦姑娘,請你費心照料她。”焦宛兒答應了,把阿九抱進內室。
  青青又問:“干麼不殺?”袁承志略一遲疑,向內一指,道:“她求我不殺!”青青怒道:“她,她是誰?你干麼這樣聽她話?”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惜!這位美公主怎會斷了一條手臂?師父,她畫的那幅肖像呢?有沒帶出來?”袁承志連使眼色,何惕守還想說下去,見袁承志與青青兩人臉色都很嚴重,便住口不說了。
  青青問道:“甚麼公主?甚麼肖像?”何惕守笑道:“這位公主會畫畫,我見過她畫的自己一幅小照,畫得真好。”青青橫了她一眼道:“是麼?”轉身入內去了。何惕守對袁承志道:“師父,我幫你救公主去。”說著奔了進去。
  注:曹化淳欲立誠王為帝,並非史實,純系小說作者之杜撰穿插,《明史》中亦無誠王其人。其他與崇禎有關之敘述,則大致根據史書所載。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7 AM     標題: 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

 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將明時,洪勝海匆匆走進房來,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監王相堯,已率人打開了宣武門!”袁承志一躍而起,問道:“義軍進城了麼?”洪勝海道:“劉宗敏將軍已帶隊進來了。”袁承志道:“好極了,咱們快去迎接。”兩人走到廳上。何惕守道:“師父,你放心,我會照顧她們。”袁承志點了點頭。這時程青竹、沙天廣與鐵羅漢出外未歸,袁承志帶領啞巴、胡桂南、洪勝海,四人往大明門來。只見陰雲四合,白雪微飄,街道上潰兵敗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過:“正陽門,齊化門,東直門都打開啦!”走了一陣,敗兵漸少。眾百姓在門上貼了“永昌元年大順王萬萬歲”的黃紙,門口擺了香案,有的還在門口放了酒漿勞軍。袁承志對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闖王哪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陣,前面號角齊鳴,數百人快步過來,當先正是沙天廣與鐵羅漢。兩人率領北京城內的豪傑截殺明兵,見了袁承志都大聲歡呼起來。鐵羅漢叫道:“闖王就要來啦!”一言方畢,前面數騎急奔而至。一名大漢舉著一面大旗,上面寫著“大順制將軍李”六個大字。李巖身穿青衫,縱馬馳來。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躍到馬前。
  李巖一怔,當即翻身下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闖王大軍到處,明兵望風而降,小弟有何功勞?”兩人執手說了幾句話,以前在聖峰嶂見過的劉芳亮、田見秀等人一時俱到。眾人執手言歡。突然號角聲響,眾軍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袁承志等閃在一旁,只見精騎百余前導,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疾馳而來。李巖過去低語幾句。李自成笑道:“好極了!袁兄弟過來。”李巖招招手,袁承志走到兩人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沒馬麼?”說著一躍下地,把坐騎的馬韁交給了他。袁承志連忙拜謝。李自成走上城頭,眼望城外,但見成千成萬部將士卒正從各處城門入城,當此之時,不由得志得意滿。闖軍見到大王,四下裡歡聲雷動。李自成從箭袋裡取出三支箭來,扳下了箭簇,彎弓搭箭,將三箭射下城去,大聲說道:“眾將官兵士聽著,入城之後,有人妄自殺傷百姓、奸淫擄掠的,一概斬首,決不寬容!”城下十余萬兵將齊聲大呼:“遵奉大王號令!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凜凜的模樣,心下欽佩之極,忍不住也高聲大叫:“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自成下得城頭,換了一匹馬,在眾人擁衛下走向承天門。他轉頭對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羽箭飛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強勁,這一箭直插入城牆,眾人又是一陣歡呼。來到德勝門時,太監王德化率領了三百余名內監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對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陝西見到我時,可想到會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業,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萬想不到會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來,向李自成報道:“大王,有一個太監說,見到崇禎逃到煤山那邊去了。”李自成轉頭對袁承志道:“你快帶人去拿來!”袁承志道:“是!”手一擺,率領了胡桂南等人馳向煤山。那煤山只是個小丘,眾人上得山來,不禁一驚。只見大樹下吊著兩人,隨風搖晃。一人披發遮面,身穿白夾短藍衣,玄色鑲邊,白綿綢背心,白*褲,左腳赤裸,右腳著了綾襪與紅色方頭鞋。袁承志披開他頭發一看,竟然便是崇禎皇帝。他衣前用血寫著幾行字道:
  “朕登極十七年,致敵入內地四次,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袁承志拿了這張血詔,頗感悵惘,二十年來大仇今日得報,本是喜事,但見仇人如此淒慘下場,不禁惻然久之,心想:“你話倒說得漂亮,甚麼勿傷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愛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饑民無路可走,又怎會到今日這步田地。”洪勝海道:“袁相公,那邊吊死的是個太監。”袁承志道:“這皇帝死時只有一個太監相陪,真叫做眾叛親離了。把屍首抬了去,別讓人侵侮。”洪勝海應了。袁承志馳回稟報。
  這時李自成已進皇宮。守門的闖軍認得袁承志,引他進宮。只見李自成坐在龍椅之上,身旁站著十幾名部將從官,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見袁承志進來,叫道:“好!皇帝呢,帶他上來吧。”袁承志道:“崇禎自縊死了。”李自成一呆,接過崇禎的遺詔觀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幾乎昏厥了過去。李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來。李自成問道:“你家為甚麼會失天下,你知道麼?”太子哭道:“只因誤用奸臣溫體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來小小孩童,倒也明白。”隨即正色道:“我跟你說,你父皇又胡塗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慘,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幾千幾萬,那可更慘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語,過了一會道:“那你快殺我吧。”袁承志見他倔強,不禁為他擔心。李自成道:“你還是孩子,並沒犯罪,我哪會亂殺人。”太子道:“那麼我求你幾件事。”李自成道:“你說來聽聽。”太子道:“求你不要驚動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後。”李自成道:“當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還求你別殺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們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麼?”
  太子道:“那麼你是不殺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開自己上身衣服,只見他胸前肩頭斑斑駁駁,都是鞭笞的傷痕,眾人不禁駭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給貪官污吏這一頓打,才忍無可忍,起來造反。哼,你父子倆假仁假義,說甚麼愛惜百姓。我軍中上上下下,哪一個不吃過你們的苦頭?”太子默然低頭。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個王,讓你知道我們老百姓不念舊惡。封你甚麼王?嗯,你父親把江山送在我手裡,就封你為宋王吧。”太監曹化淳站在一旁,說道:“快向陛下磕頭謝恩。”太子怒目而視,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聲,曹化淳面頰上登時起了五個手指印。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這種不忠不義的奸賊,打得好。來呀,帶下去砍了!”曹化淳嚇得臉如土色,咕咚一聲,跪在地下連磕響頭,額角上血都碰了出來。李自成一腳把他踢了個筋斗,喝道:“滾出去,以後你再敢見我的面,把你剮了!”太子隨後昂首走出。
  李自成對袁承志道:“這小子倒倔強。我喜歡有骨氣的孩子。”袁承志道:“是。”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盡失,但死灰復燃,卻也不可不防。這孩子十分倔強,決計不肯歸順聖朝,只怕有人會借用他的名頭作亂。不如除了,以免後患。”李自成躊躇道:“這也說得是。這件事你去辦了吧。”轉頭對身後的矮子軍師宋獻策道:“聽說皇帝還有個公主,卻不知在哪裡。”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條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裡養傷。待她傷愈,再帶她來叩見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勞不小,我正想不出該賞你甚麼,這公主就賞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個太子,還求大王饒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麼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劉將軍他們功勞雖大,大王也只賞他們幾名宮娥呢。你駙馬爺還沒做,倒愛惜起小舅子來啦。”袁承志聽他話中有刺,頗為不快,心想:“太子這小小孩童,何必殺他?”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為九品。劉宗敏是一品權將軍,你義兄李巖是二品制將軍。我封你為三品果毅將軍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謝大王。袁承志誓死為大王效力,不願為官。”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這三品將軍職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統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甚麼七省盟主、八省盟主這些私相授受的名號,自今而後,都是要嚴加禁止的了。”李自成聽他言語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頭,微笑道:“你還年輕得很,功勞雖是不小,終究隨我時日還短,以後升遷,還怕沒機會嗎?”袁承志道:“屬下決非為了職位高低,實因草莽匹夫,做不來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聲道:“我難道不是草莽匹夫了?連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說,辭了出去。當下回正條子胡同來,一進胡同,就聽得兵刃相交、呼喝斥罵之聲,隨見數十名闖軍手執兵刃,急奔出來。袁承志心想:“這許多闖軍在這裡干甚麼?”加快腳步,走到門口,只見何惕守揮鉤亂殺,把十多名困在屋裡逃不出來的闖軍打得東奔西竄。袁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聲:“師父。”閃在一旁。
  眾闖軍忽見有路可逃,蜂湧而出。一名軍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說道:“你……你不也是我們大王手下的嗎?”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誤會,老兄莫怪。”那軍官憤憤的道:“誤會!哼,你瞧,你徒兒殺了我們這許多弟兄。”說著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屍首。鐵羅漢奔了出來,罵道:“入你娘的!你們一進屋來,伸手就搶東西,又說不交金銀,就放火燒屋子。見到何姑娘美貌,登時動手動腳,說她是奸細,要帶了走。混帳王八蛋,你們跟明朝的官兵有甚麼分別了?”說著一拳揮出,砰的一聲,把那軍官打得直飛出去。袁承志走進廳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氣憤憤的述說市上所見,說道闖軍入城之後,占住民房,奸淫擄掠,無所不為。袁承志心下吃驚,說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親眼見到大王在城頭射了三箭,嚴禁殺人擄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這就去稟報,請他下令禁止。”程青竹勸道:“盟主,闖王部下有許多本是盜賊出身,來到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放肆一番的?且過得幾天,再向大王進言吧。”袁承志道:“不成,過得幾天,北京城裡老百姓都給他們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說話間,忽然外面喊聲大震。袁承志等吃了一驚,奔到門外,只見無數人馬擁在正條子胡同出口。先前給鐵羅漢打走的那軍官騎在馬上,手執大刀,叫道:“袁承志,權將軍叫你去說話。”袁承志道:“當真是權將軍吩咐嗎?”另一名軍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權將軍的令箭在此。”袁承志心想:“我若不去,傷了兄弟間的和氣。見到權將軍,正可勸他約束部屬,不可胡作非為。”便點頭道:“好!我同你去便是。”那軍官喝道:“綁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擁上前來,取出繩索要綁。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後,任由綁縛。鐵羅漢、沙天廣等齊聲呼喝:“誰敢動手?”沖上去便要打人。袁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動粗,我見了權將軍自有分辯。”那軍官指著何惕守道:“這人是崇禎皇帝的公主,斷了一只手的。權將軍指明要這人,把她帶了去。”眾軍士便向何惕守奔來。何惕守金鉤一劃,阻住眾軍士近前,笑問:“權將軍要我去干甚麼?”那軍官道:“打破北京,權將軍功勞第一。崇禎的公主,自然歸權將軍所有。快乖乖的來吧,以後一生富貴,包你享用不盡。”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軍官喝道:“哪有這麼多囉唆的?帶了去!”何惕守叫道:“師父,那個權將軍要搶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說我去是不去?”袁承志倒是難以回答。但見幾名士卒擁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是格格嬌笑,並不動手,突然之間,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動,便均斃命。原來何惕守衣衫之上,盡是劇毒。那軍官大驚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義軍,殺啊!”刀槍紛舉,向鐵羅漢等人頭上砍落。群雄到此地步,豈有束手待斃之理?搶過刀槍,反殺過去,一陣格斗,闖軍官兵亂成一團,擁在胡同中進退不得。袁承志叫道:“你們去回報權將軍,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辯是非曲直。”雙臂一振,綁在他手腕上的繩索登時斷了,縱身而起,雙手抓住兩名軍官,扯下馬來,叫道:“當官的留著,士兵都回營去。”眾兵見長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擁擁的走了。袁承志長歎一聲,搖了搖頭,命胡桂南和洪勝海押了兩名軍官,去見李自成。進得宮來,只見殿上設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諸將,絲竹盈耳,酒肉流水價送將上來。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見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過來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過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坐在李自成左側的一名將軍霍地站起身來,喝道:“袁承志,你好大的膽子,仗了誰的勢力,敢殺我部屬?”袁承志見這人滿臉濃髯,神態粗豪,想來便是權將軍劉宗敏了,說道:“這位是權將軍麼?”那人道:“正是。大王不過封了你一個小小果毅將軍,你就不把我權將軍瞧在眼裡了,竟敢殺我部下!”說著伸手抓住刀柄,將刀拔出一半,啪地一聲,又送刀入鞘。霎時之間,殿上數百人寂靜無聲。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時曾有號令,有誰殺傷百姓,奸淫擄掠,一概斬首。在下見到本軍兄弟正在虐殺百姓,這才出手阻止,實非有意得罪,還請權將軍見諒。”劉宗敏冷笑道:“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們老兄弟出死入生、從刀山槍林裡打出來的天下。我們會打江山,難道不會坐江山麼?你來討好百姓,收羅人心,到底是甚麼居心?”袁承志道:“大王剛才說過,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劉宗敏哈哈大笑,說道:“大王打江山的時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龍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難道還是老百姓嗎?你這小子胡說八道。”袁承志默然不語。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別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來來來,你們兩個干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為此吃醋。皇宮裡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會你自己去揀便是。”劉宗敏道:“大王,崇禎的公主卻只有一個。”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讓了給他罷。你們一殿為臣,和氣要緊。”袁承志一聽,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發脾氣。”袁承志一驚,忙躬身道:“屬下不敢。”忽聽得絲竹聲響,幾名軍官擁著一個女子走上殿來。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畢站起,燭光映到她臉上,眾人都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袁承志自練了混元功後,精神極是把持得定,雖與阿九同衾共枕,亦無非禮之行,但此刻一見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動:“天下竟有這等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目光流轉,從眾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聽她鶯聲嚦嚦的說道:“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願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兒!”劉宗敏道:“大王,那崇禎的公主,小將也不要了。你把這娘兒賜了給我罷。”牛金星道:“劉將軍,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來的,怎能給你?”劉宗敏聽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說,目不轉睛的瞪視著陳圓圓,骨都一聲,吞了一大口饞涎。
  皇極殿上一時寂靜無聲,忽然間當啷一聲,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著又是當啷、當啷兩響,又有人酒杯落地。適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惱怒,此刻人人瞧著陳圓圓的麗容媚態,竟是誰也沒留神到別的。
  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呵呵低聲,爬在地下,便去抱陳圓圓的腿。陳圓圓一聲尖叫,避了開去。那邊一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嗤的一聲,撕開了自己衣衫。又有一名將官叫道:“美人兒,你喝了我手裡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舉著酒杯,湊到陳圓圓唇邊。
  一時人心浮動,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為陳圓圓的美色所迷。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搖頭,便欲出殿,忽聽得李巖大聲喝道:“大王駕前,眾兄弟不得無禮。”一名將軍哈哈大笑,說道:“我伸一個小指頭兒,摸一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那也不打緊吧!”說著伸出手指,一步一步的向陳圓圓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兒送到後宮去。宋獻策,你帶兵看守。”宋獻策答應了,領著陳圓圓入內。
  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湧過去,爭著要多看一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了,才戀戀不捨的慢慢歸座。一人舉鼻狂嗅,說道:“美人兒的香氣,聞一聞也是前世修來的。”一人說道:“這不是人,是狐狸精變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給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8 AM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對眾將官的丑態全沒放在心上。李巖走上幾步,說道:“大王,吳三桂擁兵山海關,有精兵四萬,又有遼民八萬,都是精悍善戰。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還是放還他府中,以安其心為是。”劉宗敏冷笑道:“吳三桂四萬兵馬,有個屁用?北京城裡崇禎十多萬官兵,遇上了咱們,還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腦兒都垮了。”李自成點頭道:“吳三桂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是識好歹的,否則的活,還不是手到擒來?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周遇吉還厲害麼?”李巖道:“大王雖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揮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李巖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邊,低聲道:“一切小心,須防權將軍對你不利。”袁承志點點頭。只見李自成喝了幾杯酒,大聲道:“大伙兒散了罷,哈哈,哈哈!”飛起一腳,踢翻了桌子,轉身而入。眾將一哄而散。袁承志隨著李巖出殿,在宮門外遇到胡桂南和洪勝海,吩咐將兩名軍官放了。四人剛轉過一條街,便見數十名闖軍正在一所大宅中擄掠,拖了兩名年輕婦女出來。兩名女子只是哭叫,掙扎著不肯走。李巖大怒,喝令部屬上前拿問。眾闖軍見是制將軍到來,發一聲喊,拋下婦女財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聲。大街小巷,闖軍士卒奔馳來去,有的背負財物,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李巖見禁不勝禁,拿不勝拿,只有浩歎。袁承志本來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後,從此喜見升平,百姓安居樂業,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的言行,又見到滿城士卒大掠的慘況,比之崇禎在位,又好得了甚麼?滿腔熱望,登時化為烏有。再走得幾步,只見地下躺著幾具屍首,兩具女屍全身赤裸。眾屍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巖的手,說道:“大哥,你說闖王為民伸冤,為……為百姓出氣,就是這樣麼?”說著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李巖也是悲憤不已,說道:“我這就去求見大王,請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擄掠不可。”拉起袁承志,回到皇宮,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衛士稟報進去,過了一會,出來說道:“制將軍,大王已經睡了,誰也不敢驚動。請將軍明天來吧。”李巖道:“我跟隨大王多年,有事求見,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你再去稟報罷。”那衛士又進去半晌,出來時滿臉驚惶之色,顫聲道:“大王大發脾氣,說小人若是再去囉唆,立刻砍了我的腦袋。”李巖道:“好,我便在這裡等著,等大王醒了之後再見。”對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袁承志道:“我在這裡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勝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掛念。兩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見一名衛士從內宮出來,說道:“大王召見。”兩人跟著他來到一間房中,那衛士便出去了。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午時已過,李自成始終不出來。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都是十分焦急。
  眼見日頭偏西,已到未時,忽見宋獻策推門進來,說道:“李將軍,袁將軍,兩位怎麼在這裡?”李巖道:“我們求見大王,衛士說道大王召見。可是從清早直等到這時候,大王始終沒出來。”宋獻策歎了口氣,低聲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諸將集議,卻讓兩位在這裡苦等。”李巖驚道:“卻是如何?”宋獻策道:“牛金星那廝不斷在大王跟前說你的壞話,也說我的壞話。”李巖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麼壞話好說?”宋獻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時,人心不附,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造了一句讖語,說是‘十八孩兒主神器’,叫人到處傳播。十八孩兒,拚起來是個‘李’字,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愚夫愚婦聽到了,以為大王天命攸歸,大家都來歸附,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李將軍可還記得麼?”李巖道:“怎不記得?我作兒歌,你作讖語,動搖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勞啊。”宋獻策搖頭道:“牛金星對大王進讒,說那句‘十八孩兒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將軍!”李巖心頭大震,當即站起。他知自來帝皇最忌之事,莫過於有人覬覦他的寶座。歷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漢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將殺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那可糟了,不由得顫聲道:“這……這……這……宋獻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將軍也不用擔心。不過今日諸將大會,會中劉將軍、張將軍、谷將軍、羅將軍他們,眾口一辭的都說制將軍自鳴清高,瞧不起友軍,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幾兩銀子,跟大娘閨女們說幾句話,制將軍的部下就去呼喝干涉。牛金星卻道,制將軍這不是自鳴清高,而是收羅人心,胸懷大志。”
  李巖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騰的一聲,重重坐在椅中。宋獻策道:“我為制將軍分辯得幾句,眾將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會胡說八道。我氣不過,就出來了,聽宮門口衛士說,兩位將軍在此,因此過來瞧瞧。大王此刻心中不快,兩位不必等候了。”
  李巖拱手道:“多承宋軍師見愛,兄弟感激不盡。”宋獻策歎道:“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吳三桂未降,滿洲韃子虎視眈眈,更是一大隱憂。但今日諸將大會,除了編排制將軍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戶,要他們獻出金銀財寶。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三人相對歎息,出宮而別。
  袁承志聽了宋獻策一番話,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形若*猴,容貌丑陋,說話卻是極有見識,說道:“大哥,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李巖道:“他足智多謀,很了不起。只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不肯重用宋軍師。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於宋軍師的主意。”
  兩人默默無言的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李巖道:“兄弟,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為臣盡忠,為友盡義。我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來官的。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你我隱居山林,飲酒長談為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李巖道:“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總須平了江南,一統天下之後,我才能歸隱。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正是我盡心竭力、以死相報之時。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兩人又攜手走了一陣,只見西北角上火光沖天而起,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李巖與袁承志這幾天來見得多了,相對搖頭歎息。暮靄蒼茫之中,忽聽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著胡琴,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聽他唱道:“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雲。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只見巷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盲者,緩步而行,自拉自唱,接著唱道:“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
  李巖聽到這裡,大有感觸,尋思:“明朝開國功臣,徐達、劉基等人盡為太祖害死。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否則怎敢唱這曲子?”瞧這盲人衣衫襤褸,是個賣唱的,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哪一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只聽他接著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能,得便處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裡長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過李巖與袁承志身邊,轉入了另一條小巷之中,歌聲漸漸遠去,說不盡的淒惶蒼涼。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處,只見大廳中坐著一人。那人一見袁承志,便奔到廳口,叫道:“小師叔,你回來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長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道:“你也來了。有甚麼事?”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袁承志見封皮上寫著“字諭諸弟子”字樣,認得是師父筆跡,先作了一揖,然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抽出信紙,見信上寫道:“吾華山派歷來門規,不得在朝居官任職。今闖王大業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於四月月圓之夕,齊集華山之巔。”下面簽著個“清”字。袁承志道:“啊,距會期已不到一月,咱們就得動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呢。”袁承志入內對眾人說了,卻不見青青,問焦宛兒道:“夏姑娘呢?”焦宛兒道:“好一會沒見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說道:“青弟,是我。”房內並無聲息,候了片刻,又輕輕拍門,仍無回音。袁承志把門一推,房門並未上閂,往裡張望,只見房內空無所有,進得房去,不禁一呆,原來她衣囊、長劍等物都已不見,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看來似已遠行。袁承志大急,在各處翻尋,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道:“既有金枝玉葉,何必要我尋常百姓?”
  袁承志望著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她總是小心眼兒,處處疑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青弟,青弟,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這裡,不禁一陣心酸,又想:“她上次負氣出走,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裡,這時候兵荒馬亂,卻又不知到了哪裡?”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為沮喪。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覺吃驚。眾人得知訊息後,都湧進房來,七嘴八舌,有的勸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兒年紀雖小,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當下說道:“袁相公,你急也無用。夏姑娘一身武藝,有誰敢欺侮她?這樣罷,你會期已近,還是和啞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裡看護阿九妹子。沙叔叔、鐵老師、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大伙兒出去找夏姑娘,再傳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找到之後,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袁承志連連點頭,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這麼辦。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待我稟明師父之後再說。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懇,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當,當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語了,尋思:“你不讓我去華山,我偏偏自己來。”她做慣了邪教教主,近來雖已大為收斂,畢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袁承志安排已畢,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巖辭別。李自成眼見留他不住,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袁承志要待推辭,李巖連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謝過受了。
  李巖送出宮門,歎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過……”說著神色黯然。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難,小弟雖在萬裡之外,一得訊息,也必星夜趕來。”兩人灑淚而別。當日下午,袁承志與啞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勝海六人取道向西,往華山進發。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腳程極快,不多時已到了宛平。
  眾人進飯店打尖,用完飯正要上馬,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裡有一只蠍子、一條蜈蚣,都用鐵釘釘在牆腳。他微覺奇怪,輕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點了點頭,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可惜何惕守沒同來,不知這兩個記號是甚麼意思。洪勝海借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淡淡的道:“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銀子,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煩死人!”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笑道:“兩天不到,問起這勞甚子的,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洪勝海忙問:“是誰釘的?”店小二道:“便是那個老乞婆啊!”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問道:“是哪些人問過呢?”說著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裡。店小二口中推辭,伸手接了銀子,笑道:“不是叫化丐頭,就是光棍混混兒,哪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還有誰在一旁嗎?”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著希奇,先是一個青年標致相公獨個兒來喝酒……”袁承志急問:“多大年紀?怎等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著幾歲,生得這麼俊,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後來見他腰裡帶著把寶劍,那可就不知是甚麼路數了。他好似家裡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喝喝酒,眼圈兒就紅了,真叫人瞧著心裡直疼……”眾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崔希敏怒道:“你別口裡不干不淨的。”店小二嚇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爺們要上道了麼?”袁承志道:“後來怎樣?”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說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忽然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了一位老爺子,別瞧他頭發胡子白得銀子一般,可真透著精神,手裡提著一根龍頭拐杖,騰的一聲,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袁承志心中大急:“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爺子坐了下來,要了酒菜。他剛坐定,又上來一位老爺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四個,都是白頭發、白胡子、紅臉孔,倒像是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一般,要找這四個一模一樣的老爺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緊了。這四人有的拿著一對短戟,有的拿著一根皮鞭。他們誰也不望誰,各自開了一張桌子,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我越瞧越透著邪門,再過一會兒,那老乞婆就來啦。掌櫃的要趕她出去,哪知當地一聲,嘿,你道甚麼?”崔希敏忙問:“甚麼?”店小二道:“這叫做財神爺爺著爛衫,人不可以貌相。當的一聲,她拋了一大錠銀子在櫃上,向著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叫道:‘這幾位吃的,都算在我帳上!’你老,你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麼?”
  袁承志越聽越急,心想:“溫氏四老已經難敵,再遇上何紅藥,可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說興致越好,口沫橫飛的道:“哪知他們理也不理,自顧自的飲酒。那老乞婆惱了,叫了一聲,一張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兒射去。”崔希敏道:“你別瞎扯啦,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麼瞎扯?雖然不是飛劍,可也是幾成兒不離。只見那老兒伸出筷子,叮叮當當一陣響,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過去一張,嘿,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道:“原來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我剛喝得一聲彩,只聽得波的一聲,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拉著他走到一張桌子旁,道:“你瞧。”只見那桌子有個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剛剛合式,說道:“那老兒提起筷子,就插進了桌面。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會,可不知你老人家會不會。”崔希敏道:“我不會。”店小二道:“原來你老人家也不會,那也不要緊。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一聲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後來那青年相公跟著四個老頭子一起走了。原來他們是一路,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問道:“他們向哪裡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鄉。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叫化婆又回轉來,在牆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給了我一塊銀子,叫我好好侍候這兩只毒蟲,別讓人動了。這幾日四下大亂,我們掌櫃的說要收舖幾日,別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這才開市,倒讓我賺了一筆外快……”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袁承志已搶出門去,躍上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見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裡,越想越是不對,阿九容貌美麗,己所不及,何況她是公主,自己卻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遠,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別愛不可。若不是愛上了她,怎會緊緊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裡,在眾人之前兀自捨不得放手?後來又聽人說道,李自成將阿九賜了給袁承志,權將軍劉宗敏喝醋,兩個人險些兒便在金殿上爭風打架,說到動武打架,又有誰打得過他?自然是他爭贏了。崇禎是他的殺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報仇,可是阿九只說得一句要他別殺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聽話。“我的言語,他幾時這麼聽從了?只有他來罵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後,終於硬起心腸離京,心裡傷痛異常,決意把母親骨灰帶到華山之巔與父親骸骨合葬,然後在父母屍骨之旁圖個自盡,想到孑然一身,個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場,不禁自傷自憐。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與溫氏四老及何紅藥相遇。溫方山露了一手內功,何紅藥自知不敵,徑自退開。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並不驚懼,怕的是四老當場把她處死,那麼母親的遺志就不能奉行了,當下念頭一轉,計謀已生,走到溫方達跟前,施了一禮,叫聲:“大爺爺!”然後逐一向其余三老見禮。溫氏四老見她坦然不懼,倒也頗出意外。青青笑問:“四位爺爺去哪裡?”溫方達道:“你去哪裡?”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約好了,在這裡會面,哪知他到這時候還沒來。”四老聽得袁承志要來,人人都是心頭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溫方義喝道:“跟我們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溫方義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門,兩人共乘一騎。四老盡往荒僻無人之處馳去,眼見離城已遠,這才跳下馬來。溫方義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罵道:“無恥小賤人,今日教你撞在我們手裡。”青青哭道:“四位爺爺,我做錯了甚麼?你們饒了我,我以後都聽你們的話。”溫方義罵道:“你還想活命?”擦的一聲,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爺爺,你要殺我麼?”溫方悟道:“你這叫是該死!”青青道:“三爺爺,我媽是你親生女兒,我求你一件事。”溫方山鐵青著臉,說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後,求你送個信給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獨個兒去找寶貝吧,別等我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09 AM

 四老一聽到“找寶貝”三字,心中一震,齊聲問道:“甚麼?”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這秘密是不能說的。我只求你們送這封信去。”說著從衫上撕下一塊衣角,又從懷裡針線包內取出一根針來,刺破手指,點了鮮血,在衣角上寫起來。四老不住問她找甚麼寶貝,她只是不理,寫好之後,交給溫方山道:“三爺爺,你也不用見他,托人捎去宛平城裡剛才咱們相會的那處酒樓,這就得啦!”她雖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無良心,又不禁流下淚來。
  四老見了她傷心欲絕的神情,確非作偽,一齊圍觀,只見衣角上寫道:“今生不能再見,我父重寶,均贈予你,請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溫方義喝道:“甚麼寶貝?難道你真知道藏寶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麼都不知道,反正我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溫方悟道:“呸,壓根兒就沒甚麼寶貝。你那死鬼父親騙了我們一場,現在你又想來搞鬼。”
  青青垂頭不語,暗暗伸手入懷,解開了一對玉蝶的絲絛。這本是鐵箱中之物,當售寶變錢之時,她見這對玉蝶精致靈動,就取來系在身上,那是紀念她與袁承志共同得寶之意,十箱珍寶不計其數,也不少了這對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來,叫道:“這信送不送也由你們了,這就殺了我吧!”只聽叮叮兩聲清脆之音,一對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溫方悟已搶先撿了起來。四老數十年為盜,豈有不識寶貨之理?見玉蝶如此珍貴,眼都紅了。四人心中突突亂跳,齊聲喝道:“這是哪裡來的?”青青只是不語。溫方山道:“你好好說出來,或者就饒了你一條小命。”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寶裡的。我和袁大哥照著爹爹留下來的那張地圖,挖到了十只鐵箱,裡面都是珍奇寶物。東西實在太多,帶不了,我只撿了這對玉蝶來玩。我們說好,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來,哪知你們……”說著又哭了起來。四老走到一旁,低聲商議。溫方達道:“看來寶藏之事倒是不假。”溫方義道:“逼她領路去取。”三老都點了點頭。溫方山道:“先騙她說饒命不殺,等找到寶貝,再來好好整治這小賤人。”溫方悟道:“我有個主意:咱們掘出了珍寶,就把這小賤人埋在寶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來掘寶,一掘掘到這個死寶貝,豈不是好?”三老同聲大笑,都說:“五弟這主意最高。”四人商議已畢,興高采烈的回來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後來裝作實在受逼不過,只得說出藏寶之地是在華山之巔。她是要四老帶她去華山,找到父親埋骨的所在,趁他們在荒山中亂挖亂掘之時,自己便可把母親骨灰和父親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後橫劍自刎。哪知她這句謊話一說,四老卻更深信不疑。當年溫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將他們帶上華山。寶貝雖沒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蹤,但他們腦海之中,卻已深印了寶物必在華山的念頭。當日張春九和那禿頭所以上華山來搜索,也是因此。
  當下四老帶了青青,連日馬不停蹄的趕路,只怕袁承志追到,那時非但寶物得不到手,連四條老命也還難保。這天來到山西界內,五人奔馳了一日,已是頗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溫方義人最粗壯,食量最大,一疊聲的急叫:“炒菜、篩酒,趕面條兒!”等店伙端了飯菜上來,他就和往常一般,搶先稀裡呼嚕的吃了起來。三老和青青正要跟著動筷,溫方義忽從面湯中挑起一物,驚叫一聲,登時直僵僵的不動了。四人大驚,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極大的黑色蜘蛛。溫方達一摸兄弟的手,已無脈搏,臉色發黑,鼻孔裡也沒氣了。溫方悟驚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喀喇兩聲,店小二腿骨立斷,暈死了過去。溫方山搶出去,一把抓住掌櫃的胸口,用筷子挾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謀財害命,這是甚麼?”那掌櫃嚇得魂飛天外,連聲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廚房又是干淨不過,怎……怎麼有這……這東西……”溫方山左手在他面頰上一捏,那掌櫃下頦跌下,再也合不攏口。溫方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裡,片刻之間,那掌櫃便即斃命。這時店中已經大亂,溫方達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屍身。方山、方悟兩人乒乒乓乓一陣亂打,不分青紅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個,隨即在客店中放起火來。旁人見他們逞凶,哪敢過來?三老將溫方義的屍身帶到野外葬了,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會如此劇毒。青青見過五毒教的伎倆,尋思:“原來那老乞婆暗中躡上我們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飯,逼著店伙先嘗幾口,等他無事,這才放膽吃喝。行了數日,一晚客店中忽然人聲嘈雜,有人大呼偷馬。溫方悟起身查看,將到馬廄時,黑暗中忽然嗤的一聲,一股水箭迎面射來。他急縮身閃避,已然不及,登時噴得滿臉都是,只覺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經睜不開來,聽聲辨形,長鞭揮出,把偷施暗襲之人打得背脊折斷。另一人喝道:“老兒還要逞凶!”舉斧劈來。溫方悟長鞭倒轉,將那人連人帶斧卷起,用力一揮,那人一頭撞在牆上,腦漿迸裂。溫方達、溫方山以為區區幾個毛賊,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聽見溫方悟吼叫連連,忙搶出去看時,只見他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抓亂挖,才知不妙。溫方達一把將他抱住。溫方山縱身出外查看敵蹤,一無所見,回進店房時,見兄長抱住了五弟的身體大哭,原來溫方悟已然氣絕而亡,須眉臉頰,俱已中毒潰爛。溫方達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惡賊從我們手裡逃了出去,那時他筋脈已斷,成為廢人,身邊毒藥也早給我們搜出,可是崆峒派的兩位道兄卻身中劇毒而亡,莫非當時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溫方山道:“不錯,原來五毒教暗中在跟咱們作對。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圖謀大事,眼見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鐵手突然反臉,以致功敗垂成。直到現在,我仍不知是甚麼緣故。”溫方達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來,叫道:“金蛇惡賊所用毒藥如此厲害,看來他就是五毒教的?”溫方山恍然大悟,說道:“必是如此。”
  兩人想到當年金蛇郎君來石梁報仇的狠毒,不覺栗栗危懼,當下把溫方悟的屍身埋葬了,商量了半天,決心先上華山,掘到寶藏之後,再找五毒教報仇,只是害怕他們暗中加害,不但飲食特別小心,晚上連客店也不敢住了。這天兩兄弟帶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廟的破殿之中。溫方達年紀雖老,仍具神力,搬了兩只大石臼,一只撐住前門,一只撐住後門,方才安心睡覺。睡到中夜,佛像之後忽然悉悉數聲,兩人登時醒覺,只當是老鼠,也不以為意。溫方山朦朧間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鑽入一縷異香,頓覺身心舒泰,快美異常,全身飄飄蕩蕩的似乎神游太虛,置身極樂。他心神一蕩,立即醒悟,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溫方達雖然事起倉卒,但究是數十年的老江湖,見機極快,拉住青青的手,提著她躍上了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見溫方山手舞鋼杖,使得呼呼風響,驀地裡震天價一聲巨響,佛像被鋼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後面躍出兩名黃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溫方山攻去,另一人手執噴筒,又要噴射毒霧。溫方達手一揚,波波兩聲,兩支袖箭當場把兩名童子穿胸釘死。溫方山並不住手,仍在亂舞亂打。
  溫方達叫道:“三弟,沒敵人啦!”溫方山竟是充耳不聞,他神智已為毒霧所迷,鋼杖越使越急。溫方達瞧出不對,搶上去要奪他兵刃。溫方山把鋼杖舞成一團銀光,急切間哪裡搶得入去?突然間溫方山大叫一聲,杖柄倒轉,杖頂龍頭撞在自己胸前,鮮血直噴,雙腳一挺,眼見活不了。青青見三位爺爺數日之內都被五毒教害死,溫方山是她親外公,向來待她比別的四位爺爺都好些,這時不禁灑了幾點眼淚。溫方達一聲不響,把溫方山的屍身抱出去葬了,在墳前拜了幾拜,對青青道:“走吧!”青青不敢違拗,只得陪著他連夜趕路。溫方達一路防備更加周密。入陝西境後,曾有一名紅衣童子挨近他身邊,被他手起一掌,登時震破了天靈蓋。青青見了他鐵青了臉,越來越是乖戾,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這日快到華山腳下,兩人趕了半天路,很是口渴,在一座涼亭中歇足飲水,讓馬匹涼一涼汗。只見一名鄉農走進亭來,打著陝西土腔問道:“這位是溫老爺子吧?”溫方達喝道:“你要干甚麼?”那鄉農道:“剛才有人給了我兩吊錢,叫我送信來給你。”溫方達道:“那人呢?”鄉農道:“他已騎馬走了。”溫方達怕有詭計,命青青取信拆開,見無異狀,才接過信箋,只見共有三頁,第一頁上寫道:“溫老大:你三個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詳情,可看下頁。”溫方達罵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頁觀看,幾頁信紙急切間卻揭不開來。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液,翻開第二頁來,見箋上寫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頁。”溫方達愈怒,隨手又在嘴中一濕,揭開第三頁,只見箋上畫了一條大蜈蚣,一個骷髏頭,再無字跡。氣惱中把紙箋往地下一擲,忽覺右手食指與舌頭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覺冷汗直冒。
  原來三張紙箋上均浸了劇毒汁液,紙箋稍稍粘住,箋上寫了激人憤怒的言辭,使人狂怒之際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濕唾液,就此把劇毒帶入口中。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當年從何紅藥處學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張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斃命。溫方達驚惶中抬起頭來,見那鄉農已奔出數十步。他惱怒已極,趕出亭來,只覺頭腦一陣暈眩,情知不妙,待要鎮懾心神,更是頭痛欲裂,當下奮起神威,飛戟直往那鄉農後心擲去。那人正是五毒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擲來,如風似電,狂叫一聲,鐵戟穿胸而過,身子竟被釘在地下。溫方達慘笑數聲,往後便倒。
  青青叫道:“大爺爺,你怎麼啦!”俯身去看。溫方達左手一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青青萬想不到他臨死時還要下此毒手,只覺眼前銀光閃耀,戟尖已刺到胸口,這時退避已經不及,只有閉目待死。忽聽當的一聲,腳背上一陣劇痛,睜眼看時,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腳背。她轉身要看是誰出手相救,突覺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動彈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將她雙手反背縛住,這才轉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紅藥。
  青青一股涼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心想落入這惡人手裡,死得不知將如何慘酷,倒是給大爺爺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何紅藥陰惻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殺了你呢,還是喜歡給一千條無毒小蛇來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青青閉目不答。何紅藥道:“你帶我去找你那負心的父親,就不讓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讓她帶我去好了。”說道:“我也正要去尋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紅藥見她答應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廢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帶路。”青青道:“放開我,讓我先葬了大爺爺。”何紅藥道:“放開你?哼!”拾起溫方達的短戟,在路旁掘了個大坑,把溫方達和那名五毒教徒兩人的屍身都投在坑裡,蓋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喃喃咒罵:“你父親雖是壞蛋,可是我不許別人折辱他。這四個老頭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們的晦氣了。直到今日,方洩了心頭之恨。怎麼你又叫他們做爺爺?”
  青青不答,心想:“我一說,你又要罵我媽媽。”這天兩人走了四五十裡,在半山腰裡歇了。何紅藥晚上用皮索把青青雙足牢牢縛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剛微明,何紅藥解開青青腳上皮索,兩人又再上山。山路愈來愈陡,到後來須得手足並用,攀籐附葛,方能上去。何紅藥左手已斷,無法拉扯青青,於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頭,自己在後監視。青青從未來過華山,反須何紅藥指點路徑。當晚兩人在一棵大樹下歇宿。青青身處荒山,命懸敵手,眼見明月在天,耳聽猿啼於谷,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裡還睡得著?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華山絕頂。青青聽袁承志詳細說過父親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這時抬頭望見峭壁,見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飛瀑,正和袁承志所說的一模一樣,不禁一陣心酸,流下淚來。
  何紅藥厲聲道:“他躲在哪裡?”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個洞,爹爹就住在這裡面。”何紅藥側頭想了一會,記得當年金蛇郎君藏身之處確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咱們上去見他。”青青見她神色甚是可怖,雖然自己死志已決,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走出數十步,忽聽得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何紅藥拉著青青往草叢裡一縮,右手五根帶著鋼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聲喝道:“不許作聲!”從草叢中望出去,只見一個老道和一個中年人談笑而來。
  青青認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但自己只要一動,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時嵌入喉頭,只聽黃真笑道:“師父他老人家這幾天就快上山啦。小師弟總也是日內便到。道長不愁沒下棋的對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貪下棋,你們華山派聚會,我老道巴巴的趕來干麼呀?湊熱鬧麼?”兩人一路說笑,逐漸遠去。何紅藥深知華山派的厲害,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心想險地不可多耽,當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側,從背囊裡取出繩索,一端縛住了一棵老樹,另一端縛著自己和青青,緩緩縋下。青青忽然見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這裡了!”何紅藥心中突突亂跳,數十年來,長日凝思,深宵夢回,無一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人重行會面的情景,或許,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將他打死,又或許,竟會硬不起心腸而饒了他,內心深處,實盼他能回心轉意,又和自己重圓舊夢,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頓出氣,那也由得他,這時相見在即,只覺身子發顫,手心裡都是冷汗。
  她右手亂挖亂撬,把洞穴周圍的磚石青草撥開。何紅藥命青青先進洞去,掌心中扣了劇毒鋼套,謹防金蛇郎君突襲。青青進洞之後,早已淚如雨下,越向內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進不數步,洞內已是一團漆黑。何紅藥打亮火折,點燃了繩索,命青青拿在手裡,照亮路徑。青青一呆,心想:“燒了繩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這裡陪爹爹媽媽的了,難道她也不回去?”何紅藥愈向內走,愈覺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對老娘搗鬼,可教你不得好死!”驀地裡寒風颯然襲體,火光顫動,來到了空廓之處,有如一間石室。何紅藥心中一震,舉起繩索四下照看,只見四壁刻著無數武功圖形,一行字寫道:“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金蛇郎君和她雖然相處時日不多,但給她繪過肖像,題過字,他的筆跡早已深印心裡,這四行字果然是他手筆,只是文字在壁,人卻不見,不覺心痛如絞,高聲叫道:“雪宜,你出來!我決不傷你。”這一聲叫喊,只震得泥塵四下撲疏疏的亂落。
  她回頭厲聲問青青道:“他哪裡去了?”青青哭著往地下一指,道:“他在這裡!”何紅藥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險些兒暈倒,嘶啞了嗓子問道:“甚麼?”青青道:“爹爹葬在這裡。”何紅藥道:“哦……原來……他……他已經死了。”這時再也支持不住,騰的一聲,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巖石上,右手撫住了頭,心中悲苦之極,數十年蘊積的怨毒一時盡解,舊時的柔情蜜意陡然間又回到了心頭,低聲道:“你出去吧,我饒了你啦!”青青見她如此悲苦,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對她不起,袁承志也是這般負心,兩人實是同病相憐,忽然撲過去抱住了她,放聲痛哭起來。
  何紅藥道:“快出去,繩子再燒一陣,你永遠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紅藥道:“我在這裡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紅藥陷入沉思,對青青不再理會,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癡如狂般挖了起來。
  青青驚道:“你干甚麼?”何紅藥淒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見不到,見見他的骨頭也是好的。”青青見她神色大變,心中又驚又怕。何紅藥一只右掌猶如一把鐵鍬,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陣,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當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青撲在父親的遺骨上,縱聲痛哭。何紅藥再挖一陣,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個骷髏頭來,抱在懷裡,又哭又親,叫道:“夏郎,夏郎,我來瞧你啦!”一會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擺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紅藥鬧了一陣,把骷髏湊到嘴邊狂吻;突然驚呼,只覺面頰上被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髏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細看時,只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著一根小小金釵。金釵極短,初時竟沒瞧見。何紅藥伸手去拔,竟拔不下來,想是金蛇郎君臨死時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爛完,金釵仍然咬在嘴裡。何紅藥伸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扳動,骷髏牙齒脫落,金釵跌在地下。她撿了起來,拭去塵土,不由得臉色大變,厲聲問道:“你媽媽名叫‘溫儀’?”青青點了點頭。何紅藥悲怒交集,咬牙切齒的道:“好,好,你臨死還是記著那個賤婢,把她的釵子咬在口裡!”望著金釵上刻著的“溫儀”兩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把釵子放入口裡,亂咬亂嚼,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
  青青見她如瘋似狂,神智已亂,心想兩人畢命之期便在眼前,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壇,解開壇上縛著的牛皮,倒轉壇子,把骨灰緩緩傾入坑中。何紅藥呆了一呆,喝道:“你干甚麼?”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後,把泥土扒著掩上,心中默默禱祝:“爹娘在天之靈有知,女兒已完成了你們合葬的心願。”何紅藥奪過灰壇一瞧,恍然而悟,叫道:“這是你母親的骨灰?”青青緩緩點了點頭。何紅藥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縮,沒能避開,這一掌正打在她肩頭之上,一個踉蹌,險些兒跌倒。何紅藥狂叫:“不許你們合葬,不許你們合葬!”用手亂扒,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開。她妒念如熾,把骸骨從坑中撿了出來,叫道:“我把你燒成灰,燒成灰,撒在華山腳下,教你四散飛揚,四散飛揚!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
  青青大急,搶上爭奪,拆不數招,便給打倒在地。何紅藥脫下外衣舖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點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讓她動彈,右掌撥火使旺,片刻之間,骸骨已經燃著,石洞中濃煙彌漫。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10 AM

 何紅藥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鑽進一股異味,驚愕之下,登時省悟,大叫:“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覺一股異香猛撲鼻端,正詫異間,突覺頭腦一陣暈眩,只見何紅藥撲在燃著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氣,亂叫:“好,好,我本來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極了!”陡然抬起頭來,凝望青青,臉色恐怖之極。
  青青大叫一聲,往外逃出,奔出數丈,神智逐漸胡塗,腿腳酸軟,跌倒在地。袁承志在飯店中見到何紅藥釘在牆角的記號,知她召集教眾,大舉追擊,同時青青又落在溫氏四老手裡,不論哪一邊得勝,青青都是無幸,焦急萬分,立即縱騎疾馳,沿路尋訪。不久查知溫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這一來更是掛慮,當真是日裡食不甘味,晚間睡不安枕,幸喜這一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趕到華山腳下時,洪勝海在涼亭邊發現有一片泥土頗有異狀,用兵刃撬土,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方達和另一人的屍首。袁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裡,咱們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穆老師父就算還沒到,只要黃師兄、歸師兄哪一位到了,定會出手相救。”袁承志道:“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必是有備而來,可別讓師侄們遭了毒手。”崔希敏道:“連祖師爺也到了,怕他們怎的?大家快上山啊!”眾人把馬匹寄存在鄉人家裡,急趕上山。快到山頂時,忽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數粒暗器劃過天空。袁承志喜道:“木桑道長在上面,他在招呼咱們了。”當即從衣囊裡摸出三枚銅錢,向天猛擲,只見三顆黃點消失在雲氣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陣方才落下。崔希敏贊道:“小師叔,這一下勁道好足!”袁承志正要躍出去接還銅錢,突然山腰中擲出一個黑黝黝的算盤,飛將上去兜住了三枚銅錢,這才落下。一人從樹後竄出,接住算盤,乞擦乞擦的搖晃,大笑而來,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笑道:“師弟,你好闊氣,銅錢銀子也隨手亂擲,這可不是揮金如土嗎?我們生意人瞧著可著實肉痛。做生意的錢一入手,可不能還你了。”
  崔希敏大叫:“師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搶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他也不理會是甚麼地方,心中高興,這幾個頭磕得加倍用力,站起來時,額角已給巖石撞腫了高高一塊。安小慧又是憐惜,又是氣惱,不住低聲埋怨。崔希敏只是傻笑。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見了禮。各人互道別來情事。袁承志懸念青青,正想詢問大師哥有沒見到她蹤跡,忽然間樹叢裡撲出兩頭猩猩,一齊緊緊摟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伸拳便打。袁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們好!”伸手輕輕格開崔希敏打來的一拳。兩頭猩猩突然吱吱亂叫,放開了袁承志,猛往山壁上竄去。崔希敏道:“是小師叔養的嗎?糟糕,猩猩生氣了!”眼見兩頭猩猩越爬越高,身形漸小。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著甚麼好東西,見我回來,要取出來給我。”望了一陣,忽見峭壁上冒出陣陣煙來,那處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覺一驚,又見兩頭猩猩在高處指手劃腳,大打手勢,似在招呼自己過去。安小慧也看了出來,說道:“承志大哥,兩頭猩猩在叫你呢!”袁承志道:“不錯!”向啞巴打了幾下手勢,啞巴點頭會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長索,與眾人繞道上了峭壁之頂。袁承志道:“洞裡的路徑只有我熟。我一個人進去吧。”在衣上撕下兩片小布,塞住鼻孔,點燃火把,縋繩下去。兩頭猩猩在峭壁上亂叫亂跳,搔頭挖耳,似乎十分焦急。袁承志剛到洞口,便見一陣濃煙冒出,當下屏除呼吸,直沖進去,奔至狹道,只見一人橫臥在地,湊近一看,竟是青青。這一下驚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為微弱。眼見內洞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裡,正是何紅藥,還想入去相救,突然間一個踉蹌,胸口作惡,頭腦暈眩,登時便要昏倒,知道煙霧中含有劇毒,忙彎身抱起青青,奔出洞來,抓住繩子。啞巴和洪勝海一齊用力,把兩人吊將上來。袁承志見四周已無毒煙,才深深吸了兩口氣,忽覺肚裡難受之極,再也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嘔起來。
  眾人在峭壁上甚是擔憂,只怕他中了瘴氣毒霧,一個失手,兩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啞巴和洪勝海戰戰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護持。
  眼見拉著兩人將到山頂,突然峭壁洞穴內震天價一陣巨響,煙霧瀰漫,山石橫飛。眾人都大吃一驚。洪勝海一嚇之下,雙手松了繩索。幸得啞巴耳聾,並未聽見,兼之神力驚人,雙手交互拉扯,將二人提了上來。
  袁承志腳一著地,立足不穩,登時軟倒。木桑忙給兩人推宮過氣。這時峭壁中爆炸聲一陣接著一陣,不知山洞之中怎會藏著這許多火藥,又不知誰在內中搗鬼,各人面面相覷,茫然不解。過了一會,袁承志悠然醒來,調勻呼吸,只覺倦乏萬分,連說:“好險!”又過一陣,青青也醒來了,見了袁承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眾人見兩人醒轉,這才放心。過了良久,爆炸聲全然停息,崔希敏自告奮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繩索牢牢系在他腰上,緩緩縋了下去。崔希敏見洞口已被炸出來的碎石巨巖封住,再也無法入洞,只得回上。青青神智漸復,斷斷續續的把洞中情由說了。”木桑歎道:“當年我見金蛇郎君在鐵匣中藏箭,已驚詫他心計之工,哪知還遠不止此。這炸藥如此威猛,相較之下,鐵匣藏箭可說是微不足道了。”
  黃真道:“他竟會在自己骸骨之中種下毒藥,這又有誰能想得到?”崔希敏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問道:“師父,他在骸骨中種毒?他人已死了,變成了枯骨,怎麼還能在自己骨頭中下毒?”黃真笑罵:“好,等你老人家升天歸位之後,你倒在自己的傻骨頭裡,放點兒毒藥瞧瞧!”眾人都哄笑起來。崔希敏撅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問呢。”袁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師是個極精干計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結仇太多,死後說不定會有人損毀他的遺體。他善於用毒,臨終之時,必定服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劇毒藥劑。”崔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啦,要是有人燒他遺骨,燒出來的毒煙就能害死人。”過了一會,又道:“那麼洞裡怎麼又會爆炸?難道他還吃了炸藥,讓炸藥鑽入骸骨?”安小慧怕人笑他,忙道:“炸藥必是預先埋在炕中的。”袁承志黯然點頭,歎道:“青弟的母親遺命要和丈夫合葬,現在兩人雖然屍骨化灰,但終於合葬在一起了。”崔希敏伸出了舌頭,不住驚歎:“這人好厲害,死了幾十年之後,還能對付去害他的人。活著之時,那還了得?那五毒教的惡婆也是死有應得。”袁承志道:“她雖然怨毒太過,但一往情深,也是個苦命之人。”安小慧撫摸著兩頭猩猩頭頂,說道:“要不是大威和小乖發現得早,再慢一步,不但青姊姊救不出來,只怕承志大哥也會給炸在山洞之中。”眾人都說的確好險,幸虧畜生的知覺靈敏,遠遠的就察覺有異。眾人一路談論適才的險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進石室,給她洗臉換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甚深,木桑道人雖給她服了解毒靈丹,但因金蛇郎君所用的毒藥得自五毒教秘方,尋常解藥見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後,次日臉上布滿黑氣,病勢更見沉重,有時神智胡塗起來,又哭又鬧,昏迷中只罵袁承志負心無義,喜新棄舊。眾人見袁承志一副尷尬模樣,又是好笑,又是擔心,怕他為難,都悄悄退了出去。袁承志柔聲安慰,堅稱矢志靡他,決不移愛旁人。青青臉上一陣紅一陣黑,不住嘔吐黑水。袁承志到了這個地步,也是束手無策,只有在臥榻旁垂淚的份兒。眾人在外面紛紛議論,有的說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報,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兒;有的說青青這樣一個好姑娘,雖然愛使小性子,心地卻好,若是就此不治,實在教人難過。眾人唉聲歎氣,愀然不樂。將到黃昏,兩頭猩猩先叫了起來,外面一陣人聲喧擾,原來是歸辛樹夫婦領著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歸二娘抱著兒子歸鐘,小孩兒笑得傻裡傻氣的,身子可大好了。她聽說青青中毒,忙把兒子未服完的茯苓首烏丸拿出來給她服下。青青安靜了一陣,沉沉睡去。天黑後,黃真的大弟子領著八名師弟、兩個兒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禮,然後叩見師父、二師叔、二師娘。他見袁承志年紀甚輕,自己大兒子還大過他,要跪下向他磕頭,實在有點不願,叫了一聲“師叔!”不禁有點遲疑。袁承志見這師侄四十多歲年紀,虎背熊腰,筋骨似鐵,站著幾乎高過自己一個頭,先暗暗喝了一聲彩,心想大師哥如此英雄,確要這樣威風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門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和這位師侄可差得遠了,見他作勢要跪,忙伸手攔住,向黃真其余八名弟子擺了擺手,說道:“大家別多禮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紹,說道:“我這位大師兄姓馮名難敵,江湖上人稱八面威風。”袁承志道:“馮兄定是得著大師哥真傳了。”黃真眼見馮難敵不肯對小師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強。他向來滑稽玩世,於這些禮數也並不考究,當下笑道:“師父算盤精,教出來的徒兒也就愛占便宜,向小師叔磕幾個頭,可就太吃虧了。”馮難敵給師父說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攔住。馮難敵當下命大兒子馮不破、二兒子馮不摧向木桑道人與歸、袁兩位師叔祖、以及梅劍和等師叔依次拜見了。馮不破今年二十三歲,馮不摧二十一歲,兩人在甘涼一帶仗著父親的名頭,武林中個個讓他哥兒倆三分。他二人手下也確有點真功夫,這時候見袁承志不過二十歲左右,居然長著自己兩輩,心中好不服氣,又見他紅腫了雙眼,出來見客時淚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甚麼事吃了虧,這般哭哭啼啼的,膿包之極,英雄好漢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對他更加瞧不在眼裡。他二人和歸辛樹門下的弟子個個交好,知道就中孫仲君最是心傲好勝,武功也強。當晚哥兒倆偷偷商議,要挑撥孫師姑去和這小師叔祖比試一場,叫他出一個丑,萬一給父親或師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倆頭上。第二天兩兄弟一早起來,溜到外面去找孫仲君,迎面撞見八師叔石駿。他也是個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馮氏兄弟在伯仲之間,喝道:“喂,你們哥兒倆探頭探腦的找甚麼?”馮不摧笑道:“我們在找孫師姑呢,聽說她在山東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請她說來聽聽。”石駿喜道:“好啊,剛才我見她在山那邊,正跟梅師哥練武呢。”
  三人興沖沖的趕往山後。馮氏兄弟心中盤算,用甚麼話來挑動孫仲君去找那袁小師叔祖比武。馮不摧悄聲道:“要是孫師姑還在練劍,咱們就說是那姓袁的說的,這一路、那一路都使得不對。”馮不破笑著點頭。
  剛轉到山後,忽聽得孫仲君正在厲聲叫罵,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趕去,只見孫仲君挺著單鉤,正在追逐一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跡,當時文士筆錄見聞而流傳後世者甚多。諸書作者對李自成無不極為仇視,文中自多誇張及誣蔑,未可盡信。但闖軍初時紀律嚴明,進北京後便即腐敗,當屬事實,否則不致成功後便即一敗塗地。以下所錄為《明季北略》一書中若干記載:(文中所謂“賊”指闖軍而言,可見作者極有偏見。)○昧爽,陰雲四合,城外煙焰障天,微雨不絕,霧迷,俄微雪,城陷。或謂先有人伏內,通太監曹化淳弟曹二公內應開門;一雲:太監王相堯率內兵千人出迎賊。賊將劉宗敏整軍入,軍中甚肅。……太監曹化淳同兵部尚書張縉彥開彰義門迎賊。……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內應耳。……已而賊大呼開門者不殺,於是士民各執香立門,賊過,伏迎,門上俱粘“順民”,大書“永昌元年順天王萬萬歲”。○賊盡放馬兵入城,亂入人家。諸將軍望高門大第,即入據之。劉宗敏據田宏第,李牟據周奎第。○掌書宮人杜氏、陳氏、竇氏為自成所取,而竇氏尤寵,號竇妃。又有張氏,亦嬖之。自成集宮女分賜隨
  來諸賊,每賊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獻策等亦各數人。○四月初一日,宋獻策雲:“天象慘列,日色無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過宗敏第,見庭院夾三百多人,哀號半絕。自成雲:“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縉紳十一,余皆雜流武弁及效勞辦事人。釋千余人,然死者過半矣。○賊初入城,不甚殺戮。數日後大肆殺戮……賊兵滿路,手攜麻索,見面稍魁肥,即疑有財,系頸征賄。有中途借貸而釋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揀擇而後釋者。若縛至劉宗敏偽府便無生理。
  ○賊初入城時,先假張殺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間者,立行凌遲。假將犯罪之寇殺死四人,分為五段,據稱以淫殺之故也。民間誤信,遂安心開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後恣行殺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斬。十家之內有富戶者,闖賊自行點取籍沒,其中下之家,聽各賊分掠。又民間馬騾銅器,俱責令輸營,於是滿城百姓,家家傾竭。○賊兵初入人家,曰借鍋爨。少焉,曰借床眠。頃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遍搜,不得不止。愛則置樓馬上。有一賊挾三四人者,又有身摟一人而余馬挾帶二三人者。不從則死,從而不當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眾嬲者亦死。安福胡同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賊將各踞巨室。籍沒子女為樂,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馬搜銅為名,沿門淫掠。稍違者,兵加其頸。門衛甚嚴,即欲脫免,不
  可得也。不顧青天白日,恣行淫戲。
  ○賊無他伎倆,到處先用賊黨扮作往來客商,四處傳布,說賊“不殺人,不愛財。不奸淫,不搶掠,平買平賣,蠲免錢糧,且將官家銀錢分賑窮民,頗愛斯文秀才,迎者先賞銀幣,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縣。”……於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無知窮民皆望得錢;拖欠錢糧者皆望蠲免。真保間民謠有“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等語,因此賊計得售。
  ○賊兵入城者四十余萬,各肆擄掠。自成或禁止,輒嘩曰:“皇帝讓汝做,金銀婦女不讓我輩耶?”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11 AM     標題: 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

 那人是個三十余歲的男子,神色憤激,一面“賊婆娘,惡賤人”的破口亂罵,一面持刀狠斗。這人武功不及孫仲君,打一陣,逃一陣,可是並不奔逃下山,只要稍見空隙,又回身拚命猛砍狠殺。馮不摧道:“咱們上去截住這小子,別讓他跑了!”石駿道:“孫師姊不愛別人幫手,這小子她對付得了。”只聽那人狂叫:“你殺了我妻子和三個兒女,那也罷了,怎麼連我七十多歲的老娘也都害了?”孫仲君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喝道:“你這種無恥狂徒,家裡人再多些,也一起殺了!”兩人愈斗愈烈。馮不破忽道:“孫師姑怎麼不用劍?這單鉤使來好像很不順手。”石駿也見到她兵刃甚不合用,倒轉自己長劍,柄前刃內叫道:“孫師姊,接劍!”長劍向孫仲君擲去。忽地一人從旁邊樹叢中躍出,伸手在半路上將劍接了過去。三人吃了一驚,見那人輕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後,看清楚原來是歸氏門下的沒影子梅劍和。石駿叫了聲:“梅師哥!”梅劍和點了點頭,將劍擲還給他,說道:“孫師妹另練兵刃,她不用劍!”石駿“哦”了一聲,他不知孫仲君因濫傷無辜,已被穆老祖禁止用劍。
  石駿再看相斗的兩人時,那男子雖然情急拚命,畢竟武功遜了一籌,漸漸刀法散亂。斗到酣處,孫仲君飛起左足,正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單刀直飛起來。孫仲君鉤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劍和急叫:“住手!”孫仲君一怔,那人急向旁閃,向山下逃去。梅劍和笑道:“饒了他吧,好讓師祖誇獎你一番。”孫仲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數十步,指著孫仲君又是“賊婆娘,臭賤人”的毒罵起來。這一來,連梅劍和、石駿等人都動了怒。馮不摧喝道:“甚麼東西,到華山來撒野!”提起鐵鞭追了下去。孫仲君更是怒火大熾,叫道:“不殺這畜生誓不為人,寧可再給師祖削掉一根指頭!”挺釣又追。梅劍和怕她再又殺人受責,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飽打一頓,讓師妹出了這口惡氣,也就是了,當下斜刺裡兜截出去。他輕身功夫遠勝諸人,片刻之間,已抄在那人頭裡。那人見勢頭不對,忽地折向左邊岔路。石駿與馮氏兄弟暗器紛紛出手。馮不破一枚飛蝗石向他後心擲去。那人身手也甚矯健,聽風辨器,往右避讓,但嗤的一聲,後胯上終於中了石駿的袖箭,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梅劍和搶上前去,伸手按下,突然間身旁風聲響處,那人忽地騰身飛出。梅劍和大吃一驚,急忙身子一縮,這才看明白,原來那人是被人用數十條繩索纏住,扯了過去。這時孫仲君等人也已趕到,只見出手相救的竟是個美貌女子。但見她一身雪白衣衫,長發垂肩,赤著雙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黃金鐲子,打扮非漢非夷,笑吟吟的站著,右手皎白如雪,握著一束非絲非革的數十條繩索。身後站著一個妙齡少女,全身裹在一襲白狐裘之中,頭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雖是眉目如畫,清麗絕倫,但容色甚是憔悴。這兩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志等離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訪到宛平飯店中溫氏四老和何紅藥、青青等人之事,回來向大家說起。何惕守知道在牆角釘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眾應援的訊號,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須得立即趕去相救,何況袁承志曾囑咐要攜同阿九離京避難,只是她不願和程青竹等人偕行,和阿九一商量,阿九願意隨她前去救人。當晚兩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何惕守想雇輛騾車給阿九乘坐,但兵荒馬亂之際,再也沒車夫做這生意。何惕守見到有人乘車出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趕下車來,強迫車夫駕車西行。阿九雖然身受重傷,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出得門來處處都占便宜,一路上卻也未受風霜之苦。何惕守頗識醫藥,更當她是小妹子般呵護服侍,阿九的臂傷在途中逐漸痊可。健騾輕車,到了華山腳下。何惕守將阿九負在背上,展開輕功,走得又快又穩。上得山來,正逢洪勝海被暗器打倒,何惕守便揮出軟紅蛛索相救。梅劍和與孫仲君等不知洪勝海已跟隨袁承志,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樣人,眼見她怪模怪樣,顯是妖邪一流,忽上華山來放肆搗亂,都是甚為惱怒。孫仲君喝道:“你們是甚麼路道?都是渤海派的麼?”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這位朋友甚麼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給兩位說和成麼?”孫仲君聽她說話嬌聲嗲氣,顯非端人,罵道:“你是甚麼邪教妖人?可知道這是甚麼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勝海道:“何姑娘,這賊婆最是狠毒,叫做飛天魔女。我老婆和三個兒女,還有七十多歲的老娘,都是給她下毒手殺死的!”說時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梅劍和自從那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重大教訓之後,傲慢之性已大為收斂,且知師祖今日必到,不願多惹事端,朗聲說道:“你們快下山去吧,別在這裡羅唆。”馮不摧叫道:“我師叔的話你們聽見了麼?快走快走!”搶到阿九的身旁,作勢要趕。阿九右手拄著一根青竹杖,向他森然一望。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兒頤指氣使慣了的,神色間自然而然有一股尊貴氣度。馮不摧不禁一凜,隨即大怒,喝道:“你們來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點撥教導,武功已頗有根底,當即青竹杖一劃一勾。馮不摧全沒防備,哪想到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一個立足不穩,撲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於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著了道兒,背脊剛一著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強好勝,這一下臉上如何掛得住?鐵鞭一舉,撲上去就要廝拚。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華山派的吧?咱們都是自己人呀!”馮不破喝道:“誰跟你這妖女是自己人了?”
  梅劍和在江湖上閱歷久了,見多識廣,見何惕守剛才揮索相救洪勝海,手法不俗,決非沒來歷之人,當下向馮氏兄弟使個眼色,問何惕守道:“尊師是哪一位?”何惕守笑道:“我師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華山派門下。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冒充的。”梅劍和與孫仲君對望了一眼,將信將疑。石駿笑道:“袁師叔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本門功夫不知已學會了三套沒有,怎麼會收徒弟?”何惕守道:“是麼?那可真的有點兒希奇古怪了,也說不定我那小師父是個冒牌貨,嘻嘻!對啦!我瞧你這位小兄弟的武功,就比我那小師父高得多了。”
  孫仲君在袁承志手裡吃過大虧,後來被師祖責罰,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說都因他而起,一想到這個小師叔就恨得牙癢癢地,只是一來他本領高強,輩份又尊,二來他救過師父愛子的性命,師父師母提到他時總是感激萬分,自己只好心裡惱恨而已,這時聽何惕守自稱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覺怒火直冒上來,叫道:“你如是華山派弟子,怎麼跟這種無恥狂徒在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師父的長隨,不見得有甚麼無恥啊。勝海,你怎麼對這位姑娘無恥了?當真無恥得很麼?唉,我可不知道你這麼不怕難為情。”說著抿嘴而笑。孫仲君更是大怒,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幾人在山後爭斗口角,聲音傳了出去,不久馮難敵、劉培生等諸弟子都陸續趕到。
  馮不破道:“爹,這個女人說她是姓袁的小……小師叔祖的弟子。”馮難敵哼了一聲,問道:“他們在吵甚麼?”馮不摧搶著把剛才的事說了。華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馮難敵年紀最大,入門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隱然是諸弟子的領袖,聽了兒子的話後,轉頭問孫仲君道:“孫師妹,這人怎麼得罪你了?”孫仲君臉上微微一紅,梅劍和道:“這狂徒有個把兄,也不自己照照鏡子,居然不識好歹,老了臉皮來向孫師妹求親,給孫師妹罵回去了……”洪勝海插口道:“答不答允在她,可是干麼把我義兄兩只耳朵都削了去……”馮難敵雙眼一瞪,喝道:“誰問你了?”梅劍和指著洪勝海道:“哪知這狂徒約了許多幫手,乘孫師妹落了單,竟把她綁架了去,幸好我師娘連夜趕到,才把她救出來。”馮難敵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膽子,你還想糾纏不清?”洪勝海凜然不懼,說道:“她殺了我義兄,還不夠麼?”何惕守道:“擄人逼親,確是他們不好。不過這位孫姊姊既已將他義兄殺死,也已出了氣,何況又沒拜堂成親,沒短了甚麼啊。再說,人家瞧中你孫姊姊,是說你美得天仙一般,怎麼人家偏偏又瞧不中我呢?孫姊姊以怨報德,找上他家裡去,殺了他一家五口,這不是辣手了點兒嗎?殺人雖然好玩,總得揀有武功的人來殺。他的七十歲老母好像沒甚麼武功,也沒犯甚麼罪,最多不過是生了個兒子有點兒無恥。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兒女,更不知是犯了甚麼彌天大罪?殺這些人,不知是不是華山派的規矩?”
  眾人一聽,覺得孫仲君濫傷無辜,已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皺起了眉頭。馮難敵對洪勝海道:“起因總是你自己不好!現今人已殺了,又待怎樣?”
  何惕守道:“我本來也挺愛濫殺好人的,自從拜了袁承志這個小師父之後,他說了一大堆羅裡羅唆的華山派門規,說甚麼千萬不可濫殺無辜。可是我瞧孫姊姊胡亂殺人,不也半點沒事麼?我這可有點胡塗了。待我見過小孩子師父,請他示下吧。”
  劉培生道:“袁師叔他們正忙著,怕沒空。”梅劍和道:“師父呢?”劉培生道:“師父、師娘、師伯、師叔四位,還有木桑老道長,正在商量救治那個姑娘。”馮難敵道:“既然這樣,先把這人捆起來,待會兒再向師父、師叔請示。”馮不破、馮不摧齊聲答應,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見這一干人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她是獨霸一方、做慣了教主的,這如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縛人嗎?我這裡有繩子!”提起一束軟紅蛛索,伸出手去。馮不摧橫她一眼道:“誰要你的!”徑自走向洪勝海身邊。
  兩兄弟剛要動手,忽聽身旁噗哧一笑,腳上同時一緊,身子突然臨空而起,猶如騰雲駕霧般直飛出去。兩人嚇得魂飛天外,身在半空,恍惚聽得何惕守嬌媚的聲音笑道:“啊喲,對不住啦!快使‘鯉魚翻身’!”馮不破依言一招“鯉魚翻身”,雙腳落地,怔怔的站著。馮不摧年幼倔強,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飛瀑流泉”,斜刺裡躍出去站住,露個姿勢美妙的身段,哪知下墮之勢快捷異常,腰間剛使出力量,已然騰的一聲,坐在地下,不由得又羞又疼,一張臉直紅到了脖子裡去。馮難敵見愛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這妖女,先前自稱是本門弟子,我們還信了你三分。可是你這手下賤功夫,怎會是本門中的?你過來!”他不暇解開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數聲,一排衣扣登時扯斷,一件長衣甩了下來,露出青布緊身衣褲,神態威壯,猶如一座鐵塔。何惕守笑道:“您這位師兄要跟小妹過幾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門師兄妹比劃比劃,倒也不錯,且看我那小孩子師父教的玩藝兒成不成。咱們打甚麼賭啊?”
  馮難敵雖見她剛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師門絕藝真傳,威鎮西涼,哪把這少女放在心上,但見她一副嬌怯怯的模樣,怒氣漸息,善念頓生,朗聲道:“我們這些人還好說話,待會歸二娘出來,她嫉惡如仇,見了你這種妖人一定放不過。還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師父,憑甚麼叫我走?”馮不摧剛才胡裡胡塗連摔兩交,羞恨難當,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們來真的,別使詭計弄鬼!”兩兄弟各舉鐵鞭,又撲上來。何惕守笑道:“好,我就站著不動,也不還手,怎麼樣?”把軟紅蛛索往腰間一纏,雙手攏在袖裡。馮氏兄弟雙鞭齊下,見她不閃不避,鐵鞭將及她頂門時,不約而同的倏地收回。兩人幼受庭訓,雖然年少鹵莽,卻從來不敢無故傷人。馮不摧道:“快取兵刃出來!”何惕守道:“我是你哥兒倆的師姑,跟你們怎能動兵刃?你們要商量於我,這就上罷!只要我有一只腳挪動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輸了,好不好呢?”馮不破道:“我兄弟失手傷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進招吧,小伙子羅裡羅唆的不爽快。”馮不破臉上一紅,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來,何惕守身子微側,鐵鞭砸空。馮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交,更是使足全力,鐵鞭向她肩頭掃去,哪知鞭梢剛到,對手早已避過。何惕守雙足牢牢釘在地上,身子卻東側西避,在鐵鞭影裡猶如花枝亂顫。馮氏兄弟雙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然嬉笑自若,雙鞭始終打不到她衣襟一角。華山派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稱是本門弟子,但身法武功,哪有半點華山派的影子,武功卻又如此精強。三人再拆數十招,馮氏兄弟一聲呼哨,雙鞭著地掃去,均想你腳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擋?何惕守笑道:“小心啦!”身子一彎,左肘在馮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馮不摧背上一撞。兩兄弟只感全身一陣酸麻,雙鞭落地,踉踉蹌蹌的跌了開去。馮難敵低聲道:“梅師弟,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試試!”梅劍和點點頭。馮難敵縱身躍出,叫道:“我來領教。”何惕守見他腳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詣甚深,臉上仍然笑眯眯的露出一個酒渦,心中卻嚴加戒備,笑道:“我接不住時,你可別笑話。”馮難敵道:“好說,賜招吧!”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著一揖,拳風凌厲,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襝衽萬福,還了一禮,輕輕把這一招擋回去。馮難敵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著進招,忽聽得山腰裡傳來一陣呼喝叫喊之聲,有人爭斗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你疑心我帶了幫手麼?咱們先瞧個清楚再比劃,你說好麼?”馮難敵聽呼喝聲越來越近,中間夾著一個女子的急怒叫罵,點點頭道:“也好。”眾人奔到崖邊,向下看時,只見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四條大漢手執兵刃在後追趕。那女子見山頂有人,精神一振,急速奔上,遠遠望見馮難敵魁偉的身軀,叫道:“八面威風,快救我!”馮難敵吃了一驚,道:“啊,是紅娘子!”奔上相迎。紅娘子臉上全是鮮血。這時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跟著四人趕上山來,也不理會眾人,惡狠狠的就要搶上擒拿。馮難敵左臂一伸,伸掌往為首一人推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這是甚麼地方?”那人伸掌相抵,雙掌相交,啪的一聲,各自震開數步,那人的武功倒也頗為了得。兩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有驚疑之意。那人喝道:“奉大順皇帝座下權將軍號令,捉拿叛逆李巖之妻,你何敢阻攔?”
  何惕守知道李巖是師父的義兄,心想這紅衣女子既是李巖之妻,我如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巖將軍是大大的英雄豪傑,天下誰不知聞?各位別難為這位娘子吧!”那人神色倨傲,自恃武藝高強,在劉宗敏手下頗有權勢,哪去理會何惕守一個小小女子,當下也不答話,左手一擺,命三名助手上來捆人。何惕守笑道:“好,你們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間機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針激射而出。那三人武功雖非尋常,卻怎能防這門神不知鬼不覺的暗器,當先一人登時臉上被七八枚毒針打了進去,叫也不叫一聲,立時斃命。其余三人臉色慘變,齊聲喝問:“你是誰?”何惕守左手鐵鉤本來縮在長袖之內,與馮氏兄弟動手時一直隱藏不露,這時長袖輕揮,露出鐵鉤,為首那人嚇得臉白如紙,顫聲道:“你……你……是五……五……何……何……”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鉤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體,回頭就逃。一人過於害怕,在崖邊一個失足,骨碌碌的直滾下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12 AM

馮難敵等都是十分驚奇,心想這三條大漢怎會對她怕得這樣厲害,她適才殺了那人,又不知使的是甚麼古怪法門。馮難敵扶起了紅娘子,正要詢問,突見山崖邊轉出一個身材高瘦的道人,高聲喝道:“華山派的人,都在這裡麼?”這一喝聲如洪鐘,只震得山谷鳴響。
  眾人見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夾絲,燦爛華貴,道冠上鑲著一塊晶瑩白玉,光華四射,背負長劍,飄飄然有出塵之概,約莫四五十歲年紀,一身清氣,顯是一位得道高人。馮難敵上前抱拳行禮,說道:“請教道長法號,可是敝派祖師的朋友麼?”那道人並不還禮,右手拂塵一揮,向眾人打量了幾眼,問道:“是華山派的?”馮難敵道:“正是。道長有何見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來了麼?”馮難敵聽他隨口呼叫祖師名諱,似是極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說道:“祖師還未駕臨。”那道人微微一笑,拂塵向孫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說道:“穆老猴兒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艷福不淺。喂,你們三人過來給我瞧瞧!”眾人聽他出言不遜,都吃了一驚。孫仲君怒道:“你是甚麼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道爺回去,我慢慢說給你知道。”孫仲君見他神態輕薄,登時大怒,走上一步,喝道:“甚麼東西,敢在這裡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臉上摸了一把,拿回來在鼻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他左手這麼一伸一縮,似乎並不如何迅速,孫仲君竟沒能避開。她心中怒極,順手挺鉤刺去。那道人右手輕擋,反過手來已抓住她手腕。
  孫仲君脈門被他扣住,登覺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力氣。那道人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又在臉頰上親了一下,贊道:“這女娃子不壞!”
  馮難敵、梅劍和、劉培生等個個驚怒失色,一齊沖上。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開數步。眾人見他左手仍然摟住孫仲君不放,但一躍一落,比尋常單獨一人還要靈便瀟灑,不由得盡皆駭然,但見孫仲君被他抱住了動彈不得,明知不敵,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撲了上去。那道人微微一笑,右手翻到肩頭,突然間青光耀眼,背上的長劍已拔在手裡。梅劍和對孫仲君最為關心,首先仗劍疾攻。他見了那道人長劍的模樣,知是一柄利器,不敢正面相碰,刷刷刷連刺三劍,都是尋瑕抵隙而入。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劍,一連幾柄劍盡被震斷,才知本門武功精奧異常,自己只是得了一點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氣頓減,再向師父討教劍法,半年中足不出戶,苦心研習,果然劍法大進,適才這三劍是他生平絕學,迅捷悍狠,已得華山派劍法的精要。那道人贊道:“不壞!”語聲未畢,當的一聲,已將梅劍和的長劍削為兩截。梅劍和嚇了一跳,依照武學慣例,立即要將斷劍向敵人擲去,以防對方乘勢猛攻,然後避開,再籌御敵之策,但他怕誤傷師妹,不敢擲劍,劍斷即退,饒是他輕身功夫異常了得,嗤的一聲,頭頂束發的布帶已被割斷。這數招只是一剎那之間的事,梅劍和心驚膽戰之際,馮難敵、劉培生、石駿、馮不破、馮不摧,以及黃真的四弟子、六弟子一齊攻上,刀槍劍戟,同時並舉,只劉培生是空手使拳。
  那道人長劍使了開來,只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有的兵刃被截,有的連人帶刀給他一腳踢飛,只剩下馮難敵與劉培生兩個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撐。梅劍和從地下撿起一柄劍搶上夾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摟著孫仲君,右手長劍敵住二人,笑嘻嘻地渾不在意,抽空還在孫仲君臉頰一吻,只把孫仲君氣得幾欲暈去。拆了數招,那道人忽地將長劍拋向空中。劉培生一怔,不知他使甚麼奇特招數。梅劍和急叫:“小心!”只聽蓬的一聲,劉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數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以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傷你,諒你不服!”順手接住空中落下來的寶劍,當啷一響,又把梅劍和的劍削斷,彎過手臂右肘推出,正撞在馮難敵的左脅之上。馮難敵只覺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亂冒,騰騰騰連退數步。
  那道人將華山眾弟子打得一敗塗地,無人敢再上來,昂然四顧,哈哈大笑,說道:“老穆自誇拳劍天下無雙,教出來的弟子卻這般不成器!你們師祖問起,就說玉真子來拜訪過了,見他徒弟教得不好,帶了三個女徒兒去代他教導。三年之後,我教厭了,自會送還!”順手向後一揮,眼珠也沒轉上一轉,便已將長劍插入了背上的劍鞘,單是這手功夫,便已說得上驚世駭俗。他仍是摟著孫仲君,走向何惕守,笑道:“你也跟我去!”何惕守自知抵敵不過,對洪勝海道:“快去請師父。”等洪勝海轉身走開,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長,你功夫真俊。您道號是甚麼呀?”
  那道人見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懼,倒大出意料之外,見她容貌嬌媚,雙足如雪,言笑之間尤其動人心魄,不由得骨頭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這孩子叫甚麼名字?你說我功夫好,那麼跟我回去,我慢慢教你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不騙人?咱們說過了的話,可不許不算。”玉真子笑道:“誰來騙你,走吧!”伸手便來拉她的手。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著,等我師父來了,先問問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著你師父,就算學得本領跟他一樣,又有甚麼用?這樣的飯桶師父,還是別理會了吧,哈哈!”何惕守道:“我師父本領大得很呢,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馮難敵等見孫仲君給那道人摟在懷裡動彈不得,那妖女卻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罵悄,個個氣得怒火填膺。梅劍和叫道:“好賊道,跟你拚了。”提劍又上。
  玉真子頭也不回,對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給你瞧瞧。看是你師父高明呢,還是我厲害。”一面說,一面閃避梅劍和的來劍,說道:“像他這般的劍法,在你們華山派裡總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數著,從一數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劍奪下來。”梅劍和見他如此輕視自己,更是氣惱,一柄劍越加使得凌厲迅捷。
  何惕守笑道:“從一數到十麼?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氣不停,快速異常的數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壞,瞧真了!”梅劍和挺劍刺出,突見敵人身子略側,長臂直伸,雙指已指及自己兩眼,相距不過數寸,不由得大驚,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早已縮回,手肘順勢在他腕上一撞。梅劍和手指一麻,長劍脫手,已被玉真子快如閃電般奪了過去,那時何惕守還只數到“九”字。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劍,右手食中兩指夾住劍尖,向下一扳,喀的一聲,劍尖登時拗了下來。只聽得喀喀喀響聲不絕,一柄長劍已被拗成一寸寸的廢鐵。
  玉真子把剩下的數寸劍柄往地下一擲,一聲長嘯,伸手來又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一直以緩兵之計跟他拖延,但袁承志始終不到,這時無可再拖,左手輕抬,讓他握住。玉真子滿擬抓到一只溫香軟玉的纖纖柔荑,突覺握到一件堅硬冰冷之物,吃了一驚,疾忙放手,眼前金光閃動,金鉤的鉤尖已劃向眉心。何惕守這一下發難又快又准,玉真子縱然武功卓絕,也險些中鉤,危急中腦袋向後疾挺,風聲颯然,鉤尖從鼻端擦了過去,只覺一股腥氣直沖鼻孔,原來鉤上喂了劇毒。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姑娘出手竟會如此毒辣,而華山派門人兵器上又竟會喂毒,不禁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微微一怔,對方鐵鉤又到,瞬息之間,鐵鉤連進四招。
  玉真子手中沒有兵器,左臂又抱著人,一時被她攻得手忙腳亂,發勁把孫仲君向前一推,縱開三步,拔出長劍,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還有兩下子。好好好,咱們再來。”何惕守適才出敵不意,攻其無備,才占了上風,要講真打,原也不是他的對手,但實逼處此,不能不挺身相斗,當下笑道:“你可不能跟我當真的,咱們鬧著玩兒。”
  玉真子已知這女子外貌嬌媚,言語可喜,出手卻是毫不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無敵,也不在意,說道:“你輸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輸了呢?我可不要你跟著。”雙鉤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見招拆招,當即斗在一起。
  梅劍和搶上去扶起孫仲君。眾人先前見何惕守打倒馮氏兄弟,還道兩個少年學藝未精,這時見她力敵惡道,身法輕靈,招法怪異,雙鉤化成了一道黃光,一條黑氣,奮力抵住玉真子的長劍,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待要上前相助,但見二人斗得如此激烈,進退趨避,兵刃劈風,迅捷無倫,自忖武藝遠遠不及,都不敢插手。
  兩人斗到酣處,招術越來越快,突然間叮的一聲,金鉤被玉真子寶劍削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一揮,袖口中飛出一枚暗器,波的一響,在玉真子面前散開,化成一團粉紅色的煙霧。這時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是美艷無比。玉真子斜刺裡躍開,厲聲喝道:“你是五毒邪教的麼?怎地混在這裡?”一陣風來,石駿和馮不摧兩人站在下風,頓覺頭腦暈眩,昏倒在地。何惕守笑道:“我現今改邪歸正啦,入了華山派的門牆。你也改邪歸正,拜我為師,好不好呢?我說小道士啊,你還是快磕頭罷!”玉真子運掌成風,呼呼兩聲,掌風推開面前絳霧,跟著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過來。何惕守見他劍法精妙,豈知掌力同樣厲害,腕底一翻,已將蠍尾鞭拿在手中,側身避開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來,原是要以孤身單劍挑了華山派,哪知正主兒未見,便讓這女孩子接了這許多招去,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來勢,倏地伸出左手,食中兩指已將蠍尾鞭牢牢鉗住。他指上戴有鋼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一帶沒帶動,對方長劍已遞了過來,疾忙撤鞭,笑道:“我輸了,這就拜你為師罷!”說著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蠍尾鞭往地下一擲,突然眼前青光閃耀,心知不妙,袍袖急拂,倏地躍起,一陣細微的鋼針,嗤嗤嗤的都打進了草裡。何惕守在拜倒時潛發“含沙射影”的暗器,這一下變起俄頃,事先毫無半點征兆,本來非中不可,哪知玉真子武技過人,在間不容發之際竟爾避了開去,只是生死也只相差一線。他驚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撲,如蒼鷹般向何惕守撲擊下來。阿九在旁觀戰,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為何惕守擔心,苦於自己臂傷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見玉真子來勢猛惡,當即一揚手,兩支青竹鏢向他激射過去,叫道:“接著!”把金蛇劍向何惕守擲去。玉真子長袖一拂,反帶竹鏢射向何惕守。何惕守避掌、接劍、砸鏢、進招,四件事一氣呵成,轉瞬間又與敵人交上了手。這時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寶劍,右手劍,左手鉤,兵刃上大占便宜。
  玉真子久戰不下,心中焦躁,當即左手拔出拂塵助攻,這一來兵刃中有剛有柔,威勢大振。何惕守用劍本不擅長,左手鐵鉤尚可勉強支撐,右手的金蛇劍卻逐漸被他克制住了。眾人見形勢危急,不約而同的都擁上相助。只聽拂塵刷的一聲,劉培生肩頭劇痛入骨。原來他拂塵絲中夾有金線,再加上渾厚內力,要是換了武功稍差之人,這一下當場就得給他掃倒。梅劍和向孫仲君道:“快去請師父、師娘、師伯、師叔來。”他見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見,只怕要數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住他。孫仲君應聲轉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長,快來,快來。”眾人斗得正緊,不暇回頭,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呀,是你來啦!”玉真子刷刷數劍,把眾人逼開,跳出圈子,冷然道:“師哥,您好呀。”眾人這才回過身來,只見木桑道人握了一只棋盤,兩囊棋子,站在後面。眾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師祖的好友,武功與師祖在伯仲之間,有他出手,多厲害的對頭也討不了好去,但聽玉真子竟叫他做師哥,又都十分驚奇。
  木桑鐵青了臉,森然問道:“你到這裡來干甚麼?”玉真子笑道:“我來找人,要跟華山派一個姓袁的少年算一筆帳,乘便還要收三個女徒弟。”
  木桑皺了眉頭道:“十多年來,脾氣竟是一點不改麼?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聲道:“當年師父也不管我,倒要師哥費起心來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這些年來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來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兒倆很久沒見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後勸你一次,你再怙惡不悛,可莫怪做師兄的無情。”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劍橫行天下,從來沒人對我有半句無禮之言。”木桑道:“華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們門下弟子傷成這樣。穆師兄回來,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一陣冷笑,說道:“這些年來,誰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斷義絕。穆人清浪得虛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膽子上得華山,就沒把這神劍鬼劍的老猴兒放在心上。誰說華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沒得罪穆老猴兒,他干麼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搗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沉陽曾交過一番手,當下也不多問,歎了一口氣,提起棋盤,說道:“咱兩人終於又要動手,這一次你可別指望我再饒你了。上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動手,哼,這是甚麼?”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小小鐵劍,高舉過頭。木桑向鐵劍凝視半晌,臉上登時變色,顫聲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厲聲喝道:“木桑道人,見了師門鐵劍還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盤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頭。眾弟子本擬木桑到來之後收伏惡道,哪知反而向他磕頭禮拜,個個驚訝失望。玉真子冷笑道:“你數次折辱於我。先前我還當你是師兄,每次讓你。如今卻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聲,帶著一股勁風直劈下來。木桑既不還手,亦不閃避,運氣於背,拚力抵拒,蓬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14 AM

的一聲,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飛舞。他身子一晃,仍然跪著。玉真子鐵青了臉,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頭,這一掌卻無半點聲息,衣衫也未破裂,豈知這一掌內勁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鮮血噴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無動於中,提起手掌,徑向他頭頂拍下。眾人暗叫不好,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喪命,各人暗器紛紛出手,齊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猶如一把鐵扇,連連揮動,將暗器一一撥落,隨即又提起掌來。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見他須發如銀,卻如此受欺,激動了俠義心腸,和身縱上,右臂抱住了木桑頭頸,以自己身子護住他頂門。玉真子一呆,凝掌不落,突然身後一聲咳嗽,轉出一個儒裝打扮的老人來。何惕守見這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忽然在阿九身旁出現,身法之快,從所罕見,只道敵人又來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躍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滾開!”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只覺一股巨大之極的力道湧到,再也立足不定,接連退出數步,這才凝力站定,驚懼交集之際,待要發射暗器,卻見華山派弟子個個拜倒行禮,齊叫:“師祖”。原來竟是神劍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驚又羞,暗叫“糟糕”,這一下對師祖如此無禮,只怕再也入不了華山派之門,一時不知是否也該跪倒。
  這時木桑已站起退開,左手扶在阿九肩頭,努力調勻呼吸,但仍是不住噴血。穆人清向玉真子道:“這位定是玉真道長了,對自己師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這幾根老骨頭陪道長過招吧!”玉真子笑道:“這些年來,人家常問我:‘玉真道長,穆人清自稱天下拳劍無雙,跟你相比,到底誰高誰低?’我總是說:‘不知道,幾時有空,得跟穆人清比劃比劃。’自今而後,到底當世誰是武功第一,那就分出來了。”
  眾弟子見師祖親自要和惡道動手,個個又驚又喜,他們大都從未見過師祖的武功,心想這真是生平難遇的良機。劉培生卻想師祖年邁,武學修為雖高,只怕精神氣力不如這正當盛年的惡道,忙奔回去請師父師娘。一進石屋,只見袁承志淚痕滿面,站在床前,師伯、師父、師娘,以及洪勝海、啞巴等都是臉色慘然,師娘更不斷的在流淚。劉培生吃了一驚,走近看時,見青青雙目深陷,臉色黝黑,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不成的了。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卻始終留在屋內,原來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來察看。劉培生低聲道:“師父,那惡道厲害得緊,師祖親自下場了。”歸辛樹見劉培生神態嚴重,知道對手大是勁敵,心中懸念師父,當即奔出。黃真對歸二娘和袁承志道:“咱們都去。”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眾人一齊快步出來。眾人來到後山,只見穆人清手持長劍,玉真子右手寶劍,左手拂塵,遠遠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見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兩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自己給他點中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腳,但兩次較量均是情景特異,不能說分了勝敗,當即大叫:“師父,弟子來對付他!”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對方是武林大高手,這一戰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於流水,連性命也難於保全,這時都是全神貫注,對袁承志的喊聲竟如未聞。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裡一放,剛說得一聲:“你瞧著她。”只見玉真子拂塵一擺,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揮來。他知道這兩個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絕難拆解得開,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勞,豈可讓師父親自對敵?雙足一登,如巨鷲般向玉真子撲去。他是這副心思,黃真和歸辛樹也是這麼想,三人不約而同,齊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塵收轉,倒退兩步,只聽得風聲颯然,一人從頭頂躍過。他頭頸一縮,突感頂心生涼,頭頂道冠竟被人抓了去。他心中大怒,長劍一招“龍卷暴伸”,疾向敵人左臂削去。這一招毒極險極,袁承志在空中閃避不及,手臂急縮,嗤的一聲,一只袖子已被劍割下,衣袖是柔軟之物,在空中毫不受力,但竟被寶劍割斷,可見他這柄劍不但利到極處,而且內勁功力也著實驚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師兄弟三人並列在師父身前。眾人見兩人剛才交了這一招,當時迅速之極,兔起鶻落,一閃已過,待得回想適才情景,無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頭蓋已被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縮如電,也已被利刃切斷。
  玉真子仗著師傳絕藝,在西藏又得異遇,近年來武功大進,自信天下無人能敵,縱然師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雖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邁力衰,只要守緊門戶,與他久戰對耗,時候一長,必可占他上風,哪知突然間竟遇高手偷襲,定神一瞧,見對方正是去年在盛京將自己打得重傷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絲不掛、仰天翻倒在皇太極與數百名布庫武士之前,出丑之甚,無逾於此,當晚皇太極“無疾而終”,九王爺竟說是自己怪模怪樣,氣死了皇上,還要拿他治罪,當時重傷之下無力抵抗,只得設法逃走,這時仇人相見,不由得怒氣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來找你,快過來納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們好好的來打一架。”何惕守把金蛇劍交給阿九,說道:“你去給他。”阿九提劍走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斗然見到了她,不覺一怔。阿九低聲道:“你……你……”語音哽咽,說不下去了。袁承志接過寶劍,阿九倏地退開。這時濃霧初散,紅日滿山。眾人團團圍了一個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給木桑推拿治傷。黃真和歸辛樹一個拿著銅筆鐵算盤,一個提著點穴鋼抓,站在內圈掠陣。
  玉真子咬牙切齒的問道:“那個小偷兒呢?教他一塊出來領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烏光閃處,金蛇劍已點向他面門。玉真子佛塵一擋,左手劍將要遞出,驀見對方兵刃已如閃電般收回,劍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處大穴,只要自己長劍刺出,敵劍立即乘虛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急閃。袁承志知道他這一下守中帶攻,只待金蛇劍刺出,他就會疾攻自己右側,當下橫過寶劍,先護自身。他知對方極強,務當遵照師訓,先立於不敗之地,以求敵之可勝。高手比劍,情勢又自不同,兩人任何部位一動,對方便知用意所在。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見兩人雙目互視,身法呆滯,出招似乎十分松懈,豈知勝負決於瞬息,生命懸於一發,比之狂呼酣戰,實又凶險得多。
  孫仲君恨極玉真子剛才侮辱自己,氣憤難當,見兩人凝神相斗,挺起單鉤,想搶上去刺這惡道一鉤。梅劍和見她舉鉤上前,嚇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聲道:“你要命麼?干甚麼?”孫仲君怒道:“別管我。我跟賊道拚了。”梅劍和道:“賊道已知小師叔的厲害,正用最上乘劍法護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孫仲君用力甩脫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幫師叔。”她以前惱恨袁承志,從來不提“師叔”兩字,這時見他與惡道為敵,竟然於頃刻間宿怨盡消。梅劍和道:“那你發一件暗器試試!”孫仲君取出金鏢,運勁往玉真子背後擲去。玉真子全神凝視袁承志的劍尖,金鏢飛來,猶如未覺。孫仲君正喜得手,突聽當的一聲,梅劍和失聲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孫仲君剛撲下地,只見剛才發出的金鏢鏢尖已射向自己胸前,全沒看清那惡道如何會把鏢激打回來,其時已不及閃避抵擋,只有睜目待死,便在這一剎那間,白影一晃,一只纖纖素手忽地伸了過來,雙指夾住鏢後紅布,拉住了金鏢。梅劍和與孫仲君心中卜卜亂跳,跳起身來,才知救她性命的原來是何惕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同時點頭示謝。這時袁承志和玉真子劍法忽變,兩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搶攻。但見袁承志將一柄金蛇劍使將開來,八成是華山正宗劍法,偶爾夾著一兩下詭異招式,於堂堂之陣中奇兵突出,連穆人清竟然也覺眼界大開,只看得不住點頭。木桑臉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著橫生!”黃真、歸辛樹、歸二娘心下欽佩。其余華山派弟子自馮難敵以下無不眼花繚亂,撟舌不下。斗到分際,兩人都使出“神行百變”功夫來。玉真子在盛京見袁承志會這門輕功,自必是木桑的傳人,他雖是華山門下,但自也算是鐵劍門門人,此番來到華山,原是想恃鐵劍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恥大辱。兩人環繞轉折,斗了數十合,玉真子忽地跳開,取出小鐵劍一揚,喝道:“你既是鐵劍門弟子,見了鐵劍還不跪下?”
  袁承志道:“我是華山派門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會懂得神行百變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鐵劍門中人了。鐵劍在我手中,快跪下聽由處分。”袁承志笑道:“你快跪下,聽我處分!”玉真子轉頭問木桑道:“他的神行百變輕功,難道不是你傳授的麼?”木桑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親授的。”玉真子知道師兄從來不打誑語,心中大奇,微一沉吟,進身出招,兩人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進拒,心中琢磨他剛才的幾句話,忽然想起:“木桑道長從前傳我技藝,只當是在圍棋上輸了而給的彩頭,決不許我叫他師父。後來這神行百變輕功又命青弟轉授。原來其中另有深意,倒並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關心,不由得轉頭向她一望,只見她倚在一塊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塊朱紅色的藥餅,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這一下當真是喜從天降,心想:“她中了五毒教的劇毒,惕守自然知道解法,這一來可有救了。”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騖?他突然大喜,心神不專,左肩側動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這個空隙,立即乘機直上,刷的一劍,正刺在他左脅。眾人齊聲驚呼,豈知玉真子一驚更甚,原來這一劍竟然刺不進去,被他身子反彈了出來。玉真子當年跟木桑動手,也曾忽使怪招,一劍刺中了師兄,卻被刀劍不入的金絲背心反彈出來,以致反為所制。木桑瞧在同門情誼,這才饒了他。此刻舊事重演,玉真子急怒交進,情知又是木桑搗鬼,暗想這少年武功奇高,不在我下,現下我刺他不傷,豈不成了有敗無勝的局面,想到此處,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青青神智初復,忽見袁承志中劍,怒道:“你刺我大哥!”從懷裡掏出鐵管,拔去塞子,奮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張嘴往玉真子咬去。
  玉真子急忙低頭閃避,哪知小金蛇具有靈性,在空中往下一沖,又往他頭上咬來。要是換了旁人,小金蛇這一沖一咬絕難避過,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塵一抖,已卷住金蛇,心知如再運勁擲出金蛇,對手定會乘虛攻進,百忙中連拂塵帶蛇往地下一拋,縱出數步。
  袁承志久戰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種劍法勝他,這時忽見金蛇,心念一動,想起當日蛇丐雪地相斗,那小蛇靈動巧妙的身法,跟金蛇郎君所傳的一套劍法頗有暗合之處,當下不及細想,身隨劍走,綿綿而上。
  玉真子見他身法奇詭,已全非鐵劍門的“神行百變”功夫,大驚之下,拚力抵拒,但對方劍招身法,生平從所未見,怪招如剝繭抽絲,永無止歇,驚惶中只得連連倒退。袁承志見他步法微亂,大喝一聲,猛攻數招,金蛇劍使出一招“金蛇萬道”,這招劍法雖是一招,其中便如有千百招同時發出一般。玉真子瞧不清敵招來路,只得疾退閃避。袁承志乘勢而上,金蛇劍自左而右的掠去。玉真子大駭,急忙低頭相避,嗤的一聲輕響,頭發已被削去了一截。袁承志左掌隨出,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前。
  這一掌卻是華山派本門嫡傳的混元掌功夫。玉真子口噴鮮血,向後便跌,突覺頸上一痛,卻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內功深厚,受了袁承志這掌只是重傷,尚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住後頸的“天柱穴”要穴,片刻之間,全身發黑而死。眾弟子見袁承志打敗勁敵,無不欽佩萬分。馮難敵上前拜倒,說道:“袁師叔,請恕弟子昨日無禮。”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卻將汗水滴了馮難敵滿頭。孫仲君拾起幾塊大石,砸在玉真子屍身之上,轉頭說道:“多謝袁師叔給我出氣。”木桑連連歎息,命啞巴將玉真子收殮安葬,手撫鐵劍,說出一段往事。原來玉真子和他當年同門學藝,他們這一派稱為鐵劍門,開山祖師所用的鐵劍代代相傳,稱為“掌門之寶”。有一年他們師父在西藏逝世,鐵劍從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時勤於學武,為人正派,不料師父一死,沒人管束,結交損友,竟如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這時卻奸盜濫殺,無惡不作。他武藝又高,竟沒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鬧了一場,斗了兩次,師兄師弟劃地絕交。玉真子斗不過師兄,遠去西藏,一面勤練武功,一面尋訪鐵劍,後來終於被他找到。按照他們門中規矩,見鐵劍如見祖師,掌執鐵劍的就是本門掌門人,只要是本門中人,誰都得聽他號令處分。木桑在南京與袁承志相見之時,已聽得訊息,說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鐵劍,知道此事為禍不少,決意趕去,設法暗中奪將過來。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黃山遇上一個圍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軍盡沒。他越輸越是不服,纏上了連奕數月,那高棋之人無可奈何,只得假意輸了兩局,木桑才放他脫身。這麼一來,便將這件大事給耽擱了。
  穆人清聽了這番話,不禁喟然而歎,轉頭問紅娘子道:“他們干麼追你啊?”紅娘子撲地跪倒,哭道:“請穆老爺子救我丈夫性命。”袁承志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忙伸手扶起,說道:“嫂嫂請起。大哥怎麼了?”紅娘子道:“吳三桂勾結滿清韃子,攻進了山海關。闖王接戰不利,帶隊退出北京,現今是在西安。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權將軍劉宗敏向闖王挑撥是非,誣陷李將軍圖謀自立,闖王便要逮拿李將軍治罪。我逃出來求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18 11:15 AM

救,那劉宗敏一路派人追我……”眾人聽說清兵進關,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間晴天打了一個霹靂。袁承志心中大急,叫道:“咱們快去救,遲一步只怕來不及了!”但轉念一想,這次師父召集門人聚會華山,必有要事相商,這如何是好?望著師父,不由得心亂如麻。他年紀輕,閱歷少,原無多大應變之能,乍逢難事,一時間徬徨失措。穆人清道:“各人已經到齊,咱們便盡快把事情辦了罷!”說著請出風師祖遺容,擺了香案,點上香燭。眾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縮在一角,偷眼望著袁承志。
  穆人清微微一笑,說道:“你堅要入我門中,其實以你武功,早已夠得縱橫江湖了。適才我在樹後瞧你跟玉真子相斗。若不是你,我這些徒孫個個非倒大霉不可。你叫我滾蛋,哈哈,我偏偏不滾,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穩。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還沒第四人有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袁承志之後,向風師祖遺容磕頭,心想:“這位祖師爺說話有趣,倒很慈和。”行禮已畢,穆人清站在正中,朗聲說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務。華山派門戶事宜,從今日起由大弟子黃真執掌。”黃真悚然一驚,忙道:“弟子武功遠不及二師弟、三師弟……”穆人清道:“掌握門戶,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行俠仗義。你好好做吧!”黃真不敢再辭,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受了掌門的符印。本門弟子參見掌門。
  袁承志見大事已了,懸念義兄,便欲要下山,對青青道:“青弟,你在這裡休養,我救義兄後即來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著阿九,心中氣憤,眼圈一紅,流下淚來。阿九突然走到她跟前,黯然說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個光頭。原來她父喪國亡,又從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志對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懶,在半路上悄悄自行削發,出家為尼。眾人見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慚愧。袁承志心神大亂,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說幾句話相慰,卻又有甚麼話好說?
  木桑忽道:“老道以師門多故,心有顧忌,因此一生未收門人。現下我門戶已清,這位姑娘適才救我性命,如不嫌棄,授你幾手功夫如何?”阿九臉露喜色,過去盈盈拜倒。後來她盡得木桑絕藝,成為清初一代大俠,日後康熙初年的奇人韋小寶(見《鹿鼎記》)、雍正年間的著名英俠甘鳳池、白泰官、呂四娘等人都出自她的門下。
  袁承志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巖。穆人清沉吟道:“李將軍為奸人中傷,致闖王有相疑之意,這事若是處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闖王,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有誤大業。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闖王正處逆境。你和李將軍雖然交情極好,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黃真道:“師弟萬事保重。咱們做生意……”,說別這裡,突然住口,想起已做了掌門人,不能隨口再說笑話,一時頗覺不慣。袁承志躬身應命,於是陪同紅娘子,率領何惕守、啞巴、洪勝海三人告辭。青青堅欲同去,說道在道養傷,過得幾天,也就好了。何惕守知她兀自不放心,一力攛掇,說她余毒未清,只有自己繼續治療,方能痊愈。袁承志也只得允了。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袁承志走到阿九面前,說道:“阿九妹子,你……你一切保重。”阿九垂下了頭不語,過了良久,輕輕的道:“我是出家人了,法名叫作‘九難’。”過了一會,又輕輕的道:“你也一切保重!”袁承志一行十人離了華山,疾趨西安。各人為救李巖,日夜不停,加急趕路。這一日將到渭南,忽聽得吆喝喧嘩,千余名闖軍趕了一大隊民夫,正向西行。民夫個個挑了重擔,走得氣喘吁吁。眾軍士手持皮鞭,不住喝罵催趕,便如趕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夫腳步蹣跚,撲地倒了,擔子散開,滾出許多金銀器皿、婦女飾物。一名小軍官大怒,狠狠一腳,踢得那民夫口噴鮮血。青青看得極是氣憤,說道:“這麼欺侮老百姓,還算是義軍?”何惕守道:“這些金銀財寶,還不是從百姓家裡搶來的。”她說得聲音較響,幾名闖軍聽見了,惡狠狠的回頭喝罵。一名軍士道:“這些人是奸細,都拿下了。”十余名軍士大聲歡呼,便來拉扯青青、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紅娘子五個女子。紅娘子正滿腔悲憤,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袁承志叫道:“大伙兒快走罷!”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帶領眾人走了。闖軍不肯捨了金銀來追,只是在後高聲叫罵。紅娘子氣忿忿的道:“咱們的軍隊一進了北京,軍紀大壞,只顧得擄劫財物,強搶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甚麼?”崔秋山搖頭道:“闖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紅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大事已定,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這才一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韃子兵和吳三桂聯軍打進來。闖王帶兵出去交鋒,兩軍在一片石大戰。我軍比敵兵多了好幾倍,可是大家記掛著搶來的財寶婦女,不肯拚命,這一仗若是不輸,那真是沒天理了。”
  行不多時,只見路旁有個老婦人在放聲痛哭,身旁有四具屍首,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顯是被殺不久。只聽那老婦哭叫:“李公子,你這大騙子,你說甚麼‘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我們一家開門拜闖王,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卻來強奸我媳婦,殺了我兒子孫兒!我一家大小都在這裡,李公子,你來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薩。觀音菩薩,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觀音菩薩,你不肯保佑人,你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一伙!”袁承志等不忍多聽,料想前面大路上慘事尚多,當下繞小道而行。
  趕了一會路,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忽聽得兵刃撞擊,有人交鋒。眾人拍馬上前,只見二十余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三人中只有一人會武,左支右絀,甚是狼狽。眾闖軍大叫:“殺奸細啊,奸細身上金銀甚多,哪一個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甚麼多分一份?這不是強盜惡賊麼?”疾沖而前,拔刀向闖軍砍去。啞巴、洪勝海、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將二十余名闖軍都趕開了。只見三人都已帶傷,那會武的投刀於地,躬身拜謝,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說道:“尊駕可是姓崔麼?”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識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楊鵬舉,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十多年前,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曾見崔大俠大獻身手,擒獲奸細。雖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後,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來是‘山宗’的朋友,你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志,說起自己並非袁督師的舊部,只是曾隨孫仲壽、應松等人上過聖峰嶂。袁承志道:“啊,是了。那日張公子為先父寫過一篇祭文。‘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復,諸葛星殞’,這十六字贊語,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寵。”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袁承志居然還記在心中,也自喜歡。袁承志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張朝唐道:“小人遠在海外渤泥國,一個多月前,聽得海客說起,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華從此太平。小人不勝雀躍,稟明家父,隨同這位楊兄,攜了一名從僕,啟程重來故國,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唉,哪知來到北直隸境內,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後,登位稱帝,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逃到了西安,滿清兵一路追來。我們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難。哪想到今日在這裡遇見闖軍,竟說我們是奸細,要搜查全身。我們也任由搜查,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便即眼紅,不由分說,舉刀便砍。若不是眾位相救,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說著苦笑搖頭。袁承志心下不安,說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那童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負起了包裹,說道:“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回到中國,官兵說我們是強盜,要謀財害命。這一次再來中國,義軍說我們是奸細,仍是要謀財害命。我說公子爺,下一次我們可別再來了罷。”張朝唐道:“中國還是好人多,咱們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嗎?”次日眾人縱馬疾馳,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只見一隊隊闖軍排好了陣勢,與對面大隊闖軍對峙,雙方彎弓搭箭,戰事一觸即發。袁承志大驚,心想:“怎麼自己人打了起來?”只聽得一名軍官大聲叫道:“萬歲爺有旨,只拿叛逆李巖一人,余人無干,快快散去,若是違抗旨意,一概格殺不論。”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們可沒來遲了。”忙揮手命眾人轉身,繞過兩軍,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走向李巖所屬的部隊。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來到帳外,只聽得一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眾人都感奇怪。紅娘子與袁承志並肩進帳,卻見帳中大張筵席,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李巖獨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舉杯飲酒。他忽見妻子和袁承志到來,又驚又喜,搶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攜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們來得正好,老天畢竟待我不薄。”讓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屬另開一席,接待崔秋山、安大娘、青青、何惕守等人就坐。袁承志見李巖好整以暇,不由得大為放心,數日來的擔憂,登時一掃而空,向紅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嚇得我好厲害!”李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甘苦與共,只盼從今而後,大業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說甚麼‘十八孩兒主神器’那句話,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賜李某人的死,哈哈,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眾將站起身來,紛紛道:“這是奸人假傳聖旨。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將軍不必理會。咱們齊去西安城裡,面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憤慨,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對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愛民如子,引起了友軍的嫉忌;更有的說萬歲爺若是不聽分辯,大伙兒帶隊去自己干自己的,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大失民心,跟著萬歲爺也沒甚麼好結果了。
  李巖取出一張黃紙來,微笑道:“這是萬歲爺的親筆,寫著:‘制將軍李巖造反,要自立為帝,大逆不道。著即正法,速速不誤。’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就算見了萬歲爺,也分辯不出的。”眾將奮臂大呼:“願隨將軍,決一死戰!”一名將官說道:“萬歲爺已派了左營、前營、後營,把咱們三面圍住了,那不是要殺李將軍一人,是要殺咱們全軍。”眾將叫道:“萬歲逼咱們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罷!”
  李巖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張,萬歲爺待我不薄,‘造反’二字,萬萬不可提起。來,喝酒!”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見他如此鎮定,料想必有奇策應變,於是逐一坐下,交頭接耳,低聲議論。李巖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數十年,宛如春夢一場。”將酒一干而盡,左手拍桌,忽然大聲唱起歌來:“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流傳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只聽他唱到那“都”字時,突然無聲,身子緩緩俯在桌上,再也不動了。紅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驚,忙去相扶,卻見李巖已然氣絕。原來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窩之中。紅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攔,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時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無相救之意。霎時之間,耳邊似乎響起了當日在北京城中與李巖一同聽到的那老盲人的歌聲:“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裡長城……”眾將見主帥夫婦齊死,營中登時大亂,須臾之間,數萬官兵散得干干淨淨。袁承志心中悲痛,意興蕭索。這日張朝唐和他談起渤泥國民風淳樸,安靜太平,說道:“中原大亂,公子心緒不佳,何不到渤泥國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寄人籬下,也無意趣,忽然想起那西洋軍官所贈的一張海島圖,於是取了出來,詢問此是何地。張朝唐道:“那是在渤泥國左近的一座大島嶼,眼下為紅毛國海盜盤踞,騷擾海客。”
  袁承志一聽之下,神游海外,壯志頓興,不禁拍案長嘯,說道:“咱們就去將紅毛海盜驅走,到這海島上去做化外之民罷。”當下率領青青、何惕守、啞巴、崔希敏等人,再召集孫仲壽等“山宗”舊人、孟伯飛父子、羅立如、焦宛兒、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豪傑,得了張朝唐、楊鵬舉等人之助,遠征異域,終於在海外開辟了一個新天地。正是:
  萬裡霜煙回綠鬢十年兵甲誤蒼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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